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2月 23, 2007 9:54 am
【系列之22】
午夜十二時，
告別的笙歌響起，
迷夢們恢復成灰姑娘衣裙的顏色。
殘酷地告別最後一縷記憶，
將王子，
推回現實之中。
====================================================================
捧著蛋糕開門走進店裡，我順手將「今日公休」的牌子掛上。
今天是姐的二十九歲生日，是個公休再好不過的理由。
雖然，生日這種東西，對於留存於夢境已久的亡魂來說其實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因為一但來到夢境之中，時間的一切流逝都早已毫無意義。
但，即使如此，我仍希望替姐打造一個時間之下夢境依然往前推移的，氣氛。
我重新與姐在夢大街上聚首，然而，夢大街上的一切，看似死寂而堅固，但其實突如其來的一個夢境，甚或是夢灰塵，卻都有可能摧毀一個夢大街上看似堅固的秩序。
所以，也許有一天，突如其來的夢境會先帶走姐，亦或先帶走我。
隨時都會有回憶在這裡崩塌，而後被人遺忘。新的夢境則繼續不斷湧入，有如被現實遺棄在街頭的流浪狗。
所以，正因為如此，如果沒有堅定留在夢大街上，永無止盡輪迴的信念，那麼，終有一天，遺忘，會帶走停留太久而褪色多年的迷夢。
可是，即使這就是夢大街，那又如何？
起碼還有我，我不想遺忘掉姐，所以，我要幫她過生日。
姐，生日快樂，二十九歲的生日，要快樂。
「為什麼今天要掛上公休的牌子？發生了什麼事了？」姐開門進來，不解地問道。
我笑笑，將生日蛋糕放到她面前：「妳不記得了嗎？今天是妳的二十八歲生日啊！」
「我的……生日？」姐有點愣到了。
「是啊！難道妳連自己的生日都不記得了？」我笑道：「今天是六月二十五日，妳的二十九歲生日啊！」我將蠟燭點上。
「六月二十五日啊……原來如此……」姐看著草莓慕斯口味的生日蛋糕：「在夢大街上，生日對我來說，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新鮮感了。」有點無奈地笑笑：「時間對已經死去的人而言，沒有任何新的意義。」
「不，」我搖搖頭：「因為妳是我重要的人，所以妳的一切，都對我有意義。」我說：「所以，妳的生日，我一定要祝福。」
聞言，姐微笑：「謝謝妳，妹，我很感動。」
「快過來吹蠟燭吧！」我說：「許個生日願望。」
姐笑著點點頭，閉起眼睛許願，然後將蠟燭吹熄。
「妳許了什麼願？」
「夢專賣店能賺大錢。」姐笑道。
「騙人，真不實際的夢。」
「呵！」姐搖搖頭：「騙妳的啦！怎麼會許這樣的願望，想也知道一定不是。我沒有許願，因為已經很久沒有人幫我過生日了，許願這種事，是還活著的人的希望。死去已久的人，早就沒有希望可言。」姐若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
「死去的人沒有希望……」看著已經吹熄的蠟燭，蠋煙裊裊飄在天花板周遭，有如一縷沒有氣息的夢境。
姐摸摸我的頭：「妳繼續停留在這裡，有一天，妳也將會像這樣，無法擁有希望，妳不怕嗎？」
我笑笑：「已經不能回頭了。」
一但決意步入這裡，就只能繼續堅決地迎接所有不斷湧入的迷夢。
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阻止它們跟我一樣迷失在夢大街上。
因為我不願再看到更多的迷夢持續在這樣沒有希望的地方擴散，然後永無止境。
吃下第三口蛋糕，一陣輕輕的叩門聲響起。
放下吃了一半的蛋糕，我開門：「對不起，本店今日公──」
然而當門外的身影映入眼簾，我愣了一下。
夢大街上的夕陽，映照著他的臉，而他的臉依稀存在著十三年前餘暉下的憂傷。
「沒記錯的話，我記得今天是她的生日，聽說，她在這裡。」他說：「可否讓我見她一面？」
