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2月 16, 2007 10:01 am
缺口滲出斑斑的玫瑰紅，
牽扯著神經卻滴不出一c.c.的痛覺。
然而，
除了黯然飛揚的鮮血，
世界，
沒有任何新鮮的，味道。
====================================================================
午夜十二點，夢境黑壓壓的飛過屋頂，像是一群群肆虐的蝗蟲過境。
走出店門，望了一眼看似熱鬧卻也深沉的街景，人與人間單調的沉默附著在夢的塵埃下，遠看好似朦朧裡的悲哀。
忽然想起該把夢焚化爐裡的灰燼清理出來，然後，放逐到海邊。
「所以，妳打算歇業一天？」姐問。
「嗯，也好久沒到海邊走走了。」我說，「工作久了，也是會累的。藉機出去走走也好。」
「呵呵！看來，再怎麼幹練如妳，也會職業倦怠啊！」姐打趣著，說。
「任誰在同一個空間待久了，都會覺得單調乏味的。」我笑笑，邊將焚化爐裡堆積已久的夢灰燼清理出來，倒到同一個袋子裡，打包。
「妳什麼時候要去？」
「現在。」
「現在？」姐有點錯愕，「妳要在深夜去海邊？」
「Well，深夜的海潮，最足以把這些夢灰燼帶得遠遠的。」我說：「要一起去嗎？姐？」
姐搖搖頭：「妳去吧！我留在店裡幫妳把爐子洗一洗好了。」
「嗯，那麼，我走了，bye。」我拿起車鑰匙，拿著那一袋的夢灰燼，開門，出發。
我開著車，路上遇見的夢，時速六十地一閃而過。
握著方向盤，副駕駛座上則是滿溢的夢灰燼。
一小時的直行，最後，一個轉彎，停車，熄火。
打開車門，我聞到了好多被丟棄而充滿鹹味的記憶海風迎面而來。
而深夜的浪聲在海風中，也顯得喧囂得多。
站在岸邊，我打開袋子，天女散花般將夢灰燼拋向大海。
人們那些該還諸天地的執迷、眼淚、不捨，就此讓一切逐浪而去。
什麼都不留，也什麼都不會留。
灑、灑、灑……
夢灰塵啊！就讓記憶的海風陪你們在時間的浪潮裡一起淡去吧……
此後什麼都不鮮明，也什麼都不會再鮮明。
轉身，我看見了一個女孩在遠方的海岸邊，一動也不動地佇立。
專業的直覺告訴我，看來，又是一個顧客的樣子。
我走到她身邊，坐下。
「妳在想些什麼？」我問她。
女孩轉頭看著我，「妳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只是一個跟妳一樣在這個時間來到這裡的萍水相逢。」我說：「這個時間的浪跟海風很大，把思緒攤在這裡太久，會讓回憶多出很多不必要的鹽份喔。」我提醒她。
「呵！」聞言，女孩苦笑：「沒差，它早已經鹹得讓人麻痺。」聳聳肩，無所謂。
我搖搖頭。
「妳呢？為什麼這個時候會來到這裡？」她問。
「來處理工作，順便來走走。」
「工作？」
我點點頭：「讓人們化為灰燼的眼淚啊、執著等等回歸大海，而後，雲淡風輕。」我說，「這是我的工作內容之一。」
「聽起來好像是個很奇怪而且不輕鬆的工作。」
「呵呵……但總是比『放下』、『淡忘』這種事情要容易得多。」我笑著說。
聞言，她歪著頭，笑笑，「放下、淡忘……或許吧，妳說得沒錯，似乎的確是那樣。」苦笑著。
「Well，妳看起來像是已經在這裡佇立了好一段時間了。」我問，因為在她周遭的記憶氛圍有一種很深沉的鹹味。
她點點頭，「嗯，或許吧！我也忘了我在這裡多久了，我只記得我想來這裡找他，我以為這裡可以找得到他，可是，總找不到……」她看著大海，眼神中透露出一抹哀傷的神色，那像是一種很深很沉的哀傷。
「對了，話說回來，妳，好像很擅於看透別人的夢境，妳到底是什麼人？」她問。
「我？」我從口袋中拿出一張名片給她，「這是我的名片。」
她接過名片，「夢專賣店……？」
「是啊，夢專賣店，專門販賣各種夢境以及夢境服務的地方。」
