黃昏後開始下著很大的雪,可以說是近十年來東京少有的一場夜來雪,園中蓋上厚厚一片白,剛過六十六歲生日的 中川誠 盤坐在原本是茶室改裝成的這個細小居室中,看到比本宅有更好的園中雪景。自從戰爭結束回到東京,中川老居已被炸毀,家人亦在重逢後,生活困苦妻患病逝,女兒命短在昔年走空襲時中彈。中川便成孤獨一人,生活便一直有賴中川的學生,這大宅的屋主照顧。

戰後社會在逐步重建,但依然吃盡十多年苦果,美軍在東京街頭左擁右抱神女橫行叫嚷的光景雖已明日黃花,但東京生活仍是不及以往風光。盟軍頌令禁武七年(註1)亦曾經令中川等劍道人苦不堪言,摸黑無聲練習令人蹙眉,跟昔日在濟寧宮中天皇御覽劍道大會之盛況風光,真是有天國與地獄雲泥之別。

在禁武解禁後,慢慢以竹劍比賽的竹劍道復活過來,劍道人的亦回復出入道場的修煉生活,劍道組織段位的重發亦推動著戰後劍道步入一種文化運動模式發展。中川亦在一所財閥重建的劍道場和警視廳任指導,中川已經時入暮年,但其劍道修為上亦步上全劍道界之高段者塔尖中,出身和經驗令中川成為幾位劍道之神級中的其中一名,獲得昇上十段的劍道最高品位名譽。中川誠十段已經是劍道界中無人不曉的人物,雖然如此,但經濟上仍因戰後蕭條社會之不景氣,大部份日人都要扎緊肚皮去應付被大空襲後的日本各地和東京,好如黑白影片時代的鏡頭下,人人辛勤面貌模糊,慢慢社會出現彩色,生活逐步回復生機。

中川因技藝上之地位,雖然生活清苦但依舊獲得不差的各方尊重,照顧有加,生活上精神上可算豐足和算有福氣。在這幾年其劍境修為已經進入心的修行,因身體已經開始老化,六十歲後腰腿轉弱,彌補這個便是心,這多年來中川致力啟動心念來強化弱點。現在接近七十,身體整體變弱,便努力於止心的修行,心不動則便心平如鏡把對手的心直接反影出來,反而成為不敗和無空隙和讓對手察覺其色。中川在這方面可以是十段者能進最高境之一位,故已經有人在以昭和劍聖之稱來喻中川誠。但晚年的他時常一人坐著出神沉思,人人以為他是如高僧入禪定中,實在中川心中時有一種莫明絲絲的愁緒揮之不去。

正在欣賞雪景回憶往事之際,突然大門有一陣人聲令中川從虛空中回神過來。

不多久管家便向茶屋走過來,說:「先生,有位女生指名找你,她說她從日光鬼怒川而來,是十文字修的女兒,有說話要給先生你。」

「好,請你引她進來吧,外間太寒冷了。」

管家稱是轉身後,中川吸了一下長息,十文字修這名字,接近廿年沒有丁點音訊,今晚這位前輩或恩師名字終於出現,中川心中實在有些激動,他比中川年長七年,昔日在鄉間劍道場上對中川劍道精進上指導什深,隨老師外,前輩是中川最敬重的劍士。很來大家都往東京工作,亦同在一著名道場門下練習。

管家引進一個穿著破舊青藏色和棉襖,約莫廿多歲,因天冷下雪關係,見是一臉紅紅包著頭巾的女孩,當她解下頭巾行禮後抬頭,中川看清楚她臉孔後,手開始發斗,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一個臉孔,竟然又如此近距離重現在他眼前。他在抑壓著激動,暗地調息,心中聲音跟自己道,那個接近同樣臉孔的女孩就算在生都不是如此年齡,人有相似而已,那個臉孔的女生廿年前已經死去……。

