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6月 11, 2007 12:43 am
我們並肩站在堤防上，海風吹著、呼著臉。閉上眼睛的他，看起來十分享
受。深黑色的長髮飄揚，我從髮梢縫隙之間望見，他面對海洋微笑著、心滿意
足地笑開了。
那年夏天，天藍色的夏天，天正飛著──在風的氣味之中，我終於也明瞭
了他的笑容為何那麼幸福。
這已經是一種習慣，或許會被認為裝浪漫──每當有空閒，我總喜歡坐在
海邊的堤防上望著天空與海。
「那裡有著什麼？」曾經有人指著我所直視的遠方問，為什麼要那樣認真
地、專注地看著它的一貫姿態？大家說，那就僅僅是一條海平線而已。
我搖搖頭說不：「那是夢想的偉大產生地──風的故鄉。」指著直線，我
毫不遲疑地想：「那兒是他的出生地。」語畢、展開笑顏，讓他輕柔地迎面而
來，吻上我的臉。
我的記憶力不好，對於小時候的大部分過往更是記不清楚。但我絕對能清晰
地在腦海中回溯哥哥曾經帶我去海邊的每個日子的林林總總。
我們家住得靠近海，只要走路十五分鐘左右，就會到達一整條長長的海堤─
─路雖然並不遠，可我卻是到了很大的年紀之後，才學會一個人走這條路。
因為在回憶中的那條路線，總是有哥哥帶著。所以我始終沒記起確切的走
法。若是當時要我獨自走去，我恐怕會在許多交叉路口間，不知所措地放聲求援。
出門後，他會先去我們家巷口的一間雜貨店裡買包汽水糖，路上和我分著吃
。牽著手，我們往看得到海的地方走。
從小，我就和相差兩歲的哥哥一同成長。
星期日的早上七點，對六歲的孩子來說是很不可能的起床時間。「唉！妹妹
，起床啦！」
「噢唷……人家、還要睡……啦。」我從小到大最愛賴床，但是同房的哥哥
就是有辦法讓我乖乖起床。
「妹妹，我們去海邊玩啦！」哥哥拉扯我的涼被。
「人家想睡啦！」我賭氣地搶回它，依然緊閉雙眼。
「哥哥買冰棒給妳吃嘛！」
我們僵持了一會，「……」聽著窗外蟬聲唧唧，我緩緩地睜開迷濛的雙眼。
「真的噢？」我放開棉被，「打勾勾。」伸出右手的小拇指。
「打勾勾。說謊的是小狗。」他說。
每逢假期，哥哥早上常常要和我這樣纏鬥上好一陣子，我才願意起床、出門
──其實，我很喜歡和他一起去海邊的！只是，初醒的睡意真的是濃得讓我考慮
不了太多。
還記得，曾經有一次我頭痛得不想起床。清早便對他吼了一句：「你要去不
會自己去喔！煩耶！」那時床邊掛著他的國中制服、我還要穿著的日子也所剩不
多的國小運動外套。它們忽然很安靜地在風的吹拂之下，緩緩飄著衣角。
沉默許久，他並沒有一如往常地繼續喊我起床。
而我，竟然就這樣睡不著了。
「你怎麼了？幹麼不說話？」我躺在床上，抬起頭望著對面的哥哥。
他坐在自己的床上，沒回應我，只是逕自低頭穿上襪子。
「你兩隻顏色不一樣！」我坐起身子，看他準備穿上前天我們一起去買的新
球鞋。
「噗哧！」不知誰先的，我們都笑了。
「起床啦，懶鬼！妳看起來像個瘋婆子！」他脫下藍色的那隻襪子，丟回自
己的衣櫃。
「吵死了，等一下。」我起身走往房間內的浴室梳洗。「連襪子都穿錯的笨
蛋沒資格說我啦！」我哈哈大笑，關上浴室的門。
我們穿著同一所國中的制服，段考完的下午我會帶著畫板和背著吉他的哥哥
來到海邊。
「欸，你也喜歡海嗎？」坐在堤防上，我轉頭問他。
「不，我喜歡風。」他用手撐著地，然後仰頭放鬆脖子。
「為什麼？海很美不是嗎？無邊無際，包圍著我們。」我的夢想是將世界上
各種不同容貌的海都畫下來。
「風也很棒啊，無邊無際，圍繞著我們。」我來回在紙上的動作停頓了一會
，而他的音樂卻從沒停止。
海的顏色在筆尖渲染開來，風中的音符吹得我有些暈散。
「是這麼說沒錯啦……」一時之間，我也無法反駁他。平常，我總是會和人
辯論，海是最美的呢。
他說天空與海的交際線，就是風的故鄉。
沾起顏料，「那麼你就是在那出生的囉？」我隨意塗繪著午後的溫柔色調，
畫面中最令我在意的是那條橫線──既清晰又隱曖，如風的形體一般。
「對。」他說。
伴著簡單的吉他和弦，我緩緩地完成一幅又一幅畫。
每當週末，他總會坐在這裡。也許躺著、也許坐著。但更多時候他站著，張
開雙臂，用自己的身體去擁抱風。
漸漸長大之後，我總覺得夢想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倘若父親問起我以後想
做什麼？我確信我會很驕傲地告訴嚴謹的父親說：「畫家。」
「欸，你有什麼夢想？」
他看著我說道，「總有一天，我會成為風。」燦爛地笑著，那充滿自信的模
樣，令這個夢想也不再只是個夢想。
許多人嘲笑他，沒有現實的概念。國中畢業後，乾脆去討海算了。
「討海？不，我會成為風。」他認真的表情，即使在整個世界都下起大雨的
時候，也從來不曾被沖刷或消逝分毫地如此堅定。
水是不能實際被握在手中的，風也是。
但海水至少可以稍微停留在手掌中，讓嚮往它的人們聞聞它的味道、親吻它