「原來如此……真是有趣的店，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如果我也想買夢，買得到嗎？」
「談生意的話，不如先到敝店裡喝杯咖啡果汁什麼的慢慢談吧？如何？」
她點點頭，「嗯，也好。」
我替她開車門，她坐上前一秒夢灰燼才乘坐過的副駕駛座。
「去一趟海邊，又帶了個客人來了啊？」姐上前招呼。
「是啊，夢大街方圓百里處要隨便找到一個顧客，本來就不是什麼難事。」我笑著小小聲的耳語著。
姐笑笑。
接著，我轉身做了個「請進來坐」的手勢，請她進來，「請進，歡迎光臨夢專賣店。」
她點點頭，走了進來。
姐拿了菜單過來給我，我接過，遞給她，「坐下來看看妳要點些什麼吧！」
「一杯白開水吧！我覺得好渴。」
「一杯白開水？」姐愣了一下。
「這裡不能點啊？那沒關係，我點些別的好了。」她說。
「不，沒關係。」我笑道：「姐，就兩杯白開水，白開水可以中和一下記憶的鹹味，也不錯。」
姐笑著點點頭，倒了兩杯白開水過來。
「請說吧！為什麼要持續讓自己的記憶曝在海水的鹹味之中，妳又想要買什麼樣的夢呢？」
「我……我不希望他一個人孤單的在海邊沉睡……求求妳！我想要一個可以讓我陪他一起沉睡的夢！」終於，她哭了起來。
一年多前，她與剛訂婚的他一起去海邊潛水。
氧氣瓶出了意外，一個大浪打來，他們雙雙被海浪淹沒。
氧氣瓶裡的空氣快用完了，但他們卻怎麼樣都無法掙脫快令人窒息的海。
而他，在喪失意識前的最後一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用力地、用力地推她往上。
他自己卻永遠葬身海底而沉睡……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不斷重複著這樣的夢境：『大浪不斷的海邊，他的聲音順著海風吹來，我聽見他呼喊我的聲音，可是任憑我怎麼吶喊，卻怎麼也找不到他……我找不到他……找不到……找……不到……』」
「於是，妳就來到夢大街郊外的海邊找他嗎？」
「他是為我而死的，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驚心動魄的海邊，而他就這樣再也回不到我身邊了，他就這麼死了，留我一個人這樣活著，我好痛苦、好難過……但，我能做的只是不斷地在海邊看著他沉睡的那個事故地點……」她緊握著玻璃杯。
「是我害他的！是我害他的！」她又哭了出來。
我拍拍她的肩膀，「妳雖然獲救了，但是妳的靈魂、妳的心卻全都在海邊沉潛了。」
「沒有他的世界，就等於不存在一樣。」她說：「求求妳，我想買一個陪他一起沉睡的夢境。」
「唉。」我歎了一口氣：「他用生命救了妳，妳卻不珍惜他付出代價換回的生命，妳覺得他會高興嗎？」
「……」她沉默不語。
「妳很久沒在現實裡好好呼吸了吧？」我問，因為在她周遭的空氣，夢灰塵的比例很高。
逃避現實愈久的夢，便會積了愈來愈高密度的夢灰塵，最後，讓人無法呼吸。
「我好想去找他，真的好想去找他……」她說：「我以為，來這裡就找得到他了，可是，我在海邊找了好久都沒看見他。妳不賣我那樣的夢沒關係，但是妳能不能告訴我，在這個地方要怎麼樣才能找得到他？好不好請妳告訴我……」她哀求著，無助地拉著我的手。
她的左手腕上，有好幾道傷痕，其中一道，很新，深而見骨，而因為她的用力過度，血又從傷口中滲了出來，滴在地上。
「妳因為想見他，所以，以這種方式做為見他一面的方法？」我撫著她左手腕上的鮮血。
她垂下手來，黯然地點點頭。
「妳這麼做，是在貶低他為妳而死的價值。」我歎口氣：「活著的人，該好好面對的是活著的事實，而非執意追尋那些已逝去的。」
「哈！哈哈……」聞言，她慘然仰天大笑：「妳不會瞭解的、不會瞭解的，妳不會瞭解我失去他的痛苦、我獨自一人活著的難受……」她說，「沒有他，我就什麼也不剩了，什麼也不剩了啊……」
