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巧計自困成姻緣 鴻儒德施伏梟雄

韓保山一臉驚愕,不知鄭芝蘭所言為何。而鄭芝龍更是臉色沉了下來。道:「給你介紹官家老爺,富商大賈,你都不嫁,卻要嫁這莽夫。」當初他教妹妹扮作洗衣婦,監視韓保山和陳近南。打得是如意算盤,萬想不到女心向外,鄭芝蘭竟為了兒女私情,反過來幫助韓保山。

鄭芝龍一咬牙,便教手下水兵上前,欲把韓保山,陳近南,鄭芝蘭三人捆住。鄭芝蘭從袖裡急急抽出一物,卻是一封書信,她跪地呈信,泣道:「大哥,

同胞兄妹,你怎忍心捆我。真要骨肉相殘,也得先看看朱舜水先生給你的信。」鄭芝龍疑道:「朱先生給我的信?」

蓋餘姚人朱舜水,乃姚江學派的大儒,為學界推崇。無論江浙及京城,從學者眾,雖無功名官位在身,但學問廣博精深,縱使官居極品者,亦奉其為師。其人,乃當世鴻儒。為人極清高,縱使官位尊高者,若其言行為令人不恥,他亦不予理會。鄭芝龍出身海盜,為官志在收取福建商船規費,在官場名聲狼籍。朱舜水如此清高之人,竟會寫信予他?而朱舜水為何將信令鄭芝蘭轉交鄭芝龍呢?,總總情由,實令人莫明其妙。

鄭芝龍將信將疑,接過書信,撕開封口,展信略讀。鄭芝龍出身武人,文句不懂之處,十有八九,更不知此信真假。便教兩水兵,急去總兵府請師爺前來鑑定。兩水兵領命而去,須臾,師爺到來。甫接過信,見信中用詞典雅,文氣流暢,字語皆中要節。道是科考頭名文章,亦不過如此。便道:「大人,這信不簡單,尋常窮酸文人也寫不來這錦繡文句。我看,多半不假。」

信中之典雅文句,鄭芝龍也不懂。信末那幾句粗淺詩句,卻是看得心慌。朱舜水寫道:「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為財結怨幾時休,怨能化親歸仁心。」這前兩句是三國演義裡的典故,周瑜設計,託言蜀吳結親,以孫權之妹,東吳郡主婚配,一紙婚約,騙了劉備入吳求親。劉備與東吳郡主拜堂甫畢,周瑜便要要殺之。此計殺了勁敵,可建功於東吳社稷,卻是誤了郡主終身。

那郡主是真心愛了劉備,方拜堂便成寡婦,如何肯依,便上告孫權娘親老太君。

老太君作主,劉備與郡主夫婦,安然離了吳國。周瑜巧計,白忙一場。

鄭芝龍一番心機,暗置妹妹於韓保山之宅,本欲妹妹監視動靜,助己一臂之力。卻沒想妹妹愛上韓保山,反過來與他作對。此詩前兩句,分明揶揄自己聰明自誤。後兩句勸自己化怨為親,莫不是招韓保山為妹婿了。

鄭芝龍問師爺道:「朱舜水先生在信裡,有沒有什麼要緊話?」師爺道:「他說,若您招韓保山為妹婿,他願當主婚人,他學生裡,江浙大小官員,皆有賀禮前來。若您想對韓師父不利,或逼供什麼寶藏的事。京城裡各部大人,亦有好幾位是他學生,他教那幾位大人隨便參總兵大人一本,您官也不用想作了。」

鄭芝龍氣得打了師爺一巴掌。道:「什麼,敢對我威脅利誘。」朱舜水信中威脅之言,並非虛言。又鄭芝龍作官,不法之事,難道少了,隨便找個因頭參他一本,便是罷官問罪。

鄭芝龍每年在福建各港,收取鉅額商船規費,這總兵官,實是大明第一肥缺,要免了他的官,便斷了搖錢樹。他是精明人,亦知輕重,便只有從了朱舜水信上之言。變臉堆笑道:「好吧,韓師父,得罪了,我會擇日讓妹妹和你完婚的。」

韓保山莫明所以,不知這封信有何奧妙。那鄭芝龍凶狠如斯,竟也好言相向。韓保山諾了兩句,鄭芝龍自帶水兵師爺離去。到此時,陳近南方鬆口氣

。問道「蘭姐,這朱舜水先生好厲害,一封信就把鄭芝龍這惡人嚇退。你怎麼會有他寫的信?」鄭芝蘭道:「朱先生常遊歷四方。最近,他遊歷到福州,我無意間認識了他。他收我為義女,教我有疑難事,都可問他。昨天,我得到消息,知道大哥派人要抓你們,急忙去請教義父。他便寫了一封信交給我,教我帶信救人,大哥若知道我救了你們,欲問罪於我。只要拿出信來。大哥便不會為難我。」

