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6月 16, 2007 8:41 pm
其實這件事情原先壓根兒地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想，很少有一篇小說會從結局開始寫的；讀到這裡，一部分的老練讀者可能認為這是倒敘手法，但是他們可能要失望了。
此時的我坐在計程車上，試圖想起我與這篇小說中主角的關係：我是在什麼機緣下認識他的、一共跟他吃過了幾頓飯、為何我對他的私人秘密瞭若指掌、為了什麼原因我花了近千塊的車費來到這鄉下。這些問題中，我對於第三個比較關注，最後我想到答案了。
因為我跟他，並不太熟。
這乍聽下彷彿有些矛盾，其實不然。
「一共一千零五十五，收五十就好。」
我不記得究竟付了一千零五十塊還是區區一枚銅板，我在認真思考最後一個問題，然後我想起來了。
六號門牌表面覆蓋著一層黃土，偏執的我從口袋中取出一張面紙，吐了一點唾液把它擦拭乾淨，然後摺疊好放回口袋。穿過紅磚牆，遠遠地，就可以從院子聞到檀香的氣味。純白色帳篷架設在幾株矮小的鐵樹旁，灰色鐵椅排排置於右側，幾名女子在房舍內外忙進忙出，把食品與金紙擺上香案，剛點燃的蠟燭竄起的裊裊白煙劃過了位於中央大幅蟾蜍般長相的黑白遺照……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劉老謙。本名的話，不知道該以什麼字替換「老」字。
眉濃、鼻寬、耳長，光是這三個字就足以形容劉老謙生前的大概，也可以說我恨極了這種長相的人，巴不得狠狠揍他一頓，但是現實中事與願違，我跟劉老謙在兩年前的某個週末相遇。
我有一個習慣，碰到什麼難過的事情就留長髮，直到披頭散髮地走在夜路上都會嚇到人後，才擇個良辰吉時的週末到海邊，把所有的不愉快一次剪個乾淨。就是那天，劉老謙與他的八號女秘書幽會時在海邊散步，因為某些不方便言及的原因不歡而散。
我跟他隔了三公尺，坐在分別的磐石上，看著夕陽落入大海。
「女人啊……」他說，「當你以為你真的懂了，才真正搞迷糊了。」
我沒有答話，一直到了海平面邊緣染上紫色，我問他：「有菸嗎？」
他從老潮花格襯衫的口袋掏出了一個空的紙盒。
「沒了。」
「那正好。」我說，躺了下來，「反正我也不抽菸。」
就這樣子我們開始聊了起來，關於人生關於事業關於女人。劉老謙是家裡的么子，被迫送到沒有兒子的人家，收養他的是一間小型牛奶工廠的老闆，劉老謙年輕時就在那裡工作，沒想到就此平步青雲，從搓揉乳牛的乳頭開始到年輕女人的，他成為了牛奶工廠的老闆。
「我真是恨極你這種人。」
「那這樣吧，這五千塊給你。以後我跟你說我的故事，一個小時一千塊。」
我起初沒有在意他說的話，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那個晚上，可是隔了一星期，劉老謙打了電話給我，當我問他怎麼找到我的時候，他說這種事情隨便用錢就可以解決，並且主動把薪水調漲到每小時一千五。
純粹抱著打發時間心態的我，就這樣聽著劉老謙訴說他的家庭、他過世的妻子、他從大陸娶來的二娘、他三個不成材的兒子、他的童年往事、求學過程、戀愛史、每次外遇的艷事等等，他把我當成一本活生生的日記，一絲不掛地把他的秘密都告訴了我，我的儲蓄也多積存了上萬元有。
一來我對他陌生，二來對他沒有威脅性。他自己這麼說過。
在我們最後一次會面時，我忍不住問他：「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
他卸下他原本興奮的模樣，闔不攏的嘴也闔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菸，慎重地告訴我：「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希望被人記住。」
