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5月 21, 2007 8:49 pm
(一)
對於一整個晚上﹐他不斷地﹐從石濤到八大山人﹐展現他的孔雀尾羽﹐她自開始的莞爾﹐終於在夜半時分﹐轉進一股極黑暗的嘲謔心態。當然這些只是她心底上色調的緩慢轉變。她後來變得比較沉默﹐不太再加入討論。
這個狀態﹐他剛開始反復關心地詢問﹐她是否疲倦了﹖後來﹐他顯見是體會到了﹐態度變得有些急躁﹐以及稍微地不耐煩。
是在這個不上不下的關口﹐他們進了小賓館。
她發現﹐他帶著些粗暴。她發現自己反抗似地﹐非常乾燥。但那當然只是次要的﹐他們一向都帶了芳香的潤滑油。
他發現自己不太能專注﹐因此起來得比平常緩慢﹐他甚至有點詫異。但也因為不能專注﹐以及他所感知的﹐她的不專注﹐他竟然不能夠達到。他發現她有些失神地看著天花板上的吊扇﹐緩慢地旋轉﹐其風速﹐僅僅只在他背上﹐像棉絮那樣彿抹來去。
於是這個夜晚﹐成為一個無止無盡的摩擦的過程。她和他﹐一直繼續用淺淺掩埋的冷漠和敵意﹐不斷地摩擦對方淺淺掩埋的、擦傷的皮膚。
(二)
第二天﹐她到藝廊時﹐小東已經燒了咖啡﹐見她進來﹐從壺裡倒出一馬克杯﹐加了奶精﹐送過她辦公桌來。
小東是她在公園領養的。她常這麼說。小東是 Bi ,動作上自然有微微的秀氣。她是一年前﹐冬天﹐一個冷透骨的日子﹐在藝術館料理西西的畫展。小東來看畫﹐大夾克裡面﹐穿得很單薄﹐頭髮長長披肩﹐倚著大柱子的姿態﹐發放出清楚的訊號。
西西一進來﹐交代幾句後﹐立即就逼近小東﹐開始輕聲瑣碎地傳遞訊號。他們不一會兒就朝她揮手﹐並肩出去了。
後來小東常來藝廊。西西猝死後﹐也一樣。他自己開始動手﹐找些藝廊裡的閑雜事作﹐大概就可以混蕩幾個小時。一星期來三五次﹐不準定。也不定就巴著她說話﹐ 並不惹她煩。這樣過了幾星期﹐她就讓他每天來﹐給他低低的時薪﹐也告訴他﹐他也可以招呼客戶﹐賣了畫或是古玩藝品﹐一樣賺佣金。他不是很在意﹐雖然確實也賣了幾件東西。
這早﹐小東用的是他自己帶來的巴西黑咖啡﹐加了打泡的熱牛奶﹐就像拉提﹐不過更濃。她喝了兩小口﹐再加了些沸水﹐才覺得適口。
後來手機響了﹐她張望一眼﹐還是前晚的男人。她並沒多想﹐就把手機放回口袋。中午﹐她拉了小東去吃牛肉麵。她叫了紅燒、加辣。小東吃清燉的。
(三)
中中從南部回來﹐神色不對。她立即看出來了。
晚上﹐她拉了中中到士林吃花枝羹﹐吃完了﹐在夜市閑繞圈子。中中的前夫癌症兩年多﹐到底撐不下、過世了。中中想把女兒要回來﹐爺爺奶奶不肯了。誰讓她先前急著想跳脫﹐讓了撫養權。
她說著眼睛紅了﹐兩人走進小巷子﹐站在商店打烊了的騎樓﹐中中止不住簌簌哭了。後來﹐她就摟了中中﹐不住地輕拍她瘦削的背脊。
中中不想就回一個人住的公寓﹐她倆就搭地鐵去淡水。渡船上風挺大的﹐兩人拉緊外套﹐都沒太說話。過了去﹐已經相當冷清了﹐她們就又搭船回頭。
去了又來﹐人就是這麼不中用。中中說。眼淚是不流了。
回程﹐中中在石牌下了。沒說什麼﹐她知道中中去找誰﹐一個沒什麼用的男人。但她沒說話。
後來﹐她就 MSN 了大半夜。跟許多陌生又熟悉的人交換寂寞﹐對方也知道﹐大家都知道。她上床後﹐很疲倦﹐但還是自慰了。生理需求﹐也是大家都一樣﹐大家都不說﹐都知道。
(四)
一個洋人來看畫﹐也看古玩。後來問起話來﹐操著法語腔很重的英文。她就把很少用的法語搬出來﹐發現中年男人是瑞士人。她跟他聊起洛桑﹐距離他的故鄉小城不遠。他在藥廠工作﹐到東南亞出差﹐在台北四天。下一站上海。
