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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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傍晚時分,沒有黃昏的美,只有不斷落雨的悲情。陰鬱的天空猶如媚惑黑夜的到來。

  已邁老年卻仍挺直腰桿的老婦,一步步進入醫院大門。在門前交代與自己無血緣的兒子,要他外頭停車候著就好。還向兒子強調,不是來看病而是來看人的。大理石磚映照出老人的身形,時光不僅抹去了歲月,也拖垮流沙回憶。

  是啊,老婦人喃喃自語,再不看也就沒機會了。隨著緩緩的腳步記憶起前塵往事。真的,日子一縱都過了五十年呢。

  七樓的病房裡,家人跟學生們正圍著毛揚。他十指交叉著,臉色紅潤的不像是年過八十五的老人,但嘶啞無力的嗓音是僅剩口氣的事實。

  前兩天,毛揚知道離時間盡頭不遠了。他跟醫師提了:「麻煩這兩天幫我聯絡家人來。」醫師雖然裝做不以為意,嘴裡直說些安慰話,可心底卻是認同。醫生看這一兩天他的情況好多,於是打了電話給他的家屬。

  「爸,你不用擔心啦,」毛揚的大兒子按著父親的手臂笑著:「看你還活蹦亂跳的,肯定還得吃幾年飯。」

  「是啊,教授,我們還有許多學問要向您請教呢。」講話的是歷史系所的學生,毛揚曾是學系的系主任,帶過不少學生。

  這些都是安慰人的話,毛揚知道,他們也心知肚明。可如果不說些什麼,沉重的沉默就將陷入窘境。

  「咳咳……我安排的,」毛揚難得說話:「一切都妥當了吧。」

  毛揚的女兒坐到父親的身邊說道:「好好好,我們都知道,遺產我跟哥哥分,藏書捐給學校,把骨灰跟媽媽合葬。你還得活好一陣呢,每天光操心這個幹嘛!」毛揚摸了摸女兒的頭,才想起好久沒這麼摸過她了。

  毛揚還想說些什麼,大兒子的手機卻響了起來,他背過身接了手機談兩句便掛上電話。

  「爸,翠姨要到了。」大兒子說道:「已經在醫院裡頭,待會就到了。」

  那老婦人便是翠姨。

  翠姨同一群人等著電梯,目光平靜看著樓層燈一樓樓下降,心底百轉千廻。毛哥這幾年過得好嗎?他樣子變許多了嗎?為什麼這些年不跟他連絡?

  懊惱這些年僅透過毛揚的兒子聯繫,卻不曾正面問候毛揚。雖然是這麼說,但或許只要一見面、一談話,許多痛苦的記憶便要湧上心頭。

  外頭的雨仍是紛紛不停,儘管進入醫院耳聞細聲了些,卻還是窮擾著她。

雨水點點就同撞擊一般,敲昏了病房裡老男人的心情。

  毛揚焦急地問著女兒:「你看爸爸模樣還可以嗎?幫我梳梳頭髮,順便弄毛巾讓我擦把臉。」

  「你也真是,」毛揚唸著大兒子:「自家的事,幹嘛要叨擾人家大老遠地趕來。」雖然嘴裡這麼唸著,心頭卻是滿心期待。

  兩三位同學細聲交談著,這翠姨不會是教授年輕從軍,常說是最悽慘也最真摯的愛情故事女主角嗎?是啊,當初教授給她的名字叫『小翠』。而這個小翠,曾是日本軍國時代的慰安婦。而毛揚教授,也曾是個戰時的士兵。

  學生們回憶起教授說過的故事,教授的往事。



  那個年代,什麼都是露水。人的生命是露水,尊嚴是露水,連慾望的抒發都是露水。

  毛揚不過二十出頭,收到徵召令甫入伍的漢子。雖然嘴裡講的同其他人一般都是日語,可骨子裡的身分是殖民地的百姓。也是如此,同袍跟長官動不動便要欺侮毛揚。

  「下等人,你說你說,皇軍會不會大獲全勝?」喝醉酒的長官常揪著他的領子問著。如果這時候不喊出「皇軍萬歲,皇軍必勝」,非得挨上一頓拳打腳踢才肯罷休。就是喊出口,長官也會找碴,利用各種理由揍人。

  『混帳東西,喊太小聲了!』

  『看什麼看,你那什麼眼神!』

  日子久了,也習慣了。每日蒙受精神壓迫和苦勞的逼促,使得一向開朗的他逐漸冷漠。甚至面對長官看不順眼隨之而來的掌摑也毫不在意。如同死屍一般,唯一活著的希望便是回到自己的家鄉,見見自個兒的家人。