「誰來了？」姐走了出來。
看見他，姐跟我一樣愣住了：「你……怎麼會──」
「今天是妳的生日，多年來我一直不曾忘記過妳。」他說：「所以，我每年都來夢大街上找妳，今天總算找到了。」
姐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姐的眼神中彷彿隱藏了一些說不出來的深邃憂傷。
他將手裡的花送給姐：「這束花多年來我一直想送到妳手上，但總找不到妳，今天終於可以親手交到妳手裡了。」
姐看著那束花，好一會兒不說話，彷彿掉進了一個很不真實的夢境一般。
半晌，終於，接了過來：「好鮮豔的花。」輕聲説道。
然而，花瓣一碰觸到姐的手，便凋謝零落，飄散在地。
姐彎身撿了起來，放在鼻間聞了聞：「好多好多……回憶的……香味。」
「為什麼花一碰到妳的手就凋零了？這十三年來，這束花從來沒有凋謝過，為什麼現在這麼快速就凋謝了？」他訝異，也不解。
「因為你已找到回憶，所以夢境自然要帶走你努力維持的，原貌。」姐說。
「努力維持的……原貌？」
看著他，姐笑笑，笑容裡有些深邃。。
「呵！過來這裡坐坐吧？」我招呼著他：「一起來吃塊蛋糕如何？」
他點點頭，走了進來。
姐切下一塊蛋糕端給他：「謝謝你的前來。」
「這些年來，我從來不曾忘記過妳，每年每年，我都想見妳。」他看著姐：「只是，妳總是飄忽不定，我總在夢中覺得妳就在身邊，但一醒來，妳又遠得我無法觸及。我……到現在都還是無法相信妳已離開的事實……」
姐看著他，眼裡有著心疼，沉默不語，神情卻悲傷而深邃。
「但，你必須相信。」咬咬牙，姐終於開口，眼神在咬牙鬆口的剎那，變得堅定而無奈。是的，必須相信有的人無可避免地再也回不來。
必須相信深深牽動著的那些過去，真的已成過去。
必須相信這個夢境醒來之後，所有以為找回來的東西，仍舊只是夢幻泡影。
「我必須相信這些嗎？可是，妳就在這裡，不是嗎？只要我留在這裡，我就能和妳永遠在一起了。」他握住姐的手，仍不死心：「我想和妳在一起，永遠。」
姐搖搖頭：「但，我不能這麼做。」
他很失望：「妳並不希望我和妳永遠在一起？」
「不，」姐嘆口氣，心疼地摸摸他的臉頰：「正因為有著想和你在一起的願望，所以，更不能這麼做。」
正因為多年來一直思念著，正因為總是記得當時的分秒心動與牽掛，正因為在夢境流浪的時候還依稀記得角落裡那個不能相守的遺憾。正因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這樣的一個人，所以，更不能在此時拉著所愛的人一起墜入深淵。
雖然，不甘心就這麼消失，不甘心就這麼被世界遺忘，但，再怎麼眷戀，死亡的事實再不能改變任何東西。
所以，無法安息的亡魂，只能選擇一個個持續遊走的夢境至今…….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妳，我愛妳啊！我不願與妳分開……」他不死心地繼續闡述想留在姐身邊的理由：「難道妳不喜歡我嗎？」
「不，」姐搖搖頭：「正因為喜歡你，所以不能把你留在深淵。」姐冷靜地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傾吐。
殉情式地逗留在無止盡的夢境之中，並不能改變現實中的一切悲哀。
畢竟，悲哀只會是結局，永遠不可能是開始。
姐幽幽地微笑，有點心痛而落寞地對他微笑。
他仍有點依戀不捨地望著姐。
終於，姐轉身，「妹，今日公休的牌子是否可以取下？」姐在我耳邊問我。
「妳的意思是……要我說服他離開？」
姐微笑。
但我看得出來姐正在心如刀割。
「請幫助這位客人順利離開……拜託妳……」姐小聲到不能再小聲，她的聲音裡有著心痛矛盾的無力感。
看著姐，我點點頭，走回櫃台拿出鑰匙，將放著意念懸想鏡的櫃子打開，拿出意念懸想鏡，放到桌上。
「這是什麼？」他問。
「意念懸想鏡。」我說：「可以讓執著的人看見一些無法思考到的東西，幫助他們回到現實之中的鏡子。」
「妳也希望我離開妳姐姐？」
