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2月 08, 2007 12:04 am
【瞻望】親子的誤會，暴燃的火柱
當魔雷與藍華趕出門後，奧特城已經被夜色塗滿。
紅雁眼球中所觀的三度空間裡僅剩下一條筆直線，那條直線並不光亮，但是在黑暗之中指引著紅雁毫無思緒的奔馳路線。直到她跑累了，每塊肌肉燥熱並且痠痛，她的心跳像是蒺藜般撲通撲通地，每次呼吸都是一次胸口的痛苦穿刺，一塊埋伏已久的突石絆倒了她，額頭、手肘、膝蓋以及零星各處被烙上了粉紅色的印記，這些傷口更猛烈地燃燒；紅雁更無力地倒在地上抽噎啜泣，所有痛楚混合在一起已經麻痺了。幾名前去探視的路人，都無法進入紅雁的感官之中。
「大哥哥，紅雁該不會是以為我們剛才在說她吧！」藍華緊跟在魔雷龐大的身影之後，同時探索著紅雁的身跡，「人家不要這樣子……人家不要！」
魔雷想說些「我們會找到紅雁的」、「這次不可能再失去她了」的慰藉話語，卻遲遲也說不出口。
「妳到那邊看看。」
魔雷的直覺肯定，紅雁誤解了他的話語。亟欲澄清事實真相的念頭，像是落入水中的海綿般膨脹著，佔據了他渾身內部。那就是唯一的念頭。
「紅雁，妳不能這樣意氣用事地離開，我又不是說妳！」魔雷想著，與藍華分散開來。
穿梭過冗長的中央大道、攀登上陡險的坡道、繁忙的Ｕ字形商店街，一路呼喊紅雁使得他呼吸失去規律，直到喉嚨乾燥沙啞到發不出聲音為止。他倚靠著路燈桿，搓揉著被汗水濡溼的眼睛。
隨著分秒流逝，逐漸取代向紅雁解釋的念頭的，是罪惡感。回憶開始萌生：因為藍華在與紅雁的爭執中被推倒，魔雷摑了紅雁一個耳光；藍華在魔雷的病床邊號啕大哭的可憐模樣；關於紅雁身為較活潑且獨立的女孩可能會感到對所接受的關愛與藍華不平衡，克莉絲汀給他的嚴正告誡。
莫非這些年來，他對於紅雁真的太過於嚴苛，所應施予的愛意不夠嗎？
他對不起紅雁嗎？
一個欲嘶吼的啞巴。
魔雷兀地高舉右手，所有憤怒與痛苦從全身各處昇華到了掌上，一道五公尺寬的火柱爆衝上天際，週遭建築的門窗發出震動的共鳴，行人紛紛閃避，火柱照亮整座奧特城，從遠方望去整座城市彷彿燃燒了起來。
魔雷一口氣將所有魔力耗廢殆盡，參天的魔法消失，失控的怒火灼傷右手，他咬牙，喘息，雙膝無力地跪倒在地上，只能靠著路燈勉強維持跪姿。
遽變過後，是開啟的窗門與窺視的眼光，全數集落在騎士身上；幾個月來囤藏的鬱積完全放射，他像是洩了氣的皮球，渾身失去氣力，意識漸變模糊，世界開始安靜。
「為什麼我所珍愛的人，一個又一個離開了我？」他使勁捶擊石板地面，一下又一下地，直到關節無能承受。「我做錯了什麼！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魔雷。」
那是一個溫柔的聲音。
「是佩姬嗎？」
魔雷抬起頭，透過蓬鬆的垂髮，憑藉著眼前的色塊大小，判讀出對方不是佩姬。
「克莉絲汀，紅雁回來了……請妳幫我找到她……」
耗盡最後的力氣，魔雷已經無法仰望。
克莉絲汀扛起魔雷的手臂，將他攙扶起來。
「你們，去找一名火族的少女，我要她毫髮無傷地歸來！」克莉絲汀對同樣目睹龐大火柱而前來的部下指示，他們的武器都已然緊握在手，就備戰狀態。「魔雷，撐著點。」
幾十名警衛騎士乘上駿馬往四面八方揚長而去。
克莉絲汀讓魔雷坐到附近咖啡廳外的木椅上。
一個穿著紫色外衣與高帽的男子路過，瞄了失神的魔雷一眼。
克莉絲汀同樣注意到他，但是沒有想起他是誰。
當紅雁跑離家門時，魅影聆聽到了最後，直到魔雷開啟大門後，才悄悄隨一陣風消逝。
他對魔雷是同情的，幫助他尋回紅雁的念頭也曾出現在腦海裡，然而只是像打火石所撞擊出的火花般渺小。他更希望紅雁能夠回到南極星馬戲團，繼續擔任他的助手。
奇怪的是，他竟然感到慚愧，覺得自己很卑鄙。
有紅雁陪伴，他比以前快樂。
為了紅雁，不惜暗自與空中飛人瑪麗亞對質解紛，讓瑪麗亞知道紅雁並不是矇騙利用他進入馬戲團，而是魅影逕自勸請紅雁加入的。
他在看見藍華時刻意轉向路燈，身影踏入燈柱之後便消失了。
藍華來到了中央大道，這裡的人潮很多，不乏是駐足觀望議論紛紛的人。她深知那是魔雷的魔法，毫無目標的攻擊。她希冀著當紅雁看見時，可以自動回家，不要再讓家人擔心了。
人行道沿途，一扇馬車的廂門開啟，步下來的是一名皓首高大的騎士。由於跑步，外加廂門開啟得霍然，藍華險些撞上這名年高德邵的人物，他的嚴肅神情與好幾次報紙上刊登的無異。
「菲力佩克斯將軍！」
從唇上的鬍鬚可以看出菲力佩克斯吐了一口氣，他說：「妳是，魔雷家的女孩。」
「是、是的，您好！」藍華直挺挺地站好鞠躬。
「妳好。」菲力佩克斯毫無感情波動地說，「沒事的話，我先走了。薇兒，下來吧。」菲力佩克斯儘管這樣說，其實本就在準備離開街道回府的動作。藍華看著從馬車廂上下來的另一名較她年長的少女，她留有褐色長髮，肌膚白皙。
「聽說菲力佩克斯有很多孩子，剛剛那個人應該是他的女兒吧。」藍華想，看著守門人替菲力佩克斯與薇兒打開華麗雕飾的鐵門。她繼續走，不敢擔擱太久，然而緊接地又被另一個聲音叫住。是麵包店的蕾妮絲。
藍華沒有對她多作解釋，只請她一起協助尋找紅雁。蕾妮絲二話不說地答應，在脫除圍裙的同時頭撞到門框，腳還被椅子絆倒，七上八下地。
「沒事吧，蕾妮絲……」
「不要緊不要緊，我習慣了。我們快去找紅雁吧！」
※
頭顱無力仰靠在椅背上，傾斜的身軀將近滑落，垂吊的雙臂還搖晃著。癱瘓的騎士在克莉絲汀眼中格外不捨。通常她會好好痛罵面前的人，可是對魔雷她做不到。從她在勇者選拔第ㄧ眼看見魔雷的時候，就覺得魔雷所隱蔽在面具後的，不光是他的身分，而是他不願輕易向世間展示的痛苦與悲傷。
她站在魔雷的身邊，憐憫的手撫摸他的臉龐。
「你心裡愛的人，果然還是佩姬吧。你剛剛對著我說出她的名字。」
魔雷沒有睜開眼，可是光憑微妙的呼吸改變，克莉絲汀知道魔雷聽得到。
「很抱歉在這個時候擾亂你，想必這對你與家人而言是個很艱難的時刻。我答應你，我會幫你找到紅雁的。所以，你要振作起來。」
「老闆娘，請妳照顧他。」克莉絲汀對咖啡廳內的中年女人說道，便飛上天空。
魔雷很想動作，哪怕是吞一口唾液、動一根指頭，然而他彷彿遭遇到一個無形黑洞，將魂魄與心靈的力量全部吸食殆盡。至於原因他說不上來。是猛烈地釋出魔法所併發的副作用，亦是他的精神被挫折捶擊至失去應有的狀貌。他唯一能做的，惟有呼吸；然而不安的感受，像是一隻拇指大的玻璃瓶，狹窄的囹圄中即將窒息。
紅雁同樣困在另一個監牢中。
暗巷裡頭，被裝滿雜糧的大圓木桶包圍，紅雁坐在最角落，抱膝瑟縮著，臉龐埋在腿間。疼痛的位置與強度開始清晰，如針紮般的感受在她的額頭右邊、右手腕與手肘、左膝，混雜血液以及泥土的傷口開始凝固，呼吸儘管順利了，啼哭聲依舊在壁面之間迴響。
