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5月 26, 2007 12:18 am
密語之一
那年春天，我們還是男孩。
在睡著之前，試著將夢闔上，把關於你的記憶細細的複習一遍。從春天開始，關於
溫度、溼度、在入夜時被你踩濕的月光，以及讓溫柔搭上的肩膀。我在城市，轉身移開
眷戀的視線，然後把那些捲起來，曬乾、忘記。埋下早已凋乾的碎裂樹枝，也許幾個種
子包覆在裡面，封住。黃粉蝶幾個輕盈搧動風力，巧妙地起飛。
好吧，我承認了。我還在想念。但是給我一個瀟灑的藉口：假如我是鱗翅目
夜晚韆翩的翅膀，那我會毫不遲疑地在下雪的季節踏著飄來飄去的光點，乘著風勢展翼
前往溫暖的地方。不過在北回歸線貫穿的島嶼，海邊的街，一天到晚都是縹緲的風景。
潮濕的氛圍模擬不出全然純白的天氣，所以自己在畫冊裡，下了一場雪。雖然那天的咖
啡館外，橘糖天空明明野了一個海洋。
什麼時候學會喝咖啡的呢？就算是到現在，我也不覺得好喝。為了偽裝自己城市鄉
巴姥的真正臉孔，我飲下了象徵都會文化的第一杯香濃的純黑精華。發現它果然像小說
寫的一般憂鬱：為了中和那苦澀的口感，加了將近半罐的白糖，不僅口乾舌燥了好一陣
子，也終於體會了古人所謂眾人皆睡我獨醒的偉大情操啊！「崇高」一番後，嗚，兩個
黑眼圈，三顆最青春的青春痘，和背的四不像五的模糊概念，不過總算是佛腳抱的還算
用力，兌換了六科得分七十幾的成績單。
不管了。反正又要週末了。耶耶耶。
學期中某次為才藝班的孩子們上課，說起芭比娃娃誕生的故事。哎呀老師羞羞臉，
那不是小女生的把戲嗎。心裡委屈了半晌，芭比娃娃的設計者和在台灣代理的經銷商負
責人也都是大男人一隻啊，總覺得他們真的實現了「親一下，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
快樂的日子」。一對對長髮倩兮美目盼兮的公主和「肯尼」在紅毯上許諾著愛的話語、
真心不悔。而我只能在玩具店或婚紗攝影棚憑藉豐富的想像力一遍一遍去揣測王子的眼
睛，直到打烊乖寶寶要上床睡覺的時候為止。
偌大的台鈴一二五，自己駕駛突然就莫名其妙的空虛。當一匹小五十載著擁抱的兩
人呼嘯而過時，我發覺，突然很想跳車躲起來。再不然就是用更快的速度逃離無地自容
的現場，直到被人遺忘，在空氣中變得可有可無的時候，狼狽又無聲的狂奔。或者期待
下雨，在這種時候能見度變成一幅印象派朦朧美麗的畫風，把傘丟了後跳進雨中，即使
眼睛多了兩行什麼，也只不過是誤讀成傷心的錯覺。來，乖喔。那是流星啦！只是不可
以拿來許願得那種……
校園的羊蹄甲開了耶。啊，真的嗎？好哇好哇我們趕快去看。趁清晨太極拳還沒開
打的時候，我們忙著趕赴一場躲在柴山的花會。發芽的彩葉草彷彿摘下了還在作夢的太
陽，過度燦爛的檸檬香脂樹皮浪漫的叫人以為幸福其實離得很近很近。是啊，我們各在
山的一角看起海，模仿「兩岸猿聲啼不住」，卻忘了，彼此早已踏上了不同的船隻，飛
馳在星垂平野，渡過了山水幾嶂幾重。
第一次見面，就在那種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古典又華麗的大門前面。
是呵。磚紅的文學院殿堂掛滿運筆如飛的行書，一摺詩經的句子每每在歲歲年年人不同