「呵？什麼也不剩？真的是這樣嗎？」我看著眼前這個固執而又充滿哀傷的女孩，「妳真的這樣認為嗎？還是你眼裡根本只看見失去他的悲傷？」
「……」
又一陣沉默。
「妳等我一下。」最後，我說。接著我走回櫃台，拉出抽屜拿出鑰匙，將放著意念懸想鏡的櫃子打開，拿出鏡子，放到她面前。
「這是做什麼的？」她問。
「這個叫『意念懸想鏡』，它可以讓妳看見在妳悲傷的情緒下，妳所看不到的東西。」
「……？」
我笑著，伸手沾了幾滴她左手腕上玫瑰色的鮮血，塗抹到鏡面上。
不一會兒，鏡面便出現了影像。
是她的身影，倒臥在臥室的窗口，身旁一地的血。
那是她的第五次自殺。
「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去找他……」
遺書內容只有這麼一句，其他，什麼也沒。
下一個場景則跳到了醫院急診室。
急診室裡，女孩失血過多，昏迷不醒，也無意清醒。
急診室外，則是守候擔憂的爸媽、哥哥、妹妹，還有幾個好朋友。
醫生說，這次傷口劃得比以往都還要來得深，失血得太過嚴重，恐怕不太樂觀。
「妳真的執意要走嗎……？」女孩的母親終於掩面傷心哭泣，情緒崩潰。一年多來，她為了這個自殺多次的女兒，早晚都情緒緊繃，深怕寶貝女兒一個不注意，就又是一場鮮血淋漓。
女孩的哥哥也曾試著帶女孩去看過心理醫生，但卻總沒什麼用，即使再好的醫生，都無法打開她封閉而沉潛已久的心。
而今，為女孩擔憂而消瘦的父母再也承受不住這個打擊。女孩的哥哥則緊緊抱住害怕失去姐姐而哭泣不已的妹妹。
「叔叔、阿姨，對不起，都是我們沒有盡到朋友的責任……我們沒能幫助她走出來……」幾個好朋友不斷自責。
急診室內，儀器上的血壓數字則隨著女孩在夢境中待著的時間愈久，數值愈來愈低。
而儀器上那條關於心跳的律動線，也愈來愈微弱……
急診室外，眼淚一滴、一滴，分不清誰的，全都飄盪在空氣中。
而此刻，眾人再也留不住女孩早已沉沒在海邊的心跟靈魂了嗎……？
場景跳回。
她看著鏡子中的影像，久久不發一語。
「還需要再看下去嗎？」我問。
她搖搖頭，「這個影像……是我這次來到夢大街後的事嗎？」
「嗯。」我點點頭。
「那麼，之後我會怎樣？」
「通常，會來到夢大街的人有兩種：一種人是想要在夢裡面找尋那些他們在現實裡執著不捨的東西，或是逃避現實中一些沉重負擔的人；而另一種人則是像妳一樣，作一個也許醒不來的夢來到這裡，找尋最後一絲關於回憶的夢境，而後，也許就這樣走向真正的沉睡之路，從此，永眠不醒。」
「是嗎？永眠不醒……終於、我終於可以如願去找他了嗎？」她面無表情地淡然一笑。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就這麼永眠不醒，真的是對的嗎？」
「……」
聞言，她再度沉默不語。
「事實上，妳也許只是永眠在自己的悲傷裡面，而無法找到他。即使如此，妳還是堅持要找尋他嗎？」
「我……」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傷。
「好不容易，終於可以成功地離開現實去找他了，就算找不到，我也還是要去找他。」她說。
我歎口氣：「既然如此，那麼，Good luck.」我說。
「我該動身去找他了。」她站起身，伸出手，「很高興認識妳。」
「嗯。」我點點頭，與她握手。
然而她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轉身回過頭。
「我想在走之前，再看一次鏡子裡的他們，可以嗎？」她說。
我點點頭，將鏡子裡的影像再次打開。
她看著鏡子裡的爸媽、哥哥、妹妹還有幾個好朋友們。
看著看著，她眼裡疑惑了起來：「好奇怪……我終於要自殺成功一去不回了，可是，為什麼我心裡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呢？」
