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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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一)
女人在上市場的途中,仍然清晰感覺到肋骨上尖銳的疼痛,像陣痛那樣一波一波間隔襲來。她的臉頰上也還覺得熱辣,因此她一直有點不安,希冀匆忙打上的妝,能夠完全遮掩住底下的傷痕。

她買了男人要的啤酒、鹵鴨翅、切海帶,匆匆忙忙地趕回頭。她清楚知道,遲延的後果,緊張得心跳開始急促。她加快腳步、穿越入夜後空無一人的小公園,遠處偶而有車聲刷刷、銳利地切破黑暗的夜。她開始有些耽心,有些憂心忡忡,恐懼、怕自己因為匆忙而又忘了什麼。

就在她快步走過公園中心的小噴水池時,月光從滿天烏雲的縫隙間像箭鏃那樣突然地射出。她心頭一驚,記起來了,她忘了向麵攤子老闆另外多要一些辣椒醬。她用力跺腳,咬著牙,進退不決。肋骨上的疼痛突然像潮水那樣襲來。再回去麵攤,回家就遲了。但忘了辣椒醬?

她翻過身,快走了兩步,一回頭,又往回家的路走。就是在這一停頓時,她望見月光下,水光瀲灩的銀波裡,一張蒼白的面孔,自水面仰望著天空的層層黑雲,長髮在水面散開﹐像一張古典的仕女團扇。赤裸蒼白的女體,在水波見微微地上下起伏﹐宛然是一幅倩女安眠的圖畫﹐在月光下浮出奇異的安祥。但在女人透著青白的頸子上﹐一道橫劃而過的黑色深溝﹐像張無言的嘴那樣張開。

她聽到自己驚呼前,心裡的唯一念頭是︰糟了,回家不知道要多遲了。

(二)
他喝下第三杯血腥瑪麗時,已經開始暈眩。他再跟吧檯小妹點頭時,心裡知道,穿過不歸線了。

後來他是怎麼跟旁邊的女人開始說話的,他完全沒有記憶。他並不是跟陌生女人隨意搭訕那樣的人,雖然,在離婚後,並沒有任何人或事真正限制他去做那樣的事,或是任何事。他知道自己並不是老道學那樣的清高,或甚至是篤信道德教條或宗教淨律的信徒。只是,因為自己相當私我的性格,一向習慣了不需去招呼別人,那種簡單而孤獨的生活。

下一度他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時,他知覺到自己飄浮在半空中。並不是開放寬廣的天空,而是懸浮在天花板的高度,俯視著一張寬大的雙人床。房間裡的裝飾告訴他,這是中上級的旅館。空氣中也浮游著深夜調頻電臺的情調音樂。他看到裸著上身的女人仰著首,急促地喘息,扭動身軀,騎坐在床上。

他看到自己緊繃著的面孔,咬著牙緊繃著的嘴,他聽不到,但知道喉頭緊繃著野獸的吶喊。這時他看到,就像奇異的夢境一樣地緩慢,一隻女人的手,握著一把小刀,向床上男人的喉嚨劃過。

(三)
X 警官趕到現場時,救護車也已經到了。他看到一個粗魯的男人,現在龜縮在一張長沙發上,雙手抱著滲著血的下體,嘴裡發出孩童似的嗚咽。

蜷縮在客廳牆角的一個女人,滿臉被拳打腳踢的傷痕和青紫。她嘴角露出歇斯底裡的笑容,瞳孔中完全沒用焦距。而沙發旁的地上是一灘血水。一小條萎縮的器官,蜷曲地蟄伏、像死去的蟲蛹。

(四)
你還愛我嗎﹖

她反覆地問。她是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女人,這點他清楚了解。

你,還愛我嗎﹖

她現在更換了重音,強調那個你字,好像這樣可以減少自己不斷重複的單調性。

他坐在餐桌對面,旋轉餐廳四週的落地窗裡,城市絢爛的夜景轉過來,又再轉過來。美麗的年輕女侍,不時慇懃過來,替他加滿高腳杯裡的香檳。杯底,細微的氣泡不斷浮現,而後以直線望杯口浮升。細細的水果香浮漾在空氣中。

你還愛,還愛我嗎﹖她現在改用一個重複的句型。

他們的餐桌轉了方向,窗外不遠的夜裡是愛河邊的燈火,再遠些,是港灣裡停泊著的輪船,上頭點滴如寂寞星光似的幾盞燈。小漁船的燈火,像網絡那樣散佈在近海。

你還愛不愛﹖愛不愛﹖

隔了許久以後,他才知覺到,自己並沒有聽到,接下去的,我,這個字。
他發覺自己獃滯地望著落地窗,港灣裡的輪船,近海的漁火,更外頭,沒有界限的黑暗。他發現了,自己也沒有注意到,餐桌對面,女人掩著顏面,啜泣著,也許已經很久了。