的溫度。而風，卻是連手掌都不願停留。不論如何緊握，它甚至會自細微指縫間
流洩而空。一點也不剩地溜走……了無痕跡。
早上海邊空氣正涼快，我架著空白的乾淨紙張，興致勃勃。「哥！我幫你畫
張畫像好嗎？」
「隨妳。」他看著吉他的弦說，「但我想妳應該畫不出來。」微笑。
我鼓起臉頰：「什麼嘛！畫人又不難，我可是學了好幾年耶！」
「妳高興就好。」我要求他面對我坐著，他卻放下吉他並慵懶地閉上眼睛。
「你要畫閉上眼的啊？」他沒回答。
拿著筆，我花了好些時間在心中構思、比對他的容貌。
哥哥似乎等得不耐煩了：「就說妳畫不出來啦！」
「才不是！」我有些不服氣，再怎麼說我好歹也花了不少工夫在繪畫上。
風悄悄地滑過靜止的手背，摩擦出了聲音。筆尖停頓在紙張上的微末距離，
我遲遲下不了動作。
「怎麼樣？」哥哥依然沒有睜開雙眼。
「我……」抿唇，「畫不出來……」明明看見了，但卻是怎麼下筆都不像樣
。
僵住的指間，風戲謔似地穿過。哥哥笑得很開心地說著。「傻瓜！因為我是
風啊！妳怎麼能畫出風呢？」
是啊，我該怎麼畫出風呢？我恍然大悟地想。
「乖乖畫妳的海吧！」他摸摸我的頭，隨性地拿起吉他繼續彈奏他自己的曲
調。
將焦距集中在遼闊的視線範圍，我為晨間的閃耀海面刻下第一筆。
「欸，你考幾分啊？」哥哥拿著剛收到的國中基測成績單看著，我站在他身
後偷瞄總分。
「管他的。」他丟下薄弱的紙張，「妳有聽過風要唸書的？」
「是沒有。」我點點頭。
但父親可不認同。
「吳哲緯！」客廳的正中央，父親的吼聲穿過只剩我一個人的房門後。「你
考這什麼成績？！我看你重考算了！這種分數也許連最低分的私立高中都上不了
！」
尾音未止，「那就不要唸啊。」哥哥隨口應聲。
聽入這句話，我看著哥哥就要比父親高的背影，不禁倒抽一口氣。
父親一向是我不敢有任何相左意見的人，與其說他是嚴格，倒不如說是嚴厲
來得貼切些。
而父親卻很久沒有反應。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看看？」聲音忽然輕了，「我養你這麼大白養了！」
我推開房門。
「啪！」哥哥的身影倒貼在地上。這畫面震懾得空氣都凝結成我無法吸入的
固體。
「妳回房。」當沉重的聲線擊醒我時，哥哥已經重新站好在父親面前。
他的側臉沒有一絲畏懼，反倒是無事的模樣。
而我，究竟為何如此地戰慄？
「吳佩蓉，我叫妳回房間。」平靜、沒有起伏的命令更讓我寸步難行。
「進去吧。」哥哥轉頭，以父親看不見的弧度對我微笑。
「……」我沒有說話，地板與室內拖鞋擦出的啪啪聲明顯得很刺耳。
我無力地坐在地上，背貼緊門板，聽著哥哥的沉默與長條物所揮出的咻咻聲
，流下眼淚。
「……哥，怎麼辦？」凌晨一點，時鐘滴滴答答地在他從書房改成的房間裡
發呆。
「什麼怎麼辦？」他坐在書桌前的木椅上，無意識的眼神飄向窗外藍色絨布
所鋪成的星床。
我看著他佈滿傷痕的手臂：「右手。」左手撐著頭，他將手擺到坐在床上的
我面前。
「你明年要重考嗎？」我用小護士藥膏幫他塗抹瘀青的地方。
「我不要。」他皺起眉頭，「嘖嘖、輕點！」
「你這句話應該跟爸說。」哥哥微笑，有點惡作劇的味道。
「幹嘛這麼不聽話？」父親要我認真讀書，便用點心讀就是。我不能理解他
為何要唱反調？
「妳有看過叫它往東吹就往東吹的風嗎？而且還是毫無正常理由的要求。」
「是沒有。」我又再度認同。
早晨，父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你就不能乖一點？不能像你妹妹一樣好好
唸書嗎？」我坐起身子、靠在床頭板上，始終沒有移動半分。
「早安。」踏出房門，我看見哥哥還穿著睡衣站在客廳，而父親則是坐在沙
發上怒視他的蓬鬆亂髮。
「早啊。」他用一如往常的愉悅語調回應著我。
在梳頭髮的同時，我沒有聽見哥的聲音。倒是父親刻意壓抑聲量的刺耳詞彙
不斷飛進我腦海中。
「哥，早餐你要吃什麼？」換好衣服，我要出門的時候他依然站在那。
「隨便囉。」他背對著我的身影，看起來有些透明。我依稀可從其中穿透看
見父親的嚴肅表情。
暑假期間，我和哥哥幾乎每天都會去海邊。我帶著兩張白紙、畫板、顏料，
他拎包汽水糖和兩罐冰水。
父親一邊嘟噥著淨都是些沒用的學校、真是白生了兒子之類的話語，一邊幫
他畫志願卡。但總算是讓他繼續升學而不必重考了。
「你們對未來有什麼規劃？」當父親在飯桌上忽然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著
實愣了一會。坐在旁邊的母親沒有說話，一如往常地第一個吃飽，默默地收走自
己的碗筷便離開飯桌。
我將嘴裡的飯菜吞下肚後說：「畫家。」看見父親眉間的皺摺，我仍小聲而
堅定地道出。「我希望能將世界上所有樣子的海都畫下來。」
「就算不當畫家，也可以這樣做。」父親啜口湯，無框的鏡片起了小霧。
「可是我想畫得更好，所以當初才會要求學畫。」我在十歲的時候就主動要
求父親讓我去學畫，到現在我已經國三了。