當年,同樣在一個大雪晚上,廿年前吧,當時川中駐守在朝鮮接近中國東北的地方,游擊隊來突擊營房,中川剛好在將地上一大堆軍刀抹油維維護,當時他剛從本土軍中派到不久,還未上戰陣,突爆破聲槍聲光影人聲一併四起,一個人突衝進中川工作房中,是個女游擊隊,很年輕,烏亮眼晴閃爍著驚惶,嘴唇透著倔強英氣,應該被追捕中,她一見房中的中川便以手中短槍慌張地向他發射,卻未打中,中川受驚走避,隨手本能地拾起地上軍刀準備自衛,並向她大嚷:「切勿胡來,我們不會殺你。」

女孩似聽不懂,在近距驚慌失措地流著淚咬著唇,手發震拿著鎗瞄向中川就板射,中川誠是劍道高手的本能反應就是令他終生不安的序幕,鎗聲下同時一記白光從下面向上反切越過女生手腕,前段握著鎗手掌便如落葉般掉落地面,血亦濺起到二人身上,女生瞬即跪下按血手在哀號,大嚷著朝鮮語直視中川,眼神似乎叫他殺了她,不要如此令她痛苦或被捕後再受折磨,這時搜捕者之軍靴腳步聲已到門外,女生突閉上眼挺起胸脯,中川使用手中軍刀一記刺透穿越她心房,她走得很快嘴角似微乎其微地有一扯動的苦笑,中川看著她的漸白臉孔發呆,看著同袍把她屍體連刀拖走,留待外面空地才拔刀以免大量血污要清理。

好好的一個女生生命便在〝不你死便我忘〞的困獸情況下了結,所謂戰爭便是如此令兩個陌生人的一個莫名相遇,亦是最後一遇,他一生都記得這名死於他手中軍刀的女生,這是因為他第一次如此直接了結一個人的生命。隨後之年,在戰爭中不知道誰射誰,誰發炮炸死了誰,那麼樣的殺人是不覺得是自己手中殺人似的,只有當見到身邊同袍血肉橫飛時便會有死亡之懼和可怕。中川的履歷亦很快令他離開了前線,回到佔領區任教軍人劍道訓練者軍職,不久亦調回本土陸軍學校任同樣軍職,但那個女生臉孔往往令他發夢時出一身汗的夢魘片段。

「先生,我叫正子,是十文字修的養女,養父專程叫我來給你一封信和叫我回程一同領你路往見他。」中川在失神中聽到女生的清晰日語。

已經信佛的中川心中向自己暗道,這女生是可能一個輪迴吧,亦是他揮之不去的業,跟十文字修牽上更是冥冥之中一個要他去面對的心結。

中川禮貌地向正子說:「我一直想找尋你養父,他可好?原來他隱居了在日光,嗯,正子你今年多大了,是否在開戰時期出生?」

「我今年廿十,是戰時出生,後來東京空襲中生父母和姊姊俱亡,後來在近郊一寺院中遇上養父養母,他們滕下無兒女,見我一人可憐,便向相熟主持領了我回日光山區中,生活算託賴,三餐溫飽,養父養母亦很照顧。只可惜多年前養母往生了,現在我在打點養父起居生活。」

「十文字兄還有劍道嗎?不好意思,我實太興奮了,一口氣只管問,沒有先招呼你,實在待慢……」

「不會,請先生你看此信,是養父誠邀先生一會之親筆信。」

中川接過信,看著正子清秀烏亮的眼晴和透著倔強英氣的嘴唇,他有些發呆,一回神即著管家先去備客人留宿間和一些簡單飯菜。中川在細火爐上之取熱水泡茶予正子溫暖一下,眼梢看到正子端坐有度,是一個自幼有教養的武家女子模樣,必定是前輩兩夫婦悉心調教出來,這時中川深深吸了一口氣把茶送到正子座前。

拆開信,略去寒暄,主要是十文字因悉中川之昇十段消息,亦廿年沒有見,誠邀他一聚,原本想親來拜訪,但因年事已高另亦要照顧一位年長行動不便之鄰居,故只好著正子來領路,此會可能是此生最後一會,大家可盡談這廿年來的事和劍道上的事情。

