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三今天講二叔公的故事。

他十七歲時從軍了,至少他是這麼跟小三說的。後來他搭了大兵船,越過海洋,到了一個高山四週環繞了熱帶叢林的島。他們在海灘對面的林子裡挖壕溝,用樹枝和寬寬的椰子葉片偽裝。他每天就從一個槍眼望出去,四方的洞孔外面,上半是天空,下半是沙灘。有一天,在大雨而陰暗的凌晨,他被槍聲驚醒,跳了起來,把槍伸出槍眼,雨水潑進他眼中、隱隱生疼,他就跟著左右的鄰兵,什麼也看不清楚地掃射。

後來傳來了後撤的喊話,他就跟著左右鄰兵,在深過足踝的水灘中沒命地往叢林內部奔跑。他記得一個鄰兵,把一封家信和彈帶一起交給他。後來,在記憶中,他把那個原來並不是很熟悉的鄉下孩子,想像作自己的小弟。每年到了春末,就到鄉下的一個小寺廟去上香。

這件事,二叔公是在死前不久,當一個故事跟小三講的。

(二)
K 陪主秘去見一個日本華僑訪國的團體,一群人,漢語都生疏了,K 必需偶而把大學修過兩年的 Nihongo 勉強扯出來用。Ah, nihongo wa wakali masu nei! 他們禮貌地點頭微笑、回報以矜持的善意。他們的行程包含外雙溪、先故宮、接著藝品店 shopping,而後新北投溫泉會館。入夜後,主秘跟領團的兩位僑商去喝酒。K 必需為某幾位獨身的歐吉桑作私人的安排。他手頭有幾個為此準備的電話,不太耐煩地打過去,訂下了指定喜好的格式和節目。

他打電話回家時,妻子的答話聲睡意惺忪。

公務車送他回到街口時,他覺得像傷風一樣地疲怠,筋骨深處隱隱酸疼、幾乎要開始顫鬥地發著輕微的寒意。他走了一小段路,到了附近小廟口的小吃攤。父親的老闆正囉唆地支使著女兒。K 突然不能決定,青島啤酒、台灣啤酒、日本一番、還是美國 Bud Light 。

女孩送上大腸麵線時,大拇指尖如常地稍稍浸入麵糊。他嘲笑地想,好在粗魯的老闆不管上菜。後來又覺得自己很可笑,入口的每一微克食物,都經過他的手。他想起那幾個歐吉桑,現在他們擁抱的每一個年輕女體,也都經過他的手掌。

(三)
這晚在假日旅館過夜,她們之前吃了藥膳火鍋,去愛河搭了觀光船繞了燈華滿樹的光廊。而後她們在國賓河濱的戶外酒館久坐,中年的拿卡西彈電子琴唱沙啞的日據時代悲情哀歌。她們喝紅酒,接著曼哈坦、草莓黛可麗、和好幾輪的瑪格麗塔。山山開始哭,她一向這樣,所以水水並不意外。她會開始低聲地覆述一些少女時期家暴的事情。水水知道,這些事,已經是真真假假混溶一片,像潮水裡跟著起伏的細沙那樣,並不能分出清水一樣的事實了。她任由山山編織她痛苦的回憶,她知道明天她不會再提起、或甚至記得,直到下一次她們再去哪兒縱酒。

水水現在記憶起一個高中的男老師,瘦小而有才氣的國文老師,偶而會影印他在副刊或某詩刊上的文章,在班上討論。水水想起他朗誦詩歌時的陶醉神情,相信他當時是很投入的。水水跟他一起進幾次過假期,當裸裎相見前,他也會朗誦詩句,用很投入的情緒。當然,水水記得很清楚,一旦她坐上房間角落特備的春椅、雙腿被架子撐開時,他便是個很投入的運動員,跑著長跑那樣地用心掌控腳步和速度。這時水水看不到美麗的情緒了,有些人可以證明性不需要情緒這個命題。

水水在高三畢業不久前,偶然在小麵攤認識了山山,她竟然跟水水只隔了幾間教室。後來在一次競酒之後,兩人都說起了國文老師的性機器,她們笑得止不住眼淚,擁抱著大哭,哭笑不分那樣地發著酒瘋。

現在她們沖了澡,軀體懶洋洋地鬆軟滑潤。而後山山推了水水一下,水水就鬆軟軟地坐上那張奇特的椅子。她閉上眼,開始知覺到山山溫柔的吻。

(四)
吉田勇男老先生是僑界領袖。市長在公祭上致詞,說起老先生原名李深根,南投縣國性鄉人,是日軍兵伕的最後一批。戰後從菲律賓徹回日本,在兵庫成家,勤奮經商有成,多年來經常返國訪問旅遊,非常念舊……

K 悶悶地坐在靈堂角落,一大清早,他接了通電話,就火速趕到北投的小賓館去收拾狀況。不知所措的女孩子站在房間門口的走道上,驚嚇得臉色蒼白。K 草草記下她的名字和手機號碼,安撫她不會有什麼事,讓她先走了。他聯繫了熟悉的軍醫和葬儀社熟人。這樣的事也不是頭一回了,幾個料理事情的人,對了一下說詞,就在天亮前,把老頭子運走了。

主秘並沒怪他,但也悶悶地說了一句,下回找些熟女,比較不會太激烈出事。K 只能維維否否,老頭子選什麼樣的小姐,他湊不上嘴。這個主秘也是心知的。

孩子去奶奶家了。他夜裡回到家,清淨而整齊,妻的身體漾著微微的香水,已經給他放了一澡缸加了精油的熱水。他起來時,軀體鬆軟滑潤,看得到臥室裡妻點了芳香的油燈。他突然記起新婚時遊過還沒有城市光廊的愛河、記起假期旅館。他微笑著躺上床,感覺到妻溫柔的嘴脣。熟女,他想起主秘的話,或許也有道理。

6/2/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