韓保山道:「這朱先生還在福州嗎?我倒想見他,看他是怎樣的人物。一封信,便可逼退鄭芝龍。」這以信退敵的妙計,是見鄭芝蘭喜歡韓保山,便順水推舟讓他兩成親,好教鄭芝龍不殺妹夫。鄭芝蘭想起方才對大哥說,自己已和韓保山私定終身,雖是迫於形勢,想來卻令人羞得無地自容。便道:「信上說,要我和你成親,是阻止大哥為難你的計策。我不是非嫁你不可。」鄭芝蘭說完,滿臉緋紅,奔出柴房。

韓保山楞楞立著,教他與人打架,再多也不成問題。論男女私情,他卻是不知所措。陳近南調侃道:「韓師父,娶還是不娶呢?」幾日相處下來,鄭芝蘭聰慧果斷,乃女中豪傑,他竟是對她有意了。娶或不娶?韓保山心中已有譜。

兩日後,道卡斯給的那袋碧玉與寶石。韓保山變賣了一半,在福州城買了座宅子。便找媒婆去鄭家求親,鄭芝龍亦爽快允了婚事,並說要風光大婚。

吉日已定,婚禮前一日,朱舜水果然來到喜堂。那江浙兩省,許多知縣,知府,臬司,布政使,都派了管家,攜厚禮而來。那福建一省的官員,知鄭芝龍出身海盜,本不恥與鄭芝龍來往。見鄭芝龍嫁妹,江浙大官都送了禮來,當下不都不敢小覷,便思前來相賀,結交一番。宴開當日,福州,漳州,泉州等知府,紛紛來賀;連福建巡撫也衝著朱舜水面子而來,令鄭芝龍又驚又喜。

拜堂時辰將到,韓保山身著喜服,陳近南左右來去,瞧著他周身,看喜服可穿得整齊。韓保山笑道:「近南,你瞧朱舜水先生學問好,各地官員都仰慕他,我一個草民結婚,竟來這麼多大官,真是沾光了。」陳近南道:「有大官來,又怎麼了,還不是吃吃喝喝,說幾句吉祥話。然後就拍拍屁股走人。」

陳近南年少識淺,不知面子一事,於官家人物,是至關緊要。那鄭芝龍,以海盜之身,投降朝庭作官,雖是藉官發財,成了巨富。歷來總兵官,何能像他這樣?但有了利,便要名,福建那些大小官員,皆是科舉出身的文人,素來不屑鄭芝龍之出身。這份輕視冷眼的閒氣,鄭芝龍為之心病已久。沒想嫁個妹妹,竟沾了朱舜水與韓保山的光,讓這些福建官員親身相賀。他本對韓保山餘忿未消,總想嫁了妹妹後,要好好整一下韓保山。今日,福建官員皆來相賀,便是給足了面子,多年被人輕視之心病,已豁然痊愈。那還想恨什麼韓保山,便將他真當作妹婿、自己人了。

朱舜水以新娘義父的身份,與鄭芝龍夫婦,韓保山、鄭芝蘭兩新人坐於首桌。席間,漳州,福州,泉州知府,來到首桌敬酒,卻是先敬朱舜水,然後對韓保山輕描淡寫幾句。倒似是來跟朱舜水請安,而非向新人敬酒。韓保山於此也不介懷,惟一笑置之。

之後,江浙各官員的管家,都一一前來敬酒。言談間,不比三位知府的官架子,便各自介紹姓名,親切寒喧。其中,浙江布政使的管家敬了酒,韓保山覺得面熟。問了姓名,他道:「韓爺,小人卓福。」

韓保山道:「你姓卓,我亦有一好友,名卓振崗,和你面容有五六分相似。你們該不是親戚吧。」卓福笑道:「可真巧了,我有一堂哥,真叫卓振崗,他本來到什麼台灣開墾去了。半月前,帶個孩子來找我,說什麼要去山東。」

韓保山激動道:「是了,那便是我好友。他可說要去山東哪裡。」卓福道:「那可不知道,他說有個姓鄭的大惡人要害他,他是逃命來著。行蹤不可告人

。」同桌之鄭芝龍聽到「姓鄭的大惡人」,一口喜酒差點嗆到,饒是他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臉上隨即恢復平常。朱舜水打圓場道:「好了,新郎倌,別問了,放人家卓管家回桌用餐吧。」韓保山卻暗暗打定主意,得想辦法教人去打聽卓振崗、郭靖南之下落。