〝廿年來的事和劍道上的事情〞這句亦是刺中中川一直想著的,找尋突然在劍道界消聲匿跡的昔日天才劍士前輩,而且十文字修的事亦從未有人間斷問他。當年最後見前輩一次在居酒屋酒後,在橫町中大叫~馬鹿野郎 ~~ 劍道哇 ~ 馬鹿野郎~~,中川當時亦大醉,醉眼看著前輩跌跌撞撞地離去,這便是他最後見的十文字修背影。翌日前輩一家便人間蒸發,曾有一段時間陸軍方面亦找尋此抗令不入伍的人。

十文字修當時相當反對軍事化的實用劍道,對一些掌權武道組織把講求個人修行的劍道,逐步改成為尊皇效力國家的國家劍道,是在亢奮的大流中持異見的有影響力劍士其中一位,但其強勁實力和傳統承傳地位影響力亦令主導權力者頭痛,軍方一直有找人去拿榮譽來誘其順從和曉以帝國聖戰之大義。但十文字修一直堅持劍道之單純修行性不應該如此變質,當時情況很僵住。

幌眼廿年了,一別後,當年精壯之年的大家亦成老人家了,也經過如此多國事變動和生離死別,回憶中令人唏噓。

「好,正子,你領路我隨你一往,會你養父去。」

「很高興先生的決定,其實養父早跟我說先生一定會前來的,我們亦早有了一些安排。另外,先生,我們曾否見過面,在我仍是小時候的場合呢?因為先生給我很面熟感覺。」

中川心中一征,朝鮮姑娘的面容又浮現。

「可能劍道老人都那種氣貌吧,你對養父多了,今見到我覺面熟不足因為奇呢!你應該肚餓的了,管家已經備了簡單飯菜,你用後亦可往客室休息,明一早我們便出發吧,今晚我會收拾需要的東西的,人老了無須睡太多了。」中川胡亂把正子所問的回說了一堆不知所云的扯開了。

「謹謝先生體恤照顧,明天領路上先生盡管放心。」正子端座中和中川見了一禮而道。

拜託管家領正子往本宅安頓後,是夜的中川難以出入眠,坐禪亦雜念揮之不去,他索性出園外冷一下神智,此時雪已停,圓圓銀月正當空,月色下一種茫白色令人如在夢幻中,銀碗盛白雪,正是今夜之禪境寫照。中川想到人生已經到了晚年,正子和十文字修的突然出現可能必然有一些玄妙的事要發生,是什麼都沒有所謂了,月下白雪立境中令人悟,是業是孽也一起了結吧。望著本宅正子的客房方向,中川的心情很複雜。

翌日正子便和中川聯袂出發,正子要先往上野一些藥局購了一些藥,中川亦選購了一些見面禮物,其後回淺草乘火車往北部日光市,兩人行李不太多,最大包可算中川的那袋防具和一些做禮物的竹劍。事乃正子謂養父希望能跟先生再劍道稽古一番添見面之樂,中川當然喜此提議和準備東西前往。

坐上火車,中川很想跟正子講那段女生往事,但他身為長輩和才認識正子二天,如此實太唐突和不合身份了,話便全程一直鬱在心中。車外慢慢的風景成為郊野之色,荒蕪的山林在中川眼中似回到昔日駐守在朝鮮接近中國東北的地方山區,心情越覺沈鬱。正子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女生,一路都對中川照顧有緻,這個女孩如此乖巧令他更傷感,他不知道向她說什麼好消磨時間,人就一直呆呆發楞,正子也一直看書打發無聊旅程。