「或許，這是因為，妳並不是一無所有的關係吧！」摸摸她的頭，我說：「妳太執意去想念失去他的悲傷了，所以，悲傷之外的東西妳再也看不見，可是，看不見不代表妳一無所有。」
「看不見不代表……我一無所有？」她又覆誦了一遍。
我笑著點點頭，「妳還有愛妳的人在等著妳，不管是家人還是朋友，他們總是一直一直都在妳身邊，而妳則因為一直悲傷著，所以感受不到他們啊！」我說。
「……」
她又沉默了。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說：「那，妳說，他會希望我去找他、永遠陪著他還是回去呢？」
「如果他會希望妳去找她的話，當初他就不會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犧牲自己救你了。」我說。
她輕輕點點頭。
「回去吧？他們還在世界的那端等著妳呢！別逗留太久了，不然妳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嗯，謝謝妳。」她又再一次站起身來：「希望還來得及重新見到他們。」
「會的，現在回去，還有一些時間。」
「那就好。」她說：「對了，我還沒付妳錢呢！我該付妳多少錢呢？」
「It’s free.」我笑著說：「白開水一向都是免費提供的東西。」
「免費？這麼好？」
「呵呵！水是生命之泉，生命之泉，無價，既然無價，當然就是免費的囉！」
「生命之泉啊……形容得真好。好一個生命之泉無價。」她笑著說：「那，我走了，謝謝妳。」
「不客氣，趕快回去吧！謝謝惠顧。」我送她出門，「回去後，一定要連他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揮手道別時，我說。
「嗯！」她用力點頭，笑著：「這次，一定！」
牽扯著神經卻滴不出一c.c.的痛覺。
然而，
除了黯然飛揚的鮮血，
世界，
沒有任何新鮮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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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點，夢境黑壓壓的飛過屋頂，像是一群群肆虐的蝗蟲過境。
走出店門，望了一眼看似熱鬧卻也深沉的街景，人與人間單調的沉默附著在夢的塵埃下，遠看好似朦朧裡的悲哀。
忽然想起該把夢焚化爐裡的灰燼清理出來，然後，放逐到海邊。
「所以，妳打算歇業一天？」姐問。
「嗯，也好久沒到海邊走走了。」我說，「工作久了，也是會累的。藉機出去走走也好。」
「呵呵！看來，再怎麼幹練如妳，也會職業倦怠啊！」姐打趣著，說。
「任誰在同一個空間待久了，都會覺得單調乏味的。」我笑笑，邊將焚化爐裡堆積已久的夢灰燼清理出來，倒到同一個袋子裡，打包。
「妳什麼時候要去？」
「現在。」
「現在？」姐有點錯愕，「妳要在深夜去海邊？」
「Well，深夜的海潮，最足以把這些夢灰燼帶得遠遠的。」我說：「要一起去嗎？姐？」
姐搖搖頭：「妳去吧！我留在店裡幫妳把爐子洗一洗好了。」
「嗯，那麼，我走了，bye。」我拿起車鑰匙，拿著那一袋的夢灰燼，開門，出發。
我開著車，路上遇見的夢，時速六十地一閃而過。
握著方向盤，副駕駛座上則是滿溢的夢灰燼。
一小時的直行，最後，一個轉彎，停車，熄火。
打開車門，我聞到了好多被丟棄而充滿鹹味的記憶海風迎面而來。
而深夜的浪聲在海風中，也顯得喧囂得多。
站在岸邊，我打開袋子，天女散花般將夢灰燼拋向大海。
人們那些該還諸天地的執迷、眼淚、不捨，就此讓一切逐浪而去。
什麼都不留，也什麼都不會留。
灑、灑、灑……
夢灰塵啊！就讓記憶的海風陪你們在時間的浪潮裡一起淡去吧……