的海濤裡唱著水聲續續的曲調，漸漸產生了一種低眠的魅力。只是我們都不敢閉上眼。
因為，只要一閉上，就真的只能在夢裡相逢了。
所以我們夜夜在月光之下趁別人作夢的時候偷了一點風，舉杯邀飲，相擁看著在對
海寂寥的燈岸，細數對影給模糊的橙色燈光到底照出了幾個漸層。那時候我們不約而同
的愛戀起李白和卡爾維諾，笑看桃李春風、名花傾國，驀地長翅膀的飛天貓抓傷了月亮
的背，無辜的眼睛盯著蒼灰色澤的步道，咿哦，低迴。
於是我們挾草為茅、拈枝作劍，天亮之際便「聞雞起舞」，如果雞睡過了頭，我們
還是相視而笑，雙手相牽直到太陽在海裡看到日出才依依不捨的放開。那時候我總愛豆
漿配鬆餅，而你是熱咖啡搭飯團。跑一趟咖啡館和早餐店後，就地選一處看天空的風景
，直到第一堂課的上課鐘響。
課堂上如夢似幻的詩詞，掏心掏肺，盡點戰爭歷歷，像一個寫滿權力慾望的消長分
析圖。而我驚異自己冷酷無情，手指翻頁過處，竟輕巧的猶如一杯調得太淡的茶。草履
蟲綠的幾片葉子悠閒地在水裡游開、漂浮，然後隨著吞嚥的姿勢溫潤地滑入喉頭，下陷
、下陷。啊，喝完了。或者說，?就算是一瞬間被謫仙醉過的眼睛，一覺醒來，也不會把繁華的市街誤認成長安窗景。而
雨天如此溫柔，飄灑過寂寞的長廊、男街、女巷，滴瀝滴瀝的地上幾圈恍恍惚惚的水紋
，迴盪著殘留幾片落瓣的傷心。殷紅殷紅，那是青蓮的長嘆嗎？還是義山哭泣在東風無
力百花殘的獨人畫舫裡，早預知了易安此情無計可消除的惆悵，任憑香爐消盡，等倦了
一遍遍的燕子回時，卻只換得一幢月滿西樓？
為此，我不肯用功了。不想再去研究荒塚作古的悲歡離合。我在日記裡摺起關於以
前的事情，畫一個大叉叉當作禁地，躲進在巴洛克均勻對稱的音樂裡舒服地彈奏蒙神寵
愛的鋼琴。起風了，夏日白千層在春季末梢笑著，輕輕的一踢就掉出了一片棉白的雲片
，散開、起飛。
鋼琴，木質的音箱有著旅行的軌跡。剪走的一段空氣開始流動，像一場滑到視線邊
緣的風，篤篤篤篤、篤篤篤篤，巴哈在百葉窗上拖曳一陣安靜的氣流，精準而安全地舔
了出去。圓形的聲音像是導演了一個安靜的電影，部分曝光、柔焦，彷彿上了一層均勻
的蜜粉，感覺格外晶瑩。屋頂的貓漸漸就打呼了，毫不防備的肚皮胖胖地上上下下，彷
彿吸飽了太多的夢境，完全沒發覺上面停滿了溫度還不夠的太陽。而黑鍵白鍵似乎忘了
要演奏這一段，猶如漏拍的精采鏡頭，錯過的，都是溜走的春天了。
『那。再彈一次好嗎？』
我看著你，眼底盡是眷戀的表情。面對那樣完全不分青
紅皂白的寵愛，有了笑容的預感。我一邊彈、一邊聽你說生命是一場輕盈的冒險，就好
像蜻蜓點水後的飄痕都還沒散去，下一個際遇便摸不著邊地開始，於是放眼所見都成了
過客，如果只求簡單，就可以安安靜靜的走完人生旅程。
但我們都很清楚，對於想在街上牽手的男孩子，那是一個遙遠的的神話故事。
我們總是輕盈的邀約，有著無憂無慮的笑容。向來，都不敢要求為彼此標上靈魂的
刻度。是啊，因為四個英文字母排列出來的承諾太奢侈。那時天空一半，風也軟綿綿的
，作夢的橘子燈在晚上把月亮也曬成呆，四周曖昧的連狗的打呼都軟軟地呢喃。我們第
一次在彼此的面前閉上了眼，靠近，雙唇不熟練的緊貼、交纏。就像是跳針的十二平均
律，無法控制地走調。
那是一個海灘，晾濕的沙被月光掏洗成柔白色。我們翻過了圍牆，被踏矮的草坪頂
著腳印無辜地抗議。細細的、未加工的自然鹽味溶在海裡，幾隻船影在水面上不知道是