當一隻手臂環繞住她時，無須視覺便知道那是魅影。
「別這樣。看妳這樣，我好難過。」魅影細聲。
那好似唆使一個人撐開雙手，企圖嚇阻洩堤的悲傷洪流。在紅雁與世界之前獲著一個平衡點前，熱淚會不斷地落，直到其中一方乾涸。
「為什麼……為什麼大哥、大哥哥要這樣說我！」當她說出這句話時幾近是用嘶喊的，可是聲音卻因為沙啞而顯得類似呻吟。紅雁從來不稱呼魔雷為「大哥哥」，她覺得這樣的稱謂太過於稚氣。
「要是我的話，一定不會傷妳的心。」魅影儘管知道真相，卻不想讓紅雁知道。「南極星馬戲團就是為妳而存在的。妳在馬戲團中，會徐徐忘記妳所有不快樂的過去。」
「……我不知道。」
「這樣吧，晚上我帶妳去幾個地方，見見一個我好久不見的人。明天妳在決定要回到他們身邊，或是跟我回馬戲團。這樣好不好？來，頭抬起來，別哭了，頭抬起來。」魅影以手帕替紅雁擦拭哭喪的臉。「這次換我介紹我的朋友。如果妳不介意的話。」
魅影伴隨著紅雁，直到市街上盞盞華燈浮升，成天忙碌的行人們愈漸疏散，氣溫在冷清時後更加低下。畢竟是冬天了。「妳再哭，淚水都要結冰了。」魅影這麼說。若非紅雁的淚腺已然乾旱，她還有更多的珍珠等著串連落地。
當警衛騎士進入小巷時，魅影以披肩遮掩兩人躲在暗處，就這樣瞞混了過去。
「紅雁，天氣冷了，我們先走吧。」
紅雁讓魅影攙扶了起來，走入光緣。
「我帶妳去看我一個最好的摯友。他就住在中央大道上。歐姆公爵的獨生子，邦帝斯。」
歐姆公爵是奧特王國的三大公爵之一，負責協助安妮特公主處理朝事，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得子喪妻後誓不再娶、全心全力栽培兒子邦帝斯的故事更傳為一段佳話，舉國上下可說是無人不曉。聽見魅影說他的摯友是邦帝斯，即使是沉溺在哀傷中的紅雁都忍不住質疑他在開玩笑，想逗她。
「我是說真的。我很小的時候就跟他認識了，我跟他是鄰居。」魅影解釋著，「說太麻煩，見面時妳就會相信了。」
※
紅雁即使進到歐姆宅中仍舊懷疑魅影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為什麼我們要從二樓溜進來？」紅雁低聲問，人站在陽臺上，怕冷而摩擦著身體，看他輕輕鬆鬆把門鎖解開。魅影轉過身，把披風披在紅雁肩上。
「放心啦。這間是邦帝斯的書房。在晚餐結束前他不會進來的。」
「我不是說這個！」紅雁捉住魅影的肩頭，不讓他前進，「我們為什麼舉止像賊一樣，不能從正門正大光明地敲門？」
「妳忘了我是魅影嗎？」
「我看你是小偷。」紅雁沒好氣地，跟著爬進房內，裡面是個藏書容量龐大的書房，可以容納好幾個四等騎士公寓，在高大樹立的書櫃間，紅雁感覺自己更加脆弱，心裡跟著不安。紅雁裹緊披風。
「魅影跟小偷的屬性是一樣的。」魅影坐上桌前的椅子，下力道使他轉了幾圈，「這樣子不錯，背對著門口，等他一開門我就轉過來。紅雁，妳先待在窗簾後面不要出來吧。」
「真的沒問題嗎？」
「如果沒有錯，」魅影指著老爺鐘說，「再三十秒他就會來了。」
紅雁靜候在帷幕後，想著要是出什麼差錯，那裡是可以最快逃離現場的位置。果真如魅影所說，當老爺鐘發出低沉的嗡嗡鳴響時，房門開啟。走入的是一名銀髮青年，外貌斯文還嫌稍為柔弱，衣著繁華端莊，一眼看上出就可以猜出貴族的身分。
魅影對紅雁莞爾，照先前計畫的讓椅子繞了半圈與邦帝斯面對面。紅雁可以看出邦帝斯有些驚慌，但是還不至於亂了手腳，以警戒狀態確認週遭的情況。
「邦帝斯，好久不見。」魅影說，仍安坐在椅子上，「我打扮得這樣，你猜得出我是誰嗎？」
「很抱歉，我不認得。」那聲音沉穩而結實，即使在如此狀況下也不失體面，彷彿華麗高雅匯集一身是天生的，「您這樣闖入他人房宅，對他人十分困擾。」
「你忘記你以前都隨便讓我用這間房間畫畫嗎？」魅影嘆氣，把玩著桌上的擺飾。
「……不可能吧，是你？」邦帝斯踏正步般急速向前，仔細端詳著魅影，「的確是有點像……你為什麼這副打扮？」邦帝斯咧嘴笑起來，一方面是與老友相逢，一方面是對方外表有些可笑。
兩人面對面地握手，單隻還不足以呈現摯情。
「我現在是魔術師魅影，我在南極星馬戲團工作。」
「南極星馬戲團，我略有聽聞，最近巡迴表演來到奧特城的馬戲團。然而，你怎麼會在馬戲團工作，變成了魔術師呢？」邦帝斯在問候的同時，察覺窗簾後尚有動靜。
「這就說來話長了吧，你想也知道。」魅影說，「這位是紅雁，是我的朋友。」
當紅雁聽見魅影公開表示她的存在，便從窗簾後探出頭來，然後走向兩人。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此時他們兩個青年才鬆開了雙手，邦帝斯向紅雁問候，並且在紅雁的手背上輕吻。那感覺毫不矯揉造作，紅雁不禁覺得兩方都渾然尊貴起來。「還能再會，實在好極了。我試圖尋找過你，但是攸關你的事情，你的家人全都默不作聲，你宛如人間蒸發一般。」
「很長的故事。」
「你的家人知道你回來吧？」
「邦帝斯，我只是來見你而已。」有些厭煩地。
「魅影，你的家人在奧特城？」
「我沒有家人。」魅影果斷地說，「邦帝斯，請你不要瞎謅。」
「令堂與令兄令姊們鐵定都惦記著你！你是最小最受寵愛的弟弟啊！」
「夠了！邦帝斯，你再狗屁不通，我就要走了。」魅影近似生氣地吼道，態度是一百八十度的大改變。
紅雁站在兩人間，感覺魅影的過去肯定是十分龐大、複雜而沉重的。
「告訴我，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他們都裝著你不存在的樣子？為什麼當令堂鳴呼要我不再追問時落下了淚水？」
「邦帝斯！」魅影隨手從桌上拾起東西就往邦帝斯丟去，被閃躲開來，那方塊狀的物體撞破了書櫃的玻璃窗。
「你變了，你曾經是個和善樂天的人。」
「你也是，變得廢話一堆！」魅影喊道，「我就知道回來找你是錯誤的，心情糟透了！紅雁，我們走。」
穿戴著白手套的魅影，指間夾了四個小黑球的物體，奮力擲到地面，便發出閃光以及聲響，裊裊雲煙後是隨風飄揚的天藍色窗簾，還有中央大道的夜景。
※
「魅影，你幹麼這樣子！」魅影把紅雁拋在腦後地疾走在中央大道上，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你有家人的吧！你根本不是孤兒，對不對？
「魅影，你騙不了我的，你只是很害怕過去，所以不敢去面對！」
「閉嘴！紅雁，閉嘴！」
除了魔雷曾經在紅雁淘氣童年時期發過脾氣之外，她不曾被任何人這樣怒吼。
魔雷也是紅雁唯一允許這樣教訓她的人。