此後什麼都不鮮明，也什麼都不會再鮮明。
轉身，我看見了一個女孩在遠方的海岸邊，一動也不動地佇立。
專業的直覺告訴我，看來，又是一個顧客的樣子。
我走到她身邊，坐下。
「妳在想些什麼？」我問她。
女孩轉頭看著我，「妳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只是一個跟妳一樣在這個時間來到這裡的萍水相逢。」我說：「這個時間的浪跟海風很大，把思緒攤在這裡太久，會讓回憶多出很多不必要的鹽份喔。」我提醒她。
「呵！」聞言，女孩苦笑：「沒差，它早已經鹹得讓人麻痺。」聳聳肩，無所謂。
我搖搖頭。
「妳呢？為什麼這個時候會來到這裡？」她問。
「來處理工作，順便來走走。」
「工作？」
我點點頭：「讓人們化為灰燼的眼淚啊、執著等等回歸大海，而後，雲淡風輕。」我說，「這是我的工作內容之一。」
「聽起來好像是個很奇怪而且不輕鬆的工作。」
「呵呵……但總是比『放下』、『淡忘』這種事情要容易得多。」我笑著說。
聞言，她歪著頭，笑笑，「放下、淡忘……或許吧，妳說得沒錯，似乎的確是那樣。」苦笑著。
「Well，妳看起來像是已經在這裡佇立了好一段時間了。」我問，因為在她周遭的記憶氛圍有一種很深沉的鹹味。
她點點頭，「嗯，或許吧！我也忘了我在這裡多久了，我只記得我想來這裡找他，我以為這裡可以找得到他，可是，總找不到……」她看著大海，眼神中透露出一抹哀傷的神色，那像是一種很深很沉的哀傷。
「對了，話說回來，妳，好像很擅於看透別人的夢境，妳到底是什麼人？」她問。
「我？」我從口袋中拿出一張名片給她，「這是我的名片。」
她接過名片，「夢專賣店……？」
「是啊，夢專賣店，專門販賣各種夢境以及夢境服務的地方。」
「原來如此……真是有趣的店，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如果我也想買夢，買得到嗎？」
「談生意的話，不如先到敝店裡喝杯咖啡果汁什麼的慢慢談吧？如何？」
她點點頭，「嗯，也好。」
我替她開車門，她坐上前一秒夢灰燼才乘坐過的副駕駛座。
「去一趟海邊，又帶了個客人來了啊？」姐上前招呼。
「是啊，夢大街方圓百里處要隨便找到一個顧客，本來就不是什麼難事。」我笑著小小聲的耳語著。
姐笑笑。
接著，我轉身做了個「請進來坐」的手勢，請她進來，「請進，歡迎光臨夢專賣店。」
她點點頭，走了進來。
姐拿了菜單過來給我，我接過，遞給她，「坐下來看看妳要點些什麼吧！」
「一杯白開水吧！我覺得好渴。」
「一杯白開水？」姐愣了一下。
「這裡不能點啊？那沒關係，我點些別的好了。」她說。
「不，沒關係。」我笑道：「姐，就兩杯白開水，白開水可以中和一下記憶的鹹味，也不錯。」
姐笑著點點頭，倒了兩杯白開水過來。
「請說吧！為什麼要持續讓自己的記憶曝在海水的鹹味之中，妳又想要買什麼樣的夢呢？」
「我……我不希望他一個人孤單的在海邊沉睡……求求妳！我想要一個可以讓我陪他一起沉睡的夢！」終於，她哭了起來。
一年多前，她與剛訂婚的他一起去海邊潛水。
氧氣瓶出了意外，一個大浪打來，他們雙雙被海浪淹沒。
氧氣瓶裡的空氣快用完了，但他們卻怎麼樣都無法掙脫快令人窒息的海。
而他，在喪失意識前的最後一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用力地、用力地推她往上。
他自己卻永遠葬身海底而沉睡……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不斷重複著這樣的夢境：『大浪不斷的海邊，他的聲音順著海風吹來，我聽見他呼喊我的聲音，可是任憑我怎麼吶喊，卻怎麼也找不到他……我找不到他……找不到……找……不到……』」
「於是，妳就來到夢大街郊外的海邊找他嗎？」
