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12月 04, 2006 8:13 pm
「謝謝光臨！」
送走今早唯一的客人，戶外偌大的雨聲隨著門開的瞬
間鑽了進來；幾坪大的店內，除了自己和工讀的阿芸外，
剩下的就是空氣裡濃濕而黯淡的氣息。
百無聊賴的看著窗外來往的行車，連續一個禮拜的降
雨，彷彿把一整個海洋的悲傷都偷來倒在這個城市裡，人
們受到了感染，難過得都不願意出門。
趁著長長的空檔，我躲進個人專屬的辦公室內，撕開
一雙免洗筷，挾著菸屁股燃了起來；想抽煙卻又不想讓手
指沾上菸味，這是最便利的方法。灼熱的氣體從口腔裡深
深的吸進肺的底部，再輕輕地惋惜般吐出悠悠的鬱悶，這
樣的天氣裡，沒有一點氣悶和懶散，是唬人的。
今天回去，剩一個人了！
想到這裡不禁輕笑起來，今早出門吩咐過他，離開的
時候記得幫我拿個水桶盛著漏水，今天似乎漏水的情況更
嚴重了。那幢年久且被稱為家的屋子裡，存在有那麼一個
角落，被歲月緩緩的敲裂出隙縫，在這種天氣下，總會淌
下幾滴慣例的淚水，孤單、落寞、哀傷通通會變成水漬黏
在牆上，久久也無法拭去！
也許他會忘記！
無妨吧，他就是那個性子，廿幾歲的小伙子總是沒什
麼耐性，這不早就知道的事情？喜歡的就是那樣青春美麗
而又莽莽撞撞的朝氣啊！
會鬧水災，就由得它去，下雨天哪處不鬧水災？不就
是屋子裡積水，一幢沒有靈魂的殼子，還有眼淚，是該偷
笑了！
「阿芸，用過早點沒？」我捻熄煙蒂，走出自己的辦
公室，同正在清洗杯盤的工讀生喚道。
十九歲的大學生，豆蔻年華的少女，喜歡穿著白色印
花T恤、藍色刷白牛仔褲，一頭長髮總是往後梳起馬尾，
露出神采奕奕的光亮額頭和黑白分明的雙眼，略帶嬰兒肥
的雙頰配上爽朗的微笑是她的招牌，來店的客人莫不稱讚
她的好態度，總愛說喝過她端的咖啡，感覺更有精神。
幸好有她，手腳伶俐地，像極了活力十足的八爪章
魚，客忙的時候幫了我很多，也拉住不少穩定的客源。
「阿芸......」
似乎她沒聽到我的聲音，我又多喚了幾聲，她才恍然
大悟般地抬起頭，手上仍舊擎著已經發亮的瓷盤。
「啊......」
我忍住沒叫出聲來，好憔悴的人兒，宛如被傾盆大雨
打濕般狼狽，一點都不像是平時開朗的阿芸。
怎麼方才就沒發現呢？
我看她微張雙唇，似乎想要回應我，但聲音被異樣的
情緒阻塞在喉嚨深處，只見她努力克制，雙肩巍巍顫動；
我連忙走過去，接下她手中的瓷盤，扶著她在吧台前坐下。
「想哭，就哭吧！」我溫柔的說。
話剛說完，她身子便伏在吧台上，嗚咽的抽泣起來。
我由著她哭。沒必要說些什麼安慰的話，那些不過是
膚淺的垃圾，該哭的時候就由得她哭，等哭完了再作打算
吧。
嗯！氣惱人的天氣，連做生意的心情也沒了，阿芸的
眼淚給了我一個自我偷閒的藉口，索性把門口準備中的牌
子給掛上，大大方方的等雨停吧！
不過今早起床後至今還沒用過食物呢！腸胃早在抗
議了，若是平常我會讓阿芸給我隨便做個什麼，但看看今
天的情況，準是不行了，很可能連阿芸自己都沒喫過早點。
一日之計在於晨，早點很重要的！我喃喃地繞到吧台
後。該做什麼呢？
一邊想，一邊我已從櫃子和冰箱裡拿出鬆餅粉和雞
蛋，然後打開瓦斯，準備打起麵糊作鬆餅。
這個東西，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我滿意著自己的決
定。
在半圓形鋼鍋裡，敲下兩顆蛋，倒入適量的鬆餅粉，
仔細的攪拌，太過黏稠的話加點水稀釋，務必將麵糊裡的
顆粒打散。
說起來，鬆餅粉這種東西的發明還真是方便，記得以
前剛學的時候，餐飲老師是要我們拿著低筋麵粉，配上發
粉跟蛋，攪拌均勻後，放置三十分鐘才能下鍋。
我老是沒辦法攪拌好，笨拙死了，麵粉裡總是有一粒
粒像疙瘩的東西，看著其他同學陸續的將麵糊倒進平底鍋
裡，我還只能氣急敗壞的打拌著不聽話的麵糊。
「我幫你吧！」
對了，那個很悅耳的聲音，就是每次上課都站在我前
面同樣穿著白色廚師服的女生；她有一雙很美麗的手，修
長勻稱的指頭、白皙的肌膚，然後很優雅的從我手上接過
鋼鍋，彷彿把我一身的怒氣都拿去了；她攪伴的速度不
快，卻很輕鬆
，而且神奇的像是在擺弄你的心，把那點點滴滴的氣焰，
揉進溫涼的麵糊裡。
那次，我的鬆餅獲得老師的好評，我靦腆地笑著；望