否在釣魚。我們沒帶泳褲，索性把所有的設備都全部省略，裸裎的背沿上沁冷的潮濕，
在笑聲之中游到太平洋去了。銀色上弦以光的姿勢變成海，我們的視線突然只焦距在對
方身上，……安靜了。
然後，沙灘上剩下一個水光倒影。
接合之處有著撕裂的甜蜜的疼。
我記得，擁抱。而且，不只是擁抱。沙灘上亮著幾些濕濕的鹽潮，漸漸消失在丘壑
裡。
一個女教授問我，你想過自己要前往什麼地方嗎？如果世界與你為敵，你仍然要堅
持自己嗎？──我給了一半天真爛漫的笑容。反問，那，你想過論及婚嫁嗎？
我們都笑了。
因為，我們相同、我們不同。
因為，我們遙遠、我們靠近。
因為，我們相遇。
因為，我們相關。
你好嗎。我現在突然想寫一封信。然後我發覺，我睡不著了。
……………………。
……………………。
……………………。
好，寫完了。啊你怎麼什麼都沒寫，什麼，我剛剛不是寫下了千言萬語嗎？沒穿過
國王的新衣，那，應該聽過國王的故事吧？
細數我們相遇的日子已經可以翻譯成三百多個太陽、一百三十多個陰雨和六個無從
考證的天氣。在沒有相遇的星期，日記中只留下了模糊的痕跡。撕去的、殘缺不全的，
或著那堆文字在火焰裡跳了一生一次傷心的舞蹈，名副其實的萬念俱灰。
殘留的證據清楚的指控我在不寫日記的時候都泡在純愛的童話和浪漫愛情小說裡：
我記得，在那裡連潑婦罵街都很有氣質地不食人間煙火。閉上眼睛，只要睡到天荒地老
，睜開眼，英俊的王子就帶來從此幸福快樂的日子。或者在東京、在巴黎、在北京，甚
至在海底，嘩，多麼浪漫的地名，不小心撞了一下，拉拉小手一分鐘內就可以大喊我愛
你……
許多偉大的學者專家忙著辨正他們的可笑，但是我還是期待這般關於飛翔的話語，
因為我永遠不明白顛覆的意義到底在於何處。什麼都揭開，那，就等於很成熟地愛了嗎
？總覺得，雖然我們老老實實的踏在大地上，卻總是和天空有著說不完的故事。織就的
風候摸不著、看不見，卻在軟軟的肺葉裡呼成一道空氣，就那麼輕輕的一吁，有你的味
道，也有我的。暖噴噴的飛流把我們的中間填滿，騰空的距離裡產生極為密切的相牽，
我們彼此笑著看見，傾聽耳垂下的細紋，墊起腳尖吻上了，說著聽不膩的甜蜜字眼。
如同你的唱腔，極輕極輕，猶如蛺蝶撩枝，像一摺美麗的紙飛機，在空中畫出了一
道緩慢的曲線，那是無與倫比的飛行。而我是被你寵愛唯一的乘客，帶一籮筐的作夢，
綁好安全帶，唯一的任務便是負責欣賞窗口邊美麗的驚喜。雪塊般的雲，渦成旋心的形
狀。愈接近核心，愈透明的水鴨藍就漫開，遊成一天到晚的氾濫，滿出來的日光哇啦啦
流了一地，直到退潮濕瀲瀲的陷下去，才勉強換了一個月亮汽球飄在上面。
天黑了，我在你的包圍裡成了一隻兔子。你是蘿蔔，被一個個吻養成大野狼的樣子
，被蜜蜂螫了一下，漸漸地也懂得採花。
春天的季節，你在花季盛開的時節努力澆水，趕在市集熱鬧的時候，和小城爭美。
而我，只是在單調的草原裡曬著無聊的太陽，是啊，又悄悄啃起童話的棒棒糖了。翻到
最後一頁才發現，被月亮淋傷的書本上邊，早已灑滿了星星。劃空飛躍的許願花火倏地
裂開，像是天使摺壞的翅膀突然殞落，震碎的光環寸寸片片。
我以為，下了一場雪。只是我忘了帶火柴，點上一個個白色的夢。
好小好小的時候，在故事書本上知道了關於雪的事情。就是在那種很冷很冷的天氣
啊，聖誕老公公騎著麋鹿在天空飛，只要掛上一個襪子，乖乖的早點上床睡覺，第二天