「你有錢，應該找個作家幫你寫傳記。」
「沒錯，那就是你。」他說，「趁我還沒死之前給我寫一本傳記，給我審核。」
當然，這成為了他的遺願，而我無心替他完成。我相信他只是抱持著反擊的心情才隨口說的。
現場肅靜地讓我回過神，臨時搭制的靈棚已經幾乎坐滿了劉老謙的親友，二娘與三個兒子也來到現場。劉老謙給我看過他們的照片。
大兒子在眾人面前不停拭淚，以哽噎的嗓子說著過去的事情，我勉強保持著耐性，看著他把眼皮都搓破了，手帕還是乾的。
當一切該說的該做的都結束了，劉老謙的二娘帶著我到現場的角落。
「他有跟你說過了嗎？」她帶著些許廣州腔問。
「他拍錄影帶時，我在現場。」
「那就好……」她面有難色地點頭，慢慢地走入了人群之中，而我也繞過靈棚出了劉家，在紅磚圍牆外用手機叫了一台計程車，目送參加葬禮的人群離去。
「你那樣叫哭嗎？連個鼻水都沒有還擦到破皮！」
「靠么！你有本事，你自己上去！馬的，痛死了……」
「律師那邊怎麼還沒有消息，好好的周末還要來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
「喂！有人……」
他們三兄弟注意到我的存在，瞪了我一眼，都轉身離開門口。我叫的計程車這時候來了，我回首看了看六號門牌，把角落殘留的一點泥沙擦乾淨，這才上了車。
※
劉老謙下葬後七天，二娘大概帶著轉賣工廠後百分之七十五的遺產回大陸去了。
我站在大玻璃窗前，躊躇著要不要進去，店員主動走出來寒喧：「先生，請問你想買車嗎？」
「這台法拉利要多少錢？」
「先生我們進來談吧，現在買車有無利息分期付款等優惠……」
「你……有沒有試圖想去忘記一個人，卻忘不了？」
「啊？」
「簡單地說吧，我腦袋裡現在住了一隻曾經很有錢的好色蟾蜍。這是不管花多少錢都沒有辦法把牠殺死的。」
我盯著玻璃窗，另一邊蟾蜍正看著我，嘴角托起他肥厚的兩頰，不懷好意地微笑。
（完）
初稿 2007/06/16
我想，很少有一篇小說會從結局開始寫的；讀到這裡，一部分的老練讀者可能認為這是倒敘手法，但是他們可能要失望了。
此時的我坐在計程車上，試圖想起我與這篇小說中主角的關係：我是在什麼機緣下認識他的、一共跟他吃過了幾頓飯、為何我對他的私人秘密瞭若指掌、為了什麼原因我花了近千塊的車費來到這鄉下。這些問題中，我對於第三個比較關注，最後我想到答案了。
因為我跟他，並不太熟。
這乍聽下彷彿有些矛盾，其實不然。
「一共一千零五十五，收五十就好。」
我不記得究竟付了一千零五十塊還是區區一枚銅板，我在認真思考最後一個問題，然後我想起來了。
六號門牌表面覆蓋著一層黃土，偏執的我從口袋中取出一張面紙，吐了一點唾液把它擦拭乾淨，然後摺疊好放回口袋。穿過紅磚牆，遠遠地，就可以從院子聞到檀香的氣味。純白色帳篷架設在幾株矮小的鐵樹旁，灰色鐵椅排排置於右側，幾名女子在房舍內外忙進忙出，把食品與金紙擺上香案，剛點燃的蠟燭竄起的裊裊白煙劃過了位於中央大幅蟾蜍般長相的黑白遺照……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劉老謙。本名的話，不知道該以什麼字替換「老」字。
眉濃、鼻寬、耳長，光是這三個字就足以形容劉老謙生前的大概，也可以說我恨極了這種長相的人，巴不得狠狠揍他一頓，但是現實中事與願違，我跟劉老謙在兩年前的某個週末相遇。
我有一個習慣，碰到什麼難過的事情就留長髮，直到披頭散髮地走在夜路上都會嚇到人後，才擇個良辰吉時的週末到海邊，把所有的不愉快一次剪個乾淨。就是那天，劉老謙與他的八號女秘書幽會時在海邊散步，因為某些不方便言及的原因不歡而散。
我跟他隔了三公尺，坐在分別的磐石上，看著夕陽落入大海。
「女人啊……」他說，「當你以為你真的懂了，才真正搞迷糊了。」