即使基測就快到了，在畫室我依然沒有缺席過。
「妳的成績很好，今年上第一志願沒有問題的。」父親透過眼鏡直視著我，
質問的口氣：「為什麼還要浪費時間在畫室呢？」
想說的話在口邊停頓、在腦袋裡轉了一圈，即使害怕被罵，我還是說出來：
「……那不是在浪費時間。」
「成天花時間在一張張白紙上，倒不如多寫幾份考卷更實際不是嗎？」
「我只要能考上第一志願就行了，對吧？」
父親沒有接話。
我認作此為默認。「那我就考上。」坐挺身子，我忽然覺得自己和哥哥一樣
有勇氣。「但是我還是會繼續學畫。」
「……給我好好考就是了。」父親的眉頭依然緊鎖。「哲緯，你呢？高中沒
考上像樣的學校……都高二了，也該有點方向吧？」飯廳裡面只有我們，客廳大
古鐘滴答的聲音清晰地在空氣中跑著。
「我會成為風。」我看著他。
「……你說什麼？」父親緩緩摘下眼鏡。
「我說我會成為風。」他說。
「想當飛行員？」
「才不是。是風。」父親似乎不能理解哥哥說的話。
「不然，你說什麼風？」
「風啊。」哥哥有些不耐煩，「就是北風西風的那個風。」
父親露出詭異的笑，「吳哲緯，你是人。」
「喔。」他應聲，但我想那也只是表示他有聽到。
看著哥哥的側臉，透過他我看見窗外的遠處海平線。
「再問一次，你以後想做什麼？」父親說，「這麼愛幻想，我看你們倆兄妹
一個畫家、一個作家算了！」
「我不要，我都說我會成為風了。」
「吳哲緯！你神經病了？！」父親猛地站起身來。「我看你不僅不會唸書，
連腦袋都有問題！」
「他才沒有問題！」我脫口而出。「他會成為風的。」
「吳佩蓉！連妳也被妳哥哥傳染了是不是？」
我本能地身子縮了一下，「沒有。」我說，「我是說真的。」
「……算了！我不想管你們了！以後找不到工作、餓死都不關我的事！」父
親眼鏡還留在桌上，忿忿的腳步聲遠去。
沉默了半晌，「欸，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猛？」
「被你傳染的！」
我們都笑了。
「我有點緊張。」拿著2B鉛筆、自己整理的重點筆記本，我看著偌大的考場
教室發獃。
「安啦。」哥哥知道我的不安。
「嗯。」我撫摸著印有自己姓名、資料的貼紙，就像其他考生一樣普通。
比較起哥哥的一句：「安啦！」，躺在口袋裡、母親給我的『追分成功』好
像過於薄弱、無存在感。
「哥！」我敲著他的房間木門，「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什麼事啊？」他回應後門才打開，「妳中樂透噢？」
「差不多了！我考兩百九十分耶！」
「噢？真酷！」他笑著拍拍我的頭。
「嗯！我的老師說我考超過兩百八十分就送我一套新的水彩耶！」我笑得很
開懷。
「畫室的老師嗎？」
「是啊！」
父親的房間突然敞開，「嗯？這麼開心？成績單拿來我看看。」鏡片下的雙
眼蘊著一絲我無法言喻的情緒。
「很好啊，這樣妳連台北都可以上。申請就好了。」
「嗄？」我壓根沒想過要離家啊！
「不好嗎？妳大姑姑就住台北，上學挺方便。」
「……我可以不要離家嗎？」
「妳想留在家裡？」父親推推鼻樑上其實沒有滑落的眼鏡。「我怕妳不能專
心唸書。」順著父親不在我身上的視線看去──哥哥往陽台走的背影。
「我還要留在畫室繼續學畫啊。」
「我可以在台北找更好的老師教妳。」父親說，「我請名師教妳。」
「我很喜歡現在這個老師。」
「……我再考慮看看。」
為什麼還要考慮？要讀書的不是我嗎？要被送去台北的也是我啊？考基測的
還是我啊……
「……嗯。」但我竟然什麼也說不出口。
「妳知道妳這樣的分數應該去哪兒的。」依然是那樣平淡的表情，我在父親
的瞳孔當中看不見自己的倒影。
當哥哥的關門聲在我身後輕輕響起，我說：「我要留在這裡。」不是『想』。
父親沒有回話，只是越過我的肩頭望著哥哥的房門。
我坐在他的床上，書桌前的他隨手撥著弦：「妳要離開家裡噢？」
「不要。」
「其實沒差啊，妳到哪裡我都到得了。」
「嗯。」因為哥哥是風嘛！「可是，我還想留在畫室。」
「噢。」他抓起床上的吉他，「我們去海邊吧！」
「等等！」我從沒折的棉被上跳了起來，「我去拿畫冊！」就要黃昏了，映
在海面上的色澤，雖然我早已見識過上千萬次……還是不想錯過。
「同學們，申請的表格寫好後，星期三以前交給老師。」我手中拿著空白的
待填紙張，堅定地寫下自己的第一志願。希望進去之後，能夠再參加術科考試去
美術班唸書。
「佩蓉，妳填好申請單了嗎？」
「填好了。」我雙手鎮定地交給父親。
「……妳是怎麼填的？不是教妳填台北的嗎？」
「這間學校有美術班，聽說教得不錯……」
「台北的學校沒有嘛？！」
「……我想留在家裡。」
父親的鼻息重重地噴出，「算了，隨便妳。」將資料袋扔下後便離開我的視
線。
我看著美術班考取的通知單，第一件事情就是衝到哥哥的房間去。
「我考上了！」
「嗯？」
「美術班。」我笑。
「那我們去海邊慶祝好嗎？帶汽水糖再買一份Pizza妳說如何？」
「好啊！」
