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2月 04, 2007 11:45 pm
一名婦人騎著她的電動代步車緩緩地繞過一輛發財車，車群在她的左邊呼嘯而過。她經過我的面前，在賣彩券的攤位前停下電動代步車。紅黑細線條交織的寛緣布帽子下，她的頭髮灰白地像綿羊很久沒梳理的毛似地蜷成一小捲一小捲，長袖襯衫那紫藍色相間的小碎花底色，和她穿的麻質長褲同樣是淺褐色的，而露出褲腳的腳踝青色的血管像糾結的蚯蚓。她伸出手指指木板釘成的小小攤位上她選定的那張吉時樂彩券，一手拿著一百塊錢和賣彩券的女人交換了彩券，電動代步車又緩緩地往我右方繼續前進。
我走下郵局的階梯踏出騎樓，一輛公車漸漸往我右前方靠過來，將騎著電動代步車的婦人整個遮住了。
我放棄了婦人的身影，朝左方尋找自己停在路邊的摩托車，坐上椅墊時，椅墊燙得我只得在烈陽下站一會兒，就這麼地坐下又起身幾次，直到自己不得不承認熱沒有完全褪去的可能，我坐了下來，雙腳用力往前在地面蹬了幾下，將摩托車倒退至車道上。
經過小公園邊賣熱狗的攤子前，我停下了摩托車。少婦對我說著比以前又流利一點的中文：「要加蕃茄醬嗎？」「要。」我說。她由一個塑膠瓶裏拿出一根末端沾了蕃茄醬的刷子，在包著熱狗的麵皮上刷了幾下，將它裝進小紙袋裏遞給我，說：「八十塊。」「一支不是三十五？」「四十塊了，都四十塊了，這裏別攤也四十塊。」我記得去年買這種包著一層麵皮的炸熱狗一支只要三十五塊錢。
回到家門口我將摩托車停在電動代步車旁，車尾小心地和電動代步車對齊，也順手將妹妹的摩托車移好，讓車尾都對齊。
拿出摩托車椅墊下的大紙袋後我進入客廳，媽媽正在掃地，我舉了舉手上的紙袋：「媽，這件外套給妳。」
媽媽看了看我提著的紙袋一眼，又繼續掃地，「妳喔，又花錢，我衣服很多…」
「這是防曬的，妳去山上賣東西穿這，就不怕太陽曬了。熱狗妳要不要吃？」我將衣服由紙袋裏拿出來。
「也不省點，什麼東西都漲價了。剛剛才吃了飯，肚子有點脹…」
「快點穿看看啦！」我催著媽媽試穿衣服，她停下掃地的動作，拿著外套穿起來，我覺得尺寸很合。我們走過爸爸的房門口，我聽見房內斷斷續續的夢囈聲，「這不便宜吧？」媽媽邊走進她的房間邊問，左側身右側身地照照鏡子。「不貴，這特價，很便宜！媽穿這顏色很好看。」「太紅啦！穿這變更胖，妳看肚子這一圈了！」媽媽說著笑起來，笑聲裏伴著幾聲爸爸的咳嗽聲。「防曬比較重要，哪有更胖？」我說著將太平洋百貨的紙袋摺一摺放在媽媽的床上，接著拿著熱狗跑上樓。
我將一根熱狗遞給正坐在椅子上看電視的妹妹，妹妹接過熱狗，咬了一口這麼說：「瓦斯一桶七百塊了，就是薪水都沒漲！」
我想像著她接下來會說些什麼，轉身走下樓帶著小狗到屋後的田裏走走，陽光很大，我有點暈，這才想起回到家還沒吃藥，不過，這沒有什麼困難的，我可以再忍耐一下。
田埂上有些燒過的痕跡，一些燒剩的冥紙還在地上翻轉著，小狗想湊進焦黑的土地上聞，我將牠使勁地拉了回來。一隻烏鶖在離我們不遠處的電線杆上收翅，停下來東張西望，羽毛發出烏黑帶著靚藍的顏色。天上沒有一絲雲，稻浪發出粗布磨擦的沙沙聲，也像是爸爸的呼吸聲；這時如果可以像那隻烏鶖一樣，站在電線杆上，仔細地環視這裏一遍不知有多好！
我覺得空氣中都是冥紙和檀香的味道，這讓我感到有點呼吸困難，只好轉身回家。進門時順便看了一下門邊的郵筒，裏頭有信，我抽出來一看，是帳單。我讓小狗回到牠的窩裏後跑回樓上的臥室，吃下藥再打開帳單。帳單上頭的數字印著一個月最低繳交金額是七千一百二十三塊錢，這大概要一年半才付得完吧？我將帳單丟進書桌的抽屜裏。
