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貴婦似的女人只來了不到一個小時﹐走得很匆忙﹐並不想聽清楚今日的狀況那個樣子。

她後來進病房去給病人打針﹐順口說了一聲。今天你太太很匆忙﹖
家裡有點事。男人有點羞赧地說。

他化療反應不是很好﹐身體激烈發燒﹐所以醫生讓住院了。據說是世家子弟﹐但看不出來﹐平淡得很。倒是妻子有點貴婦人養尊處優的調調。

您公子最近沒來﹖她說出來以後﹐覺得自己簡直接近是虐待狂那樣﹐哪壺不開提哪壺。自覺地低頭不語。

他出國旅行去了。他喉頭乾燥地說﹐說出後﹐似乎覺得不妥﹐又接了一句。是早就安排了的﹐一群同學﹐我就讓他別改變計劃﹐去了。

(二)
午餐時間﹐她快步穿過公園﹐在重慶南路的金石堂﹐替病人找到了他托買的閱微草堂筆記。紀曉嵐的連續劇她看過﹐並沒有讀過他寫的筆記。
那也沒什麼。她轉過去﹐在公園口的小店﹐買了兩杯冰鎮酸梅湯。心裡想﹐那些古書﹐跟她距離很遠。

他跟她談起﹐閱微草堂筆記﹐記錄許多神怪虛幻的事﹐不過﹐祇怕大半是紀昀胡編的﹐反正也就是微言警世那個意思﹐讀的人也知道是這麼個意思。所以真真假假﹐實在也沒什麼太大所謂。

神怪有靈的世界﹐讓人比較心安。他說。
什麼﹗那多可怕﹗她直覺地反駁。怪恐怖的﹐有什麼心安的﹖我一個人在家﹐就老把全家裡裡外外燈全打開﹐電視也打開。就那樣﹐都還是緊張兮兮的。

她後來說起﹐兒子沒考上大學﹐當兵去了。所以覺得孤單。有時寂寞得發慌﹐就到姐姐家去過兩天﹐跟幾個外甥外甥女廝混。

妳……單身﹖他猶豫著問。
哎呀﹐離婚十幾年了。她爽朗地回答。應該說﹐結婚沒多久﹐就承認不適合了。回老家台中待了一陣子﹐還是喜歡台北﹐就又回來了。或者﹐只是想躲開父母親﹐他們老張羅介紹相親什麼的。煩人。

他沉默了一陣子。後來好像脫出困惑那樣的表情﹐笑了一下﹐跟她說﹐家家有本唸不得的經。接下來﹐作了個很奇特的要求﹐要她在床邊坐下來﹐讀幾篇筆記給他聽。

她起初有點生怯﹐但後來爽朗的本色浮現﹐倒也就有興味地唸著。男人不久就昏昏睡去了。

(三)
那晚她就把閱微草堂筆記帶回家去了。照樣﹐裡外燈全打開﹐電視大聲開著。她泡了碗即食紫菜湯﹐半靠在沙發上﹐一時停下來喝個幾口湯﹐有一搭沒一搭讀著。因果報應的事﹐難怪他說﹐讓人心安。神鬼的世界﹐還挺有規矩﹐挺可靠的。那些鬼怪事跡﹐紀曉嵐也不繪聲繪影﹐其實沒什麼恐怖的﹐反而常有滑稽詼諧的調調。

她半夜醒來﹐發現筆記抱在胸口。什麼時候睡著的﹐自己也記不得了。她打開電腦﹐兒子來的郵件﹐問好﹐說新兵訓練夠整的了。附了一張短髮制服照﹐其實還挺英武的。兒子像父親﹐她並不介意。至少﹐很貼心。

姐姐也來了一封﹐雜話一籮筐。
媽來的一封﹐老話。
同學。
同事。
最後面的一封是病人﹗是他﹗

她一推桌子﹐詫異地站了起來。
又想﹐他不是早就累了睡了嗎﹖那麼﹐就是下半夜又醒來了。他帶了隨身電腦﹐無線上網。

她突然感覺到臉頰發熱﹐心跳突兀地變得很清楚。

他問﹐是不是把筆記帶走了。他半夜醒來﹐沒筆記可讀﹐怪無聊的。所以﹐他作了無聊男子的事情﹐寫無聊的電子郵件﹐給她。不過﹐她不能怪他﹐也是因為她帶走了筆記﹐他才會無聊﹐才會作無聊男子。

(四)
隔天早上﹐她把筆記交還給他。倆人都沒說什麼。午間﹐她進病房打針時﹐他又要求她讀筆記。很快地﹐他又睡去了。

那一整週﹐他都發著高燒﹐身體上也有許多疼痛。她為他讀了不少篇筆記。而每天夜裡﹐他都會發電子郵件﹐從些沒什麼內容的問好和閑扯﹐寫到一些他的心情﹐一些舊事﹐還有家務事。她覺得這是接近一種報答的心理。白天﹐她為他讀筆記。夜裡﹐他就把心事和記憶寫下來﹐陪伴她孤獨的夜晚。

她從一開始就沒提起過郵件的事﹐後來﹐好像也就是越來越難提起來﹐或是詢問。更且﹐她已經逐漸習慣於﹐在夜半醒來﹐會有一封很隱私的郵件等著她。她現在知道許多他的過去﹐他大學的﹐有些高中的事。

她有些忌妒他的初戀女朋友﹐那個女人後來一直獨身﹐聽說在美國南方一個大學的東亞語文系教書﹐充滿才氣而獨立的女人。
她有些氣憤他的第三個女朋友﹐那個女人跟他有很熱烈的肉體關係﹐但很突然地不告而別了。
她有些恨他的妻子﹐那個家族安排的婚姻、一個很寒冷的二十年。

曾經有幾次﹐她衝動地想回信﹐但都在下筆後﹐又停下來了。她自覺羞怯了。自覺﹐只有一直線不斷的﹐孤單平常的生活﹐好像捕捉不到什麼特別的記憶。她有過幾個男朋友﹐但好像完全沒有那樣熾熱的感覺。至少﹐她現在不覺得那些殘存的記憶﹐有可以知覺的餘溫。
她因此覺得羞赧﹐覺得自己並不值得﹐不值得共享。既使是與他共享。

(五)
他後來變得非常非常虛弱。說話越來越乾燥、無力。

貴婦人﹐偶而來﹐仍然是很匆忙的。兒子還是沒來﹐但她已經不去問了。

有天晚上﹐她值大夜班。裡外冷清清地﹐她從護士站看到﹐他在夜半醒來﹐坐起來﹐開了隨身電腦。不久後﹐她上網﹐讀到他的郵件。這天﹐他覺得份外辛苦﹐他相信﹐日子不多了。他知道﹐這點她是知道的。

她讀到這裡﹐憤怒地咬自己的下脣。是的﹐她心裡明白﹐但愚蠢的她﹐卻一直忽視這個事實。每天﹐她只熱切期待兩個時刻。下午﹐她去為他讀幾篇筆記。還有夜裡﹐醒來﹐去讀來自他的郵件﹐那些懷舊與自白的郵件。

她一直不承認﹐拒絕接受事實。她憤怒地緊握拳頭﹐幾乎要擊打自己。
她接下去繼續讀郵件的最後一段。然後她讀到愛這一字﹐就廢然坐下﹐止不住地啜泣。

5/14/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