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12月 10, 2006 11:52 am
1.
S從書包裡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張薄薄的A4紙。我接過來看了看，雙面列印，大約是一、二千字。
O跟S偶然閒聊著。
「我們有什麼交集？」O問。
S想了一會，答道：「大概是空集合。」
O沉默。
「我怕想得太盡心，把S跟O的所有元素都寫了出來，卻悲傷的發覺毫無重疊之處。」S說著，口吻冷冷淡淡。
「這是什麼？」
「充滿數學味的小說，很有趣吧。」S堆了滿臉的笑，對這個話題感到非常欣悅的樣子。
「喔。」我不是太訝異。S是個特別的人，從裡到外。「妳通篇都這樣寫？」
「我覺得不錯啊。」S不以為怪。「下面幾段也幫我看一看。」
還沒說完，S早已揹上書包瀟灑的走了。我百般無聊的翻弄那張紙，無意間瞥見右下角淡淡的筆跡：marvelous 0.0。
2.
0.0。
開學那天，我看見S在發下的幾張通知單上不停地畫著這符號。記憶中，那天的S顯得特別安靜。也不是說平常的S非常吵，只是開學那天，她異常沉默。再形容得誇張點吧，連她周圍的空氣都是冷冷清清的。
那時我正想：難道這一個寒假，竟然把她給放傻了嗎？
不過就在我思前想後，準備為S的異常找個原因時，她早向我投以不耐煩的語調及眼神。
「妳幹麼在旁邊晃來晃去的，礙眼。」
「呃……沒有啦。妳在畫什麼啊？」
「零點零。」
「白目是嗎？」S曾經向我解釋，0.0像眼睛缺了眼珠，也就是白目。S認為這是個可愛的符號。
「空洞。」
「嘎？」
「妳不覺得這就像眼神空洞嗎？」S又畫下一個0.0，認真嚴肅的告訴我她的新體悟。
3.
「我是S，你是 O。」
「為什麼？」
「Definition。」
「……」
「喂，S跟O代表什麼啊？」我拿著筆點點畫畫那一小段文字，隨口問問S。
「這重要嗎？」
聽到這問題，S似乎有點不自在。
「好奇嘛。」其實我不過是隨便問問，也不見得有多濃厚的興趣。
「那是縮寫。」過了好一陣子，S終於開口，卻只透露出這一點訊息，神秘兮兮的。
雖然我十分想回她「我當然知道」，卻沒再說話。也不特別因為什麼，只是基於一種直覺，直覺到那是S特意加密的部分。
「妳可以用解數學題的方法及精神思考它。」
S的良心建議換得了我一個大白眼。「真是多謝。」
S笑笑的望著我，有些靦腆。眼波含水的S。
「什麼？」
「我沒說話呀。」
S以極其迷惑的表情望著我。
我則堅定複述：「S，妳聽錯了。」
4.
至於那可能造成S一系列改變的寒假，我想起開學那天，S曾經告訴我一件事。
「我換家教了。」
我聽著S吐露這訊息，面容呆滯，仍致力於思考S的轉變。
「喔。然後呢？」
S對我的態度顯得不大高興。「妳應該要十分好奇，迫不及待的想聽下文呀。」
「呃……」我愣了三秒，在腦中尋找適當的反應。「為什麼換家教？新家教怎麼樣？」為了配合S，我努力試圖表現出熱切的樣子。
S露出「雖不滿意，但可接受」的表情，「舊的不教了，就再找個新的。他……」S猶豫了會，似乎在搜索適當的詞彙。
「他怎樣？」
「數學很好。」
「啊？」我以為我聽見的會是身高頗高、樣子不錯、言談幽默……之類的形容。但……「數學很好？所以他教妳數學？」雖然我真正想說的是「數學不好怎麼教妳」。
「大致上是。」
S的言詞閃爍飄忽，處處透露不精確。以往她說的每一句話不免都帶濃濃的S風味──我還清楚記得去年剛踏入這新班級時，S的自我介紹。當然，不是全部，只是那最經典的一句──「我的綽號是S，沒有原因。」其實要我形容恐怕也不大容易，但總之是有一種理直氣壯、想當然耳的氣勢。
我咕噥著，吐出一個類似「喔」的音，以示回應。
這無意義的聲音成了我們對話的句點。感覺上S還想講些什麼，卻欲言又止。很可惜當時我沒有興趣繼續進行這個話題。因此，這無意義、短促的聲音，竟為我們的對話點下了句號。
5.