「如果，這是她的心願的話。」我笑笑，走到門口取下今日公休的牌子，轉身：「歡迎光臨夢專賣店。」擺出一貫的專業笑容，我微笑。
「為什麼一定堅持要趕我回去，不讓我留在這裡？」他不解：「販夢人都像妳們這樣，在下一秒就不帶任何感情嗎？」
「不，正好相反，有時候卻正是因為帶了太多感情，才會輪為販夢人。」
因為深知留守深淵的痛苦，所以，更不能讓他人走入深淵。
於是，只能如此冷酷地將所有不屬於這裡的夢境，全部毫不留情地戳破。
「戳破？不，我不希望失去與妳姐姐有關的記憶！」他緊張了起來。
我搖搖頭：「我只會讓你看見你意識不到的一些你不自知的東西，這面鏡子可以幫助你評估一下。」
「評估……？」他愣了一下：「我不懂，我意識不到什麼？」
「呵！看一看，便可明白。」我伸手在他的夢境周圍抓了一把他對姐的眷戀，放到意念懸想鏡上磨擦著鏡面。
而後，我轉頭看著姐，卻看見姐咬牙矛盾的眼神。
姐，其實妳很希望有他陪伴妳長久以來孤單的夢境吧？
但，此刻卻只能如此殘酷地，用力推他回現實之中……
他看著鏡面上慢慢顯現出來的影像。
鏡子裡出現的是他自己，悲傷而蒼老的神情明明正值年輕，但卻毫無生氣，眼神充滿著空洞的哀傷。
「這……是我？」他嚇了一跳，不敢置信。
「是的，這是執意留在夢境中的，你的樣子。」
「我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不，是妳的這面鏡子奇怪吧？」他說。
「這正是你一直以來的模樣。」
因為總是陷在過去裡，所以總是豪無生命力地哀傷著。
不知不覺，失去生命源頭的靈魂，終將把自己折磨得毫無生氣。
「你覺得你這個樣子真的好嗎？」我問他。
「我……」他沉默不語，似乎被鏡中那驚然一瞥給震驚住了。他端詳著自己的臉，用手輕輕觸碰鏡子，像在思考什麼。
而鏡子與我則隨著他的思緒，浮現出了十三年前，姐剛離開時的一幕幕記憶。
那深刻而心傷的永別……
夕陽很哀傷地灑落在他的臉上，當時才七歲的我，站在他面前，好不容易用盡力氣，才能吐出氣若游絲的幾個字。
「姐不在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姐不在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姐不在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但不管我重覆幾遍，他始終無法接受的表情，讓我對那幾個字感到莫名地困惑。
他的表情認真而嚴肅，始終不掉一滴淚，也不發一語，即使參加姐的告別式的那一刻，也仍是如此。
就像現在這樣，他又流露出了那樣認真而嚴肅的表情……
姐嘆口氣，走了過去，輕輕抱住他：「葬禮便已是一個結束，你該將它當作一個遺忘的開始。」
讓活著的人可以好好地告別逝去的靈魂，在告別的儀式中，好好整合悲傷的情緒，好好確切告訴自己，那個摯愛的人再也回不來了，甚至，好好放聲大哭一場。
而後，再重新面對眼前該走的路。
這些總是舉行葬禮時最隆重的意義。
「你早該在參加葬禮時便告別我，要知道，我不願看著你一直為了我而悲傷啊……」姐說。
他面無表情，看著鏡子中，十三年前的告別式。
告別式中的他表情嚴肅而哀傷，就像現在一樣面無表情，像是強忍著什麼不願宣洩。
從告別式之後便一直如此，回憶像是哽咽在喉嚨之中，滿溢的情緒卻不知道如何傾吐。
一直……都是如此……都是如此啊……
他擁抱住姐：「我真的很難過妳的離開，忘記妳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但，我總覺得我不能哭，因為在妳面前我不想如此脆弱……」
姐溫柔地擁抱住他：「謝謝你一直以來始終把我放在心上，我真的……很感動，謝謝你……但，這份感動，請讓我一個人擁有就好，你還年輕，還有活著的人更值得你愛與被愛。」
「但我不想因此忘記妳──」他說。