那天，哥一路陪我畫了三張素描畫、而他多彈了幾首我沒聽過的曲子，也吃
得好飽。但我想最滿足的不是我的胃，而是我的心。
「哥，你為什麼喜歡彈吉他？」
「因為吉他的聲音，最接近風噢。」他撥著弦，「溫柔又剛強。」微笑。
「是嗎？」
「我正在學習風的語言呢！」他彈的不是流行歌曲，也不是任何一個作曲家
所作出來的調──而是他發自內心的語言。
「哥，你變成風之後會怎麼樣？」
「就跟風一樣啊。」
「……看不見？」
「妳看不見我。」他說，「但是我看得見妳噢。對妳說話的時候，大概也是
『呼呼呼！』這樣地說吧。」以我無法理解的方式表達。
「嗯。」
「這樣好嗎？」我幾乎就穿透地看著他，海堤很長。
「夢想總是需要一些代價的。」他微笑的弧度一點也不牽強。
「嗯。」我同意。
「吳哲緯！你到底是在作什麼？」即使是在陽台，我依然無法不去注意客廳
的動靜。
隨著吼聲愈大，外頭的風似乎吹得更加強烈起來。我瞇起眼睛，轉身進到屋
子裡頭。
「呼呼……」風從我未闔緊的門縫衝進來，無法名狀的是這風欲表達的詞句
──我想，可能是在為哥哥受這樣不該有的壓迫抱不平吧！
「模擬考一次都沒考好過！你這樣像一個高三生嗎？！成績不好就算了！連
態度也不好！一副毫無所謂的樣子！……你可不要奢望我會養你一輩子！」父親
激昂的言詞雜亂無章地摔進我耳中。
哥哥站在客廳中央，父親沉默了許久。
「你以後餓死真的不關我的事情！」成績單的碎片飄到我腳邊，靜靜地貼在
地上。
「我也不需要你養。」低聲。
「……你說什麼？你這樣出去不可能找得到工作！」
「我會成為風。」穿過他的身子，哥哥已經透明到我可以看見對面的完整景
象了。
為什麼父親始終沒有發現呢？
「吳哲緯！你神經病啊你！」
「……」他盯著父親看了一會兒，溝通不能，我想哥哥他也十分無奈。「唉
！」
「你嘆什麼氣！你只是一個普通人！科幻小說看太多是嗎？一點出息也沒有
！」
「我……。」我看他大概已經不想說了。
「風？你根本就是個瘋子！」場面忽然爆炸、我無法做出任何動作反應。
「啪！」浮貼在冰冷磁磚上的是母親褐色的長髮──父親驚異的眼神比我們
都還要深。
「小緯是無辜的啊……不要再打他了……」自我有意識以來，第一次看見母
親對父親做出要求。
「……他是神經病。成天說什麼會變成風！」父親的表情訴說著他有些慌亂。
「就算是有病的，他、也是你兒子啊……！」母親的舉動讓站在一旁的我只
得無語。
得無語。
「我沒有病。」哥哥皺起眉頭，「我說的都是真的啊。」
「乖孩子……媽相信你。」母親的表情比平常還要柔和，但卻掩飾不了淚痕
的存在。
「我說的是真的。我會成為風。」哥哥以我從來沒聽過的緩慢的步調、一個
字又一個字地，確定地說。
除了我，沒有人知道這是真的。
「他有病！」我坐在房門口，父親的聲音透過微微敞開的縫隙傳來。
「既然有病，那我們做父母的，就該帶小緯去看醫生。」母親柔聲。
「……」感覺起來父親又不是很想同意母親的說法。
「我再考慮看看。」
隔天，我告訴哥哥這件事情。
「隨便他們，反正我會成為風這件事情，我們自己知道就好。」
「可是，他們要送你去看醫生耶！」
「唉呀！」他無所謂地揮揮手，「就算進什麼精神病院也沒關係啊！」反倒
是笑著：「這樣我就不用唸書了！」
「這我當然知道……我只是……很單純地不想要你離開而已。」
「乖，我隨時都在妳身邊。我是風耶！」他漸漸透明的笑容，讓我又為他開
心、又有些愁。
「嗯。」
父親載著我和母親駛進療養院，「好久沒來看小緯了。」下車的時候，她提
著水果說。
「嗯。」只有我回應母親。
這裡根本就不是屬於他的環境，每次踏進這棟建築物，我總是這麼不高興地
想著。
蒼穹湛藍，風暖暖地吹過我的臉龐。就像哥哥總是拍著我的頭一樣給予我微
笑。
走過一條又一條無盡的白色長廊，我帶著我新畫好的水彩畫──『天空與海
』想放在他的床頭邊。這是我目前為止畫過最美的一幅畫，因為我把哥哥也畫了
進去。
哥哥沒有繼續升學，母親勸說父親帶他去看精神科醫生。即使我極力反對，
但在他懶得反抗的態度下，還是被送進療養院。
我考上大學之後，只要一有空都會去看他，每個周末也都會和他聊天、談談
彼此的近況，即使他待在那兒的生活，簡直是一個字都不值得提的無聊透頂。
「小緯呢？」母親的水果摔了一地，匆忙地離開。
偌大的房間裡，我站在中央，望著敞開的落地窗。
風徐徐地走過每個角落。
我的身後開始起巨大騷動，只有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當大家忙碌、尋找
他的時候，哥哥正笑著在我身邊欣賞畫作上的海平線。
「小緯不見了！」母親近乎尖叫的聲音，刺破每個人的耳膜。
「他沒有不見。」我驕傲地看著母親惶恐的表情。
──所有人都看著我。
我用他當初的肯定語氣告訴大家：「他成為風了。」語畢，展開笑顏，讓他
輕柔地迎面而來，吻上我的臉。
堤防外，海藍粼光的波浪映著陽光閃爍。
尋著風的源頭而去，我的目光下，隱隱浮出一抹心滿意足的笑靨。