「S，要不要去吃冰？」
我難得興沖沖的想約S一起去做某件事。S總給人一點距離感，或是過分冷靜，因此沒來由的約她，感覺上被她潑冷水的機率很高。
「我今天有家教，要早點回去。」
「喔。」
我們並肩穿越操場，往校門口邁進。操場上滿是運動的人。環顧四周，目光又回到了S身上。S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
「妳在想什麼啊？」
「沒什麼。想一個數學題目。」
「呃，」我愣了一下，我想我們之間大約沉默了五秒。我又拋出下一個問題：「妳的家教是怎樣的人？」我想，S不能再答我「數學很好」了吧。
S又開始思索。距離校門口只剩五十來步。
五十、四九、四八……，我開始一步一步倒數。倒數至第二十步時，S開口了。
「他……五官乾淨，說不上特別好看，通常穿淺藍或白色襯衫，配上有些泛白的牛仔褲。戴眼鏡，無框。不說話時顯得冷漠。」
S一口氣說了一長串，我還沒消化完畢，分了點心在數剩下的二十步。
……四、三、二、一。到了。
「拜拜。」S揮了揮手，迅速離開。
雖然慢了點，我還是堅持說了聲「拜拜」，目送她往公車站移動的背影。
6.
隔天一早，沒有小考的清爽早晨，我再度拿出那張S給我的薄薄A4紙。
「你看這題。」O說，「從O, P, Q, R, S, T, U七人中抽出兩人，則S與O被抽出且為……」
O忽然沉默。
「嗯？」
然後彷彿下定了極大的決心，O把剩下的題目說完：「且為情人的機率為何？」
S聽完題目後頗為錯愕，O定定地看著他，認真等待答案。
我看完這段也跟S一樣「頗為錯愕」，兩眼無神的飄向前方，S正好進入我的視線範圍。
「早。」
「呃，早。」
「妳看起來好呆喔。」S半開玩笑的對我說。眼角含笑的S。
「看妳的小說看到變笨了。」
「那還真是抱歉呀。」話雖這麼說，S語氣裡絲毫不帶歉疚。
對於S的好心情，我感到非常驚訝。S結束她與我之間向來不具什麼意義的談話，逕自坐下，看起書來。
也許是她的好心情，或者由於我有幾分不清醒，我輕輕拍了她，「妳昨天的家教怎麼樣？」
S對於我的問題露出「妳怎麼忽然想到這個」的表情，但基於她的好心情，還是回答了我。
「沒怎樣啊。」
我完全不相信她打算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語句。但她的下一句話卻顯然相當有份量了。
「我們星期六要去淡水玩。」
S造成了我這個清爽早晨的第三次驚愕。
7.