大部份人都在混混沌沌半閉目下度過了這段漫長車程,列車終於到了鬼怒川站,還好沒有下雪但天色已經開始暗下來,氣溫比東京寒多了,盡目下可能是寒冬,鬼怒川溫泉街上略顯冷清。正子說去找車再進入山區,是往奧日光那女夫淵溫泉那方向的,還要兩小時車程。 找到車便盡量快開出,因怕天黑山路難走,這一區中川頂多年輕時曾到日光旅遊,這樣深入山中溫泉區乃首次,中川心想這種地方也真是隱姓埋名的好場所,文通什不方便,據正子說下車後還要走一大段山路,是向群馬縣境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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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終於順利地到了長長山中公路之一處盡頭,下車只見到處煙霧迷漫,是溫泉之熱氣在漂漫,夾著濃烈的硫磺味道,可叫臭但亦是溫泉之特殊之味。

「先生,這一帶是女夫淵,溪谷中有天然溫泉,上山走亦有幾個風景風味什佳之天然泉眼,八丁之湯,加仁湯和日光澤溫泉,有空我會領先生往一浸各溫泉,是相當消除疲勞的。我們的屋就在加仁湯附近一所細少神社旁。」

「正子,很好的提議啊,劍道稽古後大家浸個溫泉,是以前我們常道的享受。十文字兄也真懂得找住處,如此多天然好溫泉的山中溪谷區域。」

邊行上山路,一邊在談論一些如同觀光旅遊心情的說話,此時天色漸暗,正子已經取出電筒備用。

走走停停,終於看到一座破舊的山岳神社,旁有細道。正子一笑說:「終於到了!」

轉進後不久,正子以其清亮聲音叫著:「父親,我和中川先生一起回來了。」

廿年沒見面的兩人終於在掩映的電筒光和木屋內燭光下重見,大家都老了,互握著手都有點激動搖晃著。重逢下之喜悅,令兩位老人充滿活力,正子亦感染著一臉開心地在搬行李進屋和走往廚房備酒菜來慶祝一番。

屋是山野之舍,比較簡樸,晚上點的是燭台,亦有一個燒柴支火爐在起居室中,冬天便睡此室以免太寒。中川見室內仍有一位老人家,應該更年長,可能就是信中提及那位不良於行的鄰居。

「我來介紹,這位是我提及的中川先生,這位是池波先生,他是那路口山岳神社的留守主持。」

一伙寒喧一番,其後正子已經快手地拿來燙酒,一些醃菜和東京購之醃物。池波先生眼神很虛無,他注視中川良久,令中川有點不太自然。

酒酌間,大家打開話題,多談到一些往事,慢慢中談及到當年前輩失去下落後東京發生的各種事態。

「我不離開會有很多問題,說不定被暗殺。我人間蒸發反而令一些人心中好過,如釋重負。一直我反對劍道偏往軍事劍道方向,但我這種聲音發生在我的身份和當時劍道界影響力,委實令武德會不安。但日子和人心都大流步向為帝國和天皇一戰,這才是忠、勇,就算心中不安的劍道家很多都不敢表態,人人都有一大串關係人物和圈子,要顧及家人和很多,不得不參與此亢奮洪流,逆流而立是很危險的。修心的個人修煉竟然踏上人家國土去揮劍殺戮,我難以接受和看到劍之道被摧殘扭曲,和內人一起離開拋棄一切是唯一個人能做卻無奈之法。來到這裡之前各地方我們都住不上兩年,直至收養了正子,便定居了在此。」

「這個前輩道出實在令我有愧,但當時的大流我只覺得是國運強大之去向,揮帝國軍隊去挺救被西方列強侵蝕的東亞各積弱大小國家,是大日本帝國之能耐,去創造一個大東亞共榮實體,何等令我輩日人和劍道人亢奮和光榮,但估不到這是被仁義不容的侵略,最終日本亦食回戰爭苦果,這個可是造孽,因果循還。」

酒下的中川心中實在很難過,一來難過自已精壯時的天真無知,二來看著正子的臉令他更心亂如麻,席話間微醉的中川在正子走開往備晚飯時,終於向前輩和池波先生告誡似的道出其廿年來心結……