「你不必忘記我，但，請把我當成一個回憶。」姐說：「請記得我說的，活著的人，更值得愛與被愛。所以，回去吧？」
他看著姐，深情而用盡心思地看著姐的臉龐。
姐依然微笑，笑容溫柔而堅定。
終於，他點頭：「那麼，在我回去之前，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請讓我再參加一次妳的告別式。」他說：「這一次，我想真的慎重地，與妳好好告別再走……可以嗎？」
姐聞言，點點頭，從他的身邊，抓起一把他思念著她的空氣，揉成一個追思的夢境。
「妹，我可以在店裡這麼做嗎？」
「夢專賣店，本來就是讓人有勇氣可以離開夢境的地方。」我說：「So,as your will.」
姐笑了笑，點點頭，將夢境往空中一拋，夢境妝點店內，成了姐的告別式的模樣。
而他看著告別式上掛著的姐的照片，雙手合十，哀戚良久。
「我真的……很難過很難過……真的……很難過啊！我多麼不想相信妳已遠去的事實……不想相信……為什麼妳要離開……為什麼……為……什……麼……」嚴肅的哀戚終於潰堤，遺憾紛紛傾洩而下。
他終於，放聲大哭，哭聲響徹了整個告別式。
「我答應妳，這一次，我將認真地與妳告別，然後，開始認真面對妳再也回不來的事實……」
姐微笑：「謝謝你來參加我的告別式，希望你未來能用更多的勇氣去愛與被愛。」她摸摸他的頭髮：「要記得，活著的人，更值得去愛與被愛。」
他點點頭，「那麼，回去之前，我可以再擁抱妳一次嗎？」他問姐。
姐輕輕點頭。
他緊緊擁抱住姐：「我真的……好喜歡妳……可是，再見了……必須再見了……對不對……？」
「嗯……」姐充滿不捨，卻又必須推他遠離無止盡夢境的心如刀割。
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擁抱的夢境回歸到了灰姑娘原來穿在身上的衣服顏色。
心所思念著的王子，卻已和沒有玻璃鞋的灰姑娘，在短暫交會後，徹底告別。
而後，姐看著他消失的地方，佇立良久。
我走了過去，拍了拍姐的肩膀：「會難過嗎？」
姐笑著搖搖頭，「不難過。」揉揉眼：「我希望他好好地過，所以，不難過。」
即使充滿失落、充滿惆悵，但，希望所思念的那個人一切都好，然後，幸福快樂。
所以，即使推他回現實裡去會掉淚，但也不難過，始終不會難過的……
姐靠在我的肩膀上，讓眼淚流淌在他離開之後的溫度裡。
在自己的告別式裡，也與認真告別自己的他告別……
「我想，也到了我該離開的時候了。」夢境揮發出了像是一個世紀份量般的眼淚之後，姐揉揉眼，整理情緒，微笑，「一切終將過去。我也必須離開……」
「妳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姐笑笑：「去各個夢境的角落旅行吧！直到真正消失的那一天。」
「打算什麼時候要啟程？」
「趁今夜的夢境餘溫還沒消散前，我想帶著它一起去旅行。」姐說：「這樣，旅行的意義就不會是孤單的夢境了。」姐伸開雙手，擁抱住店內的空氣，閉上眼睛。
我上前抱住姐：「祝妳一路順風，保重。」
姐回頭一笑：「妳也是，但願妳守候的心願早日完成。完成之後，就回到現實裡去吧？待在這裡只會有無止盡的夢魔纏身。」姐摸摸我的頭：「活著，才有希望，也唯有活著的人，才更值得愛與被愛。死去的人，不能了結任何遺憾，只有活著的人，才能。希望妳明白，然後，連我的份要一起好好活著，不要就此走入深淵……」
「死去的人，不能了結任何遺憾，只有活著的人，才能……」我重覆了姐的話，但突然有一種陌生已久而令我感到迷惘的味道。
「妹，願妳快樂……」姐微笑，擁抱住我。
那是我最後一次感受到姐的擁抱。
而後，姐消失在我面前，記憶殘像終於離開那些停留太久的夢境。
店裡在姐消失之後，剩下我一個人存在於此，突然讓我很不習慣。
突然，有一些失落與寂寞……
但我知道我必須就這麼習慣。
姐跟我共同存在的夢境，我已習慣得太久，所以一但改變，便需要時間來重新適應，也重新習慣新的氛圍。
然而我需要多久才能適應？一分鐘？一小時？一個夢境的時間？