當天放學，我一如往常的搭上捷運。星期五，大家都顯得有些疲憊，有些興奮。然後，我遇見了傳說中的、S的家教老師，隔天就要跟S「流浪到淡水」的人。
那時我肩著頗具份量的草綠色書包，手持S那薄薄載著約一、二千字的A4紙，玩味其中某一段關於S跟O的對話。抬頭做些深度思索時，看見窗子上映出一名男子的臉孔。
五官乾淨，穿著襯衫，分不清是淺藍或白色。戴眼鏡，不說話時顯得冷漠。完全符合S描述的特徵，但這些都不是我認出他的依據。純粹在抬起頭第一眼看見他時，那分感覺完全讓我認定那就是S的家教老師。
他正專注閱讀一本頗具厚度的書。我努力凝視窗裡的映像，試圖拼湊那本書的名稱。
要從偏黑的映像中分別那些細節著實不容易，但我想那本書的封皮大約是黑色與偏黃的橘，看起來頗花俏，大概是某部電影的劇情小說吧。我不免有些失望。透過S呈現的他，至少也該看的是原文專書。心底有一瞬間對他的評價降了不少，但忽然想到自己書架上也正躺著一本類似的書。花俏的電影劇情小說。
有那麼一瞬間，我有些失神，眼睛失焦的停留在我的跟他的倒影，感覺我們的身形重疊，分不清哪個是我哪個是他，分不清我們兩個跟其他乘客的倒影。模糊成色塊。錯覺，同處這車廂，帶相同氣味混成一整體的錯覺。
不過也只是短短的一瞬。
「台北車站，往……」
四種語言的廣播響起。我還在端詳他乾淨但不特別好看的五官，高瘦的身材時，他卻忽然闔上書本，準備下車了。
在這短暫的，捷運行駛兩站時間的相遇，我的視線始終膠著在他窗裡的映像。偏黑，但完整準確的顯示他的五官與氣質。然後，一直到他下車，我都沒有轉過身面向他，或輕浮的丟出一句「嗨，S的家教老師」。
8.
雖然在這整個週末中，我曾經對S拋下我出去玩這樣缺乏道義的舉動不斷發出怨懟，但一見到她，我仍然對她的淡水之旅表達了高度的好奇，S也頗具傾訴的意願。
仔細想想，這似乎滿難得的。
「我們一起騎腳踏車，喝咖啡。」
我點了點頭，心想「大概就是去淡水差不多會做的事」。顯而易見的，S依然維持著她的好心情。
「然後呢？」
「然後看夕陽。」
「然後？」
「各自回家。」
於是S說完了她的淡水一日遊。
S聊天的一個特點：不敘述細節。我不知道該把它歸類為優點或缺點。
我稍稍猶豫了一下，沒有告訴S星期五晚上，我在捷運上遇見了她的家教老師。
9.
S這人在某些時候，會變得相當不乾脆，完全悖離她濃濃的S風味。
「S到底是什麼？」我第N度的拋出了這個疑問。
「妳問小說，還是我的綽號？」
「……都問。」
不過S顯然無視我的回答，逕自說了預設的語句：「我說過妳應當用解數學題的精神思考。」
我記得當時S說這句話時的溫柔神情，微帶靦腆的笑，不過現下在眼前的是青面獠牙的S。
「條件太少了呀。」
S沉默了會，神情稍稍緩和，開口道：「S與O具相對意涵、均為該單字的第一個字母、拼字長度差不多，然後……應該滿常被提到的。」
S頗慷慨的再給了四個條件，雖然其中幾個不太精確。
South and Oriental、Square and O、Salmon and Oak、Support and Oppose……
我想了一些S與O，但不必問S就先被我否決了。想從茫茫一大群S與O中，撈出S心目中那一組的我，恐怕是silly and odd吧。
只是忽然靈光一閃，我兩眼炯炯有神，看向S。
「如果妳是S，我是O？」
10.
「如果妳是S，我是O？」
聽到這問句，S顯得非常驚訝，嘴巴微張，卻沒有回答。記得那時她迅速岔開話題，但之後我便不斷思索這個可能性──我是O？
S與小說裡的S不論何處都十分相像，因此幾乎不用考慮什麼，就可以下S等於S的結論。
但若真要說我就是O，似乎便帶一點牽強了。仔細讀，就能發現O充斥一種混合的氣味──不專是我或某人。簡單來說，O趨近於一種混合體。
我不是O，我是O……
如此想著心下不免也釋然許多。
幾番咀嚼之後，S和O在心底發酵，模糊而清晰。
之後有一段時間，S不再同我聊她的小說。這不是太平常的事──S喜歡聊關於她自己的事。即使說的話像在問我，我心下也清楚S只是等著我反問好讓她回答罷了。
S就是這樣的人，因此她冷落她的小說，轉而專注於其它與她相關度較低的事，是有幾分怪異的。
只是我沒有興趣詢問S為什麼冷落她的小說、關於小說裡S跟O的種種切切。
隨手拔起一段水蘊草。
……我是O，我不是O。
11.