「希望正子不是來罰我的,如果真是我情願切腹一死,前輩拜託你做我介錯人吧!」中川醉著流淚說。

十文字亦醉隨說:「馬鹿野郎,犯錯或失敗後便一死切腹,此偽武士道亦被你囫圇吞棗,真正武士反而要忍辱負重地活下去,不輕言尋死亦不懼死亡……。」

此時正子取酒回到席前,池波先生突向中川說請他明天往其神社參觀詳談,三人亦打往前話題。

正子見中川很激動還以為他們談因往事和劍道之事而悸動,她和養父說:「中川先生有帶來防具呢,我等一下找你的防具出來整理準備吧。」池波先生亦拍腿稱好:「我有眼福可以看一場精采的十段戰喲!」
這一席酒飲至深夜,老人們終於不敵睡魔,相繼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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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一身劍服學生贈送精工手刺防具的中川,一些也看不出是一個六十多的老人,另一方十文字穿著殘舊劍服和脫色位發白的一套廿年前攜來的唯一一套防具。池波先生和正子興高采烈地在屋外旁坐下來觀看。

雙方左手持竹劍相距約九步間先互行了一目付禮,向前三步側蹲下拔劍對峙,然後站起從中段構開始,這是十文字廿年來的第一次回復有對手比試,他這些時間只作劍道型的單獨修練和後期有時跟正子對練,這場比試似乎看來中川實在佔優,年齡上,體能上和熟練對打劍技上,三方都明顯有利。

但中川絕對不敢不集中精神來對十文字站出來如無色無形之氣,他將手往右下垂,擺出一個以逸待勞之右下段構,相當切實其狀況,以待中懸化去對手比自身強之優勝,但此構竹劍劍道比試中什少有劍手使出,因以賽例此構不佔有利,這個純粹是含真劍型之構。中川以慣用平青眼中段構應之,他身為十段亦當然不是省油的燈,他的身體衰老上已經可以運用心來填補,精神力量上是比年富力強者有更精密之層次,但他覺得十文字如一面平靜幽深的湖,湖面在反映出他的心,他覺得如失去了對手,實際如跟自己一戰。

中川心中微微出現了劍道四戒─驚、懼、疑、惑中的迷惑,其強大之心力和定力被對手動搖著,他立即左橫移了一身位去破壞對方之揮劍順位,對方必須右移保持其劍刃之控制方位,但十文字卻沒有移動,卻把劍反刃放置成逆下段構,就走了右手部出來,中川即出劍取其右籠手,眼看中時,十文字步身出現移後而且籠手亦後移,並起劍把中川的劍纏上使出逆捲技……。

竹劍在空中,中川看到對手之劍尖置在其胴之胸前,真劍的則已死,竹劍比賽只取半分。中川立說我應輸了,隨手接過正子拾回來的竹劍。這時十文字卻說勝負未分,再來一本。兩人再退回原位擺開架式,十文字依舊,中川就一個簡單的中段,再度迫近交鋒。

觀看的池波和正子都很全神專注地看,整個屋外環境十分死寂,如陷入一個與外世隔絕之空間中。此時十文字突然捨身進入危險間合(距離),中川即施展出強勁的一記雙手刺胸,但在雙手刺向前時距胴胸飾一寸時,中川覺得雙手下部被十文字的竹劍有劃過之感,但他的劍已重重刺中倒了對手,年老之十文字重摔倒下,正子立即上前扶起他,中川亦立即拋開竹劍往前幫忙扶起前輩。

「不好意思,令前輩中刺摔倒。」中川一邊扶一邊自責。

脫掉面金,十文字舒服多了揮手示意自己沒問題,正子亦放心下來,前輩向中川做了豎起姆指第一的手勢,中川摸著頭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十段的中川深知自己才是敗者,因為真劍比試中,他根本沒有這記刺,雙手已經被割掉了,何來令對手倒地這些功夫,這個十文字之那記快如閃電之上切手,在竹劍賽例上卻沒有法定得分。這點也是竹劍劍道比賽發展上跟劍術或劍道型之含義上嚴重分岐。

脫掉防具後,便立即在正子早準備在空地架起柴枝火堆旁休息和喝點茶,令大家和暖點。這場比試是形神需要上比體能大,是高層次劍手精神上之交手多於取分勝負上之對戰,實在勝負都不及來一戰之樂,正如古流訓語,這是一場〝活人劍〞。