一場婚宴,熱鬧非常,冠蓋雲集,直是轟動福州城。鄭芝蘭嫁後,便與韓保山教授陳近南功夫。韓保山功夫力道強勁,鄭芝蘭之武功,在於輕功巧妙。兩人武功一擅攻,一擅守。陳近南學了半年,武功根柢算是打下,一般大他五六歲的建壯少年,已不是他對手。

這一日,鄭森帶著一個身穿藍邊紅緞衣裳的小女孩,兩條小辮晃悠晃悠的

來到韓保山宅子。陳近南正練著韓保山教的伏虎拳。那小女孩銀鈴似一笑,一奔上前,腳踢陳近南肚子。陳近南本能反應,便一招「提鬃回抓」,拉住了小女孩的腿。小女孩一腿騰空,只靠另一腿便站立不住,隨即摔倒在地。

陳近南忙扶她起來。問她痛不痛,她只是嬉笑。鄭森道:「小怡,妳再調皮,

韓師父和姑母就不教妳武功囉。」陳近南道 :「她是鄭怡,你爹的小女兒。」

鄭森點頭,道:「她纏著我爹,說要去棲霞山學武,要和姑母一樣厲害。

她這麼小,怎能去棲霞山。爹便說教姑母姑丈教她武功。」陳近南道:「你們鄭家的女子,都好打架。蘭師母如此,你妹也如此。」鄭森只覺得一陣好笑。於武學一途,他只學平常的騎馬射箭,劍擊兵法,於內勁氣功一途,他是毫無興趣。真不知他鄭家女人都是什麼母夜叉轉世,全都好當什麼武林高手。

須臾,韓保山和鄭芝蘭上街回來。見鄭怡與鄭森來了,鄭芝蘭高興的抱起鄭怡,轉了四五圈才放下。鄭怡道:「蘭姑姑,教我武功。」

鄭芝蘭道:「妳一個官家小姐,應該學琴棋書畫,學什麼武功。何況你才九歲。」鄭森道:「姑母,妳就收她當徒弟吧。不然她每天在家裡吵著要學武,搞得全家不得安寧。」韓保山笑道:「學了武功,男人都怕妳,長大嫁不出去喔。」

鄭芝蘭往韓保山頭上敲了一記爆栗。道:「學了武功的女人,長大嫁不出去。那你娶得是誰。」韓保山憨憨微笑。鄭芝蘭蹲到鄭怡面前,道:「我教你可以,不過,不許拿武功欺侮人喔。」

鄭怡點著頭,兩條小辮不住跳動,狀極可愛。鄭芝蘭忍不住拍拍她的臉。

韓保山道:「好了,近南,以後鄭怡就是你師妹啦,要好好照顧她。」陳近南嘴裡咕噥道:「一見面就踢我一腳,準是個頑皮小禍胎。我才不想照顧她。」

鄭森道:「朱舜水先生說了,叫我邀近南一起到鄭家私塾念書。還有,他會留在福州親自教我和近南念書,一年後,他就會回浙江。」陳近南除學武外,已上了私塾念書。然那先生教得不得法,陳近南便對念書漸漸失去興趣了。

鄭芝蘭將此事對朱舜水說了,朱舜水便出了這主意。鄭芝蘭本意,只是教朱舜水幫忙物色好一點的教書先生,沒想朱舜水竟親自教導。鄭芝蘭道:「近南,森兒,朱先生的學生,都是大學問家,朝庭大官。他肯教你們,是你們的造化。」

陳近南百無聊賴,念書搖頭晃腦,嘴裡低聲吟哦。那滋味,真是無味之極。

次日,陳近南便去鄭家街的私塾,和鄭氏子弟一同上課。朱舜水教書,不同一般教書匠,教了一段,便要問問題,教學生提出見解。鄭森與陳近南皆年少頑皮,便提出一些奇怪意見,朱舜水也不責備,反誇他們聰明。

此後,陳近南一邊和鄭怡一同學武,一邊和朱舜水念書。一年後,朱舜水回了浙江,陳近南念書已有了味,便將那經史之書,與鄭森一同研究。小小年紀,對朝代興替,戰事勝負,倒也有一番粗淺見解。

時光荏苒,九年過去,陳近南已二十歲。文武皆有小成。時當明末崇禎朝。

經前朝魏忠賢殘害忠良之後,官場正氣一空。那些科舉出身的大明官員,一幅

畏首畏尾,不思進取模樣。便對考試作官一途,心存輕視。索性到福州府衙當捕快。他經韓保山與鄭芝蘭授與武功。在福州城,已是有名頭的會家子。雖屈身當了捕快,那些自稱神偷,狂盜的賊人,如何是他對手。沒半年,已破了大大小小十幾件案子。恰巧福州老捕頭退休,陳近南便補其位,成為福州史上最年輕之捕頭。