她收到清楚的訊號了。心裡又有莞爾的感覺﹐想必也表現在嘴角的微笑。她清楚感覺到﹐自己笑得有些大聲﹐身體有些花枝亂顫。她立即開始擔心﹐莞爾的感覺﹐會很快地轉變成黑暗的嘲謔。於是﹐她立即開始感覺到四週的世界收縮遠離﹐身邊男人的語音﹐類似回聲一樣地遙遠空洞。
她聽到男人邀約自己﹐到觀光飯店的法國餐廳晚餐﹐她感覺到自己﹐像木偶一樣﹐機械地點頭接受。男人挑了四五件仿古的國畫﹐她機械地包裝﹐刷卡﹐微笑﹐鞠躬道別。她機械地感覺到﹐男人輕輕擁抱她道別﹐在她臉頰輕輕沾吻。她並不覺得突兀﹐像是回到多年前唸書的巴黎罷了﹐但只覺得很遙遠﹐很機械。
(五)
她從上海回來時﹐給小東帶了杭州龍井。但是﹐中中說﹐小東有幾天沒出現了。
事實上﹐後來小東就再沒有出現在藝廊了。
有一次﹐她跟男人到故宮﹐去看八大的特展。那個男人後來好多了﹐很少再引起她那種黑暗的嘲諷。那天﹐他也不特別多講八大和石濤的藝術評論。她們蠻安靜地看畫。
有一刻﹐她恍惚看到大廳入口處﹐大柱上倚著一個年輕男孩﹐頭髮長長披肩﹐散發出清楚的訊號。她放開溫柔牽著手的男人﹐突兀地衝過去。但是﹐那個年輕男人已經走了﹐走遠、走進門外的人叢了。
晚上﹐她在渡船上﹐跟男人講起東東。他開始若有所思﹐後來只是說﹐他並不知道﹐怎麼說這樣的事。她們後來在八里泡湯﹐她不知怎地﹐暈暈地說了一句法語。他莞爾笑了﹐讓她繼續說﹐讓她說一夜。
她就說了一夜﹐一整夜法語﹐像回到巴黎﹐像旅行時經過魯瓦和諾曼地的鄉村。她那晚很放縱﹐她可以感覺到﹐他有略微的不解和失措。但他是個成熟的情人﹐他盡力配合。她因而第一次感覺到﹐一種類似疼愛的情緒。
5/14/2007
對於一整個晚上﹐他不斷地﹐從石濤到八大山人﹐展現他的孔雀尾羽﹐她自開始的莞爾﹐終於在夜半時分﹐轉進一股極黑暗的嘲謔心態。當然這些只是她心底上色調的緩慢轉變。她後來變得比較沉默﹐不太再加入討論。
這個狀態﹐他剛開始反復關心地詢問﹐她是否疲倦了﹖後來﹐他顯見是體會到了﹐態度變得有些急躁﹐以及稍微地不耐煩。
是在這個不上不下的關口﹐他們進了小賓館。
她發現﹐他帶著些粗暴。她發現自己反抗似地﹐非常乾燥。但那當然只是次要的﹐他們一向都帶了芳香的潤滑油。
他發現自己不太能專注﹐因此起來得比平常緩慢﹐他甚至有點詫異。但也因為不能專注﹐以及他所感知的﹐她的不專注﹐他竟然不能夠達到。他發現她有些失神地看著天花板上的吊扇﹐緩慢地旋轉﹐其風速﹐僅僅只在他背上﹐像棉絮那樣彿抹來去。
於是這個夜晚﹐成為一個無止無盡的摩擦的過程。她和他﹐一直繼續用淺淺掩埋的冷漠和敵意﹐不斷地摩擦對方淺淺掩埋的、擦傷的皮膚。
(二)
第二天﹐她到藝廊時﹐小東已經燒了咖啡﹐見她進來﹐從壺裡倒出一馬克杯﹐加了奶精﹐送過她辦公桌來。
小東是她在公園領養的。她常這麼說。小東是 Bi ,動作上自然有微微的秀氣。她是一年前﹐冬天﹐一個冷透骨的日子﹐在藝術館料理西西的畫展。小東來看畫﹐大夾克裡面﹐穿得很單薄﹐頭髮長長披肩﹐倚著大柱子的姿態﹐發放出清楚的訊號。
西西一進來﹐交代幾句後﹐立即就逼近小東﹐開始輕聲瑣碎地傳遞訊號。他們不一會兒就朝她揮手﹐並肩出去了。
後來小東常來藝廊。西西猝死後﹐也一樣。他自己開始動手﹐找些藝廊裡的閑雜事作﹐大概就可以混蕩幾個小時。一星期來三五次﹐不準定。也不定就巴著她說話﹐ 並不惹她煩。這樣過了幾星期﹐她就讓他每天來﹐給他低低的時薪﹐也告訴他﹐他也可以招呼客戶﹐賣了畫或是古玩藝品﹐一樣賺佣金。他不是很在意﹐雖然確實也賣了幾件東西。