  臨行前不久,父母親草率地幫他成婚,說是要留下香火。初到營還抱著希望,或許歸鄉時可以看見自己的孩子。然而,父親捎信過來,要他千萬活著回來。

  『咱毛家的香火,還得你傳下去。』父親潦草寫著這樣的話,因著這字句及軍旅生活,毛揚不只一次想過自我了斷。

  初次的戰場是在中國東北,日軍一家一戶地搜查,見到男人便毫不留情砍殺,見到女人便要大聲嚷嚷吆喝。遍地的屍體就如落地的枯葉,人們毫不留情地踩上枯葉,直到現在,毛揚仍能聽見乾枯的葉脈被踩碎的聲音。

  即使槍前上了刺刀,刺穿草人不下千百次,毛揚仍是不想刺殺這些跟他講同樣語言的人們。儘管穿著皇軍軍服,他仍不覺得中國人便是次等人。是不是換了衣服跟語言,死亡就要隨之而來。土黃色軍服上漬滿了血,遠比下田耕種的農服醜陋得多。

  他殺的第一個人是自衛,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

  如果那中國人看見毛揚就逃的話,毛揚壓根連理都不理。中國人只是傻愣地看著他,隨即抬起木頭凳子望他追來。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他下反應刺出一刀。原本就沉的槍桿,前頭彷彿壓了石頭般更為沉重,他還得花些氣力才能把刺刀拔出來。那中國人翻滾著身軀,不一會兒便不再動了。這行當遠比殺豬簡單得多,但那人死不瞑目的雙眼竟是看得毛揚直發顫。

  同行的士兵看見毛揚,走進屋裡才發現一具男屍。看毛揚愣著的他拍了拍他肩頭說:「第一次?你總算也是個男子漢了。」毛揚只是笑了笑,心裡卻是百種滋味說不盡。

  一次又一次的刺拔,人們在他的刺刀下喪生。當刺穿的身軀噴灑出溫熱的紅血時,他不曾闔眼。如果早些讓皇軍佔領中國可以提早歸鄉的話,即使不願也必須蒙閉內心。

  雖然沒把屠殺當成邀功的條件,他仍是殺了不少人。不同於其他人的,他不曾強暴任何女人。有一回士兵們找著一個十五六的少女,大夥急著排隊輪流享樂。而他只是靠在窗邊叼著煙,絲毫沒有打算參與。

  或許是語言的關係吧,毛揚想著。日本兵聽不懂少女哭泣、求饒的話語,但毛揚聽得懂。既然聽得懂,就更放不下。

  為什麼這個女人跟我講同樣的語言,卻受到如此的折磨。毛揚想著想著轉過頭去,等著其他人玩鬧結束轉陣到其他地方。但他仍是不住地回頭望。

  女孩身上趴著狂笑不止的士兵,其他人跟著大笑,甚至有人開始褪下褲頭。這一切都在毛揚眼底。

  那女孩的雙眼看著毛揚,期待這不逞獸慾的日本人解救她。連那些言語都像是說給毛揚聽。

  毛揚搖了搖頭,他的確沒辦法制止這些人。因為他不再是講中國話的人了,在這個世界裡,講中國話會被殺的。為了活下來,他寧願遺忘中國話。

  女孩轉過頭去不再掙扎,一會兒後女孩便昏厥過去。不知哪來的勇氣,毛揚起了念頭,走向大逞獸慾的日本兵。他使勁一把將過癮的男人拉開,挺起刺刀一把將女孩刺死。女孩沒痛得吼叫、也未掙扎,如睡去般死在無意識中。他彷彿聽見了某種瞬息便止的清脆聲音。

  眾人大怒紛紛罵他幹什麼白白糟蹋花姑娘。其中一人推了他大罵:「你這個下等人,你知不知道你是誰?」豁出去的毛揚二話不說,隨即將刺刀插入這傢伙身子。軟塌的士兵睜大疑惑的雙眼,半點話也說不出。

  「我是誰?我是日本皇軍,」毛揚大叫:「你們知道這女人說什麼嗎?她一字一句地污辱我們天皇。難道你們要袖手旁觀嗎?」

  或許是畏懼毛揚冷血殺人的行為,大夥紛紛表示贊同他的作法。一邊說著那女人該死,一邊說同袍被中國女人迷惑了。而這一刺隨著人言傳開,使得他更為孤冷,也更令人害怕,連以往欺侮他的長官也畏懼不已。

