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年一樣顏色的天空,
記憶裡不願承認的殘像,
彷彿還在那裡,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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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來不及翻開第三十七張相片裡的記憶,
風就悄悄將它吹落在咖啡杯旁。

「有人在嗎?」一個年輕女孩的影子敲著玻璃門。
我忘了掛上今日公休的牌子。

放下咖啡杯。
打開了門。
我愣住了。
「一直沒來祝賀妳開店。」她笑著,捧著一束花,遞給我。
接過花,我看著她的臉,藏在記憶裡的殘像迅速回流。
「妳是……姐姐?」

場景回到十三年前的桃園,還沒有那麼多公寓建築的社區。
公園空地上的家家酒道具還堆著。
我一個人站在夕陽下,等待姐姐下了課接我回家。
等了好久、好久……
異常的久。
但最後出現的人是媽媽。

「姐姐呢?」左手抱著玩具熊,右手牽著媽的手。
媽卻不發一語,而後久久才吐出了幾個比羽毛還輕的字。
「姐姐死了。剛出車禍,死了。」
「騙人。」
「她死了,不會再來接妳回家。」
「騙人。」用力捏緊手上的玩具熊。

姐姐早上明明還泡了杯牛奶給我喝,牛奶還剩下半杯在桌上。
畫面近得不可能一夕消失。
所以,一定是媽騙人,對不對?
我輕聲地低頭問著懷裡的玩具熊。
玩具熊笑得很呆滯,眼神靜靜地空洞。


「妳乖,不哭不哭……」媽媽蹲下來摸著我的頭,將我抱緊。
可是我明明就沒有在哭。
但,卻有眼淚掉在肩膀上,熱熱的,好幾滴。
那是媽的淚嗎?

媽牽著緊抱著熊熊的我回到家,然而,還是很難讓我相信姐不再出現了。
我完全無視於家裡的悲傷,只想趕快把姐姐找出來,連衣櫥最右下方的第三個抽屜都拉出來仔細的找。
可是還是找不到姐姐。
坐在地上,我累得在姐姐房間的巧拼地毯上睡著。

姐,妳出來……出來……
妳躲得讓我找不到……
出來嘛……我好寂寞……
我想聽妳唱搖籃曲。

鈴鈴鈴鈴……
鬧鐘在清晨的房間裡響起,指針指向六點半。
朝陽還是像往常一樣,透過玻璃窗,灑落在我的臉上。
「姐,鬧鐘響了好久了,妳怎麼不把鬧鐘關掉?」我睜開眼,「姐?」
房間裡只有我一人。
直到鬧鐘的鈴聲過了兩分鐘自動停止,我才相信姐不在家的事實。
永遠都不會在家的事實。

姐靜靜地聽著我述說著。
「妳長大了,也變漂亮了。上次看到妳的時候還好小。」她注視著我,輕輕微笑,彷彿想要轉移我述說時的哀傷。
我很仔細、很仔細看著十幾年沒見的姐姐,姐姐卻像是一點也沒變。
甚至,看起來她還比較像我妹妹。
「姐,妳一點都沒變哪!」
「呵呵,因為這是妳記憶裡的殘像啊!不存在於現實的人是不會再變老的。」
「也就是說,妳現在的年紀比我小囉?」
「妹,妳幾歲了?」
「我啊,已經二十囉!」
「好快啊!」姐感慨地說:「妳的年紀已經比那時候的我大四歲了。」
「有那麼多?」
姐微笑著。

最後一次看見姐姐十六歲的照片,是在那場其實只有爸爸媽媽會哭泣的告別式上。
我還是沒有哭,因為大人們故作嚴肅的樣子總讓我覺得很奇怪。
天空很藍、很藍,太陽光耀眼地得發出銀白色的光芒。
出了姐姐的告別式,大人們摸摸我的頭,「妹妹乖,不要難過喔。」然後笑著跟彼此說bye-bye。
他們的話跟他們的表情都一樣讓我不解。

隔壁的小男孩走了過來:「你們家今天到底在做什麼啊?好多人喔!」好奇地問。
「媽媽說是姐姐的告別式。」
「告別式?那是什麼?為什麼要幫妳姐姐舉行告別式?」
「因為……因為……」實在不想解釋,真的不想解釋……
懷裡的玩具熊抱得更緊。
「告訴我嘛……告訴我嘛?」男孩扯了扯我的衣角。
「因為……因為……」像被魔鬼逼到牆角,無路可逃的玩具熊。
眼神空洞,呆滯地笑著。
「因為她死了。」終於,魔鬼把無路可逃的可憐蟲逼進那個總不願面對的現實。

天空泛出跟那天在公園等姐姐接我回家的,一樣顏色的夕陽。
我則跟玩具熊又回到了公園的溜滑梯旁。
夕陽的最後一絲光線躲進雲裡,月亮悄悄地走到正中央。
淚,一滴,一滴,一滴……
終於模糊了玩具熊空洞呆滯的眼珠。
「姐,妳不會再來接我回家了,對不對?」

「我以為妳永遠都不會再來看我了。」
「呵呵,傻瓜。」姐的笑容盪開:「我還在妳的夢境的某個角落,一直都在喔。所以,妳在夢境裡開店販夢,我自然要過來看看妳。」
「原來妳一直都有在注意我。」
「因為妳不曾把我忘記過啊!」姐笑著:「所以,在妳的夢境裡,還留了個位置給我。」
「我真的還是很難相信妳不在現實裡了。」即使魔鬼曾逼著面對姐不在現實裡了的事實。
「呵呵,但是妳得相信『遺忘』這種東西在人群裡發酵的速度。」姐笑著說。「除了妳、爸爸、媽媽的夢境之外,關於我的記憶殘像早已湮滅或模糊得不成樣了。」
聽著姐的話,我豁然開朗,然後,笑著。
接著把架子上的即溶奶粉罐取了下來。
「幫我泡一杯牛奶吧?」我對她說,「這一次,我一定全部喝完。」

是的,完全喝完這杯牛奶,
然後,完全面對記憶裡的那個,殘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