醒來就可以高興的傻笑好一陣子。六角形以美麗的形式下降，白色一片，凝眸無止盡的
美麗回光。或許因為這樣，穿著簑衣的老詩人才要在毫無腳印子的雪地上，回看無人無
鳥的空山，拿著魚竿去垂釣一條條的童年。
後來，天暖了。有人在一朵凋殘的寒梅裡發現一隻僵斃的春蝶，是呵，牠等待了漫
長的日子，不顧那些萬紫千紅，終於等到那白色的笑靨綻開……只是太遲了、太遲了啊！
難道說，相遇，原本就是為了要分開？
轉身才發現，原來我也在錦簇的花團中間忙碌。草原上沒有白色的兔子了。
我們都忘了再見。也忘了要邀約。
再次見面，在某個無可無不可的街頭巷尾。你拉著我到你的房間，端出有差沒差的點
心飲料。然後，我們很有默契地忘掉本來尷尬的氣氛，靦腆的開懷起來。這一次，我的
身邊多了一副鼓棒，而你的房間多了一支吉他。然後我們唱著五零年代的老歌，輕昂的
節奏隨幾個撥弦起飛。翻起昔日的照片，回憶像是協和平庂的古典七律，綿長的風，盡
是規矩的、舊舊的溫柔。
鵝黃的燈光，緊閉的空間隨著時間漸晚而悶熱起來，於是我們都褪去了上身下擺，
單薄的被單有著催眠的作用。我們躺下，不覺發現彼此都精實了些，笑了，然後安靜地
擁抱，直到月亮變成樹穩穩地站著，眼睛也慢慢閉上了。
那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背景大概是黃河吧？昏黃的流水有著說不出的蜜意，黏
質的泥土層上開滿了羊蹄甲，而我和你各自站在一艘船上，相遇、經過、離開。眼神交
會的瞬間，彼此都留了一個會心的笑容。
我起身，穿上衣服騎著台鈴一二五輕馳而去。在那之前留下唇角一個戀戀的服貼當
作到別，蟬鳴已經開始鼓譟了。
是了，快要夏天了。
那年春天，我們還是男孩。
在睡著之前，試著將夢闔上，把關於你的記憶細細的複習一遍。從春天開始，關於
溫度、溼度、在入夜時被你踩濕的月光，以及讓溫柔搭上的肩膀。我在城市，轉身移開
眷戀的視線，然後把那些捲起來，曬乾、忘記。埋下早已凋乾的碎裂樹枝，也許幾個種
子包覆在裡面，封住。黃粉蝶幾個輕盈搧動風力，巧妙地起飛。
好吧，我承認了。我還在想念。但是給我一個瀟灑的藉口：假如我是鱗翅目
夜晚韆翩的翅膀，那我會毫不遲疑地在下雪的季節踏著飄來飄去的光點，乘著風勢展翼
前往溫暖的地方。不過在北回歸線貫穿的島嶼，海邊的街，一天到晚都是縹緲的風景。
潮濕的氛圍模擬不出全然純白的天氣，所以自己在畫冊裡，下了一場雪。雖然那天的咖
啡館外，橘糖天空明明野了一個海洋。
什麼時候學會喝咖啡的呢？就算是到現在，我也不覺得好喝。為了偽裝自己城市鄉
巴姥的真正臉孔，我飲下了象徵都會文化的第一杯香濃的純黑精華。發現它果然像小說
寫的一般憂鬱：為了中和那苦澀的口感，加了將近半罐的白糖，不僅口乾舌燥了好一陣
子，也終於體會了古人所謂眾人皆睡我獨醒的偉大情操啊！「崇高」一番後，嗚，兩個
黑眼圈，三顆最青春的青春痘，和背的四不像五的模糊概念，不過總算是佛腳抱的還算
用力，兌換了六科得分七十幾的成績單。
不管了。反正又要週末了。耶耶耶。
學期中某次為才藝班的孩子們上課，說起芭比娃娃誕生的故事。哎呀老師羞羞臉，
那不是小女生的把戲嗎。心裡委屈了半晌，芭比娃娃的設計者和在台灣代理的經銷商負
責人也都是大男人一隻啊，總覺得他們真的實現了「親一下，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