  攻破東北一方後,毛揚破格升等為上兵。同期的士兵不滿也不敢言。

  某一日休憩,長官示意要他帶其他人找個乾淨、沒被屍體填滿的宅院,說是精神食糧來了。

  看大夥躍躍欲試的模樣,毛揚問了其他人,才知道是為了體恤皇軍辛勞特招來的慰安婦。毛揚領著一批人開拔城郊,找到一個有不少房間的樓房。

  女人被押解到這兒來時,毛揚負責接應。看著這些女人,毛揚想著,這麼大的軍營,派來的慰安婦卻只有九個。九個女人裡頭,最年長的也不過二十四歲。女人的臉上沒有笑容,某些角度還能看見女人的淚痕。

  隔日朝會結束前,總指揮交代下來說配給的慰安婦到了,要大夥別忘了享用時戴上國家提供的保險套。

  就是再冷靜的男人也有抒發的慾望,何況毛揚當時也不過二十出頭罷了。他同一夥人進入『女屄部屋』,才知道排隊已經排到門外了。當初在戰場上誇他像樣的日本皇軍,也同他一起拔升的渡邊笑著:「這下要排到什麼時候,自己去外頭搶一個還快一些。」原來,找來的九個慰安婦,只有七個是專屬士兵使用,其他兩個則是軍官專屬。

  甫進入房間的毛揚鼻孔淹滿了腥臭味,散落滿地的保險套跟香菸。房間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床、一條不足禦寒的毯子和一個全裸的女人。他褪下雙腿間的褲子,靠近過來的女人體貼地幫他戴上保險套,毛揚抓抓後腦杓笑著。

  女人坐在床緣,問他想怎麼作。毛揚只是說聲:「你拿主意吧?」

  女子膽怯地問道:「您是第一次?」「嫖妓第一次。」毛揚點點頭說著,他發現這女子的日文有些腔調。

  無論女子怎麼說,他只是搖頭不回應。最後毛揚要求女子幫他口交。

  「拜託了,」毛揚說著。女子靠了過來。

  女子一邊含入毛揚的玩意,一邊撫弄他的睪丸。很快的,毛揚射精了。

  從軍之後第一次解放,讓毛揚快活得失神。從辛勤磨練到殺人如麻,都被拋在九天之外。整理褲頭的當下,女子問了問他的官階跟姓名,只是有一搭沒一搭,沒話題之外的話題。

  「我叫毛揚,上等兵。」他說著。

  「日本人怎麼有這種名字?」女子問道。

  毛揚拉起皮帶,門外傳來不耐煩的敲門聲跟吼聲。

  「喔,我不是日本人,我是從台灣被徵召來的。」毛揚自然地說著。

  女子抬起頭來,用著毛揚熟悉卻久未聆聽的中國語言說著:「你是中國人?」

  「你也是?」毛揚驚訝地問著,才驚覺自己沒想過腔調的問題,日語並不是她的母語。女子點了點頭。

  『搞什麼東西啊,沒必要拖這麼久吧。有點分寸,其他人等著哪!』外頭的人怒吼著。毛揚只好趕緊問了一句:「我也是中國人。我要怎麼稱呼你?」

  「這裡的人叫我彩子。」

  「我下次會再來的。」毛揚說著,已經好久好久沒聽見故鄉的語言和遇見熟悉的陌生人了。

  自那次知道彼此都是中國人後,毛揚去女屄部屋便只找彩子。儘管兩人只能倉促地聊著,甚至邊做愛邊聊。毛揚想知道的事太多了,中國後方與日本皇軍的戰況,和彩子如何到這兒來。

  彩子告訴他,其實這部屋的女人有多半是被騙來、強行俘虜。皇軍條件開得很漂亮──有錢賺,工作又輕鬆。誰知道竟然是接客,變成日本皇軍的洩慾對象。今年只有二十二歲的彩子,已經遭受蹂躪一年多。甚至數次逃過殺身的劫難。而彩子,除了她之外其他親屬全遭殺害。

  彩子說著她的回憶,之前入駐他處。那兒的士兵人口比這兒多,只有九個人的她們一天非得接上三四十個客才行。直到有天,某個軍官扯著一個中國女孩將她推入這兒。那女孩用著中國語喊著救命、求饒,可不留情的軍官當著我的面奪去女孩的童貞。