「你叫我閉嘴？」那是帶有反抗性的回擊。
魅影想作解釋，然而一時口吃，手勢擺在臉邊嘴卻搭不上：「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連妳也拷問我。所以，請妳不要說話！」
「你這個虛偽的人，沒有權力命令我！」
「我總告訴妳我是魅影……」
「大哥說過，若不是為了公眾的利益而隱瞞事實，就鐵定是錯誤的……」
「大哥說過，大哥說過，妳幹麼不回妳大哥身邊算了！」
兩人彼此睥睨，誰也不願讓誰。紅雁從未見過魅影如此發怒，他的過去彷彿是什麼永不痊癒的傷口，一頭野獸會徘徊守護著弱點，不顧一切地。
「妳不冷！」
「冷死也不要用你的！」
紅雁褪去披風，隨手揉成一團丟給魅影。
「站住，你要去哪裡！」
魅影飛進了附近一幢豪宅的庭院上空，並且從一樓其中一扇開啟的窗進入。紅雁生氣歸生氣，又不能棄發飆的他不管，藉由附近的路樹跳躍了高聳的樹牆，緊跟到了窗緣。
魅影這個笨蛋。紅雁心裡罵著，小心翼翼地撥開紗簾，裡頭黑漆不得窺視。紅雁想低聲叫他，同時又在賭氣，遲疑了五秒鐘後才悄悄爬進房間。今天到底要闖入別人家幾次啊。她想著。半分鐘過了，不同程度的黑暗才各自輪廓成形，擺設出屋內的傢俱與物品。沒有魅影的跡象。因應對流作用，房門自動打了開來，微弱光線照射進來，紅雁慶幸不是有人靠近。魅影往那邊去了吧。她一面想一面湊到門邊，檢查長廊上的動靜。
那是一條寬長的走道。當紅雁看見一盞盞散發出璀璨光芒的水晶吊燈、走道對面向外圓弧凸出的窗櫺與足以讓她平躺的半圓形窗台，以及擺飾的閃亮騎士盔甲、名畫、花瓶，她就知道自己一定又闖入了另一個富有商賈或是權威貴族的家中，這次若真被發現麻煩就大了。
──那大門就拜託你了。
──你先去休息吧，走路小心點！
才這麼想，便聽見男人對話聲音，她伸手轉動門把，卻意外發現自己被反鎖在外。急忙左右觀望，聲音似乎是從右邊的轉角傳來的，異想天開躲進騎士盔甲的想法曾經誕生，不過她知道那是不可行的方法，於是沿著長廊她竊聽每扇門後的動靜，判斷能否藉此躲避。幾扇門內不是有人佔用，就是被鎖上了，紅雁心急如焚之際，一隻粗糙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喂。」
紅雁杵在原地不敢亂動，思索該如何脫身，剛忍下反擊的衝動，乖乖束手就擒讓魔雷去解危，身後中年男人卻唯唯諾諾地說起來：「小姐，拜託您，千萬不要向老爺打小報告說小的喝酒啊！這酒瓶是剛換班的時候才開始喝的，小的酒量大所以才喝這麼快，真的！小的沒有輪班的時候喝酒！」
明顯的謊言。想必對方是酩酊大醉了，才會誤認她為這家的小姐。
紅雁轉身後，撲面而來的是濃烈酒氣，幾近嗆得她張不開眼睛。
她靈機一動，說：「你來得剛好，我被反鎖在外了，你有沒有鑰匙可以給我？」
男人唯命是從，急忙往衣裡與腰際尋得了一大串鑰匙，呈給紅雁。
「很好，你跟我來一下。」紅雁帶著對方到她一開始進入的房間門外，「你幫我打開這間房間，我有些事情要問你。」
男人酒酣耳熱，依然順利找著正確鑰匙開啟房門，與紅雁步入黑暗的房間內。
「小姐，請問，我們進來老爺的書房，做什麼？」
「我要問你一些事情。把門帶上。」
「小姐，您是指……」
「我們隔壁住的是歐姆公爵，沒錯吧？」
「是、是的？」
「歐姆有一個獨生子叫做邦帝斯，對不對？」
「小姐，這全奧特城的人都知道。」
「我只是在確認你有沒有喝醉。」紅雁說，「那我再問你，邦帝斯兒時的玩伴，最好的朋友是誰，你知道嗎？」
「兒時的玩伴……最好的朋友……」男人猶豫著，「那當然是……『那個人』啊……」
「那個人是誰？」紅雁感覺似乎找到線索了。
「小姐，老爺吩咐過我們不能再提及『那個人』，小的……」
「你說不出來，我當作是你值勤時喝醉酒，我就向爸爸……我就向父親大人打小報告。」紅雁很少使用「爸爸」或是「父親」等類似詞彙，所以舌頭有些彆扭。
「邦帝斯先生的兒時玩伴，就是熙德特少爺。」
「莫非……」紅雁揣測。
「小姐，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為什麼突然……」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要小的，再說一遍呢？您當時不就，在場嗎？」
「時間太久，有些細節忘了。你把你所有知道的從頭到尾說一遍吧。」
「唉，儘管我認為，小姐知道的，比小的還多，但是既然小姐這麼說的話……
「小的當時，如剛才，正守著大門，忽然從二樓餐廳，傳出老爺憤怒的斥責聲，老爺相當地生氣，不時可以聽見，他的吼叫，甚至，夫人的呼喊聲。當時，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不好棄守崗位。最後，只見大門，碰地甩開，熙德特少爺，被老爺這樣緊緊抓住，拖在地上，被老爺趕出家門。他就像是，一袋垃圾，被老爺拎起，丟出去。
「老爺不顧形象地，對全家人吼道，今後不得再提起，熙德特少爺，要全家上下，所有人忘記他。唉呀！當初，就是老爺命令小的，硬生生地，把鐵門關上，我幾乎不敢面對可憐的熙德特少爺啊！那天的事情，小的真的是想忘也忘不掉。」
「究竟熙德特做了什麼事情？」
「這小的不清楚，小姐，您當時，不就在場嗎？聽說，當熙德特少爺，與薇兒小姐，遭到老爺鞭撻時，少爺小姐們，都在場的。」男人似乎酒意漸淡，問句中參雜著質疑的語氣。
「跟你說過，這件事對我的刺激很大，我都不記得了。不然我問你做什麼？說話態度注意些，別忘了你值勤時喝酒這件事。」
「小的不敢。」
「薇兒，當時也在場？」紅雁開始習慣了假裝自己是眾兄弟姐妹中的一員，儘管她很懷疑對方在酒醉中是否有特別將她錯認為哪一個小姐。
「當然在場。聽說，熙德特少爺為了保護薇兒小姐，所以慘遭不測。儘管夜深我還是可以看得很清楚。」
「看清楚什麼？」
「熙德特少爺身上的鞭傷、從大門一直流到庭院的血液、少爺眼中的眼淚，還有妳，妳不是這家的小姐！」他點開書房主燈，並且大聲呼叫，「不准動！報上姓名來！」
紅雁與窗口中間插了個男人，若不將他撂倒便無法逃出生天。
「告訴過妳我酒量好，再糜爛的醉意我一下就醒了。想逃？」
腳步聲與呼喊逼近，每況愈下，若不及早行動必定成為甕中之鱉，紅雁不管其他便往前衝，男人作勢要擒拿她，由於酒醉步伐不穩，讓紅雁右側摋擊臉部倒在地上。三步併成兩步來到窗邊，有守衛從外邊探頭進來，而且人數不低於三人，紅雁急轉往門邊衝到廊上，且用到手的鑰匙鎖上房門。
走廊的盡頭出現了幾名騎士，明顯是看守大宅的。紅雁頭也不回地往反方向逃跑。
──妳是誰！