這早﹐小東用的是他自己帶來的巴西黑咖啡﹐加了打泡的熱牛奶﹐就像拉提﹐不過更濃。她喝了兩小口﹐再加了些沸水﹐才覺得適口。
後來手機響了﹐她張望一眼﹐還是前晚的男人。她並沒多想﹐就把手機放回口袋。中午﹐她拉了小東去吃牛肉麵。她叫了紅燒、加辣。小東吃清燉的。
(三)
中中從南部回來﹐神色不對。她立即看出來了。
晚上﹐她拉了中中到士林吃花枝羹﹐吃完了﹐在夜市閑繞圈子。中中的前夫癌症兩年多﹐到底撐不下、過世了。中中想把女兒要回來﹐爺爺奶奶不肯了。誰讓她先前急著想跳脫﹐讓了撫養權。
她說著眼睛紅了﹐兩人走進小巷子﹐站在商店打烊了的騎樓﹐中中止不住簌簌哭了。後來﹐她就摟了中中﹐不住地輕拍她瘦削的背脊。
中中不想就回一個人住的公寓﹐她倆就搭地鐵去淡水。渡船上風挺大的﹐兩人拉緊外套﹐都沒太說話。過了去﹐已經相當冷清了﹐她們就又搭船回頭。
去了又來﹐人就是這麼不中用。中中說。眼淚是不流了。
回程﹐中中在石牌下了。沒說什麼﹐她知道中中去找誰﹐一個沒什麼用的男人。但她沒說話。
後來﹐她就 MSN 了大半夜。跟許多陌生又熟悉的人交換寂寞﹐對方也知道﹐大家都知道。她上床後﹐很疲倦﹐但還是自慰了。生理需求﹐也是大家都一樣﹐大家都不說﹐都知道。
(四)
一個洋人來看畫﹐也看古玩。後來問起話來﹐操著法語腔很重的英文。她就把很少用的法語搬出來﹐發現中年男人是瑞士人。她跟他聊起洛桑﹐距離他的故鄉小城不遠。他在藥廠工作﹐到東南亞出差﹐在台北四天。下一站上海。
她收到清楚的訊號了。心裡又有莞爾的感覺﹐想必也表現在嘴角的微笑。她清楚感覺到﹐自己笑得有些大聲﹐身體有些花枝亂顫。她立即開始擔心﹐莞爾的感覺﹐會很快地轉變成黑暗的嘲謔。於是﹐她立即開始感覺到四週的世界收縮遠離﹐身邊男人的語音﹐類似回聲一樣地遙遠空洞。
她聽到男人邀約自己﹐到觀光飯店的法國餐廳晚餐﹐她感覺到自己﹐像木偶一樣﹐機械地點頭接受。男人挑了四五件仿古的國畫﹐她機械地包裝﹐刷卡﹐微笑﹐鞠躬道別。她機械地感覺到﹐男人輕輕擁抱她道別﹐在她臉頰輕輕沾吻。她並不覺得突兀﹐像是回到多年前唸書的巴黎罷了﹐但只覺得很遙遠﹐很機械。
(五)
她從上海回來時﹐給小東帶了杭州龍井。但是﹐中中說﹐小東有幾天沒出現了。
事實上﹐後來小東就再沒有出現在藝廊了。
有一次﹐她跟男人到故宮﹐去看八大的特展。那個男人後來好多了﹐很少再引起她那種黑暗的嘲諷。那天﹐他也不特別多講八大和石濤的藝術評論。她們蠻安靜地看畫。
有一刻﹐她恍惚看到大廳入口處﹐大柱上倚著一個年輕男孩﹐頭髮長長披肩﹐散發出清楚的訊號。她放開溫柔牽著手的男人﹐突兀地衝過去。但是﹐那個年輕男人已經走了﹐走遠、走進門外的人叢了。
晚上﹐她在渡船上﹐跟男人講起東東。他開始若有所思﹐後來只是說﹐他並不知道﹐怎麼說這樣的事。她們後來在八里泡湯﹐她不知怎地﹐暈暈地說了一句法語。他莞爾笑了﹐讓她繼續說﹐讓她說一夜。
她就說了一夜﹐一整夜法語﹐像回到巴黎﹐像旅行時經過魯瓦和諾曼地的鄉村。她那晚很放縱﹐她可以感覺到﹐他有略微的不解和失措。但他是個成熟的情人﹐他盡力配合。她因而第一次感覺到﹐一種類似疼愛的情緒。
5/14/20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