「S，你求出解了嗎？」
「之前你的算法會增根，不過代回去算一下就可以了。」
「那？……」
「X趨近於無限大。」
O盯著S筆下的數學式子。比這複雜千百倍的式子正運算著。
後來，S偶然提起她換了新家教。
「那舊的家教呢？」我十分驚訝於那個與S同遊淡水、在捷運上捧一本橘黑鮮艷封面的家教，竟這樣突然的離去，在我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
「他要考研究所了，沒空、沒精神、沒興趣。」S聳聳肩，彷彿十分無所謂的樣子。
「可是……」
我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出適當的詞彙。S只是輕輕嘆口氣，也沉默下來了。
「你知道嗎？一切就像算題目一樣。」S又充滿精神的，準備分享她的新體悟。「之前我用錯了方法解，因此越算越複雜，數字越看越可惡，而且一路錯下去。僅只是一開始的切入有了一點點的偏差哪。」S不勝感慨。「於是最後停在一個我計算能力所不及的式子上。」
「然後呢？」重算一次？再找一個切入點，找一個正解。
「我換一道題目練習。」
S面帶笑容，神情十分柔和。
「總是這樣，不是嗎？解不出來時，就換道題目，過一陣子，也許難題就顯得容易了。」
S真是一個完美把數學與生活結合的人。
12.
又過了好一陣子，也許是一個月，或兩個月，一段忙碌的生活把這事沖刷的隱隱淡去時，我試著把這一段事，關於S與數學，給記了下來。拿給S看，S沒說什麼，讀完後便把紙本還給了我。
至於S跟O，好像不再那麼重要。又或者，我心底已經完全明白了，只是說不上來而已。S或許也是如此，才一直沒有向我定義S與O。
很久以後，我認真的整理書包時，發現我記下的，關於S與數學的那分紙本，翻翻看看，在右下角，極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有淡淡的鉛筆字跡：marvelous 0.0。
無解。無限多解。
我又拿出那張A4紙，細細讀一次。S小說的最後一句只這樣簡短。
S從書包裡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張薄薄的A4紙。我接過來看了看，雙面列印，大約是一、二千字。
O跟S偶然閒聊著。
「我們有什麼交集？」O問。
S想了一會，答道：「大概是空集合。」
O沉默。
「我怕想得太盡心，把S跟O的所有元素都寫了出來，卻悲傷的發覺毫無重疊之處。」S說著，口吻冷冷淡淡。
「這是什麼？」
「充滿數學味的小說，很有趣吧。」S堆了滿臉的笑，對這個話題感到非常欣悅的樣子。
「喔。」我不是太訝異。S是個特別的人，從裡到外。「妳通篇都這樣寫？」
「我覺得不錯啊。」S不以為怪。「下面幾段也幫我看一看。」
還沒說完，S早已揹上書包瀟灑的走了。我百般無聊的翻弄那張紙，無意間瞥見右下角淡淡的筆跡：marvelous 0.0。
2.
0.0。
開學那天，我看見S在發下的幾張通知單上不停地畫著這符號。記憶中，那天的S顯得特別安靜。也不是說平常的S非常吵，只是開學那天，她異常沉默。再形容得誇張點吧，連她周圍的空氣都是冷冷清清的。
那時我正想：難道這一個寒假，竟然把她給放傻了嗎？
不過就在我思前想後，準備為S的異常找個原因時，她早向我投以不耐煩的語調及眼神。
「妳幹麼在旁邊晃來晃去的，礙眼。」
「呃……沒有啦。妳在畫什麼啊？」
「零點零。」
「白目是嗎？」S曾經向我解釋，0.0像眼睛缺了眼珠，也就是白目。S認為這是個可愛的符號。
「空洞。」
「嘎？」
「妳不覺得這就像眼神空洞嗎？」S又畫下一個0.0，認真嚴肅的告訴我她的新體悟。
3.