──站住！
紅雁覺得自己有夠倒楣，都已經遍體鱗傷了還得受這般折磨。在面前不久又出現了一大群人馬，被逼上了二樓。紅雁知道自己闖入了一個不簡單的所在。趁著二樓四下無人，先躲進了其中一間漆黑的房間，關上門。這房子這麼大，房間這麼多，要馬上找到她所躲藏的位置是有一定的困難度的。
紅雁盡量憋止遑遑的哮喘聲，一面緊切注意門口，一面輕步向後走，藉由從門縫底下投射進來的光影，可以知道外面的動靜。
──你們幾個往那邊！你們跟我來！
他們就在門外，卻沒有檢查這間房間的想法，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少紅雁有幾秒鐘是這樣以為的。
忽然間，包闔光球的數個花形燈罩綻放，把房間完全照亮。紅雁轉身，眼中的不是他人──
奧特第一劍，菲力佩克斯將軍。
看見菲力佩克斯，紅雁都忘卻了呼吸，彷彿所有掌管呼吸的神經都集中到了雙眼內撐開瞳孔。菲力佩克斯儘管一如往常地板著面孔，紅雁可以確定他依舊不驚不急地安坐著，掌上還吊了一只玻璃酒樽。
他們四眼相望。
「妳的確是……魔雷家的那個女孩。」
一時，紅雁不確定自己應該回他什麼。
「妳闖入我家中，有什麼企圖？」菲力佩克斯問，十分冷靜地。
「我、我的朋友闖進您家中，我只是跟著那個瘋子進來的。」
「另一個水族的女孩？」
「不是，是……另一個……」紅雁不需要多為魅影作解釋，因為魅影已然憑空出現在菲力佩克斯的身後，這點菲力佩克斯也察覺到了。
「是這個人？」
「……是。」
菲力佩克斯別過頭，瞄了魅影一眼。
魅影問：「紅雁，你認識他？」
「你又是誰，闖進來幹麼？」菲力佩克斯看見魅影的打扮後有些厭惡地問道，不過對於有人闖進家中，似乎被他視為一種黑色幽默。
忽然一道閃電照入了房間，幾秒後雷聲霍霍，雨開始淅瀝地下了。
「你果然不認得我了。真是悲哀。」魅影漫步到窗邊，用右手接住自己啪嗒啪嗒的雨水，抹去臉上白粉的化妝，就好像是拿下面具似的，紅雁第一次看見魅影的真面目，骨骼明顯，稍嫌瘦了一點，但還算俊秀。「我今天來是要把五枚金幣還給你的。」
關於五枚金幣的涵義，當紅雁懵然無解時，菲力佩克斯在五秒的思索後釐清，不可思議地瞪著魅影。紅雁從未見過失神的菲力佩克斯，恍神到被魅影所扔擲的五枚金幣擊中臉部。當金幣在地面的震動聲竭止，魅影叫紅雁陪他離開時，菲力佩克斯才回過神。
「站著！」
「要我留下做什麼呢？」紅雁看見魅影微笑，步伐依舊朝向窗口，手勢要紅雁跟上。紅雁沒有移動，在時光軸上的那瞬息，她莫名覺得好難過，看著魅影虛浮的莞爾中蘊藏著什麼隱密的，讓她好難過，心臟撲通撲通地，好像要衝出胸口似的，猛烈地撞擊著她的意識。
「我只是喜歡園藝與畫畫而已，瘦弱的我，別說是魔法，我連ㄧ丁點舉起劍的力量都沒有。」
魅影偽喜的語調中異常冰冷，紅雁頸後的毛髮似乎都豎立起來。那不光是冷漠的聲音，是一個被放逐到極地中茍存，在寒冰囚牢不得不感染的口氣，紅雁眼中再也看不見魅影，她站在深藍的暴風雪中央，除了無盡風暴與刺穿身軀的銳冰之外，唯一在彼方的，是不得預測的黑暗──她看不見魅影。
「可是，父親大人，」
紅雁驚呼，好似她忘卻自己早先從喝醉酒的守衛口中得到這個答案的線索般。
這個人果然是菲力佩克斯的兒子！
「我很了不起喔，我現在是全國最有名氣的魔術師，你能從手中變出鴿子嗎？你能夠穿過玻璃嗎？我都可以。我知道你從來就看不起我，從來就不重視我，就好像我根本不是你兒子！」魅影冷笑，同時把出口的玻璃窗關閉（紅雁不了解，魅影不是想要離開嗎？），「我不但不恨你，還得感謝你。當年因為你趕我出家門，我才能加入馬戲團，成為魔術師魅影，博得全國人民的喜愛。我也跟你一樣，是奧特第一的。」
魅影一把抓住紅雁的手腕，率著她往窗戶衝，菲力佩克斯追上去，意料中會碎裂的玻璃窗並沒有動靜，然而魅影與紅雁已然躍出窗外。
「你怎麼從來沒告訴過我，你是菲力佩克斯的兒子？」
「一來妳沒問。二來妳也沒跟我說過他認識妳。更何況，他的眼裡沒有我這個兒子。」
兩人降落在雨幕近似瀑布奔流的庭院，冷箭落在他們身上，扎盡了衣裡衣外的毛細孔，豎立起一根根的寒毛。腳陷軟泥的同時，驟響的低沉鐘聲穿雜在雨聲中，恰似他們踩到陷阱般的湊巧，紅雁依稀可以看見窗邊拉動粗麻繩的菲力佩克斯，第一反應就知道那是警報。
「明明是冬天，卻下起雨來。」
魅影毫不在意身處的急迫氛圍之中，伸出手，讓與打溼純白的毛絨手套。警衛大多從建築物湧出，他們提著油燈或是魔法光球，武器大剌剌地展現，朝兩人跑來。第一道劈擊切寬了兩人的距離，兩人各自往左右閃避，那一人緊追魅影，當劍往額頭刺去的瞬間，忽然變成了一朵玫瑰，由於天色灰暗，警衛將手置在眼前才看得清晰。
「你想用那朵玫瑰想我嗎？」魅影當作遊戲地問，以真正的銀劍回擊，當警衛慌忙倒地時往他的胸口突刺，紅雁啟口要阻止他時，銀劍卻又宛如橡皮一般彎曲，當魅影放開金屬柄時兀自彈了起來。
紅雁沒有因為長得可愛而被放過，警衛不分青紅皂白持長槍攻擊她，幾次險些啄入咽喉。天雨路滑，紅雁滑了一跤跌坐在地上，長槍不長眼睛地突刺，以幾毫米的差距閃開後，左手一撥，水漥中的泥漿濺得警衛雙眼都是。
菲力佩克斯儘管上了年紀，有樣學樣地從二樓的陽台直接跳下，引發起巨大的水花。從菲力佩克斯彷彿可遮天的手，竄出蠢動的電流在指頭與指頭間流動，下一個剎那，金光輝煌的雷電以扇形放射，在雨天中加入水分的介質，地形環境使得效果更加卓越，如一襲金黃色波浪，吞噬著經過的所有一切，即使是自家警衛也不例外。
跪伏的紅雁藉著手腕上的魔法器，隨手一拂使出水中也可以招喚出的火焰屏障。然而，升起的焰罩完全包圍了紅雁，依舊被窩藏雷電的雨水滴穿潛入防禦之內，紅雁的身軀被魔法貫穿，周遭還有殘焰苟存。菲力佩克斯的攻擊像是一把雄霸的利劍，毫不在意敵方如何防禦的氣勢。即使電子進入了地表，倒在泥漿中的紅雁如擱淺的泥鰍般無法控制地抖動著，起不了身。
魅影身在魔法效果的較外圍，受到的波及小很多。
「把那邊那傢伙抓起來。」此時菲力佩克斯已到了紅雁身旁，向眾人指示著抓住魅影。紅雁起身想逃，卻被一掌緊扯住頭髮，痛楚在頭頂上擴散，不禁哇地喊了一聲。「而妳最好配合點。」
「放開她！」魅影大吼，被七八名警衛團團圍住，「可惡……」
「那傢伙是生是死都沒關係！」聽見菲力佩克斯的命令，紅雁把持在頭上的雙手放棄掙扎般地傻眼。
菲力佩克斯竟然讓自己的兒子死也沒關係。
「紅雁，我一定會回來救妳的！」燈光晦昧，任誰也分不出淚水或是雨水，魅影拆卸下了披風，往上高擲，落下時連同魅影的身軀一同帶走了，僅僅剩下一件披風，皺摺著被刀劍穿刺。
「魅影──」直到警衛掀起了披風，紅雁才知道魅影已經安然遁逃了。
