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簷都滴著雨的淅瀝嘩啦,
族繁不及備載的舊東西,
還在傘下,
製造一個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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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撐著一把傘骨已經壞了而很勉強地遮著大雨的雨傘,走了進來。
「歡迎光臨,妳需要些什麼嗎?請隨便看。」我招呼著她。
「這幾天的雨在我的夢境裡下不停,這把傘已經快不能遮雨,我想買把新的。」她說,「妳這裡有沒有賣雨傘?」
「有啊!那架上的幾把都是要賣的,妳挑挑看有沒有妳喜歡的式樣吧!」我指了指一點鐘方向的售貨架,說。
她順著我指的方向走了過去,看了一會兒,拿起了一把跟她手中已壞掉的那一把一樣顏色的兩段式折疊傘。「就這把吧!」她拿過來結帳。
「好,謝謝您的惠顧。」
接著她把壞掉的雨傘收了起來,放進一個看似沉重裝了很多東西的背包。然後,在背包裡翻了翻,終於,好不容易騰出了空間放置廢雨傘。
「小姐,」我看著她勉強放進背包的雨傘,說:「我們這邊有提供代客焚化舊東西的服務喔!妳要不要直接把壞了的那把雨傘處理掉?」我問她。
因為她的背包看起來已經快飽和到滿出來的樣子。
「不了,我不忍心。」她對我笑笑:「對東西我會念舊,我不忍心它們遭到被火焚毀的命運。」
「可是,妳的背包已經塞不下了啊!妳真的確定妳不要丟掉一些東西嗎?」我指了指她身後那個露出了半截傘柄,已嚴重飽和的背包,說。
「沒辦法,我實在狠不下心丟棄這些東西。」她聳聳肩,「即使東西壞了、變質不能用了,我還是會留戀那些過去使用它們的完好記憶,而無法乾脆的丟棄。」
「於是總是硬要騰出個角落收藏這些舊東西?」
「嗯……」她笑笑。
「但妳有多少空間可以擺放這些壞掉、變質的東西?」我說。
畢竟已經是壞掉、不能用的了。
留著,只是用時間去累積舊東西上面的灰塵,而且,重點是,甚至還要費心去整理一個空間當倉庫存放它們。
多麼累的一件事!
「我……」她低頭不語,手上緊握著新雨傘。
雨則繼續在外頭持續著淅瀝嘩啦。

「妳背包裡面的全都是壞掉的東西嗎?」我問。
「嗯,是啊!摔破的杯子、故障修不好的手錶,到壞掉的愛情、變調的友情……等等一大堆的。」她打開背包在我面前細數,背包裡的東西看起來的確都像是年代久遠並且積了很多的夢灰塵的樣子。
「Wow!然後呢,妳就真的一直保留這些東西到現在?」
「對啊!」
「這麼多東西,一直背著不會累嗎?」
「會啊!真的很累。」
「那,為什麼不試著丟掉一些呢?好多東西都壞得不成樣了,何苦一直執意留下它們?」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嘆了一口氣:「我會念舊,剛說過的。」幽幽的說,「所以,我總抱持著有一天能修好它們的想法,還有,總覺得,堅持留著它們,以供我偶然那陣心痛的懷念能有個憑藉跟寄託,或許也是個會讓我比較安心去默默收藏每一個逝去的記憶的一種方式吧!」
「妳真的是個執著的怪女孩。」嘆了一口氣,我說。
「Well.」她聳了聳肩,「也許吧!」苦笑著。
「那麼,妳又挑了一把跟妳原先壞掉的那一把雨傘相同顏色並且類似樣式的雨傘,是否也是因為對舊東西念念不忘?所以才挑了這把有舊雨傘的影子在裡面的傘呢?」我問她。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新雨傘,「不曉得,下意識就拿了這把。」