「我是S，你是 O。」
「為什麼？」
「Definition。」
「……」
「喂，S跟O代表什麼啊？」我拿著筆點點畫畫那一小段文字，隨口問問S。
「這重要嗎？」
聽到這問題，S似乎有點不自在。
「好奇嘛。」其實我不過是隨便問問，也不見得有多濃厚的興趣。
「那是縮寫。」過了好一陣子，S終於開口，卻只透露出這一點訊息，神秘兮兮的。
雖然我十分想回她「我當然知道」，卻沒再說話。也不特別因為什麼，只是基於一種直覺，直覺到那是S特意加密的部分。
「妳可以用解數學題的方法及精神思考它。」
S的良心建議換得了我一個大白眼。「真是多謝。」
S笑笑的望著我，有些靦腆。眼波含水的S。
「什麼？」
「我沒說話呀。」
S以極其迷惑的表情望著我。
我則堅定複述：「S，妳聽錯了。」
4.
至於那可能造成S一系列改變的寒假，我想起開學那天，S曾經告訴我一件事。
「我換家教了。」
我聽著S吐露這訊息，面容呆滯，仍致力於思考S的轉變。
「喔。然後呢？」
S對我的態度顯得不大高興。「妳應該要十分好奇，迫不及待的想聽下文呀。」
「呃……」我愣了三秒，在腦中尋找適當的反應。「為什麼換家教？新家教怎麼樣？」為了配合S，我努力試圖表現出熱切的樣子。
S露出「雖不滿意，但可接受」的表情，「舊的不教了，就再找個新的。他……」S猶豫了會，似乎在搜索適當的詞彙。
「他怎樣？」
「數學很好。」
「啊？」我以為我聽見的會是身高頗高、樣子不錯、言談幽默……之類的形容。但……「數學很好？所以他教妳數學？」雖然我真正想說的是「數學不好怎麼教妳」。
「大致上是。」
S的言詞閃爍飄忽，處處透露不精確。以往她說的每一句話不免都帶濃濃的S風味──我還清楚記得去年剛踏入這新班級時，S的自我介紹。當然，不是全部，只是那最經典的一句──「我的綽號是S，沒有原因。」其實要我形容恐怕也不大容易，但總之是有一種理直氣壯、想當然耳的氣勢。
我咕噥著，吐出一個類似「喔」的音，以示回應。
這無意義的聲音成了我們對話的句點。感覺上S還想講些什麼，卻欲言又止。很可惜當時我沒有興趣繼續進行這個話題。因此，這無意義、短促的聲音，竟為我們的對話點下了句號。
5.
「S，要不要去吃冰？」
我難得興沖沖的想約S一起去做某件事。S總給人一點距離感，或是過分冷靜，因此沒來由的約她，感覺上被她潑冷水的機率很高。
「我今天有家教，要早點回去。」
「喔。」
我們並肩穿越操場，往校門口邁進。操場上滿是運動的人。環顧四周，目光又回到了S身上。S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
「妳在想什麼啊？」
「沒什麼。想一個數學題目。」
「呃，」我愣了一下，我想我們之間大約沉默了五秒。我又拋出下一個問題：「妳的家教是怎樣的人？」我想，S不能再答我「數學很好」了吧。
S又開始思索。距離校門口只剩五十來步。
五十、四九、四八……，我開始一步一步倒數。倒數至第二十步時，S開口了。
「他……五官乾淨，說不上特別好看，通常穿淺藍或白色襯衫，配上有些泛白的牛仔褲。戴眼鏡，無框。不說話時顯得冷漠。」
S一口氣說了一長串，我還沒消化完畢，分了點心在數剩下的二十步。
……四、三、二、一。到了。
「拜拜。」S揮了揮手，迅速離開。
雖然慢了點，我還是堅持說了聲「拜拜」，目送她往公車站移動的背影。
6.