快樂的日子」。一對對長髮倩兮美目盼兮的公主和「肯尼」在紅毯上許諾著愛的話語、
真心不悔。而我只能在玩具店或婚紗攝影棚憑藉豐富的想像力一遍一遍去揣測王子的眼
睛，直到打烊乖寶寶要上床睡覺的時候為止。
偌大的台鈴一二五，自己駕駛突然就莫名其妙的空虛。當一匹小五十載著擁抱的兩
人呼嘯而過時，我發覺，突然很想跳車躲起來。再不然就是用更快的速度逃離無地自容
的現場，直到被人遺忘，在空氣中變得可有可無的時候，狼狽又無聲的狂奔。或者期待
下雨，在這種時候能見度變成一幅印象派朦朧美麗的畫風，把傘丟了後跳進雨中，即使
眼睛多了兩行什麼，也只不過是誤讀成傷心的錯覺。來，乖喔。那是流星啦！只是不可
以拿來許願得那種……
校園的羊蹄甲開了耶。啊，真的嗎？好哇好哇我們趕快去看。趁清晨太極拳還沒開
打的時候，我們忙著趕赴一場躲在柴山的花會。發芽的彩葉草彷彿摘下了還在作夢的太
陽，過度燦爛的檸檬香脂樹皮浪漫的叫人以為幸福其實離得很近很近。是啊，我們各在
山的一角看起海，模仿「兩岸猿聲啼不住」，卻忘了，彼此早已踏上了不同的船隻，飛
馳在星垂平野，渡過了山水幾嶂幾重。
第一次見面，就在那種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古典又華麗的大門前面。
是呵。磚紅的文學院殿堂掛滿運筆如飛的行書，一摺詩經的句子每每在歲歲年年人不同
的海濤裡唱著水聲續續的曲調，漸漸產生了一種低眠的魅力。只是我們都不敢閉上眼。
因為，只要一閉上，就真的只能在夢裡相逢了。
所以我們夜夜在月光之下趁別人作夢的時候偷了一點風，舉杯邀飲，相擁看著在對
海寂寥的燈岸，細數對影給模糊的橙色燈光到底照出了幾個漸層。那時候我們不約而同
的愛戀起李白和卡爾維諾，笑看桃李春風、名花傾國，驀地長翅膀的飛天貓抓傷了月亮
的背，無辜的眼睛盯著蒼灰色澤的步道，咿哦，低迴。
於是我們挾草為茅、拈枝作劍，天亮之際便「聞雞起舞」，如果雞睡過了頭，我們
還是相視而笑，雙手相牽直到太陽在海裡看到日出才依依不捨的放開。那時候我總愛豆
漿配鬆餅，而你是熱咖啡搭飯團。跑一趟咖啡館和早餐店後，就地選一處看天空的風景
，直到第一堂課的上課鐘響。
課堂上如夢似幻的詩詞，掏心掏肺，盡點戰爭歷歷，像一個寫滿權力慾望的消長分
析圖。而我驚異自己冷酷無情，手指翻頁過處，竟輕巧的猶如一杯調得太淡的茶。草履
蟲綠的幾片葉子悠閒地在水裡游開、漂浮，然後隨著吞嚥的姿勢溫潤地滑入喉頭，下陷
、下陷。啊，喝完了。或者說，?就算是一瞬間被謫仙醉過的眼睛，一覺醒來，也不會把繁華的市街誤認成長安窗景。而
雨天如此溫柔，飄灑過寂寞的長廊、男街、女巷，滴瀝滴瀝的地上幾圈恍恍惚惚的水紋
，迴盪著殘留幾片落瓣的傷心。殷紅殷紅，那是青蓮的長嘆嗎？還是義山哭泣在東風無
力百花殘的獨人畫舫裡，早預知了易安此情無計可消除的惆悵，任憑香爐消盡，等倦了
一遍遍的燕子回時，卻只換得一幢月滿西樓？
為此，我不肯用功了。不想再去研究荒塚作古的悲歡離合。我在日記裡摺起關於以
前的事情，畫一個大叉叉當作禁地，躲進在巴洛克均勻對稱的音樂裡舒服地彈奏蒙神寵
愛的鋼琴。起風了，夏日白千層在春季末梢笑著，輕輕的一踢就掉出了一片棉白的雲片
，散開、起飛。