「看來妳連挑新雨傘都會執意念舊。」我說:「怪女孩,妳真的是個怪女孩。」
「呵呵……妳為什麼一直說我是個怪女孩?」
「因為,妳在新雨傘裡也執意要尋找壞了的雨傘的影子。」我說。
執意緊握那些壞了的記憶、堅持不放手那些變質的過去,然後在新的東西上,用舊記憶的框架去框住它們的自由,或許,其實只是一種逼自己不斷感傷的方式。
「店長,妳一定是個無情的人,所以才會這麼說。」
我笑了笑:「我倒覺得,是妳太執著了。」
她歪著頭看著我,「執著啊……」她像是在想些什麼,眼神一瞬間有些落寞了起來。
是想起了過去變質了的傷心事嗎?我問她。
她點了點頭:「呵!我真沒用。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閃過那些往事,然後就覺得感傷了起來。」
「照我看來,妳是個執著得會一直困在記憶漩渦裡出不來的病患危險群喔!」
「妳很了解我的症狀的樣子。妳是個醫生?」
「呵呵!不是。事實上能看出這些不算什麼的。察言觀色每位顧客的喜怒哀樂跟反應,是我們做這行業必做的功課之一啊!」我笑著說,「別再執著於要在那積了一層又一層夢灰塵的記憶裡去尋找過去的餘溫了吧?不然妳的夢境裡永遠都會下著大雨,妳也會不斷需要替換一把又一把,撐不住持續不斷豪雨的新雨傘。」
「可是,對於曾在乎過的人事物,不管是心愛的物品、朋友還是愛人,我總是不能輕易拋開跟忘記。」
「人本來就是孤單的,所以,失去是應該的。」我摸摸她的頭,說:「許多東西在妳生命中來來去去,妳無可避免會得到一些東西,也會失掉一些東西,但,那就是所謂的人生。」
不管是家人、莫逆般的朋友、心愛的小狗、還是曾經愛得不願放手的戀人……舉凡所有在乎的林林總總,永遠不可能同時佔有人生的全部。
只有跌進不可自拔的過往漩渦,不願走出一分一秒的人,才可能在這些來來去去的夢境中執意緊抓一個過去不忍放手。

聞言,她再度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雨傘,又看了看我,最後,點頭。
「聽妳這麼說,我好像才發現,我好久沒有看見一個充滿陽光的天氣了,我的夢境裡老是下雨,有時是豪雨,有時是陰陰綿綿的細雨,每每抬頭看著天空,心情便總是跟著down下去了。」她說。
「是啊!這是因為太多夢灰塵囤積在妳夢境下的關係。」我微微一笑,「妳想不想要一個會放晴的夢?」
「會放晴的夢?妳這邊有賣嗎?」
「沒有,不過,有教妳製造這類型的夢的方法喔!」我眨了眨眼,神秘地對她笑笑。
「那麼,要怎麼做呢?」她問我。
「很簡單的,銷毀一些夢灰塵指數過高的記憶吧!這樣,陽光就照得進妳的夢境裡了。」
「可是……可是……」她有點心動,可是看得出來她很猶豫,畢竟都是執著保留了那麼久的東西。
「妳的背包已經太過飽和了,再這樣下去,妳的背包遲早也要換新的。」我遊說她。
「……」著實考慮了好一會兒,「那樣真的就可以製造出一個有陽光透進來的夢境了嗎?」她小小聲地問。
我微笑著點點頭:「無效的話,保證退費。」
「嗯……」咬咬牙,她終於用力的點了點頭,「我真的好久沒看見陽光了,真的好想念。」
「呵!把東西丟這兒吧!妳就看得見了。」我開啟夢焚化爐的開關,示意她把東西扔進來。
她照著我的話做了。
我則幫忙她整理她積著大量夢灰塵的背包,卻在無意中發現一盒全新的,看起來像是小學生獎品的文具。
「這個東西好新,不像是壞掉了才被收在這裡,妳的背包怎麼會有這個呢?」我問。