騎電動代步車的老婦人身影還在我的腦子裏轉呀轉，今天的車型和昨天的不同，昨天的車型也和前天的不同，身材、服裝、髮型都不同；如果，有一天我得像這樣每天在街道上尋找和媽媽一模一樣的老婦人的話，我一定會無法忍受，我躺在床上確定自己的感覺。
「姊，妳是不是又泡了我的奶茶啊？明天要買回來還我……」
我閉上眼睛又再次決定──要是有一天媽媽不在了，我也不想再繼續留在這世上。
藥效來得很快，沒有什麼比入睡更讓人感到安心的了。妺妹催促的聲音傳進臥室裏：「妳會不會趕不上火車？快一點半了。」
我起身，走向妹妹身旁的椅子坐下，仔細地看了她幾回，吃完熱狗打了個呵欠後，回到房間拿起書桌底下的背包走下樓，在樓下門口喊了聲：「我出門了。」
「都下午了，妳還要去台北，身體這麼……」我背好背包發動摩托車，聽不見媽媽後來又說了些什麼。一離開家門口，太陽像是要將我燒光般地灼熱著，巷道上有些乾掉的狗屎，左鄰右舍的工廠仍然在加班，排放出一陣陣的廢氣。出了巷口，剛挖過的馬路殘破不堪，快速經過我旁邊的卡車，留下一片黃色的煙塵直撲在我的臉上。
離開那條殘破不堪的道路約末一千公尺的街道上，一棟貼著灰白色磁磚的建築和它樓頂那片高大的綠色看板迎接著我——如同每天上班必經的行程一樣，而這時間也算是我最後一次必須完成的工作了。看板上除了旅館的名稱之外，印著休息３００元住宿１０００元、新式遠紅外線SPA、按摩浴缸……等字樣。我將摩托車騎入旅館的騎樓下停好，走進旅館的大廳，櫃台小姐面無表情地問我要休息還是住宿，看見她的表情，我忽然想到在慈濟當義工的女同事，說她在慈濟參與活動時必須抹上慈濟面霜，也就是得面帶微笑接受每件事，或許她習慣了後，直到進了棺材甚至肉體腐爛了，臉部的骨胳也會是微笑的狀態吧？！我付了現金結帳，櫃台小姐由她背後掛著五排號碼牌的牆面上挑了一只３０７這個數字的牌子遞給我，我接過牌子，牌子另一端的鑰匙很輕地晃呀晃。
沿著旅館裏的樓梯走上去有著淡淡的霉味，我打開３０７號房的房門，關上門時，低下頭發現房門底下的門縫幾乎是看不見的一條細線。待房內所有的燈光都點著了，環顧整個房間仍然是陰陰暗暗，如果沒有事先吃下治療恐慌症的藥，牆角那個米白色的衣櫃也會讓我焦慮不已，畢竟我是怕那看不見的幽靈也害怕他們現身，所以，考慮住進旅館足足費了我將近二年的時間，而我在不久前遇見了可以暫時壓制住焦慮的方法，漸漸地就覺得住進旅館或者孤身一人也沒那麼可怕了──藥物至少可以讓人暫時想睡得無遐思考恐懼。
我脫下外套躺在床上，在身邊的棉背上我發現一根長髮，這讓我覺得一陣反胃，也讓我想起了幾次在吃飯時，發現媽媽煮的青菜裏夾雜著髮絲，那盤菜我必定是不吃的，像我這樣的人不該再吃媽媽煮的食物了，也不該再吃任何食物了！我拿起一旁矮桌上的搖控器撥掉那根頭髮甚至我想撥掉自己，我打開電視，媽媽今天仍然會懷抱希望對獎吧？我將螢幕切換至新聞節目，然後由背包裏拿出兩大包木炭。
我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想起小時候在田裏爌窰的味道；想起在台北的他收到信，看見晴朗無雲的照片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另外一張是全家福的照片，照片裏我和妹妹又瘦又小，爸媽穿著民國六十幾年時流行的服飾，爸爸單手將妹妹抱在懷裏，這張他看了是不是會笑？還有一張是稻田的上方有著垂下來的四條電線，第二條電線上站著一對烏鶖，這些全都有著爌窰的味道；那時，我什麼都不用擔心。一切都有著美好的味道，他收到了有著這種美好味道的照片，一定會很開心的。