天空與海的相吻，是他的鄉……。
－END－
受。深黑色的長髮飄揚，我從髮梢縫隙之間望見，他面對海洋微笑著、心滿意
足地笑開了。
那年夏天，天藍色的夏天，天正飛著──在風的氣味之中，我終於也明瞭
了他的笑容為何那麼幸福。
這已經是一種習慣，或許會被認為裝浪漫──每當有空閒，我總喜歡坐在
海邊的堤防上望著天空與海。
「那裡有著什麼？」曾經有人指著我所直視的遠方問，為什麼要那樣認真
地、專注地看著它的一貫姿態？大家說，那就僅僅是一條海平線而已。
我搖搖頭說不：「那是夢想的偉大產生地──風的故鄉。」指著直線，我
毫不遲疑地想：「那兒是他的出生地。」語畢、展開笑顏，讓他輕柔地迎面而
來，吻上我的臉。
我的記憶力不好，對於小時候的大部分過往更是記不清楚。但我絕對能清晰
地在腦海中回溯哥哥曾經帶我去海邊的每個日子的林林總總。
我們家住得靠近海，只要走路十五分鐘左右，就會到達一整條長長的海堤─
─路雖然並不遠，可我卻是到了很大的年紀之後，才學會一個人走這條路。
因為在回憶中的那條路線，總是有哥哥帶著。所以我始終沒記起確切的走
法。若是當時要我獨自走去，我恐怕會在許多交叉路口間，不知所措地放聲求援。
出門後，他會先去我們家巷口的一間雜貨店裡買包汽水糖，路上和我分著吃
。牽著手，我們往看得到海的地方走。
從小，我就和相差兩歲的哥哥一同成長。
星期日的早上七點，對六歲的孩子來說是很不可能的起床時間。「唉！妹妹
，起床啦！」
「噢唷……人家、還要睡……啦。」我從小到大最愛賴床，但是同房的哥哥
就是有辦法讓我乖乖起床。
「妹妹，我們去海邊玩啦！」哥哥拉扯我的涼被。
「人家想睡啦！」我賭氣地搶回它，依然緊閉雙眼。
「哥哥買冰棒給妳吃嘛！」
我們僵持了一會，「……」聽著窗外蟬聲唧唧，我緩緩地睜開迷濛的雙眼。
「真的噢？」我放開棉被，「打勾勾。」伸出右手的小拇指。
「打勾勾。說謊的是小狗。」他說。
每逢假期，哥哥早上常常要和我這樣纏鬥上好一陣子，我才願意起床、出門
──其實，我很喜歡和他一起去海邊的！只是，初醒的睡意真的是濃得讓我考慮
不了太多。
還記得，曾經有一次我頭痛得不想起床。清早便對他吼了一句：「你要去不
會自己去喔！煩耶！」那時床邊掛著他的國中制服、我還要穿著的日子也所剩不
多的國小運動外套。它們忽然很安靜地在風的吹拂之下，緩緩飄著衣角。
沉默許久，他並沒有一如往常地繼續喊我起床。
而我，竟然就這樣睡不著了。
「你怎麼了？幹麼不說話？」我躺在床上，抬起頭望著對面的哥哥。
他坐在自己的床上，沒回應我，只是逕自低頭穿上襪子。
「你兩隻顏色不一樣！」我坐起身子，看他準備穿上前天我們一起去買的新
球鞋。
「噗哧！」不知誰先的，我們都笑了。
「起床啦，懶鬼！妳看起來像個瘋婆子！」他脫下藍色的那隻襪子，丟回自
己的衣櫃。
「吵死了，等一下。」我起身走往房間內的浴室梳洗。「連襪子都穿錯的笨
蛋沒資格說我啦！」我哈哈大笑，關上浴室的門。
我們穿著同一所國中的制服，段考完的下午我會帶著畫板和背著吉他的哥哥
來到海邊。
「欸，你也喜歡海嗎？」坐在堤防上，我轉頭問他。
「不，我喜歡風。」他用手撐著地，然後仰頭放鬆脖子。
「為什麼？海很美不是嗎？無邊無際，包圍著我們。」我的夢想是將世界上
各種不同容貌的海都畫下來。
「風也很棒啊，無邊無際，圍繞著我們。」我來回在紙上的動作停頓了一會
，而他的音樂卻從沒停止。
海的顏色在筆尖渲染開來，風中的音符吹得我有些暈散。
「是這麼說沒錯啦……」一時之間，我也無法反駁他。平常，我總是會和人
辯論，海是最美的呢。
他說天空與海的交際線，就是風的故鄉。
沾起顏料，「那麼你就是在那出生的囉？」我隨意塗繪著午後的溫柔色調，
畫面中最令我在意的是那條橫線──既清晰又隱曖，如風的形體一般。
「對。」他說。
伴著簡單的吉他和弦，我緩緩地完成一幅又一幅畫。
每當週末，他總會坐在這裡。也許躺著、也許坐著。但更多時候他站著，張
開雙臂，用自己的身體去擁抱風。
漸漸長大之後，我總覺得夢想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倘若父親問起我以後想
做什麼？我確信我會很驕傲地告訴嚴謹的父親說：「畫家。」
「欸，你有什麼夢想？」
他看著我說道，「總有一天，我會成為風。」燦爛地笑著，那充滿自信的模
樣，令這個夢想也不再只是個夢想。
許多人嘲笑他，沒有現實的概念。國中畢業後，乾脆去討海算了。
「討海？不，我會成為風。」他認真的表情，即使在整個世界都下起大雨的
時候，也從來不曾被沖刷或消逝分毫地如此堅定。
水是不能實際被握在手中的，風也是。
但海水至少可以稍微停留在手掌中，讓嚮往它的人們聞聞它的味道、親吻它
的溫度。而風，卻是連手掌都不願停留。不論如何緊握，它甚至會自細微指縫間
流洩而空。一點也不剩地溜走……了無痕跡。
早上海邊空氣正涼快，我架著空白的乾淨紙張，興致勃勃。「哥！我幫你畫