這一日,府衙內,陳近南正研究一宗謀害親夫的疑案卷宗。看出了幾點疑點,便懷疑那死者的兄弟,為家產謀海害兄長,嫁禍嫂嫂。他尋思:那死者在妓院相好的姑娘卉仙,其供詞似乎與死者弟弟有串供之嫌。要查明真相,勢必要好好向卉仙問話。想到此,陳近南脫口道:「嗯,馬上去妓院。」

突然一道藍影閃進府衙。陳近南警覺起身,將椅子踢往那藍影奔動處,椅子推勁不重,意在試探那闖入之人功夫。那人側身一跳,避過椅子。一雙眼與陳近南對望,陳近南仔細一看,那人臉罩黑布,身穿藍裳,身材婀娜,卻是個妙齡女子。

那女子奔到陳近南面前,一拳使出,招出一半,卻換拳成抓,向陳近南胸口抓去。陳近南一招「三碗過崗」,腳步醉跌,斜身躲過,隨即幾拳連環,連襲那女子面門,兩腕,兩臂。那女子勁力淺薄,吃了陳近南這幾拳,便抵受不住,

一招「提鬃回抓」,反抓陳近南手腕。

陳近南故意放手被抓住,笑道:「鄭小師妹,妳終於使了提鬃回抓,剛才前幾招妳故意不使伏虎拳。但是我和妳同門學藝,互相餵招那麼多年,妳雖蒙面,但妳打個噴涕哈個欠,我便知道是妳。」

蓋鄭怡生性頑皮好鬥,聽福州城裡,人都稱陳近南為「福州神捕」,便不服氣,蒙面前來府衙和他過幾招。鄭怡初時不用韓保山教的伏虎拳,然陳近南早已認出她,便使快拳,逼她用本門伏虎拳的「提鬃回抓」一招。

鄭怡放開手,拉下面罩,道:「你剛說,嗯,馬上去妓院。好啊,我要跟韓師父和蘭姑姑講,教他懲治你這個好色徒弟。」陳近南道:「不是,我去妓院查案。」

鄭怡道:「查案,去查案還是去嫖妓啊。你們男人,都是一個豬八戒樣。」陳近南道:「教妳上私塾多念點書妳不聽,滿腦子都是些什麼東西?」

鄭怡道:「說到讀書考試,你可知我哥今年要考福州府試。」陳近南道:「鄭森已通過童生,貢生考試,再來要考秀才了吧。準備得如何?」

鄭怡道:「我哥考試,向來不成問題。可是京裡來的主考官吳之翰說了,他一定會對哥的考卷雞蛋挑骨頭,務必讓他落榜。」

陳近南沉吟半天,吳之翰之事,他略知一二。二十年前,鄭芝龍還是海盜頭子。吳之翰其時未中舉作官,乃一布衣書生。他乘海船自泉州北上趕考,卻遇到海盜洗劫。他筆墨精通,被海盜嘍囉擄至海賊島上,與鄭芝龍作書信代辦。

鄭芝龍為人粗暴,動輒對吳之翰打罵,吳之翰懷恨在心。後吳之翰家人以金銀,將吳之翰從海賊島贖出。吳之翰才能進京趕考,中舉作官。

此次也是湊巧,竟讓吳之翰來福州當考官。他見鄭芝龍兒子是考生,哪有不挾怨報復之理。陳近南心道:「這事,不可不注意。鄭森滿腹學問,若被這吳之翰毀了前程。這怎麼得了。」

鄭怡道:「這吳之翰是喝醉酒的時候說這話,醒來後,就說什麼酒後失言,他對考試一定大公無失。我呸,有道酒後吐真言,他要是對考試大公無失,我鄭怡不姓鄭,跟你姓陳。」

陳近南道:「妳又不嫁我,怎能跟我姓陳。」鄭怡羞得兩頰緋紅,她對陳近南武功比她強,一直心有不服。但是心裡也暗暗仰慕陳近南。她呆了一會兒,隨即正色道:「我說,這事兒,你和我一起去監視那吳之翰,若他要刁難我哥,故意讓他考不上,我們就教訓他。」

陳近南道:「他是官,教訓他得吃官司,但監視考試有無不公,卻是應該,否則鄭森十年苦讀,就白費了。嗯,去辦這事兒,我手上的案子叫誰去辦呢?」鄭怡道:「副捕頭胡德帝不是出身少林派嗎?他武功也差你沒有多少,叫他去辦案吧。」

陳近南想了一想,道:「妳怎麼知道他出身少林派。喔,對了,妳剛才闖進來,化拳為抓那一招……,嗯,是胡德帝的韋陀十八打。原來妳偷學他的武功。」鄭怡道:「什麼偷學,我和他打賭,他賭輸了,就教我幾手武功,別誣賴我。」