我沒有答話，一直到了海平面邊緣染上紫色，我問他：「有菸嗎？」
他從老潮花格襯衫的口袋掏出了一個空的紙盒。
「沒了。」
「那正好。」我說，躺了下來，「反正我也不抽菸。」
就這樣子我們開始聊了起來，關於人生關於事業關於女人。劉老謙是家裡的么子，被迫送到沒有兒子的人家，收養他的是一間小型牛奶工廠的老闆，劉老謙年輕時就在那裡工作，沒想到就此平步青雲，從搓揉乳牛的乳頭開始到年輕女人的，他成為了牛奶工廠的老闆。
「我真是恨極你這種人。」
「那這樣吧，這五千塊給你。以後我跟你說我的故事，一個小時一千塊。」
我起初沒有在意他說的話，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那個晚上，可是隔了一星期，劉老謙打了電話給我，當我問他怎麼找到我的時候，他說這種事情隨便用錢就可以解決，並且主動把薪水調漲到每小時一千五。
純粹抱著打發時間心態的我，就這樣聽著劉老謙訴說他的家庭、他過世的妻子、他從大陸娶來的二娘、他三個不成材的兒子、他的童年往事、求學過程、戀愛史、每次外遇的艷事等等，他把我當成一本活生生的日記，一絲不掛地把他的秘密都告訴了我，我的儲蓄也多積存了上萬元有。
一來我對他陌生，二來對他沒有威脅性。他自己這麼說過。
在我們最後一次會面時，我忍不住問他：「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
他卸下他原本興奮的模樣，闔不攏的嘴也闔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菸，慎重地告訴我：「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希望被人記住。」
「你有錢，應該找個作家幫你寫傳記。」
「沒錯，那就是你。」他說，「趁我還沒死之前給我寫一本傳記，給我審核。」
當然，這成為了他的遺願，而我無心替他完成。我相信他只是抱持著反擊的心情才隨口說的。
現場肅靜地讓我回過神，臨時搭制的靈棚已經幾乎坐滿了劉老謙的親友，二娘與三個兒子也來到現場。劉老謙給我看過他們的照片。
大兒子在眾人面前不停拭淚，以哽噎的嗓子說著過去的事情，我勉強保持著耐性，看著他把眼皮都搓破了，手帕還是乾的。
當一切該說的該做的都結束了，劉老謙的二娘帶著我到現場的角落。
「他有跟你說過了嗎？」她帶著些許廣州腔問。
「他拍錄影帶時，我在現場。」
「那就好……」她面有難色地點頭，慢慢地走入了人群之中，而我也繞過靈棚出了劉家，在紅磚圍牆外用手機叫了一台計程車，目送參加葬禮的人群離去。
「你那樣叫哭嗎？連個鼻水都沒有還擦到破皮！」
「靠么！你有本事，你自己上去！馬的，痛死了……」
「律師那邊怎麼還沒有消息，好好的周末還要來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
「喂！有人……」
他們三兄弟注意到我的存在，瞪了我一眼，都轉身離開門口。我叫的計程車這時候來了，我回首看了看六號門牌，把角落殘留的一點泥沙擦乾淨，這才上了車。
※
劉老謙下葬後七天，二娘大概帶著轉賣工廠後百分之七十五的遺產回大陸去了。
我站在大玻璃窗前，躊躇著要不要進去，店員主動走出來寒喧：「先生，請問你想買車嗎？」
「這台法拉利要多少錢？」
「先生我們進來談吧，現在買車有無利息分期付款等優惠……」
「你……有沒有試圖想去忘記一個人，卻忘不了？」
「啊？」
「簡單地說吧，我腦袋裡現在住了一隻曾經很有錢的好色蟾蜍。這是不管花多少錢都沒有辦法把牠殺死的。」
我盯著玻璃窗，另一邊蟾蜍正看著我，嘴角托起他肥厚的兩頰，不懷好意地微笑。
（完）
初稿 2007/06/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