(五)
Y 像一陣暖風的樣子,襲過他身後。他可以感覺到後頸上火焰掠過那種觸覺,他知道頸子上的汗毛都已經直立,跡近於勃起那樣的興奮,現在流漫過他的血管。

當然他絕對不動一根汗毛。Y 是新進的 IT 主任,但她實際上作些什麼,完全被她健康美麗的外型推擠到遠遠的角落去了。他知道,所有雄性的生命,都會把大小事情,都在她交代發派前都已經作好,這包含那幾個大胖子、老頭子、以及少不更事的小伙們。

他現在專心修改一段 SQL,他清楚知道,在這一棟樓上上下下,自己是唯一對 Y 不假思辭色的雄性生命。

他並不因此而驕傲,他知道自己只是因為私我的習慣,一向不去特意招呼任何人。他甚至於有些許困惑,不知道應該怎麼樣,才不那麼地,因為孤僻,反而更顯得不同。但他並不知道怎麼去改變自己離婚後,多年單身的行徑。他也覺得不需要。就因為這一點知覺,與那個不去改變行徑的心情,這之間的一點張力,讓他每次在 Y 快步走過身後時,感受到火焰。

他現在發現自己凝視著一串SQL,發現語言行列的背面,反映著一個健康美麗的臉顏。他發現那張豐腴的嘴脣翕動著。然後那張面孔變成已經久居異國的前妻,她一直反覆說著,同一句話。你不愛了,她說,你不再愛了。

(六)
X 警官現在感覺到自己極度的不安全感。

他赤著身體,坐在床角,焦急地﹐試圖剝開那個緊密的包裝。他可以感覺到時間的流動,覺得自己像具沙漏,時間像血流那樣,濃濃地慢慢地流瀉而出。他焦急地來回扯著透明的小四方包,耳邊可以聽見女人的輕笑聲。他知道那是做作出來的挑逗,但此刻卻像遠處空洞的虛軟雷聲。

當他終於撕開包裝時,他也感覺到沙漏將近漏盡的一種孤寂的悔恨。他感覺到女人的手掌伸過來,撫摩他,但他同時已經覺得心灰意冷,覺得時間是自己的敵人,時間是自己永遠的仇人。他知覺到洶湧浮起的憤怒,自己在那時用力抓起女人的手、狠狠地摔開。女人的輕笑聲突兀地停止。然後他感知到,一隻人狼似的野獸,自他胸口擴張爬出。

(七)
他合上筆記本,小餐廳角落的電視稍微跳動著,釋放出近似奇幻人間影片,那種不太屬於正常人世的詭異感覺。報告著即時新聞特報的記者,身體的影像中間被拉向螢光幕左邊,扭曲著、也同時抖動著。稍後,一張報導相片照出噴水池,池水上漂浮著長髮的女屍。

他對於自己先前寫下的謀殺短篇,竟然與新聞裡的事態相近,只露出一瞬間厭惡的不耐煩。他剛剛正想著,下一篇將寫鬼故事。寫一個孤僻的中年男人,值夜班,修改著軟體程式時,健康美麗的女鬼從螢幕浮現。他還沒想清楚﹐該怎麼寫那男人的反應。他會勃起嗎?或者,他只是繼續自言自語?或許,他會望著美麗的女體而自慰。

假設,那個女鬼後來出來了,從螢幕裡出來,活生生地出現在男人身邊。那當會是個耐人尋味的假設,充滿各種分歧的可能性、各種可能的發展性。

新聞記者現在報告說,女屍身上找到一枚鈕釦,警方初步研判,是軍警制服的鈕釦。這一點,是警方目前唯一公佈的確切線索。

他想起不久前寫過的意識流短篇,一個性無能的警官,下班後,終夜在四處公園裡游蕩,偷窺談情說愛的年輕男女。後來,終於在一個滿月的午夜,發狂了,幻想自己是變形的人狼,赤身露體地,突然地跳出來,攻擊一對在樹叢裡擁抱著的男女。他發狂地擊打著男子,一面尖聲嚎叫,像狼一樣露出白牙,野蠻地咬著男人舉起來格擋的手臂,血液濺流了他滿臉。而那個女人,就只是蜷縮在地上,不住地尖叫,不住地尖叫。

他看著螢光幕上漂浮的蒼白女屍,突然覺得很像生產時血崩不止的前妻。孩子畢竟沒有保住,﹐前妻後來成了行屍走肉、甚至於像是鬼魅那樣模糊不清的、若有若無的生命。存在,他確切知道,不只是活著。死亡,也不一定是生命的止息。他有點失落地記起一些女人,有些他曾經親近過,有些很快就遠離,有些他始終遠遠地觀望。

也有過些時候,他記得,自己只想在夜半的公園裡,找一個角落,放開喉嚨,大聲嘶吼,大聲地喊一些名字,大聲地哭。

那些,他都沒作,只是偶而那麼想想、想想罷了。

5/22/2007

許多隱晦、幽微總在市井裡
這篇名定得還真入木三分呢

妍音 寫:許多隱晦、幽微總在市井裡
研音說得比我更清楚了.
多謝.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