此時一名方臉大漢,身上結束勁裝,兩排布扣並列。領著一批捕快,進入府衙。鄭怡朝方臉漢子道:「胡德帝,陳捕頭要請假,你這個副捕頭,就代理捕頭幾日。」陳近南還來不及解釋。鄭怡就開始磨墨,替陳近南寫請假單。陳近南對於去監視吳之翰,本躊躇不決,鄭怡這樣擅作主張,倒使他拿定主意。最近的案子,本都不是些悍賊巨盜所為,大都是些不難解決的小案。胡德帝一向辦事謹慎,他倒真信得過他。

鄭怡寫完請假單,陳近南簽名後,便教胡德帝轉交知府大人。兩人施展輕功,往福州城的「武夷別苑」而去。此乃官家賓館,歷來外地派來之考官,於考試期間,皆住於此。

約兩刻鐘後,二人至武夷別苑,那衛兵巡邏緊密,便施展輕功身法,迅

捷地從西牆翻入。武夷別苑亦不過一臨時別館,能有多大,找過幾間房間廳堂。便在一間東廂房,找到吳之翰蹤影。二人伏於屋頂,手扶簷瓦,俯頭向窗櫺裡探看。

那吳之翰只是吟詩,寫毛筆。並無異狀。忽而兩陣勁風閃過。吳之翰廂房的屋頂,竟又多來了兩人。只見兩人一僧一道。僧人年逾六十,太陽穴高高鼓起,竟似傳言中的絕頂高手模樣。那道人年約四十,身形俊逸如鶴。

那老僧從袖子拿出一隻狗腿,大嚼了一口。道:「天機子,要打架選這樣的地方,你也夠嗆的了。」道人道:「龍戒和尚。說過你不是我對手,為何每半年就要讓我打敗一次,自取其辱。」

陳近南抬起頭,看龍戒和尚一眼。龍戒和尚道:「看什麼,沒看過和尚吃狗肉。」陳近南道:「你別裝瘋賣傻,你們是吳之翰這狗官的人,見我們來監視他,趕人來著。」

龍戒和尚道:「我們出家人,天收地養,官府管不著,皇帝請不動。和姓吳的什麼勞什子官,會有什麼關係。我們比武,拳腳無眼,你們兩個娃兒快走

,免得被傷到。」鄭怡笑道:「待會他們打架,屋瓦乒乒乓乓,衛兵一定圍過來。我們還是快走」

陳近南和鄭怡施展輕功下屋頂,竄過牆頭,便出了武夷別苑。陳近南想起那龍戒和尚兩太陽穴高高鼓起,那得五十年以上功力。方得至此。若他們真是吳之翰的人,事情可棘手。

次日,傳出昨日一僧一道兩狂徒大鬧武夷別苑,被衛兵圍捕逃脫之事。那龍戒和尚與天機子既和衛兵打鬥,即非吳之翰之人。陳近南便和鄭怡放心監視。

科考期至之日。鄭森早早進了考場,不一會兒就交卷。考畢,諸考生文章封於盒內,送至閱卷廳。吳之翰那幾名考官陳和靖,林來生,趙宜安等。拿出文章批改。陳和靖拿著鄭森文章批改,批到一句:「湯武之征誅,一灑掃也。堯舜之揖讓,一進退應對也。」不禁叫了聲好。

林來生,趙宜安等亦來觀鄭森文章。亦誇戰讚其文氣恢宏,意象遠大。陳和靖道:「鄭森文章,可為福州前三名秀才。」吳之翰聞鄭森二字,心下有了計較,

道:「考卷有許多規矩,若犯了規矩,再好的文章,也要落榜。各位同僚還是不要妄定名次,待所有考卷批改完,再作排名。」

幾位考官聞言,各自回坐。批改至晚,文章只改了十幾份。便各自回去武夷別苑休息。次日,吳之翰起了個大早,趕在其他考官前入了閱卷廳。忙拿出鄭森文章觀看,真是毫無毛病的好文章。他心道:「沒毛病,可製造毛病。」便尋思如何讓鄭森文章犯規矩。須臾,突生一計,蓋朝廷為恭敬皇上,凡文章中提及皇上名字「崇禎」二字,考卷一律淘汰。

吳之翰看考卷上有個宗字,喃喃道:「給你宗字頭上加個山字,變成崇字,

你的考卷就淘汰了,哈哈咍。」說完舉起毛筆,要添加筆劃。筆提至半空,手竟不能動。原來窗外陳近南聽得此言,於紙窗挖了一洞,彈了一粒榕樹仔,點了吳之翰手上穴道。一旁鄭怡促狹道:「吳之翰,我是當地神明,鄭森命中有功名,你因私怨,壞人功名,今生將有惡運,罷官破產,死後下地獄。」