亦或是，直到非天夢魔到來的那一天……？
午夜十二時，
告別的笙歌響起，
迷夢們恢復成灰姑娘衣裙的顏色。
殘酷地告別最後一縷記憶，
將王子，
推回現實之中。
====================================================================
捧著蛋糕開門走進店裡，我順手將「今日公休」的牌子掛上。
今天是姐的二十九歲生日，是個公休再好不過的理由。
雖然，生日這種東西，對於留存於夢境已久的亡魂來說其實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因為一但來到夢境之中，時間的一切流逝都早已毫無意義。
但，即使如此，我仍希望替姐打造一個時間之下夢境依然往前推移的，氣氛。
我重新與姐在夢大街上聚首，然而，夢大街上的一切，看似死寂而堅固，但其實突如其來的一個夢境，甚或是夢灰塵，卻都有可能摧毀一個夢大街上看似堅固的秩序。
所以，也許有一天，突如其來的夢境會先帶走姐，亦或先帶走我。
隨時都會有回憶在這裡崩塌，而後被人遺忘。新的夢境則繼續不斷湧入，有如被現實遺棄在街頭的流浪狗。
所以，正因為如此，如果沒有堅定留在夢大街上，永無止盡輪迴的信念，那麼，終有一天，遺忘，會帶走停留太久而褪色多年的迷夢。
可是，即使這就是夢大街，那又如何？
起碼還有我，我不想遺忘掉姐，所以，我要幫她過生日。
姐，生日快樂，二十九歲的生日，要快樂。
「為什麼今天要掛上公休的牌子？發生了什麼事了？」姐開門進來，不解地問道。
我笑笑，將生日蛋糕放到她面前：「妳不記得了嗎？今天是妳的二十八歲生日啊！」
「我的……生日？」姐有點愣到了。
「是啊！難道妳連自己的生日都不記得了？」我笑道：「今天是六月二十五日，妳的二十九歲生日啊！」我將蠟燭點上。
「六月二十五日啊……原來如此……」姐看著草莓慕斯口味的生日蛋糕：「在夢大街上，生日對我來說，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新鮮感了。」有點無奈地笑笑：「時間對已經死去的人而言，沒有任何新的意義。」
「不，」我搖搖頭：「因為妳是我重要的人，所以妳的一切，都對我有意義。」我說：「所以，妳的生日，我一定要祝福。」
聞言，姐微笑：「謝謝妳，妹，我很感動。」
「快過來吹蠟燭吧！」我說：「許個生日願望。」
姐笑著點點頭，閉起眼睛許願，然後將蠟燭吹熄。
「妳許了什麼願？」
「夢專賣店能賺大錢。」姐笑道。
「騙人，真不實際的夢。」
「呵！」姐搖搖頭：「騙妳的啦！怎麼會許這樣的願望，想也知道一定不是。我沒有許願，因為已經很久沒有人幫我過生日了，許願這種事，是還活著的人的希望。死去已久的人，早就沒有希望可言。」姐若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
「死去的人沒有希望……」看著已經吹熄的蠟燭，蠋煙裊裊飄在天花板周遭，有如一縷沒有氣息的夢境。
姐摸摸我的頭：「妳繼續停留在這裡，有一天，妳也將會像這樣，無法擁有希望，妳不怕嗎？」
我笑笑：「已經不能回頭了。」
一但決意步入這裡，就只能繼續堅決地迎接所有不斷湧入的迷夢。
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阻止它們跟我一樣迷失在夢大街上。
因為我不願再看到更多的迷夢持續在這樣沒有希望的地方擴散，然後永無止境。
吃下第三口蛋糕，一陣輕輕的叩門聲響起。
放下吃了一半的蛋糕，我開門：「對不起，本店今日公──」
然而當門外的身影映入眼簾，我愣了一下。
夢大街上的夕陽，映照著他的臉，而他的臉依稀存在著十三年前餘暉下的憂傷。
「沒記錯的話，我記得今天是她的生日，聽說，她在這裡。」他說：「可否讓我見她一面？」
「誰來了？」姐走了出來。
看見他，姐跟我一樣愣住了：「你……怎麼會──」