隔天一早，沒有小考的清爽早晨，我再度拿出那張S給我的薄薄A4紙。
「你看這題。」O說，「從O, P, Q, R, S, T, U七人中抽出兩人，則S與O被抽出且為……」
O忽然沉默。
「嗯？」
然後彷彿下定了極大的決心，O把剩下的題目說完：「且為情人的機率為何？」
S聽完題目後頗為錯愕，O定定地看著他，認真等待答案。
我看完這段也跟S一樣「頗為錯愕」，兩眼無神的飄向前方，S正好進入我的視線範圍。
「早。」
「呃，早。」
「妳看起來好呆喔。」S半開玩笑的對我說。眼角含笑的S。
「看妳的小說看到變笨了。」
「那還真是抱歉呀。」話雖這麼說，S語氣裡絲毫不帶歉疚。
對於S的好心情，我感到非常驚訝。S結束她與我之間向來不具什麼意義的談話，逕自坐下，看起書來。
也許是她的好心情，或者由於我有幾分不清醒，我輕輕拍了她，「妳昨天的家教怎麼樣？」
S對於我的問題露出「妳怎麼忽然想到這個」的表情，但基於她的好心情，還是回答了我。
「沒怎樣啊。」
我完全不相信她打算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語句。但她的下一句話卻顯然相當有份量了。
「我們星期六要去淡水玩。」
S造成了我這個清爽早晨的第三次驚愕。
7.
當天放學，我一如往常的搭上捷運。星期五，大家都顯得有些疲憊，有些興奮。然後，我遇見了傳說中的、S的家教老師，隔天就要跟S「流浪到淡水」的人。
那時我肩著頗具份量的草綠色書包，手持S那薄薄載著約一、二千字的A4紙，玩味其中某一段關於S跟O的對話。抬頭做些深度思索時，看見窗子上映出一名男子的臉孔。
五官乾淨，穿著襯衫，分不清是淺藍或白色。戴眼鏡，不說話時顯得冷漠。完全符合S描述的特徵，但這些都不是我認出他的依據。純粹在抬起頭第一眼看見他時，那分感覺完全讓我認定那就是S的家教老師。
他正專注閱讀一本頗具厚度的書。我努力凝視窗裡的映像，試圖拼湊那本書的名稱。
要從偏黑的映像中分別那些細節著實不容易，但我想那本書的封皮大約是黑色與偏黃的橘，看起來頗花俏，大概是某部電影的劇情小說吧。我不免有些失望。透過S呈現的他，至少也該看的是原文專書。心底有一瞬間對他的評價降了不少，但忽然想到自己書架上也正躺著一本類似的書。花俏的電影劇情小說。
有那麼一瞬間，我有些失神，眼睛失焦的停留在我的跟他的倒影，感覺我們的身形重疊，分不清哪個是我哪個是他，分不清我們兩個跟其他乘客的倒影。模糊成色塊。錯覺，同處這車廂，帶相同氣味混成一整體的錯覺。
不過也只是短短的一瞬。
「台北車站，往……」
四種語言的廣播響起。我還在端詳他乾淨但不特別好看的五官，高瘦的身材時，他卻忽然闔上書本，準備下車了。
在這短暫的，捷運行駛兩站時間的相遇，我的視線始終膠著在他窗裡的映像。偏黑，但完整準確的顯示他的五官與氣質。然後，一直到他下車，我都沒有轉過身面向他，或輕浮的丟出一句「嗨，S的家教老師」。
8.
雖然在這整個週末中，我曾經對S拋下我出去玩這樣缺乏道義的舉動不斷發出怨懟，但一見到她，我仍然對她的淡水之旅表達了高度的好奇，S也頗具傾訴的意願。
仔細想想，這似乎滿難得的。
「我們一起騎腳踏車，喝咖啡。」
我點了點頭，心想「大概就是去淡水差不多會做的事」。顯而易見的，S依然維持著她的好心情。
「然後呢？」
「然後看夕陽。」
「然後？」
「各自回家。」
於是S說完了她的淡水一日遊。
S聊天的一個特點：不敘述細節。我不知道該把它歸類為優點或缺點。
我稍稍猶豫了一下，沒有告訴S星期五晚上，我在捷運上遇見了她的家教老師。
9.