  「這個,」忙著穿褲子的日本軍官用下頷指了指少女說:「是帶來給皇軍享用的,弄一個房間給她。」

  女孩來自北方,父母雙雙遭受殺害,當時她自以為很幸運蒙受軍官的搭救,不像其他女孩被凌虐致死。以為是逃出了死亡禁區,卻被推進了地獄。

  彩子想起了自己的親人,如果不是那天親眼看見家人慘遭殺害的景象,也許她永遠都會期待再見親人一面。

  「結果那女孩呢?」毛揚這一晚沒有任何行動,規規矩矩的同彩子聊天。

  「隔天,就被帶她來的軍官悶死了。」彩子輕描淡寫地說著:「軍官嫌她的哭聲太吵。」彩子不想把故事說得巨細靡遺,雖然她親眼看著那女孩曝屍荒野。

  彩子問毛揚這場戰爭到底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才能停止殺戮與迫害。儘管在內心底,彩子想問他到底殺了多少自己的同胞,但她體恤毛揚的掙扎。如果逃得掉,她老早就逃走了。逃亡的慰安婦只有死路一條,如果沒能活,再大的希望也沒著落。

  「他們說,」毛揚低著頭說道:「等到他們攻剋中國,戰事就會停下。」

  「然後呢?我們其他的人呢?」彩子冷漠地說著:「跟你一樣,都會變成殖民地的百姓。我們會講著有腔調的日語,而咱們的下一代,搞不好連腔調都沒了。咱們都是人,為什麼要互相殺害?」

  毛揚好想告訴她,這並非我們所能決定的。但他只是淡淡地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和平離我們太遠。」如果彩子以為他是個趨附日本的中國人就錯了。

  毛揚心想著,他很樂意用日語跟其他人調笑,卻更希望能用中國語大聲說笑。彩子與毛揚每次見面,都只敢低聲用中國語交談。因為在軍營裡說中國語,即使是皇軍也一樣,除了死之外別無選擇。

  毛揚打算離開這兒,於是對心神不寧的彩子說道:「有一天,等戰爭結束之後,我會帶你回家的。」

  彩子笑著,眼淚卻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家,我們誰還有家?你要帶我去日本熬思鄉愁苦,還是帶我回台灣當下等人?」

  沉默的毛揚走出門外,他告訴自己,一定要逃離這個地方。

  晚間就寢時,隔臨床的渡邊問了他一句:「你去找彩子啊?」

  「是啊。」

  「我如果沒記錯,你去部屋都只找彩子,」渡邊坐在床邊笑著:「我自己倒不認為她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喔。」

  毛揚背對著渡邊,深恐渡邊隨即要說些什麼。

  「我知道她是中國人。」聽得他說,毛揚轉過身來,渡邊接著說:「她跟你一樣,講一口不流利的語言。」

  也許是看見毛揚帶有殺意的眼神,渡邊趕緊說道:「我沒什麼意思啦,只是希望你知道,他國籍的慰安婦最後都會被殺死。我希望你不要陷得太深。」毛揚震驚一下,那身為下等人的他,未來會是如何?

  渡邊同毛揚一般,也是臨危受命徵召到戰場上。兩人個性相投,彼此都是立下戰功的士兵,卻也不喜好戰爭、殺人。不同的是,毛揚是村子裡的老師,而渡邊則是醫學院的學生。

  毛揚曾經諷刺渡邊,一個救人的醫生卻跑到中國來殺人。渡邊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問毛揚戰爭結束後打算做些什麼。

  「我本來就是個老師,」毛揚說道:「回台灣重執教鞭,告訴後人日軍的殘忍。」

  渡邊坐起身來,神色凝結地說著:「我希望你告訴他們,不是每個日本人都想殺人。有些皇軍就同被殺害的中國人,這世界我們的命運沒有得選。」

  時序漸漸入冬,北方的戰事趕急,毛揚的軍營受命前去支援。他擔心自己回不來,於是交代留守的渡邊傳話給彩子。希望她好好保重,無論如何都不能比他早死。

  雖然身為老師的毛揚很有學識,但跋涉了將近三個月才到另一城郊,那時才驚覺中國如何之大。跨過邊界到這省份,原本攻略此地的日軍彈盡糧絕,悲慘的狀況甚至比中國人還慘。

  那一天的朝會,軍團長特別交代下來,這裡的中國人反抗激烈,要他們小心自身的安全。

  『你們跟我的命都不是我們的,我們的命是屬於大日本帝國的。』軍團長激烈地吼著。

  身為上等兵的他帶了個班巡視城郊的村落,放眼望去是燒毀的稻田跟村屋,跨過田溝還能看見淹爛的屍首。即使不是個中國人,他也痛恨戰爭所帶來的傷害。越是心傷的時候,他便越想念彩子。無論什麼話,他也只能跟同自己身份相同的彩子說。他是日本軍人,可骨子裡卻是講一肚子悲愁的中國話。