鋼琴，木質的音箱有著旅行的軌跡。剪走的一段空氣開始流動，像一場滑到視線邊
緣的風，篤篤篤篤、篤篤篤篤，巴哈在百葉窗上拖曳一陣安靜的氣流，精準而安全地舔
了出去。圓形的聲音像是導演了一個安靜的電影，部分曝光、柔焦，彷彿上了一層均勻
的蜜粉，感覺格外晶瑩。屋頂的貓漸漸就打呼了，毫不防備的肚皮胖胖地上上下下，彷
彿吸飽了太多的夢境，完全沒發覺上面停滿了溫度還不夠的太陽。而黑鍵白鍵似乎忘了
要演奏這一段，猶如漏拍的精采鏡頭，錯過的，都是溜走的春天了。
『那。再彈一次好嗎？』
我看著你，眼底盡是眷戀的表情。面對那樣完全不分青
紅皂白的寵愛，有了笑容的預感。我一邊彈、一邊聽你說生命是一場輕盈的冒險，就好
像蜻蜓點水後的飄痕都還沒散去，下一個際遇便摸不著邊地開始，於是放眼所見都成了
過客，如果只求簡單，就可以安安靜靜的走完人生旅程。
但我們都很清楚，對於想在街上牽手的男孩子，那是一個遙遠的的神話故事。
我們總是輕盈的邀約，有著無憂無慮的笑容。向來，都不敢要求為彼此標上靈魂的
刻度。是啊，因為四個英文字母排列出來的承諾太奢侈。那時天空一半，風也軟綿綿的
，作夢的橘子燈在晚上把月亮也曬成呆，四周曖昧的連狗的打呼都軟軟地呢喃。我們第
一次在彼此的面前閉上了眼，靠近，雙唇不熟練的緊貼、交纏。就像是跳針的十二平均
律，無法控制地走調。
那是一個海灘，晾濕的沙被月光掏洗成柔白色。我們翻過了圍牆，被踏矮的草坪頂
著腳印無辜地抗議。細細的、未加工的自然鹽味溶在海裡，幾隻船影在水面上不知道是
否在釣魚。我們沒帶泳褲，索性把所有的設備都全部省略，裸裎的背沿上沁冷的潮濕，
在笑聲之中游到太平洋去了。銀色上弦以光的姿勢變成海，我們的視線突然只焦距在對
方身上，……安靜了。
然後，沙灘上剩下一個水光倒影。
接合之處有著撕裂的甜蜜的疼。
我記得，擁抱。而且，不只是擁抱。沙灘上亮著幾些濕濕的鹽潮，漸漸消失在丘壑
裡。
一個女教授問我，你想過自己要前往什麼地方嗎？如果世界與你為敵，你仍然要堅
持自己嗎？──我給了一半天真爛漫的笑容。反問，那，你想過論及婚嫁嗎？
我們都笑了。
因為，我們相同、我們不同。
因為，我們遙遠、我們靠近。
因為，我們相遇。
因為，我們相關。
你好嗎。我現在突然想寫一封信。然後我發覺，我睡不著了。
……………………。
……………………。
……………………。
好，寫完了。啊你怎麼什麼都沒寫，什麼，我剛剛不是寫下了千言萬語嗎？沒穿過
國王的新衣，那，應該聽過國王的故事吧？
細數我們相遇的日子已經可以翻譯成三百多個太陽、一百三十多個陰雨和六個無從
考證的天氣。在沒有相遇的星期，日記中只留下了模糊的痕跡。撕去的、殘缺不全的，
或著那堆文字在火焰裡跳了一生一次傷心的舞蹈，名副其實的萬念俱灰。
殘留的證據清楚的指控我在不寫日記的時候都泡在純愛的童話和浪漫愛情小說裡：
我記得，在那裡連潑婦罵街都很有氣質地不食人間煙火。閉上眼睛，只要睡到天荒地老
，睜開眼，英俊的王子就帶來從此幸福快樂的日子。或者在東京、在巴黎、在北京，甚
至在海底，嘩，多麼浪漫的地名，不小心撞了一下，拉拉小手一分鐘內就可以大喊我愛
你……
許多偉大的學者專家忙著辨正他們的可笑，但是我還是期待這般關於飛翔的話語，
因為我永遠不明白顛覆的意義到底在於何處。什麼都揭開，那，就等於很成熟地愛了嗎