我走下郵局的階梯踏出騎樓，一輛公車漸漸往我右前方靠過來，將騎著電動代步車的婦人整個遮住了。
我放棄了婦人的身影，朝左方尋找自己停在路邊的摩托車，坐上椅墊時，椅墊燙得我只得在烈陽下站一會兒，就這麼地坐下又起身幾次，直到自己不得不承認熱沒有完全褪去的可能，我坐了下來，雙腳用力往前在地面蹬了幾下，將摩托車倒退至車道上。
經過小公園邊賣熱狗的攤子前，我停下了摩托車。少婦對我說著比以前又流利一點的中文：「要加蕃茄醬嗎？」「要。」我說。她由一個塑膠瓶裏拿出一根末端沾了蕃茄醬的刷子，在包著熱狗的麵皮上刷了幾下，將它裝進小紙袋裏遞給我，說：「八十塊。」「一支不是三十五？」「四十塊了，都四十塊了，這裏別攤也四十塊。」我記得去年買這種包著一層麵皮的炸熱狗一支只要三十五塊錢。
回到家門口我將摩托車停在電動代步車旁，車尾小心地和電動代步車對齊，也順手將妹妹的摩托車移好，讓車尾都對齊。
拿出摩托車椅墊下的大紙袋後我進入客廳，媽媽正在掃地，我舉了舉手上的紙袋：「媽，這件外套給妳。」
媽媽看了看我提著的紙袋一眼，又繼續掃地，「妳喔，又花錢，我衣服很多…」
「這是防曬的，妳去山上賣東西穿這，就不怕太陽曬了。熱狗妳要不要吃？」我將衣服由紙袋裏拿出來。
「也不省點，什麼東西都漲價了。剛剛才吃了飯，肚子有點脹…」
「快點穿看看啦！」我催著媽媽試穿衣服，她停下掃地的動作，拿著外套穿起來，我覺得尺寸很合。我們走過爸爸的房門口，我聽見房內斷斷續續的夢囈聲，「這不便宜吧？」媽媽邊走進她的房間邊問，左側身右側身地照照鏡子。「不貴，這特價，很便宜！媽穿這顏色很好看。」「太紅啦！穿這變更胖，妳看肚子這一圈了！」媽媽說著笑起來，笑聲裏伴著幾聲爸爸的咳嗽聲。「防曬比較重要，哪有更胖？」我說著將太平洋百貨的紙袋摺一摺放在媽媽的床上，接著拿著熱狗跑上樓。
我將一根熱狗遞給正坐在椅子上看電視的妹妹，妹妹接過熱狗，咬了一口這麼說：「瓦斯一桶七百塊了，就是薪水都沒漲！」
我想像著她接下來會說些什麼，轉身走下樓帶著小狗到屋後的田裏走走，陽光很大，我有點暈，這才想起回到家還沒吃藥，不過，這沒有什麼困難的，我可以再忍耐一下。
田埂上有些燒過的痕跡，一些燒剩的冥紙還在地上翻轉著，小狗想湊進焦黑的土地上聞，我將牠使勁地拉了回來。一隻烏鶖在離我們不遠處的電線杆上收翅，停下來東張西望，羽毛發出烏黑帶著靚藍的顏色。天上沒有一絲雲，稻浪發出粗布磨擦的沙沙聲，也像是爸爸的呼吸聲；這時如果可以像那隻烏鶖一樣，站在電線杆上，仔細地環視這裏一遍不知有多好！
我覺得空氣中都是冥紙和檀香的味道，這讓我感到有點呼吸困難，只好轉身回家。進門時順便看了一下門邊的郵筒，裏頭有信，我抽出來一看，是帳單。我讓小狗回到牠的窩裏後跑回樓上的臥室，吃下藥再打開帳單。帳單上頭的數字印著一個月最低繳交金額是七千一百二十三塊錢，這大概要一年半才付得完吧？我將帳單丟進書桌的抽屜裏。
騎電動代步車的老婦人身影還在我的腦子裏轉呀轉，今天的車型和昨天的不同，昨天的車型也和前天的不同，身材、服裝、髮型都不同；如果，有一天我得像這樣每天在街道上尋找和媽媽一模一樣的老婦人的話，我一定會無法忍受，我躺在床上確定自己的感覺。