菲力佩克斯鬆開紅雁，命人把她帶進屋內，而且派人去聯絡警衛隊。
當魔雷與藍華趕出門後，奧特城已經被夜色塗滿。
紅雁眼球中所觀的三度空間裡僅剩下一條筆直線，那條直線並不光亮，但是在黑暗之中指引著紅雁毫無思緒的奔馳路線。直到她跑累了，每塊肌肉燥熱並且痠痛，她的心跳像是蒺藜般撲通撲通地，每次呼吸都是一次胸口的痛苦穿刺，一塊埋伏已久的突石絆倒了她，額頭、手肘、膝蓋以及零星各處被烙上了粉紅色的印記，這些傷口更猛烈地燃燒；紅雁更無力地倒在地上抽噎啜泣，所有痛楚混合在一起已經麻痺了。幾名前去探視的路人，都無法進入紅雁的感官之中。
「大哥哥，紅雁該不會是以為我們剛才在說她吧！」藍華緊跟在魔雷龐大的身影之後，同時探索著紅雁的身跡，「人家不要這樣子……人家不要！」
魔雷想說些「我們會找到紅雁的」、「這次不可能再失去她了」的慰藉話語，卻遲遲也說不出口。
「妳到那邊看看。」
魔雷的直覺肯定，紅雁誤解了他的話語。亟欲澄清事實真相的念頭，像是落入水中的海綿般膨脹著，佔據了他渾身內部。那就是唯一的念頭。
「紅雁，妳不能這樣意氣用事地離開，我又不是說妳！」魔雷想著，與藍華分散開來。
穿梭過冗長的中央大道、攀登上陡險的坡道、繁忙的Ｕ字形商店街，一路呼喊紅雁使得他呼吸失去規律，直到喉嚨乾燥沙啞到發不出聲音為止。他倚靠著路燈桿，搓揉著被汗水濡溼的眼睛。
隨著分秒流逝，逐漸取代向紅雁解釋的念頭的，是罪惡感。回憶開始萌生：因為藍華在與紅雁的爭執中被推倒，魔雷摑了紅雁一個耳光；藍華在魔雷的病床邊號啕大哭的可憐模樣；關於紅雁身為較活潑且獨立的女孩可能會感到對所接受的關愛與藍華不平衡，克莉絲汀給他的嚴正告誡。
莫非這些年來，他對於紅雁真的太過於嚴苛，所應施予的愛意不夠嗎？
他對不起紅雁嗎？
一個欲嘶吼的啞巴。
魔雷兀地高舉右手，所有憤怒與痛苦從全身各處昇華到了掌上，一道五公尺寬的火柱爆衝上天際，週遭建築的門窗發出震動的共鳴，行人紛紛閃避，火柱照亮整座奧特城，從遠方望去整座城市彷彿燃燒了起來。
魔雷一口氣將所有魔力耗廢殆盡，參天的魔法消失，失控的怒火灼傷右手，他咬牙，喘息，雙膝無力地跪倒在地上，只能靠著路燈勉強維持跪姿。
遽變過後，是開啟的窗門與窺視的眼光，全數集落在騎士身上；幾個月來囤藏的鬱積完全放射，他像是洩了氣的皮球，渾身失去氣力，意識漸變模糊，世界開始安靜。
「為什麼我所珍愛的人，一個又一個離開了我？」他使勁捶擊石板地面，一下又一下地，直到關節無能承受。「我做錯了什麼！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魔雷。」
那是一個溫柔的聲音。
「是佩姬嗎？」
魔雷抬起頭，透過蓬鬆的垂髮，憑藉著眼前的色塊大小，判讀出對方不是佩姬。
「克莉絲汀，紅雁回來了……請妳幫我找到她……」
耗盡最後的力氣，魔雷已經無法仰望。
克莉絲汀扛起魔雷的手臂，將他攙扶起來。
「你們，去找一名火族的少女，我要她毫髮無傷地歸來！」克莉絲汀對同樣目睹龐大火柱而前來的部下指示，他們的武器都已然緊握在手，就備戰狀態。「魔雷，撐著點。」
幾十名警衛騎士乘上駿馬往四面八方揚長而去。
克莉絲汀讓魔雷坐到附近咖啡廳外的木椅上。
一個穿著紫色外衣與高帽的男子路過，瞄了失神的魔雷一眼。
克莉絲汀同樣注意到他，但是沒有想起他是誰。
當紅雁跑離家門時，魅影聆聽到了最後，直到魔雷開啟大門後，才悄悄隨一陣風消逝。
他對魔雷是同情的，幫助他尋回紅雁的念頭也曾出現在腦海裡，然而只是像打火石所撞擊出的火花般渺小。他更希望紅雁能夠回到南極星馬戲團，繼續擔任他的助手。
奇怪的是，他竟然感到慚愧，覺得自己很卑鄙。
有紅雁陪伴，他比以前快樂。
為了紅雁，不惜暗自與空中飛人瑪麗亞對質解紛，讓瑪麗亞知道紅雁並不是矇騙利用他進入馬戲團，而是魅影逕自勸請紅雁加入的。
他在看見藍華時刻意轉向路燈，身影踏入燈柱之後便消失了。
藍華來到了中央大道，這裡的人潮很多，不乏是駐足觀望議論紛紛的人。她深知那是魔雷的魔法，毫無目標的攻擊。她希冀著當紅雁看見時，可以自動回家，不要再讓家人擔心了。
人行道沿途，一扇馬車的廂門開啟，步下來的是一名皓首高大的騎士。由於跑步，外加廂門開啟得霍然，藍華險些撞上這名年高德邵的人物，他的嚴肅神情與好幾次報紙上刊登的無異。
「菲力佩克斯將軍！」
從唇上的鬍鬚可以看出菲力佩克斯吐了一口氣，他說：「妳是，魔雷家的女孩。」
「是、是的，您好！」藍華直挺挺地站好鞠躬。
「妳好。」菲力佩克斯毫無感情波動地說，「沒事的話，我先走了。薇兒，下來吧。」菲力佩克斯儘管這樣說，其實本就在準備離開街道回府的動作。藍華看著從馬車廂上下來的另一名較她年長的少女，她留有褐色長髮，肌膚白皙。
「聽說菲力佩克斯有很多孩子，剛剛那個人應該是他的女兒吧。」藍華想，看著守門人替菲力佩克斯與薇兒打開華麗雕飾的鐵門。她繼續走，不敢擔擱太久，然而緊接地又被另一個聲音叫住。是麵包店的蕾妮絲。
藍華沒有對她多作解釋，只請她一起協助尋找紅雁。蕾妮絲二話不說地答應，在脫除圍裙的同時頭撞到門框，腳還被椅子絆倒，七上八下地。
「沒事吧，蕾妮絲……」
「不要緊不要緊，我習慣了。我們快去找紅雁吧！」
※
頭顱無力仰靠在椅背上，傾斜的身軀將近滑落，垂吊的雙臂還搖晃著。癱瘓的騎士在克莉絲汀眼中格外不捨。通常她會好好痛罵面前的人，可是對魔雷她做不到。從她在勇者選拔第ㄧ眼看見魔雷的時候，就覺得魔雷所隱蔽在面具後的，不光是他的身分，而是他不願輕易向世間展示的痛苦與悲傷。
她站在魔雷的身邊，憐憫的手撫摸他的臉龐。
「你心裡愛的人，果然還是佩姬吧。你剛剛對著我說出她的名字。」
魔雷沒有睜開眼，可是光憑微妙的呼吸改變，克莉絲汀知道魔雷聽得到。
「很抱歉在這個時候擾亂你，想必這對你與家人而言是個很艱難的時刻。我答應你，我會幫你找到紅雁的。所以，你要振作起來。」
「老闆娘，請妳照顧他。」克莉絲汀對咖啡廳內的中年女人說道，便飛上天空。
魔雷很想動作，哪怕是吞一口唾液、動一根指頭，然而他彷彿遭遇到一個無形黑洞，將魂魄與心靈的力量全部吸食殆盡。至於原因他說不上來。是猛烈地釋出魔法所併發的副作用，亦是他的精神被挫折捶擊至失去應有的狀貌。他唯一能做的，惟有呼吸；然而不安的感受，像是一隻拇指大的玻璃瓶，狹窄的囹圄中即將窒息。
紅雁同樣困在另一個監牢中。
暗巷裡頭，被裝滿雜糧的大圓木桶包圍，紅雁坐在最角落，抱膝瑟縮著，臉龐埋在腿間。疼痛的位置與強度開始清晰，如針紮般的感受在她的額頭右邊、右手腕與手肘、左膝，混雜血液以及泥土的傷口開始凝固，呼吸儘管順利了，啼哭聲依舊在壁面之間迴響。
當一隻手臂環繞住她時，無須視覺便知道那是魅影。