「今天是妳的生日，多年來我一直不曾忘記過妳。」他說：「所以，我每年都來夢大街上找妳，今天總算找到了。」
姐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姐的眼神中彷彿隱藏了一些說不出來的深邃憂傷。
他將手裡的花送給姐：「這束花多年來我一直想送到妳手上，但總找不到妳，今天終於可以親手交到妳手裡了。」
姐看著那束花，好一會兒不說話，彷彿掉進了一個很不真實的夢境一般。
半晌，終於，接了過來：「好鮮豔的花。」輕聲説道。
然而，花瓣一碰觸到姐的手，便凋謝零落，飄散在地。
姐彎身撿了起來，放在鼻間聞了聞：「好多好多……回憶的……香味。」
「為什麼花一碰到妳的手就凋零了？這十三年來，這束花從來沒有凋謝過，為什麼現在這麼快速就凋謝了？」他訝異，也不解。
「因為你已找到回憶，所以夢境自然要帶走你努力維持的，原貌。」姐說。
「努力維持的……原貌？」
看著他，姐笑笑，笑容裡有些深邃。。
「呵！過來這裡坐坐吧？」我招呼著他：「一起來吃塊蛋糕如何？」
他點點頭，走了進來。
姐切下一塊蛋糕端給他：「謝謝你的前來。」
「這些年來，我從來不曾忘記過妳，每年每年，我都想見妳。」他看著姐：「只是，妳總是飄忽不定，我總在夢中覺得妳就在身邊，但一醒來，妳又遠得我無法觸及。我……到現在都還是無法相信妳已離開的事實……」
姐看著他，眼裡有著心疼，沉默不語，神情卻悲傷而深邃。
「但，你必須相信。」咬咬牙，姐終於開口，眼神在咬牙鬆口的剎那，變得堅定而無奈。是的，必須相信有的人無可避免地再也回不來。
必須相信深深牽動著的那些過去，真的已成過去。
必須相信這個夢境醒來之後，所有以為找回來的東西，仍舊只是夢幻泡影。
「我必須相信這些嗎？可是，妳就在這裡，不是嗎？只要我留在這裡，我就能和妳永遠在一起了。」他握住姐的手，仍不死心：「我想和妳在一起，永遠。」
姐搖搖頭：「但，我不能這麼做。」
他很失望：「妳並不希望我和妳永遠在一起？」
「不，」姐嘆口氣，心疼地摸摸他的臉頰：「正因為有著想和你在一起的願望，所以，更不能這麼做。」
正因為多年來一直思念著，正因為總是記得當時的分秒心動與牽掛，正因為在夢境流浪的時候還依稀記得角落裡那個不能相守的遺憾。正因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這樣的一個人，所以，更不能在此時拉著所愛的人一起墜入深淵。
雖然，不甘心就這麼消失，不甘心就這麼被世界遺忘，但，再怎麼眷戀，死亡的事實再不能改變任何東西。
所以，無法安息的亡魂，只能選擇一個個持續遊走的夢境至今…….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妳，我愛妳啊！我不願與妳分開……」他不死心地繼續闡述想留在姐身邊的理由：「難道妳不喜歡我嗎？」
「不，」姐搖搖頭：「正因為喜歡你，所以不能把你留在深淵。」姐冷靜地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傾吐。
殉情式地逗留在無止盡的夢境之中，並不能改變現實中的一切悲哀。
畢竟，悲哀只會是結局，永遠不可能是開始。
姐幽幽地微笑，有點心痛而落寞地對他微笑。
他仍有點依戀不捨地望著姐。
終於，姐轉身，「妹，今日公休的牌子是否可以取下？」姐在我耳邊問我。
「妳的意思是……要我說服他離開？」
姐微笑。
但我看得出來姐正在心如刀割。
「請幫助這位客人順利離開……拜託妳……」姐小聲到不能再小聲，她的聲音裡有著心痛矛盾的無力感。
看著姐，我點點頭，走回櫃台拿出鑰匙，將放著意念懸想鏡的櫃子打開，拿出意念懸想鏡，放到桌上。
「這是什麼？」他問。
「意念懸想鏡。」我說：「可以讓執著的人看見一些無法思考到的東西，幫助他們回到現實之中的鏡子。」
「妳也希望我離開妳姐姐？」
「如果，這是她的心願的話。」我笑笑，走到門口取下今日公休的牌子，轉身：「歡迎光臨夢專賣店。」擺出一貫的專業笑容，我微笑。