張畫像好嗎？」
「隨妳。」他看著吉他的弦說，「但我想妳應該畫不出來。」微笑。
我鼓起臉頰：「什麼嘛！畫人又不難，我可是學了好幾年耶！」
「妳高興就好。」我要求他面對我坐著，他卻放下吉他並慵懶地閉上眼睛。
「你要畫閉上眼的啊？」他沒回答。
拿著筆，我花了好些時間在心中構思、比對他的容貌。
哥哥似乎等得不耐煩了：「就說妳畫不出來啦！」
「才不是！」我有些不服氣，再怎麼說我好歹也花了不少工夫在繪畫上。
風悄悄地滑過靜止的手背，摩擦出了聲音。筆尖停頓在紙張上的微末距離，
我遲遲下不了動作。
「怎麼樣？」哥哥依然沒有睜開雙眼。
「我……」抿唇，「畫不出來……」明明看見了，但卻是怎麼下筆都不像樣
。
僵住的指間，風戲謔似地穿過。哥哥笑得很開心地說著。「傻瓜！因為我是
風啊！妳怎麼能畫出風呢？」
是啊，我該怎麼畫出風呢？我恍然大悟地想。
「乖乖畫妳的海吧！」他摸摸我的頭，隨性地拿起吉他繼續彈奏他自己的曲
調。
將焦距集中在遼闊的視線範圍，我為晨間的閃耀海面刻下第一筆。
「欸，你考幾分啊？」哥哥拿著剛收到的國中基測成績單看著，我站在他身
後偷瞄總分。
「管他的。」他丟下薄弱的紙張，「妳有聽過風要唸書的？」
「是沒有。」我點點頭。
但父親可不認同。
「吳哲緯！」客廳的正中央，父親的吼聲穿過只剩我一個人的房門後。「你
考這什麼成績？！我看你重考算了！這種分數也許連最低分的私立高中都上不了
！」
尾音未止，「那就不要唸啊。」哥哥隨口應聲。
聽入這句話，我看著哥哥就要比父親高的背影，不禁倒抽一口氣。
父親一向是我不敢有任何相左意見的人，與其說他是嚴格，倒不如說是嚴厲
來得貼切些。
而父親卻很久沒有反應。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看看？」聲音忽然輕了，「我養你這麼大白養了！」
我推開房門。
「啪！」哥哥的身影倒貼在地上。這畫面震懾得空氣都凝結成我無法吸入的
固體。
「妳回房。」當沉重的聲線擊醒我時，哥哥已經重新站好在父親面前。
他的側臉沒有一絲畏懼，反倒是無事的模樣。
而我，究竟為何如此地戰慄？
「吳佩蓉，我叫妳回房間。」平靜、沒有起伏的命令更讓我寸步難行。
「進去吧。」哥哥轉頭，以父親看不見的弧度對我微笑。
「……」我沒有說話，地板與室內拖鞋擦出的啪啪聲明顯得很刺耳。
我無力地坐在地上，背貼緊門板，聽著哥哥的沉默與長條物所揮出的咻咻聲
，流下眼淚。
「……哥，怎麼辦？」凌晨一點，時鐘滴滴答答地在他從書房改成的房間裡
發呆。
「什麼怎麼辦？」他坐在書桌前的木椅上，無意識的眼神飄向窗外藍色絨布
所鋪成的星床。
我看著他佈滿傷痕的手臂：「右手。」左手撐著頭，他將手擺到坐在床上的
我面前。
「你明年要重考嗎？」我用小護士藥膏幫他塗抹瘀青的地方。
「我不要。」他皺起眉頭，「嘖嘖、輕點！」
「你這句話應該跟爸說。」哥哥微笑，有點惡作劇的味道。
「幹嘛這麼不聽話？」父親要我認真讀書，便用點心讀就是。我不能理解他
為何要唱反調？
「妳有看過叫它往東吹就往東吹的風嗎？而且還是毫無正常理由的要求。」
「是沒有。」我又再度認同。
早晨，父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你就不能乖一點？不能像你妹妹一樣好好
唸書嗎？」我坐起身子、靠在床頭板上，始終沒有移動半分。
「早安。」踏出房門，我看見哥哥還穿著睡衣站在客廳，而父親則是坐在沙
發上怒視他的蓬鬆亂髮。
「早啊。」他用一如往常的愉悅語調回應著我。
在梳頭髮的同時，我沒有聽見哥的聲音。倒是父親刻意壓抑聲量的刺耳詞彙
不斷飛進我腦海中。
「哥，早餐你要吃什麼？」換好衣服，我要出門的時候他依然站在那。
「隨便囉。」他背對著我的身影，看起來有些透明。我依稀可從其中穿透看
見父親的嚴肅表情。
暑假期間，我和哥哥幾乎每天都會去海邊。我帶著兩張白紙、畫板、顏料，
他拎包汽水糖和兩罐冰水。
父親一邊嘟噥著淨都是些沒用的學校、真是白生了兒子之類的話語，一邊幫
他畫志願卡。但總算是讓他繼續升學而不必重考了。
「你們對未來有什麼規劃？」當父親在飯桌上忽然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著
實愣了一會。坐在旁邊的母親沒有說話，一如往常地第一個吃飽，默默地收走自
己的碗筷便離開飯桌。
我將嘴裡的飯菜吞下肚後說：「畫家。」看見父親眉間的皺摺，我仍小聲而
堅定地道出。「我希望能將世界上所有樣子的海都畫下來。」
「就算不當畫家，也可以這樣做。」父親啜口湯，無框的鏡片起了小霧。
「可是我想畫得更好，所以當初才會要求學畫。」我在十歲的時候就主動要
求父親讓我去學畫，到現在我已經國三了。
即使基測就快到了，在畫室我依然沒有缺席過。
「妳的成績很好，今年上第一志願沒有問題的。」父親透過眼鏡直視著我，
質問的口氣：「為什麼還要浪費時間在畫室呢？」