吳之翰手突然不能動,已然覺得怪異,兼作虧心之事,心中不踏實。被鄭怡一說,便信了八成。嚷道:「那位尊神原諒,吳之翰一時鬼迷心竅。請尊神原諒。」

鄭怡道:「你不可竄改鄭森考卷。回家後,用牛糞塗在身上,自己鞭打自己十下,

你的罪就消了。」

聞鄭怡胡言戲弄吳之翰,陳近南忍住笑,又彈了一粒樹仔,解了吳之翰的穴。

吳之翰解了穴,飛也似的逃回武夷別苑。當天也不閱卷,只推說有病。放榜當日,鄭森高中秀才,鄭家街遂大肆慶祝。鄭森只道自己憑學問文章得了功名,卻不知朋友與妹妹暗暗出了力。

那吳之翰稱病了幾天,便欲離開福州。陳近南恐他又有什麼主意,陷害鄭森,便跟蹤其出福州城。到得城郊十里亭,只見一戴著員外帽鄉紳,領僮僕數名,出亭迎接吳之翰。

吳之翰本一臉萎靡,見那鄉紳。便極高興。道:「王大人,怎勞您親自為我送行。下官愧不敢當。」那鄉紳原是兵部侍郎,名王祿存。半年前退休回福州。

建了座大莊子。在福州,是屬一屬二的富戶。

王祿存道:「吳大人監考辛苦了。來,請用薄菜水酒。」吳之翰跟著進了十里亭。亭旁,王祿存的大轎前後,那四名轎夫,眼光向陳近南藏身的樹後射了過來。

陳近南才驚覺,這四名轎夫是江湖中人喬裝。難道他們便是王祿存的保鑣。

但看那四轎夫,竊竊私語的商議完,又側耳聽王祿存與吳之翰說話,似是竊聽。這四轎夫,到底是哪一路人馬,王祿存富甲福州城,遮莫這些轎夫是俟機要搶劫王祿存的莊子。

陳近南諸般推論,思潮起伏。只聽得王祿存問道:「吳大人,對鄭家,氣消了沒。」吳之翰道:「不瞞王大人,為這事兒,我真遇上靈異之事。」說畢,便在王祿存耳邊耳語。

王祿存點了點頭,教僮僕乘轎,回莊子取東西。兩刻鐘後,取來一只玉如意。王祿存將玉如意交到吳之翰手上,道:「這是唐朝的辟邪玉如意。上頭刻有辟邪獸和貔貅。應該能使吳大人平安如意。」

陳近南暗暗納罕,唐朝傳下的玉如意,少說得萬兩銀子。這王祿存官餉才多少,怎能有這東西,莫不是作官與商人勾結,商人孝敬的禮物。吳之翰見禮物貴重,一揖謝過,道:「謝王大人,唉,我從此,不敢再找鄭家麻煩,只求平安作官,直到告老還鄉。」

說畢,吳之翰便即出亭,往馬尾港而去,當日,便坐船返京。陳近南聽到

「我從此不敢找鄭家麻煩」一句,便即安心。那四名轎夫之事,許是強盜搶貪官,這等黑吃黑之事,現下也不想理會,當下施展輕功離去。

次日,陳近南回轉衙門。小案已全數解決,卻有數件大案未決。那胡德帝道:「最近,幾間客棧,說福州城來了許多粗豪的外地人物。有浙江人,廣東人,江西人,雲南人,還有批會武功的武夷山茶販。」

陳近南心道:「這些人,莫不是各地江湖人物,卻來福州作什?」便開口道:「上奏知府大人,請他加派兵員,夜巡福州城。以防這些外地江湖人滋事。」

福州城是日起加強巡邏,世面上亦極平靜。到得半月後,王祿存管家來府衙報案。說莊子失竊,丟了幾幅宋朝古董字畫。陳近南不欲理會,欲教胡德帝代查此案。奈何知府大人見王祿存曾為兵部侍郎,乃福州府重要官紳。非陳近南親自查案不可。

陳近南帶領胡德帝,至城南地下黑市。只見黑市之外,以帆布遮蓋,裡頭

人來人往。那黑市管事老大王刀疤,自抽著水煙,眼睛半瞇,守在黑市口。見陳近南走來,忙起身相迎。陳近南道:「刀疤老大,有什麼好貨色關照。」

王刀疤道:「說笑了,不都是些爛古董字畫,能有什麼好貨色。」陳近南道:「你這黑市的貨,都是外地偷兒託你在福州販售。我是福州捕頭,外地偷兒來這銷贓,不屬我管。所以我就由得你賣這黑市東西。」

