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事
007.9.26


蘇玫經常覺得自己需要被狠很推一把。

否則她好討厭男人。

然而事情已經過了十多年,她還是常常想起北原。

每次想起北原的時候她就想寫,
寫一些亂糟糟的故事,
換了好多版本,她還是不斷重寫。

她總是在道路上想起北原,
北原那瘦巴巴的、好像衣服都要隨人飄起的身體,
有點畏縮的表情,不起眼的在人群角落;
北原的眼角有魚尾紋,笑起來好像發光,
北原嘴唇很薄,
北原穿藍灰色的襯衫,
北原永遠不換的破牛仔褲,
細細的腳踝與長長的手。
像一般的中年男人,腰間掛著的鑰匙叮噹作響。

然而十年以後日子依然再繼續,
蘇玫卻再也沒有,沒有看見他。



£、
就像其他弱不禁風的小女孩,
蘇玫常常遇見醜陋的性事。

性這件事情,彼此相許則充滿歡樂,
只有一方的行為則帶來極大的背負。

好像是國小的時候,
那天是假日,學校裡面很空曠。

住在蘇玫家隔壁的阿伯帶著她在操場後面等老師,
這時候阿伯跟蘇玫說,他想洗手。

蘇玫跟著阿伯走到廁所後方的長廊,
長廊後面有一個小小的洗手台,
蘇玫低下頭轉那個水龍頭,
突然,一隻手從背後掐住她脖子。

「不要叫,否則掐死妳!」
記憶中阿伯的臉都是血紅色的。

後來蘇玫就感染了恐男症。
只要一直看一個男人的眼睛,她就起疹子。
全身都是疹子,大大小小、血紅色的班疹,
心理醫生說這個病全都是心理因素,
可是怎麼治都不好。


後來蘇玫讀了女校,還特別選女老師的班,
一直讀上去都刻意與男人錯肩而過,
最後蘇玫的媽媽問蘇玫,要不要去出家,
出家好。

蘇玫考慮了一下,就跟媽媽去山上道場看看。
沒住幾天,她悶得逃下山來。


媽媽說妳這樣沒辦法出去工作啊,
有一天她突然跑回家跟蘇玫說,
陳太太的女兒在市中心學煮咖啡,我問過了,
她那一班難得都沒有男生報名,
妳趕快去上課。


蘇玫在市中心學了兩天以後,就有男學員進來了。
幸好這人滿不起眼,一整個人畏畏縮縮的,躲在大教室的角落裡沒人理他。

有一天下課後,男人往蘇玫的方向來,
手裡捧著咖啡。
他說,老師說可以來喝喝看妳弄的。

蘇玫渾身不舒服,她感覺疹子又起來了。
她完全沒看男人,急急忙忙在收東西,
但男人好像沒感受到蘇玫的不耐,
擅自把蘇玫的作品拿起來研究。

然後,他自以為是的說話了:
「全班只有妳一個人都不看我,一眼都沒有。」

蘇玫好尷尬,她收東西的手直抖。
但男人自顧自說,妳好文靜喔。

後來蘇玫什麼都沒再聽到,因為她跑掉了。


過了一個禮拜,蘇玫下了課一個人吃晚餐的時候,
耳邊突然響起男人的聲音:「好巧,吃麵啊。」
蘇玫嚇得沒差把碗打翻。

「喂!」男人把蘇玫眼前的碗拿開,伸頭到蘇玫面前。
蘇玫瞪著他。
血氣上湧。
她克制著沒轉過頭,心裡很憤怒。

男人長得很普通,臉上掛一副眼鏡,穿一件灰撲撲的襯衫,
他說,妳總得看我了吧!