「為什麼一定堅持要趕我回去，不讓我留在這裡？」他不解：「販夢人都像妳們這樣，在下一秒就不帶任何感情嗎？」
「不，正好相反，有時候卻正是因為帶了太多感情，才會輪為販夢人。」
因為深知留守深淵的痛苦，所以，更不能讓他人走入深淵。
於是，只能如此冷酷地將所有不屬於這裡的夢境，全部毫不留情地戳破。
「戳破？不，我不希望失去與妳姐姐有關的記憶！」他緊張了起來。
我搖搖頭：「我只會讓你看見你意識不到的一些你不自知的東西，這面鏡子可以幫助你評估一下。」
「評估……？」他愣了一下：「我不懂，我意識不到什麼？」
「呵！看一看，便可明白。」我伸手在他的夢境周圍抓了一把他對姐的眷戀，放到意念懸想鏡上磨擦著鏡面。
而後，我轉頭看著姐，卻看見姐咬牙矛盾的眼神。
姐，其實妳很希望有他陪伴妳長久以來孤單的夢境吧？
但，此刻卻只能如此殘酷地，用力推他回現實之中……
他看著鏡面上慢慢顯現出來的影像。
鏡子裡出現的是他自己，悲傷而蒼老的神情明明正值年輕，但卻毫無生氣，眼神充滿著空洞的哀傷。
「這……是我？」他嚇了一跳，不敢置信。
「是的，這是執意留在夢境中的，你的樣子。」
「我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不，是妳的這面鏡子奇怪吧？」他說。
「這正是你一直以來的模樣。」
因為總是陷在過去裡，所以總是豪無生命力地哀傷著。
不知不覺，失去生命源頭的靈魂，終將把自己折磨得毫無生氣。
「你覺得你這個樣子真的好嗎？」我問他。
「我……」他沉默不語，似乎被鏡中那驚然一瞥給震驚住了。他端詳著自己的臉，用手輕輕觸碰鏡子，像在思考什麼。
而鏡子與我則隨著他的思緒，浮現出了十三年前，姐剛離開時的一幕幕記憶。
那深刻而心傷的永別……
夕陽很哀傷地灑落在他的臉上，當時才七歲的我，站在他面前，好不容易用盡力氣，才能吐出氣若游絲的幾個字。
「姐不在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姐不在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姐不在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但不管我重覆幾遍，他始終無法接受的表情，讓我對那幾個字感到莫名地困惑。
他的表情認真而嚴肅，始終不掉一滴淚，也不發一語，即使參加姐的告別式的那一刻，也仍是如此。
就像現在這樣，他又流露出了那樣認真而嚴肅的表情……
姐嘆口氣，走了過去，輕輕抱住他：「葬禮便已是一個結束，你該將它當作一個遺忘的開始。」
讓活著的人可以好好地告別逝去的靈魂，在告別的儀式中，好好整合悲傷的情緒，好好確切告訴自己，那個摯愛的人再也回不來了，甚至，好好放聲大哭一場。
而後，再重新面對眼前該走的路。
這些總是舉行葬禮時最隆重的意義。
「你早該在參加葬禮時便告別我，要知道，我不願看著你一直為了我而悲傷啊……」姐說。
他面無表情，看著鏡子中，十三年前的告別式。
告別式中的他表情嚴肅而哀傷，就像現在一樣面無表情，像是強忍著什麼不願宣洩。
從告別式之後便一直如此，回憶像是哽咽在喉嚨之中，滿溢的情緒卻不知道如何傾吐。
一直……都是如此……都是如此啊……
他擁抱住姐：「我真的很難過妳的離開，忘記妳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但，我總覺得我不能哭，因為在妳面前我不想如此脆弱……」
姐溫柔地擁抱住他：「謝謝你一直以來始終把我放在心上，我真的……很感動，謝謝你……但，這份感動，請讓我一個人擁有就好，你還年輕，還有活著的人更值得你愛與被愛。」
「但我不想因此忘記妳──」他說。
「你不必忘記我，但，請把我當成一個回憶。」姐說：「請記得我說的，活著的人，更值得愛與被愛。所以，回去吧？」
他看著姐，深情而用盡心思地看著姐的臉龐。
姐依然微笑，笑容溫柔而堅定。