想說的話在口邊停頓、在腦袋裡轉了一圈，即使害怕被罵，我還是說出來：
「……那不是在浪費時間。」
「成天花時間在一張張白紙上，倒不如多寫幾份考卷更實際不是嗎？」
「我只要能考上第一志願就行了，對吧？」
父親沒有接話。
我認作此為默認。「那我就考上。」坐挺身子，我忽然覺得自己和哥哥一樣
有勇氣。「但是我還是會繼續學畫。」
「……給我好好考就是了。」父親的眉頭依然緊鎖。「哲緯，你呢？高中沒
考上像樣的學校……都高二了，也該有點方向吧？」飯廳裡面只有我們，客廳大
古鐘滴答的聲音清晰地在空氣中跑著。
「我會成為風。」我看著他。
「……你說什麼？」父親緩緩摘下眼鏡。
「我說我會成為風。」他說。
「想當飛行員？」
「才不是。是風。」父親似乎不能理解哥哥說的話。
「不然，你說什麼風？」
「風啊。」哥哥有些不耐煩，「就是北風西風的那個風。」
父親露出詭異的笑，「吳哲緯，你是人。」
「喔。」他應聲，但我想那也只是表示他有聽到。
看著哥哥的側臉，透過他我看見窗外的遠處海平線。
「再問一次，你以後想做什麼？」父親說，「這麼愛幻想，我看你們倆兄妹
一個畫家、一個作家算了！」
「我不要，我都說我會成為風了。」
「吳哲緯！你神經病了？！」父親猛地站起身來。「我看你不僅不會唸書，
連腦袋都有問題！」
「他才沒有問題！」我脫口而出。「他會成為風的。」
「吳佩蓉！連妳也被妳哥哥傳染了是不是？」
我本能地身子縮了一下，「沒有。」我說，「我是說真的。」
「……算了！我不想管你們了！以後找不到工作、餓死都不關我的事！」父
親眼鏡還留在桌上，忿忿的腳步聲遠去。
沉默了半晌，「欸，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猛？」
「被你傳染的！」
我們都笑了。
「我有點緊張。」拿著2B鉛筆、自己整理的重點筆記本，我看著偌大的考場
教室發獃。
「安啦。」哥哥知道我的不安。
「嗯。」我撫摸著印有自己姓名、資料的貼紙，就像其他考生一樣普通。
比較起哥哥的一句：「安啦！」，躺在口袋裡、母親給我的『追分成功』好
像過於薄弱、無存在感。
「哥！」我敲著他的房間木門，「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什麼事啊？」他回應後門才打開，「妳中樂透噢？」
「差不多了！我考兩百九十分耶！」
「噢？真酷！」他笑著拍拍我的頭。
「嗯！我的老師說我考超過兩百八十分就送我一套新的水彩耶！」我笑得很
開懷。
「畫室的老師嗎？」
「是啊！」
父親的房間突然敞開，「嗯？這麼開心？成績單拿來我看看。」鏡片下的雙
眼蘊著一絲我無法言喻的情緒。
「很好啊，這樣妳連台北都可以上。申請就好了。」
「嗄？」我壓根沒想過要離家啊！
「不好嗎？妳大姑姑就住台北，上學挺方便。」
「……我可以不要離家嗎？」
「妳想留在家裡？」父親推推鼻樑上其實沒有滑落的眼鏡。「我怕妳不能專
心唸書。」順著父親不在我身上的視線看去──哥哥往陽台走的背影。
「我還要留在畫室繼續學畫啊。」
「我可以在台北找更好的老師教妳。」父親說，「我請名師教妳。」
「我很喜歡現在這個老師。」
「……我再考慮看看。」
為什麼還要考慮？要讀書的不是我嗎？要被送去台北的也是我啊？考基測的
還是我啊……
「……嗯。」但我竟然什麼也說不出口。
「妳知道妳這樣的分數應該去哪兒的。」依然是那樣平淡的表情，我在父親
的瞳孔當中看不見自己的倒影。
當哥哥的關門聲在我身後輕輕響起，我說：「我要留在這裡。」不是『想』。
父親沒有回話，只是越過我的肩頭望著哥哥的房門。
我坐在他的床上，書桌前的他隨手撥著弦：「妳要離開家裡噢？」
「不要。」
「其實沒差啊，妳到哪裡我都到得了。」
「嗯。」因為哥哥是風嘛！「可是，我還想留在畫室。」
「噢。」他抓起床上的吉他，「我們去海邊吧！」
「等等！」我從沒折的棉被上跳了起來，「我去拿畫冊！」就要黃昏了，映
在海面上的色澤，雖然我早已見識過上千萬次……還是不想錯過。
「同學們，申請的表格寫好後，星期三以前交給老師。」我手中拿著空白的
待填紙張，堅定地寫下自己的第一志願。希望進去之後，能夠再參加術科考試去
美術班唸書。
「佩蓉，妳填好申請單了嗎？」
「填好了。」我雙手鎮定地交給父親。
「……妳是怎麼填的？不是教妳填台北的嗎？」
「這間學校有美術班，聽說教得不錯……」
「台北的學校沒有嘛？！」
「……我想留在家裡。」
父親的鼻息重重地噴出，「算了，隨便妳。」將資料袋扔下後便離開我的視
線。
我看著美術班考取的通知單，第一件事情就是衝到哥哥的房間去。
「我考上了！」
「嗯？」
「美術班。」我笑。
「那我們去海邊慶祝好嗎？帶汽水糖再買一份Pizza妳說如何？」
「好啊！」
那天，哥一路陪我畫了三張素描畫、而他多彈了幾首我沒聽過的曲子，也吃
得好飽。但我想最滿足的不是我的胃，而是我的心。
「哥，你為什麼喜歡彈吉他？」