「他是為我而死的，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驚心動魄的海邊，而他就這樣再也回不到我身邊了，他就這麼死了，留我一個人這樣活著，我好痛苦、好難過……但，我能做的只是不斷地在海邊看著他沉睡的那個事故地點……」她緊握著玻璃杯。
「是我害他的！是我害他的！」她又哭了出來。
我拍拍她的肩膀，「妳雖然獲救了，但是妳的靈魂、妳的心卻全都在海邊沉潛了。」
「沒有他的世界，就等於不存在一樣。」她說：「求求妳，我想買一個陪他一起沉睡的夢境。」
「唉。」我歎了一口氣：「他用生命救了妳，妳卻不珍惜他付出代價換回的生命，妳覺得他會高興嗎？」
「……」她沉默不語。
「妳很久沒在現實裡好好呼吸了吧？」我問，因為在她周遭的空氣，夢灰塵的比例很高。
逃避現實愈久的夢，便會積了愈來愈高密度的夢灰塵，最後，讓人無法呼吸。
「我好想去找他，真的好想去找他……」她說：「我以為，來這裡就找得到他了，可是，我在海邊找了好久都沒看見他。妳不賣我那樣的夢沒關係，但是妳能不能告訴我，在這個地方要怎麼樣才能找得到他？好不好請妳告訴我……」她哀求著，無助地拉著我的手。
她的左手腕上，有好幾道傷痕，其中一道，很新，深而見骨，而因為她的用力過度，血又從傷口中滲了出來，滴在地上。
「妳因為想見他，所以，以這種方式做為見他一面的方法？」我撫著她左手腕上的鮮血。
她垂下手來，黯然地點點頭。
「妳這麼做，是在貶低他為妳而死的價值。」我歎口氣：「活著的人，該好好面對的是活著的事實，而非執意追尋那些已逝去的。」
「哈！哈哈……」聞言，她慘然仰天大笑：「妳不會瞭解的、不會瞭解的，妳不會瞭解我失去他的痛苦、我獨自一人活著的難受……」她說，「沒有他，我就什麼也不剩了，什麼也不剩了啊……」
「呵？什麼也不剩？真的是這樣嗎？」我看著眼前這個固執而又充滿哀傷的女孩，「妳真的這樣認為嗎？還是你眼裡根本只看見失去他的悲傷？」
「……」
又一陣沉默。
「妳等我一下。」最後，我說。接著我走回櫃台，拉出抽屜拿出鑰匙，將放著意念懸想鏡的櫃子打開，拿出鏡子，放到她面前。
「這是做什麼的？」她問。
「這個叫『意念懸想鏡』，它可以讓妳看見在妳悲傷的情緒下，妳所看不到的東西。」
「……？」
我笑著，伸手沾了幾滴她左手腕上玫瑰色的鮮血，塗抹到鏡面上。
不一會兒，鏡面便出現了影像。
是她的身影，倒臥在臥室的窗口，身旁一地的血。
那是她的第五次自殺。
「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去找他……」
遺書內容只有這麼一句，其他，什麼也沒。
下一個場景則跳到了醫院急診室。
急診室裡，女孩失血過多，昏迷不醒，也無意清醒。
急診室外，則是守候擔憂的爸媽、哥哥、妹妹，還有幾個好朋友。
醫生說，這次傷口劃得比以往都還要來得深，失血得太過嚴重，恐怕不太樂觀。
「妳真的執意要走嗎……？」女孩的母親終於掩面傷心哭泣，情緒崩潰。一年多來，她為了這個自殺多次的女兒，早晚都情緒緊繃，深怕寶貝女兒一個不注意，就又是一場鮮血淋漓。
女孩的哥哥也曾試著帶女孩去看過心理醫生，但卻總沒什麼用，即使再好的醫生，都無法打開她封閉而沉潛已久的心。
而今，為女孩擔憂而消瘦的父母再也承受不住這個打擊。女孩的哥哥則緊緊抱住害怕失去姐姐而哭泣不已的妹妹。
「叔叔、阿姨，對不起，都是我們沒有盡到朋友的責任……我們沒能幫助她走出來……」幾個好朋友不斷自責。
急診室內，儀器上的血壓數字則隨著女孩在夢境中待著的時間愈久，數值愈來愈低。
而儀器上那條關於心跳的律動線，也愈來愈微弱……
急診室外，眼淚一滴、一滴，分不清誰的，全都飄盪在空氣中。
而此刻，眾人再也留不住女孩早已沉沒在海邊的心跟靈魂了嗎……？
場景跳回。
她看著鏡子中的影像，久久不發一語。