「別這樣。看妳這樣，我好難過。」魅影細聲。
那好似唆使一個人撐開雙手，企圖嚇阻洩堤的悲傷洪流。在紅雁與世界之前獲著一個平衡點前，熱淚會不斷地落，直到其中一方乾涸。
「為什麼……為什麼大哥、大哥哥要這樣說我！」當她說出這句話時幾近是用嘶喊的，可是聲音卻因為沙啞而顯得類似呻吟。紅雁從來不稱呼魔雷為「大哥哥」，她覺得這樣的稱謂太過於稚氣。
「要是我的話，一定不會傷妳的心。」魅影儘管知道真相，卻不想讓紅雁知道。「南極星馬戲團就是為妳而存在的。妳在馬戲團中，會徐徐忘記妳所有不快樂的過去。」
「……我不知道。」
「這樣吧，晚上我帶妳去幾個地方，見見一個我好久不見的人。明天妳在決定要回到他們身邊，或是跟我回馬戲團。這樣好不好？來，頭抬起來，別哭了，頭抬起來。」魅影以手帕替紅雁擦拭哭喪的臉。「這次換我介紹我的朋友。如果妳不介意的話。」
魅影伴隨著紅雁，直到市街上盞盞華燈浮升，成天忙碌的行人們愈漸疏散，氣溫在冷清時後更加低下。畢竟是冬天了。「妳再哭，淚水都要結冰了。」魅影這麼說。若非紅雁的淚腺已然乾旱，她還有更多的珍珠等著串連落地。
當警衛騎士進入小巷時，魅影以披肩遮掩兩人躲在暗處，就這樣瞞混了過去。
「紅雁，天氣冷了，我們先走吧。」
紅雁讓魅影攙扶了起來，走入光緣。
「我帶妳去看我一個最好的摯友。他就住在中央大道上。歐姆公爵的獨生子，邦帝斯。」
歐姆公爵是奧特王國的三大公爵之一，負責協助安妮特公主處理朝事，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得子喪妻後誓不再娶、全心全力栽培兒子邦帝斯的故事更傳為一段佳話，舉國上下可說是無人不曉。聽見魅影說他的摯友是邦帝斯，即使是沉溺在哀傷中的紅雁都忍不住質疑他在開玩笑，想逗她。
「我是說真的。我很小的時候就跟他認識了，我跟他是鄰居。」魅影解釋著，「說太麻煩，見面時妳就會相信了。」
※
紅雁即使進到歐姆宅中仍舊懷疑魅影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為什麼我們要從二樓溜進來？」紅雁低聲問，人站在陽臺上，怕冷而摩擦著身體，看他輕輕鬆鬆把門鎖解開。魅影轉過身，把披風披在紅雁肩上。
「放心啦。這間是邦帝斯的書房。在晚餐結束前他不會進來的。」
「我不是說這個！」紅雁捉住魅影的肩頭，不讓他前進，「我們為什麼舉止像賊一樣，不能從正門正大光明地敲門？」
「妳忘了我是魅影嗎？」
「我看你是小偷。」紅雁沒好氣地，跟著爬進房內，裡面是個藏書容量龐大的書房，可以容納好幾個四等騎士公寓，在高大樹立的書櫃間，紅雁感覺自己更加脆弱，心裡跟著不安。紅雁裹緊披風。
「魅影跟小偷的屬性是一樣的。」魅影坐上桌前的椅子，下力道使他轉了幾圈，「這樣子不錯，背對著門口，等他一開門我就轉過來。紅雁，妳先待在窗簾後面不要出來吧。」
「真的沒問題嗎？」
「如果沒有錯，」魅影指著老爺鐘說，「再三十秒他就會來了。」
紅雁靜候在帷幕後，想著要是出什麼差錯，那裡是可以最快逃離現場的位置。果真如魅影所說，當老爺鐘發出低沉的嗡嗡鳴響時，房門開啟。走入的是一名銀髮青年，外貌斯文還嫌稍為柔弱，衣著繁華端莊，一眼看上出就可以猜出貴族的身分。
魅影對紅雁莞爾，照先前計畫的讓椅子繞了半圈與邦帝斯面對面。紅雁可以看出邦帝斯有些驚慌，但是還不至於亂了手腳，以警戒狀態確認週遭的情況。
「邦帝斯，好久不見。」魅影說，仍安坐在椅子上，「我打扮得這樣，你猜得出我是誰嗎？」
「很抱歉，我不認得。」那聲音沉穩而結實，即使在如此狀況下也不失體面，彷彿華麗高雅匯集一身是天生的，「您這樣闖入他人房宅，對他人十分困擾。」
「你忘記你以前都隨便讓我用這間房間畫畫嗎？」魅影嘆氣，把玩著桌上的擺飾。
「……不可能吧，是你？」邦帝斯踏正步般急速向前，仔細端詳著魅影，「的確是有點像……你為什麼這副打扮？」邦帝斯咧嘴笑起來，一方面是與老友相逢，一方面是對方外表有些可笑。
兩人面對面地握手，單隻還不足以呈現摯情。
「我現在是魔術師魅影，我在南極星馬戲團工作。」
「南極星馬戲團，我略有聽聞，最近巡迴表演來到奧特城的馬戲團。然而，你怎麼會在馬戲團工作，變成了魔術師呢？」邦帝斯在問候的同時，察覺窗簾後尚有動靜。
「這就說來話長了吧，你想也知道。」魅影說，「這位是紅雁，是我的朋友。」
當紅雁聽見魅影公開表示她的存在，便從窗簾後探出頭來，然後走向兩人。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此時他們兩個青年才鬆開了雙手，邦帝斯向紅雁問候，並且在紅雁的手背上輕吻。那感覺毫不矯揉造作，紅雁不禁覺得兩方都渾然尊貴起來。「還能再會，實在好極了。我試圖尋找過你，但是攸關你的事情，你的家人全都默不作聲，你宛如人間蒸發一般。」
「很長的故事。」
「你的家人知道你回來吧？」
「邦帝斯，我只是來見你而已。」有些厭煩地。
「魅影，你的家人在奧特城？」
「我沒有家人。」魅影果斷地說，「邦帝斯，請你不要瞎謅。」
「令堂與令兄令姊們鐵定都惦記著你！你是最小最受寵愛的弟弟啊！」
「夠了！邦帝斯，你再狗屁不通，我就要走了。」魅影近似生氣地吼道，態度是一百八十度的大改變。
紅雁站在兩人間，感覺魅影的過去肯定是十分龐大、複雜而沉重的。
「告訴我，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他們都裝著你不存在的樣子？為什麼當令堂鳴呼要我不再追問時落下了淚水？」
「邦帝斯！」魅影隨手從桌上拾起東西就往邦帝斯丟去，被閃躲開來，那方塊狀的物體撞破了書櫃的玻璃窗。
「你變了，你曾經是個和善樂天的人。」
「你也是，變得廢話一堆！」魅影喊道，「我就知道回來找你是錯誤的，心情糟透了！紅雁，我們走。」
穿戴著白手套的魅影，指間夾了四個小黑球的物體，奮力擲到地面，便發出閃光以及聲響，裊裊雲煙後是隨風飄揚的天藍色窗簾，還有中央大道的夜景。
※
「魅影，你幹麼這樣子！」魅影把紅雁拋在腦後地疾走在中央大道上，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你有家人的吧！你根本不是孤兒，對不對？
「魅影，你騙不了我的，你只是很害怕過去，所以不敢去面對！」
「閉嘴！紅雁，閉嘴！」
除了魔雷曾經在紅雁淘氣童年時期發過脾氣之外，她不曾被任何人這樣怒吼。
魔雷也是紅雁唯一允許這樣教訓她的人。
「你叫我閉嘴？」那是帶有反抗性的回擊。