「因為吉他的聲音，最接近風噢。」他撥著弦，「溫柔又剛強。」微笑。
「是嗎？」
「我正在學習風的語言呢！」他彈的不是流行歌曲，也不是任何一個作曲家
所作出來的調──而是他發自內心的語言。
「哥，你變成風之後會怎麼樣？」
「就跟風一樣啊。」
「……看不見？」
「妳看不見我。」他說，「但是我看得見妳噢。對妳說話的時候，大概也是
『呼呼呼！』這樣地說吧。」以我無法理解的方式表達。
「嗯。」
「這樣好嗎？」我幾乎就穿透地看著他，海堤很長。
「夢想總是需要一些代價的。」他微笑的弧度一點也不牽強。
「嗯。」我同意。
「吳哲緯！你到底是在作什麼？」即使是在陽台，我依然無法不去注意客廳
的動靜。
隨著吼聲愈大，外頭的風似乎吹得更加強烈起來。我瞇起眼睛，轉身進到屋
子裡頭。
「呼呼……」風從我未闔緊的門縫衝進來，無法名狀的是這風欲表達的詞句
──我想，可能是在為哥哥受這樣不該有的壓迫抱不平吧！
「模擬考一次都沒考好過！你這樣像一個高三生嗎？！成績不好就算了！連
態度也不好！一副毫無所謂的樣子！……你可不要奢望我會養你一輩子！」父親
激昂的言詞雜亂無章地摔進我耳中。
哥哥站在客廳中央，父親沉默了許久。
「你以後餓死真的不關我的事情！」成績單的碎片飄到我腳邊，靜靜地貼在
地上。
「我也不需要你養。」低聲。
「……你說什麼？你這樣出去不可能找得到工作！」
「我會成為風。」穿過他的身子，哥哥已經透明到我可以看見對面的完整景
象了。
為什麼父親始終沒有發現呢？
「吳哲緯！你神經病啊你！」
「……」他盯著父親看了一會兒，溝通不能，我想哥哥他也十分無奈。「唉
！」
「你嘆什麼氣！你只是一個普通人！科幻小說看太多是嗎？一點出息也沒有
！」
「我……。」我看他大概已經不想說了。
「風？你根本就是個瘋子！」場面忽然爆炸、我無法做出任何動作反應。
「啪！」浮貼在冰冷磁磚上的是母親褐色的長髮──父親驚異的眼神比我們
都還要深。
「小緯是無辜的啊……不要再打他了……」自我有意識以來，第一次看見母
親對父親做出要求。
「……他是神經病。成天說什麼會變成風！」父親的表情訴說著他有些慌亂。
「就算是有病的，他、也是你兒子啊……！」母親的舉動讓站在一旁的我只
得無語。
得無語。
「我沒有病。」哥哥皺起眉頭，「我說的都是真的啊。」
「乖孩子……媽相信你。」母親的表情比平常還要柔和，但卻掩飾不了淚痕
的存在。
「我說的是真的。我會成為風。」哥哥以我從來沒聽過的緩慢的步調、一個
字又一個字地，確定地說。
除了我，沒有人知道這是真的。
「他有病！」我坐在房門口，父親的聲音透過微微敞開的縫隙傳來。
「既然有病，那我們做父母的，就該帶小緯去看醫生。」母親柔聲。
「……」感覺起來父親又不是很想同意母親的說法。
「我再考慮看看。」
隔天，我告訴哥哥這件事情。
「隨便他們，反正我會成為風這件事情，我們自己知道就好。」
「可是，他們要送你去看醫生耶！」
「唉呀！」他無所謂地揮揮手，「就算進什麼精神病院也沒關係啊！」反倒
是笑著：「這樣我就不用唸書了！」
「這我當然知道……我只是……很單純地不想要你離開而已。」
「乖，我隨時都在妳身邊。我是風耶！」他漸漸透明的笑容，讓我又為他開
心、又有些愁。
「嗯。」
父親載著我和母親駛進療養院，「好久沒來看小緯了。」下車的時候，她提
著水果說。
「嗯。」只有我回應母親。
這裡根本就不是屬於他的環境，每次踏進這棟建築物，我總是這麼不高興地
想著。
蒼穹湛藍，風暖暖地吹過我的臉龐。就像哥哥總是拍著我的頭一樣給予我微
笑。
走過一條又一條無盡的白色長廊，我帶著我新畫好的水彩畫──『天空與海
』想放在他的床頭邊。這是我目前為止畫過最美的一幅畫，因為我把哥哥也畫了
進去。
哥哥沒有繼續升學，母親勸說父親帶他去看精神科醫生。即使我極力反對，
但在他懶得反抗的態度下，還是被送進療養院。
我考上大學之後，只要一有空都會去看他，每個周末也都會和他聊天、談談
彼此的近況，即使他待在那兒的生活，簡直是一個字都不值得提的無聊透頂。
「小緯呢？」母親的水果摔了一地，匆忙地離開。
偌大的房間裡，我站在中央，望著敞開的落地窗。
風徐徐地走過每個角落。
我的身後開始起巨大騷動，只有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當大家忙碌、尋找
他的時候，哥哥正笑著在我身邊欣賞畫作上的海平線。
「小緯不見了！」母親近乎尖叫的聲音，刺破每個人的耳膜。
「他沒有不見。」我驕傲地看著母親惶恐的表情。
──所有人都看著我。
我用他當初的肯定語氣告訴大家：「他成為風了。」語畢，展開笑顏，讓他
輕柔地迎面而來，吻上我的臉。
堤防外，海藍粼光的波浪映著陽光閃爍。
尋著風的源頭而去，我的目光下，隱隱浮出一抹心滿意足的笑靨。
天空與海的相吻，是他的鄉……。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