  「長官,」身邊的一個部屬向他反應:「稻田那邊好像有動靜?」

  一鼻子煙硝味的毛揚轉過頭去,一群中國人拿著鋤頭跟木棒就衝了過來。才十分鐘不到,毛揚這班人已經成為俘虜。雖然毛揚沒被殺死,卻也結實地捱了好幾拳。

  「你們這裡有誰會說中國話?」他聽見領頭的中國人說。

  「我會說。」毛揚舉起手來:「我叫毛揚,階級是上等兵。」

  那人靠近過來,俯首對跪著的毛揚說道:「姓毛?你哪裡人?」

  「我是中國人,南方人。」毛揚拿出軍人證明,上頭清楚寫著他的出處。

  那人將毛揚扥起,囑咐其他中國人將日軍殺死。毛揚縱然不忍,卻也一點反抗的餘地也沒有。

  那人繼續說道:「如果你能告訴我日軍現在的動向跟大概人數,我可以饒你一命。」毛揚只是愣著,眾人帶著他回到林裡的小屋。

  小屋這兒聚集了不少中國男人。原來老人女人跟小孩都被送走他鄉,只剩男丁在這對抗。毛揚看了他們的武器,除了一般的刀跟種田的器具外,就是像樣的槍也不到十把。

  那人看著毛揚異樣的眼光也笑了:「咱們這裡只是個小區,我姓郭。」郭先生對其他人揚揚手:「你看到的人,白天是下田耕作的農夫,其實骨子裡都是把式師〈武術家〉。」

  毛揚才領悟過來,原來久攻不下的原因是這省份都是武術家。他親身見識過這些人的利害,不得不佩服這些藝高膽大的把式師。

  晚餐時間,他們對穿著日本軍服的中國人沒有歧視,一樣分食給他。一陣酒酣耳熱之後,一夥人聚在小屋裡,郭先生要毛揚把日本人的狀況告訴他們。郭先生也保證他們絕對會保護毛揚的安全,護送他回台灣。

  「我會告訴你我們的扎營位置跟分布圖,但我有要求。」毛揚說道:「我還要回到軍營裡。」

  這一句話反使得郭先生皺眉了:「毛先生,這不妥當。送你回去,如果你當牆頭草的話,我們這裡肯定也得出麻煩。」

  「不,我會回去另一個地方。」毛揚說著:「我本來就不屬於這兒,但是其他地方還有人等我。」

  於是毛揚把日本人擄掠中國女人當慰安婦的事告訴他們,也把自己結識的彩子的事告訴他們。

  「所以你回去是為了搭救那個中國女人?」郭先生問道:「別傻了,你難道以為自己辦得到。」

  「你們口口聲聲說要解救中國,盡殺日本軍,卻連一個中國女人都救不回來。」毛揚罵道:「如果你們不放我回去,乾脆就殺了我。」毛揚壓根不想跟這戰爭有啥瓜葛,他只想領著同為日本人所苦的彩子回到台灣。

  郭先生說了聲考慮考慮後,便把會議結束了。

  其他人離開之後,毛揚問了問郭先生關於東北的反抗軍狀況。也如實告訴他有關這次支援的隊伍狀況,和分布戰況。甚至告訴他進攻方向跟時間哪時最恰當。

  「你為什麼決定告訴我,」郭先生說道:「你知道嗎?這樣你就沒什麼用了。」

  毛揚不在乎自己的命運,如果只得死路一條的話。他只希望當中國人反抗東北營區時,記得把彩子救走。

  郭先生決定放他回日本軍團,也允諾毛揚會聯繫東北反抗軍加緊腳步進攻日本軍團。「如果我們進攻了東北日本軍,你也就有機會趁混亂帶彩子逃走了吧?」郭先生說道。

  除了槍枝留給中國人外,毛揚幾乎是全身而退。他回到日本軍扎營的地方,報告自己的班隊遇到激烈反抗全部喪命。只剩自己撐了回來。

  意外的,其他人沒特別留心在意他的謊言。前來支援的這軍團裡,除了少部份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他體內流的是中國人的血液。