魅影想作解釋，然而一時口吃，手勢擺在臉邊嘴卻搭不上：「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連妳也拷問我。所以，請妳不要說話！」
「你這個虛偽的人，沒有權力命令我！」
「我總告訴妳我是魅影……」
「大哥說過，若不是為了公眾的利益而隱瞞事實，就鐵定是錯誤的……」
「大哥說過，大哥說過，妳幹麼不回妳大哥身邊算了！」
兩人彼此睥睨，誰也不願讓誰。紅雁從未見過魅影如此發怒，他的過去彷彿是什麼永不痊癒的傷口，一頭野獸會徘徊守護著弱點，不顧一切地。
「妳不冷！」
「冷死也不要用你的！」
紅雁褪去披風，隨手揉成一團丟給魅影。
「站住，你要去哪裡！」
魅影飛進了附近一幢豪宅的庭院上空，並且從一樓其中一扇開啟的窗進入。紅雁生氣歸生氣，又不能棄發飆的他不管，藉由附近的路樹跳躍了高聳的樹牆，緊跟到了窗緣。
魅影這個笨蛋。紅雁心裡罵著，小心翼翼地撥開紗簾，裡頭黑漆不得窺視。紅雁想低聲叫他，同時又在賭氣，遲疑了五秒鐘後才悄悄爬進房間。今天到底要闖入別人家幾次啊。她想著。半分鐘過了，不同程度的黑暗才各自輪廓成形，擺設出屋內的傢俱與物品。沒有魅影的跡象。因應對流作用，房門自動打了開來，微弱光線照射進來，紅雁慶幸不是有人靠近。魅影往那邊去了吧。她一面想一面湊到門邊，檢查長廊上的動靜。
那是一條寬長的走道。當紅雁看見一盞盞散發出璀璨光芒的水晶吊燈、走道對面向外圓弧凸出的窗櫺與足以讓她平躺的半圓形窗台，以及擺飾的閃亮騎士盔甲、名畫、花瓶，她就知道自己一定又闖入了另一個富有商賈或是權威貴族的家中，這次若真被發現麻煩就大了。
──那大門就拜託你了。
──你先去休息吧，走路小心點！
才這麼想，便聽見男人對話聲音，她伸手轉動門把，卻意外發現自己被反鎖在外。急忙左右觀望，聲音似乎是從右邊的轉角傳來的，異想天開躲進騎士盔甲的想法曾經誕生，不過她知道那是不可行的方法，於是沿著長廊她竊聽每扇門後的動靜，判斷能否藉此躲避。幾扇門內不是有人佔用，就是被鎖上了，紅雁心急如焚之際，一隻粗糙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喂。」
紅雁杵在原地不敢亂動，思索該如何脫身，剛忍下反擊的衝動，乖乖束手就擒讓魔雷去解危，身後中年男人卻唯唯諾諾地說起來：「小姐，拜託您，千萬不要向老爺打小報告說小的喝酒啊！這酒瓶是剛換班的時候才開始喝的，小的酒量大所以才喝這麼快，真的！小的沒有輪班的時候喝酒！」
明顯的謊言。想必對方是酩酊大醉了，才會誤認她為這家的小姐。
紅雁轉身後，撲面而來的是濃烈酒氣，幾近嗆得她張不開眼睛。
她靈機一動，說：「你來得剛好，我被反鎖在外了，你有沒有鑰匙可以給我？」
男人唯命是從，急忙往衣裡與腰際尋得了一大串鑰匙，呈給紅雁。
「很好，你跟我來一下。」紅雁帶著對方到她一開始進入的房間門外，「你幫我打開這間房間，我有些事情要問你。」
男人酒酣耳熱，依然順利找著正確鑰匙開啟房門，與紅雁步入黑暗的房間內。
「小姐，請問，我們進來老爺的書房，做什麼？」
「我要問你一些事情。把門帶上。」
「小姐，您是指……」
「我們隔壁住的是歐姆公爵，沒錯吧？」
「是、是的？」
「歐姆有一個獨生子叫做邦帝斯，對不對？」
「小姐，這全奧特城的人都知道。」
「我只是在確認你有沒有喝醉。」紅雁說，「那我再問你，邦帝斯兒時的玩伴，最好的朋友是誰，你知道嗎？」
「兒時的玩伴……最好的朋友……」男人猶豫著，「那當然是……『那個人』啊……」
「那個人是誰？」紅雁感覺似乎找到線索了。
「小姐，老爺吩咐過我們不能再提及『那個人』，小的……」
「你說不出來，我當作是你值勤時喝醉酒，我就向爸爸……我就向父親大人打小報告。」紅雁很少使用「爸爸」或是「父親」等類似詞彙，所以舌頭有些彆扭。
「邦帝斯先生的兒時玩伴，就是熙德特少爺。」
「莫非……」紅雁揣測。
「小姐，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為什麼突然……」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要小的，再說一遍呢？您當時不就，在場嗎？」
「時間太久，有些細節忘了。你把你所有知道的從頭到尾說一遍吧。」
「唉，儘管我認為，小姐知道的，比小的還多，但是既然小姐這麼說的話……
「小的當時，如剛才，正守著大門，忽然從二樓餐廳，傳出老爺憤怒的斥責聲，老爺相當地生氣，不時可以聽見，他的吼叫，甚至，夫人的呼喊聲。當時，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不好棄守崗位。最後，只見大門，碰地甩開，熙德特少爺，被老爺這樣緊緊抓住，拖在地上，被老爺趕出家門。他就像是，一袋垃圾，被老爺拎起，丟出去。
「老爺不顧形象地，對全家人吼道，今後不得再提起，熙德特少爺，要全家上下，所有人忘記他。唉呀！當初，就是老爺命令小的，硬生生地，把鐵門關上，我幾乎不敢面對可憐的熙德特少爺啊！那天的事情，小的真的是想忘也忘不掉。」
「究竟熙德特做了什麼事情？」
「這小的不清楚，小姐，您當時，不就在場嗎？聽說，當熙德特少爺，與薇兒小姐，遭到老爺鞭撻時，少爺小姐們，都在場的。」男人似乎酒意漸淡，問句中參雜著質疑的語氣。
「跟你說過，這件事對我的刺激很大，我都不記得了。不然我問你做什麼？說話態度注意些，別忘了你值勤時喝酒這件事。」
「小的不敢。」
「薇兒，當時也在場？」紅雁開始習慣了假裝自己是眾兄弟姐妹中的一員，儘管她很懷疑對方在酒醉中是否有特別將她錯認為哪一個小姐。
「當然在場。聽說，熙德特少爺為了保護薇兒小姐，所以慘遭不測。儘管夜深我還是可以看得很清楚。」
「看清楚什麼？」
「熙德特少爺身上的鞭傷、從大門一直流到庭院的血液、少爺眼中的眼淚，還有妳，妳不是這家的小姐！」他點開書房主燈，並且大聲呼叫，「不准動！報上姓名來！」
紅雁與窗口中間插了個男人，若不將他撂倒便無法逃出生天。
「告訴過妳我酒量好，再糜爛的醉意我一下就醒了。想逃？」
腳步聲與呼喊逼近，每況愈下，若不及早行動必定成為甕中之鱉，紅雁不管其他便往前衝，男人作勢要擒拿她，由於酒醉步伐不穩，讓紅雁右側摋擊臉部倒在地上。三步併成兩步來到窗邊，有守衛從外邊探頭進來，而且人數不低於三人，紅雁急轉往門邊衝到廊上，且用到手的鑰匙鎖上房門。
走廊的盡頭出現了幾名騎士，明顯是看守大宅的。紅雁頭也不回地往反方向逃跑。
──妳是誰！
──站住！
紅雁覺得自己有夠倒楣，都已經遍體鱗傷了還得受這般折磨。在面前不久又出現了一大群人馬，被逼上了二樓。紅雁知道自己闖入了一個不簡單的所在。趁著二樓四下無人，先躲進了其中一間漆黑的房間，關上門。這房子這麼大，房間這麼多，要馬上找到她所躲藏的位置是有一定的困難度的。