陳近南把話講得這麼露骨,莫不是言明王刀疤的生意,是陳近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方能經營。話說至此,是討人情來著。王刀疤道:「陳捕頭有什麼事,要小的幫忙,小的義不容辭。」

胡德帝道:「你這隻蠟燭,倒是一點就亮。我們想知道,有沒有本地偷兒來銷贓,像是宋朝骨董字畫那些的。」王刀疤道:「本地偷兒哪敢把贓物在本地銷贓,莫不是將贓物轉交他地。不過,你說宋朝骨董字畫,這我倒略知一二。」

陳近南道:「快說。」王刀疤抽了口水煙,道:「我聽說,城東五財賭坊的老闆,新近得了一批宋朝字畫。還到處拿去跟他那些地痞兄弟獻寶。說什麼,誰說開賭坊的就沒文化,看他收藏什麼秦少遊,黃庭堅,蘇東坡的真跡。真是官老爺也沒他風雅。」

陳近南道:「這案子有眉目了,王刀疤,謝了。祝你『生意興隆』。」王刀疤作的是銷贓生意,陳近南卻祝其「生意興隆」,自是揶揄嘲諷。王刀疤啞然失笑,直道:「興隆,興隆。」

陳近南與胡德帝離了黑市,自往五財賭坊。兩人進了賭坊,那批賭客便即鴉雀無聲,謂陳捕頭掃場子來了。那搖骰子的寶官,忙上二樓,請老闆孫五財出來。孫五財渾號五路財神,靠這賭坊吸那一干賭徒的銀錢。也集得厚實家私。

陳近南道:「五財先生,本捕頭手癢得很,可否和你單獨一賭。天九牌,骰子,比大小。我都想試一試。」孫五財自知陳近南是來找麻煩的。前任福州捕頭每月收取一百兩規費。自陳近南上任,便不收賭場規費。他道陳近南新上任

,故作清高狀,現在露出真面目,收取規費來著。

孫五財道:「哪裡話,陳捕頭若有雅興。請陳捕頭隨我上樓奉茶。」陳近南一笑,便和胡德帝到了賭場二樓。方坐下,孫五財道:「不知陳捕頭得收多少規費,我孫五財最多只能出一百二十兩。」

陳近南道:「不談規費,只要那什麼蘇東坡,秦觀的真跡,拿來讓我們一飽眼福,也就可以了。」孫五財變了臉色,道:「陳捕頭味口也未免太大。那是宋朝古董,一幅也得六七千兩銀子。陳捕頭一開口就要兩幅,雖說你是官,我是民,你也未免太欺侮人。」

陳近南道:「這畫,我也不敢要。要了,得挨王祿存大人的告。這畫是贓物,

說是風雅之物,也變得不雅了。」孫五財道:「什麼?王家為了這幾幅宋朝書畫,到府衙告官了。」

陳近南用力拍了桌子,打掉一塊桌角。道:「說,這幾幅畫是從哪個偷兒那得來的?」孫五財道:「我說可以,陳捕頭得幫我免了牢獄之災。」陳近南道:「你僅管說實話,大人面前,我自會說情。」

孫五財打開廚櫃,拿出一瓶法蘭西白蘭地,倒了酒,請陳近南,胡德帝喝。

孫五財喝了幾杯酒,膽也大了。道:「這畫,是王祿存大人的兒子王承儒抵給我的。王承儒好賭,越賭癮越大。我教寶官老千,設局套他。讓他輸了一萬五千兩。」

胡德帝道:「一萬五千兩,我兩輩子也賺不到這數,你靠騙人就賺了這麼多錢,也不怕報應。」孫五財道:「我聽說王祿存大人有許多古董寶貝,便對王承儒說,你去偷你家的古董,只要值錢的,兩三件就抵了你的賭債。那王承儒便偷了宋朝書畫真跡三幅給我,我便燒了賭據。」

陳近南道:「先設局騙那些敗家子,然後教他回去偷傳家寶,房地契抵債。這原是你賭坊的拿手好戲。卻不想夜路走多碰到鬼,騙到了兵部侍郎的兒子,

王祿存大人可不比一般富戶。你騙他兒子學壞,他哪能放你干休。必告得你關個十年八載的。」

孫五財道:「陳捕頭,從前那些敗家子偷家裡東西抵債。我可從不受律法牽連。這次可否安然過關。」陳近南道:「那得看王祿存大人放不放你一馬了。你提供證據破案,這一點,知府大人會對你從輕量刑的。」

孫五財面如死灰,他一生設賭害人,沒想這次栽了跟頭。陳近南道:「好,打擾了。待我們抓了王承儒,這案子就結案了。」

陳近南離了賭坊,打聽德王承儒最近每天宿於妓院群玉院,自到群玉院抓了王承儒,便回轉府衙作筆錄。那王承儒面如冠玉,身形頎長,是個標準的英俊公子哥。胡德帝將他戴上魚形枷。他只一個勁的大罵,說什麼我是官家子弟,你們敢抓我,要你好看。