S這人在某些時候，會變得相當不乾脆，完全悖離她濃濃的S風味。
「S到底是什麼？」我第N度的拋出了這個疑問。
「妳問小說，還是我的綽號？」
「……都問。」
不過S顯然無視我的回答，逕自說了預設的語句：「我說過妳應當用解數學題的精神思考。」
我記得當時S說這句話時的溫柔神情，微帶靦腆的笑，不過現下在眼前的是青面獠牙的S。
「條件太少了呀。」
S沉默了會，神情稍稍緩和，開口道：「S與O具相對意涵、均為該單字的第一個字母、拼字長度差不多，然後……應該滿常被提到的。」
S頗慷慨的再給了四個條件，雖然其中幾個不太精確。
South and Oriental、Square and O、Salmon and Oak、Support and Oppose……
我想了一些S與O，但不必問S就先被我否決了。想從茫茫一大群S與O中，撈出S心目中那一組的我，恐怕是silly and odd吧。
只是忽然靈光一閃，我兩眼炯炯有神，看向S。
「如果妳是S，我是O？」
10.
「如果妳是S，我是O？」
聽到這問句，S顯得非常驚訝，嘴巴微張，卻沒有回答。記得那時她迅速岔開話題，但之後我便不斷思索這個可能性──我是O？
S與小說裡的S不論何處都十分相像，因此幾乎不用考慮什麼，就可以下S等於S的結論。
但若真要說我就是O，似乎便帶一點牽強了。仔細讀，就能發現O充斥一種混合的氣味──不專是我或某人。簡單來說，O趨近於一種混合體。
我不是O，我是O……
如此想著心下不免也釋然許多。
幾番咀嚼之後，S和O在心底發酵，模糊而清晰。
之後有一段時間，S不再同我聊她的小說。這不是太平常的事──S喜歡聊關於她自己的事。即使說的話像在問我，我心下也清楚S只是等著我反問好讓她回答罷了。
S就是這樣的人，因此她冷落她的小說，轉而專注於其它與她相關度較低的事，是有幾分怪異的。
只是我沒有興趣詢問S為什麼冷落她的小說、關於小說裡S跟O的種種切切。
隨手拔起一段水蘊草。
……我是O，我不是O。
11.
「S，你求出解了嗎？」
「之前你的算法會增根，不過代回去算一下就可以了。」
「那？……」
「X趨近於無限大。」
O盯著S筆下的數學式子。比這複雜千百倍的式子正運算著。
後來，S偶然提起她換了新家教。
「那舊的家教呢？」我十分驚訝於那個與S同遊淡水、在捷運上捧一本橘黑鮮艷封面的家教，竟這樣突然的離去，在我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
「他要考研究所了，沒空、沒精神、沒興趣。」S聳聳肩，彷彿十分無所謂的樣子。
「可是……」
我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出適當的詞彙。S只是輕輕嘆口氣，也沉默下來了。
「你知道嗎？一切就像算題目一樣。」S又充滿精神的，準備分享她的新體悟。「之前我用錯了方法解，因此越算越複雜，數字越看越可惡，而且一路錯下去。僅只是一開始的切入有了一點點的偏差哪。」S不勝感慨。「於是最後停在一個我計算能力所不及的式子上。」
「然後呢？」重算一次？再找一個切入點，找一個正解。
「我換一道題目練習。」
S面帶笑容，神情十分柔和。
「總是這樣，不是嗎？解不出來時，就換道題目，過一陣子，也許難題就顯得容易了。」
S真是一個完美把數學與生活結合的人。
12.
又過了好一陣子，也許是一個月，或兩個月，一段忙碌的生活把這事沖刷的隱隱淡去時，我試著把這一段事，關於S與數學，給記了下來。拿給S看，S沒說什麼，讀完後便把紙本還給了我。
至於S跟O，好像不再那麼重要。又或者，我心底已經完全明白了，只是說不上來而已。S或許也是如此，才一直沒有向我定義S與O。
很久以後，我認真的整理書包時，發現我記下的，關於S與數學的那分紙本，翻翻看看，在右下角，極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有淡淡的鉛筆字跡：marvelous 0.0。
無解。無限多解。
我又拿出那張A4紙，細細讀一次。S小說的最後一句只這樣簡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