紅雁盡量憋止遑遑的哮喘聲，一面緊切注意門口，一面輕步向後走，藉由從門縫底下投射進來的光影，可以知道外面的動靜。
──你們幾個往那邊！你們跟我來！
他們就在門外，卻沒有檢查這間房間的想法，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少紅雁有幾秒鐘是這樣以為的。
忽然間，包闔光球的數個花形燈罩綻放，把房間完全照亮。紅雁轉身，眼中的不是他人──
奧特第一劍，菲力佩克斯將軍。
看見菲力佩克斯，紅雁都忘卻了呼吸，彷彿所有掌管呼吸的神經都集中到了雙眼內撐開瞳孔。菲力佩克斯儘管一如往常地板著面孔，紅雁可以確定他依舊不驚不急地安坐著，掌上還吊了一只玻璃酒樽。
他們四眼相望。
「妳的確是……魔雷家的那個女孩。」
一時，紅雁不確定自己應該回他什麼。
「妳闖入我家中，有什麼企圖？」菲力佩克斯問，十分冷靜地。
「我、我的朋友闖進您家中，我只是跟著那個瘋子進來的。」
「另一個水族的女孩？」
「不是，是……另一個……」紅雁不需要多為魅影作解釋，因為魅影已然憑空出現在菲力佩克斯的身後，這點菲力佩克斯也察覺到了。
「是這個人？」
「……是。」
菲力佩克斯別過頭，瞄了魅影一眼。
魅影問：「紅雁，你認識他？」
「你又是誰，闖進來幹麼？」菲力佩克斯看見魅影的打扮後有些厭惡地問道，不過對於有人闖進家中，似乎被他視為一種黑色幽默。
忽然一道閃電照入了房間，幾秒後雷聲霍霍，雨開始淅瀝地下了。
「你果然不認得我了。真是悲哀。」魅影漫步到窗邊，用右手接住自己啪嗒啪嗒的雨水，抹去臉上白粉的化妝，就好像是拿下面具似的，紅雁第一次看見魅影的真面目，骨骼明顯，稍嫌瘦了一點，但還算俊秀。「我今天來是要把五枚金幣還給你的。」
關於五枚金幣的涵義，當紅雁懵然無解時，菲力佩克斯在五秒的思索後釐清，不可思議地瞪著魅影。紅雁從未見過失神的菲力佩克斯，恍神到被魅影所扔擲的五枚金幣擊中臉部。當金幣在地面的震動聲竭止，魅影叫紅雁陪他離開時，菲力佩克斯才回過神。
「站著！」
「要我留下做什麼呢？」紅雁看見魅影微笑，步伐依舊朝向窗口，手勢要紅雁跟上。紅雁沒有移動，在時光軸上的那瞬息，她莫名覺得好難過，看著魅影虛浮的莞爾中蘊藏著什麼隱密的，讓她好難過，心臟撲通撲通地，好像要衝出胸口似的，猛烈地撞擊著她的意識。
「我只是喜歡園藝與畫畫而已，瘦弱的我，別說是魔法，我連ㄧ丁點舉起劍的力量都沒有。」
魅影偽喜的語調中異常冰冷，紅雁頸後的毛髮似乎都豎立起來。那不光是冷漠的聲音，是一個被放逐到極地中茍存，在寒冰囚牢不得不感染的口氣，紅雁眼中再也看不見魅影，她站在深藍的暴風雪中央，除了無盡風暴與刺穿身軀的銳冰之外，唯一在彼方的，是不得預測的黑暗──她看不見魅影。
「可是，父親大人，」
紅雁驚呼，好似她忘卻自己早先從喝醉酒的守衛口中得到這個答案的線索般。
這個人果然是菲力佩克斯的兒子！
「我很了不起喔，我現在是全國最有名氣的魔術師，你能從手中變出鴿子嗎？你能夠穿過玻璃嗎？我都可以。我知道你從來就看不起我，從來就不重視我，就好像我根本不是你兒子！」魅影冷笑，同時把出口的玻璃窗關閉（紅雁不了解，魅影不是想要離開嗎？），「我不但不恨你，還得感謝你。當年因為你趕我出家門，我才能加入馬戲團，成為魔術師魅影，博得全國人民的喜愛。我也跟你一樣，是奧特第一的。」
魅影一把抓住紅雁的手腕，率著她往窗戶衝，菲力佩克斯追上去，意料中會碎裂的玻璃窗並沒有動靜，然而魅影與紅雁已然躍出窗外。
「你怎麼從來沒告訴過我，你是菲力佩克斯的兒子？」
「一來妳沒問。二來妳也沒跟我說過他認識妳。更何況，他的眼裡沒有我這個兒子。」
兩人降落在雨幕近似瀑布奔流的庭院，冷箭落在他們身上，扎盡了衣裡衣外的毛細孔，豎立起一根根的寒毛。腳陷軟泥的同時，驟響的低沉鐘聲穿雜在雨聲中，恰似他們踩到陷阱般的湊巧，紅雁依稀可以看見窗邊拉動粗麻繩的菲力佩克斯，第一反應就知道那是警報。
「明明是冬天，卻下起雨來。」
魅影毫不在意身處的急迫氛圍之中，伸出手，讓與打溼純白的毛絨手套。警衛大多從建築物湧出，他們提著油燈或是魔法光球，武器大剌剌地展現，朝兩人跑來。第一道劈擊切寬了兩人的距離，兩人各自往左右閃避，那一人緊追魅影，當劍往額頭刺去的瞬間，忽然變成了一朵玫瑰，由於天色灰暗，警衛將手置在眼前才看得清晰。
「你想用那朵玫瑰想我嗎？」魅影當作遊戲地問，以真正的銀劍回擊，當警衛慌忙倒地時往他的胸口突刺，紅雁啟口要阻止他時，銀劍卻又宛如橡皮一般彎曲，當魅影放開金屬柄時兀自彈了起來。
紅雁沒有因為長得可愛而被放過，警衛不分青紅皂白持長槍攻擊她，幾次險些啄入咽喉。天雨路滑，紅雁滑了一跤跌坐在地上，長槍不長眼睛地突刺，以幾毫米的差距閃開後，左手一撥，水漥中的泥漿濺得警衛雙眼都是。
菲力佩克斯儘管上了年紀，有樣學樣地從二樓的陽台直接跳下，引發起巨大的水花。從菲力佩克斯彷彿可遮天的手，竄出蠢動的電流在指頭與指頭間流動，下一個剎那，金光輝煌的雷電以扇形放射，在雨天中加入水分的介質，地形環境使得效果更加卓越，如一襲金黃色波浪，吞噬著經過的所有一切，即使是自家警衛也不例外。
跪伏的紅雁藉著手腕上的魔法器，隨手一拂使出水中也可以招喚出的火焰屏障。然而，升起的焰罩完全包圍了紅雁，依舊被窩藏雷電的雨水滴穿潛入防禦之內，紅雁的身軀被魔法貫穿，周遭還有殘焰苟存。菲力佩克斯的攻擊像是一把雄霸的利劍，毫不在意敵方如何防禦的氣勢。即使電子進入了地表，倒在泥漿中的紅雁如擱淺的泥鰍般無法控制地抖動著，起不了身。
魅影身在魔法效果的較外圍，受到的波及小很多。
「把那邊那傢伙抓起來。」此時菲力佩克斯已到了紅雁身旁，向眾人指示著抓住魅影。紅雁起身想逃，卻被一掌緊扯住頭髮，痛楚在頭頂上擴散，不禁哇地喊了一聲。「而妳最好配合點。」
「放開她！」魅影大吼，被七八名警衛團團圍住，「可惡……」
「那傢伙是生是死都沒關係！」聽見菲力佩克斯的命令，紅雁把持在頭上的雙手放棄掙扎般地傻眼。
菲力佩克斯竟然讓自己的兒子死也沒關係。
「紅雁，我一定會回來救妳的！」燈光晦昧，任誰也分不出淚水或是雨水，魅影拆卸下了披風，往上高擲，落下時連同魅影的身軀一同帶走了，僅僅剩下一件披風，皺摺著被刀劍穿刺。
「魅影──」直到警衛掀起了披風，紅雁才知道魅影已經安然遁逃了。
菲力佩克斯鬆開紅雁，命人把她帶進屋內，而且派人去聯絡警衛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