？總覺得，雖然我們老老實實的踏在大地上，卻總是和天空有著說不完的故事。織就的
風候摸不著、看不見，卻在軟軟的肺葉裡呼成一道空氣，就那麼輕輕的一吁，有你的味
道，也有我的。暖噴噴的飛流把我們的中間填滿，騰空的距離裡產生極為密切的相牽，
我們彼此笑著看見，傾聽耳垂下的細紋，墊起腳尖吻上了，說著聽不膩的甜蜜字眼。
如同你的唱腔，極輕極輕，猶如蛺蝶撩枝，像一摺美麗的紙飛機，在空中畫出了一
道緩慢的曲線，那是無與倫比的飛行。而我是被你寵愛唯一的乘客，帶一籮筐的作夢，
綁好安全帶，唯一的任務便是負責欣賞窗口邊美麗的驚喜。雪塊般的雲，渦成旋心的形
狀。愈接近核心，愈透明的水鴨藍就漫開，遊成一天到晚的氾濫，滿出來的日光哇啦啦
流了一地，直到退潮濕瀲瀲的陷下去，才勉強換了一個月亮汽球飄在上面。
天黑了，我在你的包圍裡成了一隻兔子。你是蘿蔔，被一個個吻養成大野狼的樣子
，被蜜蜂螫了一下，漸漸地也懂得採花。
春天的季節，你在花季盛開的時節努力澆水，趕在市集熱鬧的時候，和小城爭美。
而我，只是在單調的草原裡曬著無聊的太陽，是啊，又悄悄啃起童話的棒棒糖了。翻到
最後一頁才發現，被月亮淋傷的書本上邊，早已灑滿了星星。劃空飛躍的許願花火倏地
裂開，像是天使摺壞的翅膀突然殞落，震碎的光環寸寸片片。
我以為，下了一場雪。只是我忘了帶火柴，點上一個個白色的夢。
好小好小的時候，在故事書本上知道了關於雪的事情。就是在那種很冷很冷的天氣
啊，聖誕老公公騎著麋鹿在天空飛，只要掛上一個襪子，乖乖的早點上床睡覺，第二天
醒來就可以高興的傻笑好一陣子。六角形以美麗的形式下降，白色一片，凝眸無止盡的
美麗回光。或許因為這樣，穿著簑衣的老詩人才要在毫無腳印子的雪地上，回看無人無
鳥的空山，拿著魚竿去垂釣一條條的童年。
後來，天暖了。有人在一朵凋殘的寒梅裡發現一隻僵斃的春蝶，是呵，牠等待了漫
長的日子，不顧那些萬紫千紅，終於等到那白色的笑靨綻開……只是太遲了、太遲了啊！
難道說，相遇，原本就是為了要分開？
轉身才發現，原來我也在錦簇的花團中間忙碌。草原上沒有白色的兔子了。
我們都忘了再見。也忘了要邀約。
再次見面，在某個無可無不可的街頭巷尾。你拉著我到你的房間，端出有差沒差的點
心飲料。然後，我們很有默契地忘掉本來尷尬的氣氛，靦腆的開懷起來。這一次，我的
身邊多了一副鼓棒，而你的房間多了一支吉他。然後我們唱著五零年代的老歌，輕昂的
節奏隨幾個撥弦起飛。翻起昔日的照片，回憶像是協和平庂的古典七律，綿長的風，盡
是規矩的、舊舊的溫柔。
鵝黃的燈光，緊閉的空間隨著時間漸晚而悶熱起來，於是我們都褪去了上身下擺，
單薄的被單有著催眠的作用。我們躺下，不覺發現彼此都精實了些，笑了，然後安靜地
擁抱，直到月亮變成樹穩穩地站著，眼睛也慢慢閉上了。
那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背景大概是黃河吧？昏黃的流水有著說不出的蜜意，黏
質的泥土層上開滿了羊蹄甲，而我和你各自站在一艘船上，相遇、經過、離開。眼神交
會的瞬間，彼此都留了一個會心的笑容。
我起身，穿上衣服騎著台鈴一二五輕馳而去。在那之前留下唇角一個戀戀的服貼當
作到別，蟬鳴已經開始鼓譟了。
是了，快要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