他把蘇玫往外拉,從沒有遇見這麼莫名其妙的人,
蘇玫想掙脫卻沒辦法。
「喂小姐妳會不會太誇張,妳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色狼。」
男人一邊碎碎唸著,一邊把蘇玫拉到一處田埂邊。

那時候到處都是田,
蘇玫一直往後退,直往後退。
疹子起了滿臉。


後來北原才跟蘇玫說,
在看到蘇玫的瞬間,他突然發現從未有的勇氣貫穿了身體。

他覺得自己是男人了,膨大起來,
像獅子鬃毛無限制往外延伸,
他做了連自己以前都沒膽子作的事,
在那個田埂邊強吻了蘇玫。

一粒一粒的,男人說。
從未有的勇氣灌滿了他像氣球,
蘇玫陌生的身體,充滿了氣泡,
疹子般的氣泡。

蘇玫沒叫,
她像洩氣的充氣人偶般失去行動力,
任由擺佈,
她的身子往後傾斜,可是沒倒,
沒有倒進田埂裡的爛泥去,
有一股力量撐住了她,
男人濕黏黏的口水落到了蘇玫的領口上,
口水。
蘇玫覺得自己像是被拔掉插頭的玩具貓。

好像有什麼東西醒來了,
在身體裡蠢蠢欲動,
如果知道的話,蘇玫會很後悔,
因為那就是永遠不會被填滿的,地獄般的慾望。
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想過過不一樣的人生。



後來她常常跟男人約在田埂邊見面。

男人拿著自己的學習證強迫蘇玫認得他,
他說我叫北原,妳念一次,我叫北原。
蘇玫身不由己說,北原。
北原就找一塊石頭,自己坐在上面,
然後把蘇玫抱在懷裡。
他在蘇玫的耳邊不斷講話,
蘇玫覺得很癢。

北原一直試圖把手伸進蘇玫的領口,
蘇玫扭啊扭,設法把它扭掉,但常常失敗。

北原說,妳又起疹子了,好可愛,好好玩,
妳一定是處女。

「喂妳是不是處女?」北原說。
疹子好像發得更凶了。
然後北原快樂了起來。
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強壯的北原。

後來北原告訴蘇玫,
他沒弄過處女,
他以前商專的時候,隔壁都是女生,
當時他沒像現在那麼膽小,還有人倒追他,
女人一直要一直要。

他問蘇玫妳要不要給我,
蘇玫堅決搖頭,說不要。
北原說,我會給妳硬來的,一定會的。

此時有路人經過他們身邊,蘇玫驚恐地回頭看。
北原講得很大聲,好像要給路人聽見,
問蘇玫要不要到田埂深處的空屋裡去,
北原說那裡很好,他會給蘇玫很多樂子。


蘇玫說我絕對不要,北原說你會要的。

然後他們接吻,吻得滿臉都是口水。
口水乾了以後,蘇玫就又期待臉上爬滿口水,
可是有一天,蘇玫像往常一樣到田埂邊,沒再見到北原的身影。

第二天她到櫃臺,假裝無意去翻上課記錄,
北原把課退掉了,蓋著大大的退訓。

後來蘇玫就不斷回想,北原離開前的那陣子有沒有什麼異樣。
沒有異樣,
北原還是那樣漫不經心,說著那種很自以為樂的話,
在蘇玫的耳邊,呢呢喃喃的,一直說。

對了,有天北原自言自語說,
以前他交一個女朋友,天天都想看見她,
但是換一個班就又交了別的,
根本就把別人忘了。
北原說愛情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

不管怎麼樣,
北原就是不見了。



§、
蘇玫常常有一股衝動想要告訴別人,
這裡以前是田埂。
她在附近租房子,上班,
一落一落重複走同樣的路,
然後蘇玫就想起來,
陽光照在北原的背後,浮現出奇妙的光來,
她突然不想離開他,
這種感覺讓她想哭,
她說不出個所以然。


後來蘇玫才想到,
她根本不知道北原是誰。
北原住在哪裡,家裡面可能有什麼人,
北原的過去,北原講話總是模糊不清,顛三倒四的記憶,
就連,三十六歲的年紀,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結婚。
在那個時候,蘇玫也沒特別想看看北原的身份證。

身份證算得了什麼東西?

原來蘇玫發現,自己自始自終,
從來沒有相信過北原。


她知道,
孤獨令人失控。
她無法怪罪,並不恥那樣的自己,
即使很清楚,這不過是一段無聊的情事,
比肥皂泡泡還無聊,虛假。

她只是不想面對真實,
真實太孤獨,太殘酷。

但是這些,她沒辦法告訴北原,
蘇玫活得太認真,
就是沒有辦法那樣遊戲人間,沒什麼大不了。

再也沒有人像他這樣接近蘇玫,
蘇玫就一天一天變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