  不到幾日,來此支援卻意外失利的軍團將要班師回東北。原本三千人的部隊回師只剩下千人不到,回到營區後大夥紛紛問他戰況。他只是輕描淡寫的帶過,也把自己領隊出征卻只有獨自歸來的事說得誇張。

  回到營裡,他開始推算起反抗軍的大舉反攻日期。約莫還有兩三個月,他沒把這事告訴其他人,只用中國話告訴彩子。沒想到彩子對這消息並不開心,反而告訴他更震撼的消息。

  「兩三個月後,會有一批中國人大舉進攻這兒,」毛揚說著:「到時候,我會帶你離開這裡。」

  「我們又能去哪呢?」

  「跟我一起回到我的家鄉,」毛揚說著:「我不會放你一個人在這的。」

  彩子很感謝毛揚,雖然毛揚已經有了妻室,卻對她仍是一片真心。

  好些日子不見,彩子感覺變了很多。毛揚心想著。

  「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彩子說著:「我很感謝你對我這麼好,但是我沒有享福的命。」

  毛揚大驚失色,追問她為何這麼說。彩子無奈地告訴他,她已經懷孕將近兩個月的消息。

  「就算是日本人的野種,也是我的孩子。」彩子說著:「我一定會把他生下來。」

  被消息憾倒的毛揚搖晃地走出部屋,直到入夜時分才慢慢恢復。回寢整備時,他考慮了些問題請教渡邊。

  他問渡邊有關慰安婦懷孕的情況,渡邊乾脆的告訴他:不是打胎,就是殺死。慰安婦畢竟不是眷屬,只是一種工具。更何況,彩子並不是日本人。他意有所指的告訴毛揚:「如果某個你喜歡的慰安婦懷孕的話,也許你要想辦法讓她落胎。你要知道,日本皇軍並不喜歡中國女人懷日本尊貴的種。」這說法令毛揚不寒而慄。原來,只要血液中是中國人,就無法跳脫不堪的命運。

  毛揚想起家鄉,想起家鄉鄰里間談笑的語言。他畢竟不是中國人,再怎麼,他都是姓毛。再怎麼,都是講著拗口的日語。

  他決意要回到自己的故鄉,講自己的話。在這決心之下,他也執意要帶彩子回到她能輕鬆、歡笑的地方。

  一次又一次,毛揚勸說彩子將孩子拿掉,渡邊甚至從軍醫竊取墮胎藥給毛揚。雖然已經兩個月要墮胎有些困難,但總比什麼都不作好。彩子也一次次的拒絕了他,懷孕的彩子甚至連死也不怕。

  「日本人不會讓你懷他們的種的。」毛揚說著。

  「那麼就殺了我吧。」彩子咬牙說著:「死的也是他們日本人的種。」

  對萬念俱灰的彩子而言,已經不再奢望逃出這兒,她已然甘願不堪的人生。只想把自己腹中的孩子留到最後,就算是死,她也要帶著他走。人生走這麼一遭,她不想連身為人母的權利都放棄。

  於是那一夜,毛揚終於作出決定。他詢問渡邊後去到部屋。有些走出部屋的軍人還笑談彩子一天一天鼓起的肚子,一定是吃男人的東西吃太多這類話題。

  毛揚去到彩子的房間,便開始他猛烈的攻擊──他使勁踹著彩子的肚子──絲毫不留情。一面掙扎的彩子哭喊著,令毛揚想起自己刺殺的中國少女。

  真不願意這麼做,而身為同胞的他沒有選擇。那中國少女屈辱而死,但他不希望彩子死於屈辱。但這一切,在這麼個時候,不都相同嗎?

  外頭的人還以為毛揚憋太久了,太過使勁辦事,直在外頭大笑:『毛,你可別弄死她啊!』『沒想到你這麼利害!』

  一陣混亂後,毛揚坐在床邊抽著煙。彩子雙股間流出陣陣濃稠的血,而女人躺在床上緊咬著自己的指頭。房間裡一片寧靜,外頭的人還猛敲門叫囂。

  「我會帶你回台灣的,」毛揚說著:「我希望你知道我這麼做是對你好。」

  彩子不回話,只是安靜地流淚。直到毛揚要走出外頭,彩子才說道:「如果我們真的回到了台灣,我希望永遠都不要見到你。」

  他是毀了彩子的希望,毛揚知道,慰安婦被這麼糟蹋了,哪還能懷孕。

  毛揚背對彩子點了點頭,不作聲便走出門外。門內的彩子聽得外頭毛揚喊著要大家去找別的女人,今天彩子累了的聲音。

  她轉過身去,對自己腹中無緣的孩子道歉。就算是慰安婦,也有自己的操守。她的確喜歡,甚至愛毛揚這個男人,可他有家室之難,況且自己是個萬人蹂躪的慰安婦。無論如何,她都希望與毛揚不再有瓜葛。