「還需要再看下去嗎？」我問。
她搖搖頭，「這個影像……是我這次來到夢大街後的事嗎？」
「嗯。」我點點頭。
「那麼，之後我會怎樣？」
「通常，會來到夢大街的人有兩種：一種人是想要在夢裡面找尋那些他們在現實裡執著不捨的東西，或是逃避現實中一些沉重負擔的人；而另一種人則是像妳一樣，作一個也許醒不來的夢來到這裡，找尋最後一絲關於回憶的夢境，而後，也許就這樣走向真正的沉睡之路，從此，永眠不醒。」
「是嗎？永眠不醒……終於、我終於可以如願去找他了嗎？」她面無表情地淡然一笑。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就這麼永眠不醒，真的是對的嗎？」
「……」
聞言，她再度沉默不語。
「事實上，妳也許只是永眠在自己的悲傷裡面，而無法找到他。即使如此，妳還是堅持要找尋他嗎？」
「我……」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傷。
「好不容易，終於可以成功地離開現實去找他了，就算找不到，我也還是要去找他。」她說。
我歎口氣：「既然如此，那麼，Good luck.」我說。
「我該動身去找他了。」她站起身，伸出手，「很高興認識妳。」
「嗯。」我點點頭，與她握手。
然而她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轉身回過頭。
「我想在走之前，再看一次鏡子裡的他們，可以嗎？」她說。
我點點頭，將鏡子裡的影像再次打開。
她看著鏡子裡的爸媽、哥哥、妹妹還有幾個好朋友們。
看著看著，她眼裡疑惑了起來：「好奇怪……我終於要自殺成功一去不回了，可是，為什麼我心裡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呢？」
「或許，這是因為，妳並不是一無所有的關係吧！」摸摸她的頭，我說：「妳太執意去想念失去他的悲傷了，所以，悲傷之外的東西妳再也看不見，可是，看不見不代表妳一無所有。」
「看不見不代表……我一無所有？」她又覆誦了一遍。
我笑著點點頭，「妳還有愛妳的人在等著妳，不管是家人還是朋友，他們總是一直一直都在妳身邊，而妳則因為一直悲傷著，所以感受不到他們啊！」我說。
「……」
她又沉默了。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說：「那，妳說，他會希望我去找他、永遠陪著他還是回去呢？」
「如果他會希望妳去找她的話，當初他就不會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犧牲自己救你了。」我說。
她輕輕點點頭。
「回去吧？他們還在世界的那端等著妳呢！別逗留太久了，不然妳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嗯，謝謝妳。」她又再一次站起身來：「希望還來得及重新見到他們。」
「會的，現在回去，還有一些時間。」
「那就好。」她說：「對了，我還沒付妳錢呢！我該付妳多少錢呢？」
「It’s free.」我笑著說：「白開水一向都是免費提供的東西。」
「免費？這麼好？」
「呵呵！水是生命之泉，生命之泉，無價，既然無價，當然就是免費的囉！」
「生命之泉啊……形容得真好。好一個生命之泉無價。」她笑著說：「那，我走了，謝謝妳。」
「不客氣，趕快回去吧！謝謝惠顧。」我送她出門，「回去後，一定要連他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揮手道別時，我說。
「嗯！」她用力點頭，笑著：「這次，一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