她從我手中接過文具盒,「這是我小學時候有次比賽得獎的獎品,因為它太漂亮了,所以一直捨不得用裡面的東西,就一直維持它原封不動的樣子到現在。」她說,「不過,雖然覺得當時候沒去使用它似乎有點可惜,但現在也沒有那個想去使用它的欲望了,畢竟現在已經脫離小學生的年代很久了,再去用那樣的文具似乎有點孩子氣。」
「是啊!」我點點頭。的確,這個年紀已經不適合用這種文具盒裡的文具了。
「不過啊,看到曾經這麼喜歡的嶄新文具盒,卻沒有了想去使用它們的念頭,想想好像有點可惜,也就一直不忍心白白丟了它,所以才一直帶在身邊。」
「但,這已經是妳不會再想要去使用的東西了可不是?」我說:「每個時期都有每個時期會當成寶貝般愛惜、蒐集的東西,但,前提是,在它們在妳眼前還有價值的時候,一定要好好發揮它們、盡情使用它們,否則它們就只是可憐的裝飾品,並且總有一天妳會忘了當初喜歡它們而捨不得使用的初衷,但又覺得丟了可惜,於是任由它們積著灰塵佔著可供存放的空間。」我說。
聞言,她點了點頭,「是啊!店長妳說得一點也沒錯。我總是如此矛盾,連我自己都不懂我自己的矛盾。」
「那麼,就連這個也一起銷毀吧?別再背負著那一大堆完全用不著卻又丟了可惜的念頭了。」我笑著拍拍她的肩膀,說。
與其持續執著於一個永遠嶄新不會變質壞掉的模樣,倒不如在尚能知道為什麼要把握緊抓的每個當下,好好珍惜能使用它們的時光。
然後,當它們壞掉、變質的時候,讓它們無憾地從自己的身邊消失,而不是執於死守每一個再也了無用處的空殼不忍放手。
這樣,才不枉好不容易的那些,得到的過程啊!

聞言,她點了點頭,「謝謝妳,店長,我想我真的懂了妳的意思了。」她將文具盒交給我。「那麼,這也請妳幫忙我一起銷毀吧!」
「這個自然。」我笑了笑,從她手中接過文具盒,將它也一併扔進爐子裡。
「等待這些東西完全銷毀的空檔裡,坐下來喝杯咖啡吧?」我說。
「嗯,好啊。」她笑著,坐了下來。
我泡了一杯卡布其諾給她。
爐子的火愈來愈小,窗外的雨聲也是。

「好神奇,雨真的變小了。」她看著窗外。「總算變小了,店長妳的方法真有效。」
「因為妳的夢境少了這些沉重沒有必要的負擔,夢灰塵減少了,陽光自然就不會因為被遮蔽而無法透射進來。」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那,是不是很快就會出太陽呢?」
「呵呵!妳看看窗外。」
她順著我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彩虹!是彩虹!」她驚喜地叫道:「好美!我好久沒有看見這麼美的彩虹了。」
「呵呵!雨已經停了,太陽也出來了,妳現在需要的應該不是這把跟壞掉的雨傘同款同樣的雨傘了,而是一把遮陽傘了唷!」我笑著說,接著替她挑一把樣式不錯的遮陽傘遞給她。「這把不錯,要不要考慮換成這把呢?」
「嗯,的確是把很好看的遮陽傘,那,就這把了,多少錢呢?」
「呵呵!夢大街裡是不需要錢的,妳剛剛扔了一些舊東西在我的焚化爐裡,就當那就是了。」
「店長,妳們這邊真有趣啊!」她笑笑。
「謝謝誇獎。」
她又望了一下窗外,看起來因為看見太陽出現,心情不錯。
「太陽好大啊!我沒擦防曬乳呢!」她說。
「呵呵!有時候勇敢地曬黑一次,又有何妨呢?」我笑著說。
「說得也是。」她格格地笑了起來,「那,我就先走了。謝謝妳,店長。」
「Bye!好好享受這道陽光吧!」我送她出門。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夢的大街之後,轉身,我將店裡的盆栽移到門外,沐浴這場雨後新晴。
畢竟,等她回到現實,這裡的夢,又將恢復成深淵般的模樣。等待下一個人,為此而走進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