「姊，妳是不是又泡了我的奶茶啊？明天要買回來還我……」
我閉上眼睛又再次決定──要是有一天媽媽不在了，我也不想再繼續留在這世上。
藥效來得很快，沒有什麼比入睡更讓人感到安心的了。妺妹催促的聲音傳進臥室裏：「妳會不會趕不上火車？快一點半了。」
我起身，走向妹妹身旁的椅子坐下，仔細地看了她幾回，吃完熱狗打了個呵欠後，回到房間拿起書桌底下的背包走下樓，在樓下門口喊了聲：「我出門了。」
「都下午了，妳還要去台北，身體這麼……」我背好背包發動摩托車，聽不見媽媽後來又說了些什麼。一離開家門口，太陽像是要將我燒光般地灼熱著，巷道上有些乾掉的狗屎，左鄰右舍的工廠仍然在加班，排放出一陣陣的廢氣。出了巷口，剛挖過的馬路殘破不堪，快速經過我旁邊的卡車，留下一片黃色的煙塵直撲在我的臉上。
離開那條殘破不堪的道路約末一千公尺的街道上，一棟貼著灰白色磁磚的建築和它樓頂那片高大的綠色看板迎接著我——如同每天上班必經的行程一樣，而這時間也算是我最後一次必須完成的工作了。看板上除了旅館的名稱之外，印著休息３００元住宿１０００元、新式遠紅外線SPA、按摩浴缸……等字樣。我將摩托車騎入旅館的騎樓下停好，走進旅館的大廳，櫃台小姐面無表情地問我要休息還是住宿，看見她的表情，我忽然想到在慈濟當義工的女同事，說她在慈濟參與活動時必須抹上慈濟面霜，也就是得面帶微笑接受每件事，或許她習慣了後，直到進了棺材甚至肉體腐爛了，臉部的骨胳也會是微笑的狀態吧？！我付了現金結帳，櫃台小姐由她背後掛著五排號碼牌的牆面上挑了一只３０７這個數字的牌子遞給我，我接過牌子，牌子另一端的鑰匙很輕地晃呀晃。
沿著旅館裏的樓梯走上去有著淡淡的霉味，我打開３０７號房的房門，關上門時，低下頭發現房門底下的門縫幾乎是看不見的一條細線。待房內所有的燈光都點著了，環顧整個房間仍然是陰陰暗暗，如果沒有事先吃下治療恐慌症的藥，牆角那個米白色的衣櫃也會讓我焦慮不已，畢竟我是怕那看不見的幽靈也害怕他們現身，所以，考慮住進旅館足足費了我將近二年的時間，而我在不久前遇見了可以暫時壓制住焦慮的方法，漸漸地就覺得住進旅館或者孤身一人也沒那麼可怕了──藥物至少可以讓人暫時想睡得無遐思考恐懼。
我脫下外套躺在床上，在身邊的棉背上我發現一根長髮，這讓我覺得一陣反胃，也讓我想起了幾次在吃飯時，發現媽媽煮的青菜裏夾雜著髮絲，那盤菜我必定是不吃的，像我這樣的人不該再吃媽媽煮的食物了，也不該再吃任何食物了！我拿起一旁矮桌上的搖控器撥掉那根頭髮甚至我想撥掉自己，我打開電視，媽媽今天仍然會懷抱希望對獎吧？我將螢幕切換至新聞節目，然後由背包裏拿出兩大包木炭。
我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想起小時候在田裏爌窰的味道；想起在台北的他收到信，看見晴朗無雲的照片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另外一張是全家福的照片，照片裏我和妹妹又瘦又小，爸媽穿著民國六十幾年時流行的服飾，爸爸單手將妹妹抱在懷裏，這張他看了是不是會笑？還有一張是稻田的上方有著垂下來的四條電線，第二條電線上站著一對烏鶖，這些全都有著爌窰的味道；那時，我什麼都不用擔心。一切都有著美好的味道，他收到了有著這種美好味道的照片，一定會很開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