  直到反抗軍來臨,毛揚都不再探她。

  這段日子裡毛揚活在罪惡深淵,他明白彩子是如此守節卻事與願違的女人。即使身體受過欺侮,但她的心仍是如此地脆弱、純淨。渡邊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再多提些什麼。反倒對於毛揚而言,他很猶豫要不要告訴渡邊反抗軍的事情。

  畢竟對毛揚,渡邊一直很照顧他。如果中國人來的話,渡邊很有可能也要葬身戰場。但是帶著他逃走,卻又不一定能被中國人接受。

  終於有一天,毛揚還是脫口而出。

  兩人躺在比鄰而居的床板上頭,渡邊只是『嗯』了一聲。「再幾天日子,會有一批中國反抗軍突圍這裡,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離開,有中國人答應會讓我安全脫身。」毛揚開始後悔,開口了也無法收回。

  渡邊坐起身來,眼中沒半點責備:「你要安全離開才好,」渡邊下了床,淡淡地說:「我不會怪你,畢竟你是個中國人。而我,卻是個日本人。縱然不願意,但這一切都是命運。」

  渡邊沒把毛揚說的事說出來,也沒答應毛揚的請求。或許渡邊跟彩子一樣,上了戰場之後,只剩肉體還像機器人般活著。兩人不再有往常的熱烈交集,彷彿回到初識的模樣。

  到了附近那幾天,毛揚很難熟睡,深怕熟睡就要失去逃亡的機會。終於,在一個寒冷的夜晚,他聽見槍擊聲跟哨兵的喊叫聲。

  當別人紛紛帶著槍跟刺刀出去接應時,他只帶著刀便朝部屋前去。毫不留情地殺掉了在前頭守衛的兩名士兵,記得前兩天遇到其中一個士兵,還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這些日子很少看到毛揚上部屋。

  他拉著彩子,一股腦兒就往後山跑去。遇到來襲的大夥根本無暇顧及別人,毛揚兩人簡直是如魚得水,像空氣流動在無限制的空間。彩子拉著毛揚的手臂,而毛揚卻想著渡邊、及如何對付守住通往後山閘門的守衛。

  後山的守衛像是埋伏已久般跳出來,拿著槍對準毛揚。兩方的距離太遙遠了,毛揚實在沒信心能一舉宰殺這兩名守衛。其中一名守衛逐漸靠近過來,罵道:「你這個下等人,臨死還想帶這女人逃走。當初用你這個中國人就是錯誤。」

  毛揚把彩子拉到自個兒身後,後方響起無名槍聲,遠處的守衛立即倒了下去。近處的守衛跟毛揚兩人看向後方──是渡邊──才轉過身,立刻看見他大叫:「毛,你還不動手,自由在等著你呢。」毛揚轉過身來,才想起守衛就在自個兒的刺刀不遠處。他放開了彩子,往前邁了步將刀子埋入守衛肚子裡。守衛只粗聲喘氣、呻吟了兩聲便倒了下去,但四周圍槍聲淋漓,這樣的聲音只有毛揚聽見。

  毛揚殺死守衛後,轉過身拉起彩子向渡邊說:「渡邊,跟我一起走?」渡邊笑了起來,不知為什麼,連眼淚都笑了出來。拔出刺刀後,他把槍丟給了毛揚,進而看看彩子。「有了它,」渡邊說著:「你會比較好做事。」

  毛揚當然知道沒槍的日本兵下場會是如何,他看了渡邊一眼。渡邊像是懂得他的話一般說著:「我本來就該是醫生,但是我扮演殺手太久了。現在,也該輪到我償命了。毛,你要記得,你要把這段故事說下去。也要告訴所有人,不是每個日本人都這麼殘忍。」

  毛揚點了點頭,拉著彩子頭也不回地奔進山區會合其他人。彩子回頭一瞥,只見男子將刀反刺進懷裡。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毛揚,或許,兩眼直發掉淚的毛揚半點也不願知道。