「劍之道,應當如此令人勝負下都得到身心歡愉,透過劍術上精進修行,令人心體會到一種藝術境界,領悟到作為人類之渺小。使用劍道去搞軍事化精神肉體訓練,利用武道殺心來培〝勇猛〞,一手抹去〝仁義〞,實在相當陷習劍者於不智,完全是手持殺人之刀。中川,你接受十段封號時有沒有去透徹想過我們國家的傳統被軍方和帝國野心家在摧毀呢?我不希望你只懂茫然接受,卻沒有一顆懷有劍道理念的心,那這〝十段〞便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虛名。」十文字呷著茶望著溝火,慢慢說出這番話。

「其實劍只是個工具或者媒介,修行是精神進入一種極度集中後再成為一種隨機,則等於宗教修行者在守意進入無明時的超越,便是俗稱得道之說。中川先生你修佛也應該有一番體會吧!」池波先生亦隨說一番宗教附見。

「劍禪一味,先生所言我深受教誨。劍道曾被利用,這點俗世劍道人都不願意正面回顧這段時代,我身份亦只不過被劍道組織立心形造的一個權威性偶像,令劍道扣上人格完美入聖之光環。作為劍手的我欣然,作為修行者我心中委實不安。當進入心的鍛鍊時我便很難心平如鏡,前輩亦察覺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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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正子說看過精采比試,她是時間要往山下女夫淵溫泉那邊交換一些物資,她麻利地取出一背籠便往山道走,謂中午後回來。

「十文字兄你教出一個很乖巧的女兒呢!但我看到正子便觸動我的心中之罪孽。」

「實際只是你心魔,實際你根本把正子年齡跟朝鮮姑娘混淆重疊了。池波先生是修行上高人,不妨請教一下先生見地。」

這時池波先生便問中川,「先生信佛,看來必相信輪迴之說吧?所以有想到正子是輪迴的朝鮮姑娘吧。」

「是有此念,但亦知可能是一個妄念。」

先生有否聽過有關佛教輪迴之外的一些論點呢。因佛教人士多談前世今生來生,是如像一個人命個體在單向轉生。但我信仰上認知中除此以外,還有很多不同時空上,順或倒逆和相互隔世之罪孽互間輪迴。」

「願詳聽先生一述。」

「比喻你有想過朝鮮姑娘是否前生曾殺了你的前生,今生什麼都沒有記憶的女身又終遇上被你所殺,你今生又見回朝鮮姑娘之來生,她什麼都不會記得。她老來會把你來生年代的女身或男身殺死,她又如你現今般陷入痛悔中渡日而終。兩主體又會在來生再遇上,不知道誰男身誰女身或皆性別相同,但又一方死於一方手中,又如此重復無間……,這種業風可是兩人百世所糾纏而在一直吹在一起,永沒有止境地受著一個孽報循環,是何等無奈之苦,但亦只是一方一生中之精神上悔苦,另一方完全不會有苦卻只是被殺之肉體上痛苦。唯一一方可能在阿難耶色中覺得碰上對方有面熟之感。」

「先生言則暗喻我的來生會被正子所殺,有這意思嗎?而且正子曾言也是覺得我面熟呢!」

「千百年間的業能否解是看該生時之覺心,是幻是真是存在你心念中,我只是道出我修行上接觸到的不同認知,並不能一口咬定正子的前世今生,希望中川先生你能體會。

例如有一個神道信仰的民間傳說八百比丘尼,便是最好來講出輪迴中時空和空間的特殊關係。話說一山中住著一名叫八百比丘尼的女尼,她能醫百病起死回生,全憑其手上一件法器。一天一公主長相很像八百比丘尼的攜劍進山去殺掉女尼,因她不想殘暴不仁病重的父親能找到女尼治好,因免百姓再受苦,她便在父皇進山前先往山中殺掉女尼,今父親不能治癒。但她殺了女尼後卻發現自己中了魔法困此山不能外出,但要應付能進出之求醫者,她只好剃去頭髮扮長相相似的八百比丘尼和繼續使用那法器替人治病在山中生活下來。