陳近南聽得煩了,未作完筆錄,就把他趕到牢房裡去。須臾,王錄存來了

知府大人忙從簽押房出來相迎,王錄存道:「這不肖子,陳捕頭,你抓得好。就算是我親生兒子,我也要告他,決不容情。」

陳近南諾了幾句,也不知這王大人是何用意。此時知府出得廳來,道:「我看這事,得大事化小。王侍郎,您就撤銷告訴。讓那賭坊孫五財把三幅畫還給您,然後也不用官司相見。皆大歡喜,豈不甚佳。」

陳近南心裡犯嘀咕,好不容易破了案,這案子卻要私下和解。豈不視律法如兒戲。王錄存道:「知府大人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我要把那小畜牲領回去,家法伺候。」

胡德帝心知五財賭坊裡,知府大人的弟弟也有股份,他老大人這一番息事寧人,保全王祿存面子,又讓五財賭坊不用關門倒閉。作官作到這樣面面俱到,

可真是深得作官三昧了。胡德帝冷哼了一聲,臉上似笑非笑,進牢房領出王承儒,交王錄存帶回。陳近南心中一冷。他辦案一向公正無私,不想今日被這王侍郎壞了司法。當晚,胡德帝與陳近南至一麵攤子,切了魷魚海帶,喝著二鍋頭,好好發生一頓牢騷。

之後幾日,陳近南只是請假。府衙裡,案子堆積如山。知府大人三催四請,他硬是不理。這一日,便與韓保山在家中拆解拳法,拆得三四十招,陳近南一招「虎渡怒江」斜劈韓保山左肩,韓保山一個卸身法躲過,反使一招「雄虎震崗」拳打陳近南胸口。陳近南一彎手夾住韓保山拳頭,腿一蹬,韓保山腹部中招。

韓保山笑道:「好小子,這招『夾虎足』,我教你的時候,明明說,是應付踢腿而來的攻勢。你倒拿來夾我的拳頭。」陳近南道:「誰說夾虎足只能夾腿,我便夾拳頭,還不是贏了一招。」

韓保山道:「你這孩子,腦筋靈活,我是不及的。也許,你在三十歲上下,

武功便可遠勝於我了。」只聽得一女子聲音道:「他三十歲武功就可勝師父,我看不儘然。」

陳近南一看,原來是鄭怡進了宅子。鄭怡道:「聽說陳大補頭鬧脾氣,這幾天都不去府衙辦案。」陳近南道:「律法都成了富貴人家玩的家家酒。我辦案也沒勁。」

韓保山道:「近南這硬脾氣,便是自小被我影響的。我想我年輕時直來直往

,不知得罪多少人。能活到現在,卻也是上天保佑。近南,你可得學著圓熟些,

莫要像我年輕時那樣。」

鄭怡道:「身為捕頭,遇到越難辦的案,是不是越來勁?」陳近南道:「那倒說說看,福州城裡,有什麼難辦的案子。」

鄭怡道:「我說可以,但是你要去查這案子,得帶我一起去。陳近南道:「好,好,一起去。」鄭怡道:「王侍郎自從兒子偷古董後。他莊子裡有寶貝的事傳開。

他怕宵小覬覦,便重金禮請南少林十位俗家高手,看守寶庫。昨晚,一夥強人闖入莊子,打傷十名南少林高手。搶了東西,事情鬧得好大。」

陳近南道:「十名南少林高手,都被打傷,莫說福州城,就是福建全省,也找不出如此厲害的一夥歹人。難道是外省來的什麼高手巨盜。嗯,這案我得去查。」

陳近南說完,便和鄭怡一同至府衙。只見王錄存站在那,等候多時

王錄存道:「陳捕頭,今早,管家魯莽報了案。我想強人厲害,若報案,陳捕頭予以追捕。我怕強人被官府逼不過,便會來我家報復。所以,我想請陳捕頭撤了案,別再追查。」

陳近南道:「報了案,發生事端。我們就得處理。哪有什麼報了案,又撤案的。你放心,王侍郎,我們會加派兵員,保護您的莊子。」

王錄存拱拱手,自袖子拿出一張銀票。道:「陳捕頭,區區一千兩,不成敬意,還請你別再追查。」陳近南正想破口大罵,被鄭怡踩了一腳,方才止住,假意收下銀票,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侍郎既教本捕頭不追查,也沒得說的了。」

王侍郎走後,陳近南滿腹疑團,哪有人被搶了,還教官府不要追查,甚而不惜賄賂官府,也不願捕頭去查案。這事兒,未免太不近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