  一直逃到天亮,才遇到接應的中國人。

  「你們,」毛揚大叫:「我是中國人。」

  那些人坐在車上,圈起雙手擺在嘴邊大叫:「你是毛?」

  等到逐漸走近,毛揚才放下心來:「我是毛揚,郭先生答應我要放我走。」他又指了指身邊的彩子:「這是我的老婆。」

  車上的人們笑了起來,帶頭的人說著:「當兵可以帶老婆,我可是第一次聽到。放心,郭先生囑咐我們要帶你回去。喂!你叫什麼名字?」

  彩子把頭抬起說道:「我叫劉翠貞。」

  「你們兩人放心吧,」帶頭的人說道:「要回家了。」

  經過輾轉的奔波,毛揚跟翠貞才回到台灣。毛揚回到了家鄉,也幫翠貞安排了個住處。他重執教鞭,也重新自己的生活。重新進修的毛揚選擇了教學近代歷史,那段他最為熟悉,卻為現代人的遠方神話。他把故事傳了下去,完成了渡邊的心願。

  對於翠貞的話,他並沒有忘記。毛揚要學生代他拿生活費給翠貞,之後等毛揚的小孩子長大後,這差事就交給小孩子。每個月固定拿生活費給翠貞,但他們不曾再見過面。平靜的幾年後,翠貞嫁給了當地的鰥夫,喜宴上毛揚也未露面。

  兩人都知道,彼此都想見對方。只是見了對方,又能談些什麼呢?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回味戰爭的痛苦與悲情。或許兩人心知肚明,保持遠遠地懷念才是最好的療癒。毛揚借由大兒子跟翠貞的接觸才知道她的生活好壞,翠貞藉由毛揚的兒子才知道這個逃亡的老兵是否一切都好。



  當『喥喥』的腳步聲傳進毛揚的門內時,大夥不禁紛紛往門口看去。是個白髮蒼蒼,面容卻意外安詳的老婦。

  躺在床上的毛揚彷彿又回到了戰時,他要其他人都離開。留給他們一點空間,就如同過去在女屄部屋一般。

  學生們很識相的回去了,毛揚的兒女也明白翠姨跟父親的淵源有多深。由翠姨來送爸最後一程該是最好的,他的兒子想著,夥同妹妹走出病房外頭。

  翠姨坐在老兵旁的椅子上頭,獨處的兩人卻不敢看視彼此的雙眼。隔了五十年之後,兩人顯得陌生而疏離。

  「最近,」翠貞說著:「我又想起了戰時。」毛揚沉默不語。

  「我想起那些野獸般的男人,想起你,也想起放我們走的日本兵。」翠貞說著:「當時我還以為自己撐不下去,就像黎明的露水要被曬乾一般。可能我真的是老了吧,盡回想一些過去的傷心事。」

  翠貞仰前身子握住毛揚的手。「我們都過得很好,」繼續說著:「在那些日子之後,我們都過得很好。而這一切,都是你給我的。」開始啜泣的翠貞從皮包拿出紙巾。

  毛揚見她這樣也開口了:「你知道嗎?」翠貞抬起頭來,與毛揚雙眼相交。「每次當兒子提到『翠姨』、『翠貞』這四個字的時候,我都得費力才想起那是『彩子』的名字。」翠貞笑了起來。

  「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渡邊。」毛揚說著:「也許我那時就死了。」

  「我們都以為自己還活在那個時代,」毛揚笑道:「那個朝不保夕,一切像是露水的時代。」他握緊了翠貞的手。

  翠貞拍了拍他的手。「你來看我,」毛揚說道:「我真的很高興。」

  毛揚讓自己躺得很舒服一些,翠貞還是握著他的手。毛揚輕輕轉頭對翠貞笑了笑,然後閉上雙眼。一直到毛揚的兒女進入病房,翠貞都沒放開他的手,毛揚也沒再睜開雙眼。

  「毛揚,你看見了。」翠貞輕拍毛揚的手說著:「彩子沒有比你早死。」

  毛揚的臉像睡著一般,安詳而又舒服。

前兩天看到一段影片
ㄧ群日本年輕學子質疑德國年輕人
對於波蘭威斯康辛集中營過去這段歷史有何感想
薇妮想知道的是
關於日本人侵略中國統治台灣這一段血淚歷史
這ㄧ群日本年輕學子又做何感想

如今看到加西這一篇文
感受特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