終於，他點頭：「那麼，在我回去之前，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請讓我再參加一次妳的告別式。」他說：「這一次，我想真的慎重地，與妳好好告別再走……可以嗎？」
姐聞言，點點頭，從他的身邊，抓起一把他思念著她的空氣，揉成一個追思的夢境。
「妹，我可以在店裡這麼做嗎？」
「夢專賣店，本來就是讓人有勇氣可以離開夢境的地方。」我說：「So,as your will.」
姐笑了笑，點點頭，將夢境往空中一拋，夢境妝點店內，成了姐的告別式的模樣。
而他看著告別式上掛著的姐的照片，雙手合十，哀戚良久。
「我真的……很難過很難過……真的……很難過啊！我多麼不想相信妳已遠去的事實……不想相信……為什麼妳要離開……為什麼……為……什……麼……」嚴肅的哀戚終於潰堤，遺憾紛紛傾洩而下。
他終於，放聲大哭，哭聲響徹了整個告別式。
「我答應妳，這一次，我將認真地與妳告別，然後，開始認真面對妳再也回不來的事實……」
姐微笑：「謝謝你來參加我的告別式，希望你未來能用更多的勇氣去愛與被愛。」她摸摸他的頭髮：「要記得，活著的人，更值得去愛與被愛。」
他點點頭，「那麼，回去之前，我可以再擁抱妳一次嗎？」他問姐。
姐輕輕點頭。
他緊緊擁抱住姐：「我真的……好喜歡妳……可是，再見了……必須再見了……對不對……？」
「嗯……」姐充滿不捨，卻又必須推他遠離無止盡夢境的心如刀割。
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擁抱的夢境回歸到了灰姑娘原來穿在身上的衣服顏色。
心所思念著的王子，卻已和沒有玻璃鞋的灰姑娘，在短暫交會後，徹底告別。
而後，姐看著他消失的地方，佇立良久。
我走了過去，拍了拍姐的肩膀：「會難過嗎？」
姐笑著搖搖頭，「不難過。」揉揉眼：「我希望他好好地過，所以，不難過。」
即使充滿失落、充滿惆悵，但，希望所思念的那個人一切都好，然後，幸福快樂。
所以，即使推他回現實裡去會掉淚，但也不難過，始終不會難過的……
姐靠在我的肩膀上，讓眼淚流淌在他離開之後的溫度裡。
在自己的告別式裡，也與認真告別自己的他告別……
「我想，也到了我該離開的時候了。」夢境揮發出了像是一個世紀份量般的眼淚之後，姐揉揉眼，整理情緒，微笑，「一切終將過去。我也必須離開……」
「妳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姐笑笑：「去各個夢境的角落旅行吧！直到真正消失的那一天。」
「打算什麼時候要啟程？」
「趁今夜的夢境餘溫還沒消散前，我想帶著它一起去旅行。」姐說：「這樣，旅行的意義就不會是孤單的夢境了。」姐伸開雙手，擁抱住店內的空氣，閉上眼睛。
我上前抱住姐：「祝妳一路順風，保重。」
姐回頭一笑：「妳也是，但願妳守候的心願早日完成。完成之後，就回到現實裡去吧？待在這裡只會有無止盡的夢魔纏身。」姐摸摸我的頭：「活著，才有希望，也唯有活著的人，才更值得愛與被愛。死去的人，不能了結任何遺憾，只有活著的人，才能。希望妳明白，然後，連我的份要一起好好活著，不要就此走入深淵……」
「死去的人，不能了結任何遺憾，只有活著的人，才能……」我重覆了姐的話，但突然有一種陌生已久而令我感到迷惘的味道。
「妹，願妳快樂……」姐微笑，擁抱住我。
那是我最後一次感受到姐的擁抱。
而後，姐消失在我面前，記憶殘像終於離開那些停留太久的夢境。
店裡在姐消失之後，剩下我一個人存在於此，突然讓我很不習慣。
突然，有一些失落與寂寞……
但我知道我必須就這麼習慣。
姐跟我共同存在的夢境，我已習慣得太久，所以一但改變，便需要時間來重新適應，也重新習慣新的氛圍。
然而我需要多久才能適應？一分鐘？一小時？一個夢境的時間？
亦或是，直到非天夢魔到來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