她便存活在此與世隔絕空間中,後來從來訪病人口中得知外間時空在倒退地輪迴,時間在逆返,人物亦倒返出生。竟然回到她出生的那段時空,言則將會有一名那時空的自己會進山來殺八百比丘尼,那豈不是殺自己……。

原來輪迴可以如此困著在空間和重複空間出現各種不同形式演繹,如依傳說故事所述實在令人更看不透業風在輪迴中的去向方式。亦我等修行者難摸明白之無明空間,實希望先生你能對所謂輪迴之念釋懷。」

「中川你不要想太多了,你我廿年一別,此會後便可能後回無期,要不是正子行走山下聽到劍聖十段的消息,我也未必立心找你此一聚。中間的時空人事,對我已經再沒有任何趣味,實質這裡山中人家不多,如此孤寂的生活不是合正子長居之所,見到次次她往山下各地方走回時陳述見聞的喜悅盈於色時,我一直覺得要著手安排一下她的將來。
我和池波先生皆會遲世,所以希望你今來一見,一聚外亦想拜託你能帶正子回東京,給予她照顧,那我心願足矣。日常生活我們可委托山下溫泉和山上另一泉眼一家的定期往返提供照應,問題不會太大,就算到將快完寂,我們會找一山洞安靜而去,做修行者最完滿之臨終。」十文字對中川講出一番長話。

「既然前輩心意如此,我就接受這點,就讓我在餘生幫助正子,是業是孽,真好假好,就當一個善緣種因,亦令我心能平復雜念。」

「好了,一切完滿,就讓我們三老去浸個溫泉吧,趁正子不在更方便呢!」池波先生提議。

加仁湯溫泉的水質呈奶白之濁色,令人皮膚有相當滑的感覺。三老人浸在熱烘烘泉水中,一邊飲著攜來的小瓶清酒,置泉中一燙,風味絕佳。

「十文字兄真懂找地方,如此山居在溫泉旁實在令人羨慕。」

「是的,但如此生活便要先得放棄和放下一切,夕陽心情時是令人羨慕,朝陽心情反而會悶死的呢。」

就是這個溫泉令中川這山居七天中很享受,心中雜念亦沒有晚上來纏擾他。

離開前的早上,悠然下著鵝毛雪,正子依依不捨地跟十文字話別和叮囑一些要記住的日常瑣事,亦跟池波先生往山岳神社祈福一番,由先生主持簡單認真的傳統神道參拜儀式。

最後中川和正子準備下山時,臨別依依,心中暗知此一別可能亦會無期,正子終於哭成淚人兒,頻頻回望揮手隨打著傘的中川徐徐而去,雪中淚人,漸漸走遠……。

池波此時向十文字說:「正子前生就是那死於中川先生手中劍的朝鮮姑娘,希望他們能在此生難得之一次,在中川殘餘時光中能有緣面對,去化解此兩人百年宿業吧。」

「如果能解開這個結,那中川便真正瞭解所謂〝十段〞的終極意義了!」





(1):日本大正二年(1913) 大日本武德會成立,令自明治廢刀令頒布後的劍術家等內心相當興奮,終於代表著武士魂之劍,被重新回到日本社會的道德價值上,相對廢刀後落泊武士三餐成問題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還。隨後年代則日本一步一步踏上國力強盛之路,武運亨通,軍人影響力亦日益擴大,民強軍壯,再因政局上的步伐,國家神道的確立,武道也成一種軍事化精神思想來滲入單純之個人修行精神上的東西,劍道因日本自古對劍懷之特殊情結,軍事化訓練的實戰劍道亦開始萌生。最終日本發動侵略戰敗,美國盟軍登陸並禁止其一切鼓吹超國家思想的軍事化武道活動,劍道、柔道、弓道和古武道一律禁止長達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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