著她，有種莫名的安心。那天夜裡的麥當勞，我仍舊著迷
地望著她用勻稱的指頭捏著薯條，我們話很少，多數的時
候都是沉默的；她把頭轉向窗外，凝視著街上來往的車
燈，不發一語，而我只會凝視著她的側臉和手指，被她身
上所散發出來的孤寂所迷惑。
那晚離開前，她遞來一句無奈，輕柔而令人心碎：「會
作菜，不代表喜歡作菜，愛情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容易......」
麵糊打勻了以後，還要把攪拌器和著麵糊拿到半空
中，看看麵糊落下去的狀態，判斷麵糊是否濃稀適宜；麵
糊可以調整，簡單的很，愛情很難，大家都害怕受傷，只
願意那個最甜美的部分，一遇到挫折，兩個人就急忙的抱
歉、分離，躲在棉被裡哭腫眼後，就算是悼念了自己的愛
情。明天過後，帶著增加的經驗值，到街上尋找下一位的
情人，哪怕是男人或女人，這年頭有毅力烤出美味鬆餅的
人實在不多，因為剛開始大家連麵糊都調不好了，怎麼受
得了後面火烤的煎熬？
很久沒做鬆餅了，自從聘了阿芸以後，幾乎都是阿芸
負責，現在換成自己動手，疏離的觸感馬上就顯現出來。
鍋裡還有些疙瘩還沒拌勻，但我卻發現自己的耐性卻降低
了，這應該就是怠惰的後果吧！
算了，為了早餐、為了阿芸，還是把麵糊做好，別壞
了自己的名聲。
送她上公車以後，我獨自佇立街頭，車水馬龍變成了
形容詞，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她那句話的涵義。但當
時，沒有時間細想的我，早已被名為愛情的炫麗焰火所蠱
惑，分不清現實與虛幻；握緊滲著汗的掌心，興奮而顫抖
的追逐她的身影。
這是年輕特許的浪漫，從來就不為什麼，和所有的利
害因由無關，也許真要深究，是她那無法言喻的高雅與墮
落交織而成的神秘，對我有種無法抗拒的魅力。
天真的以為這就是愛情！
在學校裡，我們從不交談，我們生活在毫無交集的圓
圈裡；唯有放學後，我會在學校後門巷口的麥當勞等她，
問她願不願意和我出去。
有時候她會，有時候她不會。
但妒忌的胃口會越來越大，我和她相處的時間填不下
我心中的匱乏，我的渴望只加速我痛苦的過程。
而她，仍舊是個謎。學校裡，沒有人知道放學後的她
到了哪裡，只知道她有個名廚的父親，和通訊錄上一列住
址與從無人應話的電話號碼。
我們相處的時候，她只管拉著我走，逛過夜市、百貨
公司、電影院......，或是坐在麥當勞裡陪著她吃薯條，她
不愛說話，而我也不懂該怎麼說話，滿足於這樣的現況，
迷戀著她溫軟的手。
「明天典禮後，在麥當勞等我，不見不散！」
高中畢業典禮前一天，她首次主動約我，那晚期待的
喜悅抵過畢業的傷感，差點整晚無法入眠，但那也是她最
後一次約我。
典禮那天，我沒有在學校看見她，而她也遲到了；為
了不見不散，我等到傍晚，才見她纖瘦的身影出現在麥當
勞的落地窗上。
她並沒有穿著制服，反而像是夜裡閃爍的霓虹，過於
老成的妝流露出一種風化後的疲憊。
我感到驚訝，腦中一片空白，只知道遞給她那紙代領
的畢業證書。
她伸出蒼白如昔的手指接過證書，那指頭依然修長、
優雅，似乎和她一身的打扮全然無關；連抱歉和謝意都沒
有，她逕直地拉著我的手往外走，攔下一部計程車，帶我
駛向茫然的黑夜中。
我正想開口問她欲往何方，她搖搖頭，只問我：「今
天不回家，陪我好嗎？」
麵糊勻了，怎麼看都是漂亮的白泥，質地細緻、柔軟，
沒有顆粒，我暗忖一定可以做出好吃的鬆餅來，忍不住用
指頭摸摸看，滑膩冰涼的觸感。啊----，是那一夜最讓人
難忘的事情。她的肌膚和她的手指一樣的白皙、滑順，我
有種褻瀆的罪惡感。
她帶著我來到一間旅館，陰暗昏黃的燈光，映照出廉
價猥瑣的模樣，她熟悉地辦妥住房領著我走過陰濕的長
廊，而我始終低著頭或是窘迫的四處顧盼；跟著她進到房
間，老舊的壁紙和慘白的床單滲出一縷又一縷的孤單。
她要我先去把一日的腥臭洗去，我順著她的意進到浴
室，斑駁的瓷磚與鏽蝕的水龍頭纏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霉
味，我不禁皺了皺眉，平時我是不可能會在這樣的浴室裡
洗澡，那樣的味道我到現在還隱約聞得見。
不過我還是洗了澡，然後再把酸臭的制服又穿回去，
才走出浴室，隆隆的冷氣聲響伴隨著冰涼的風與濃濃的煙
味迎面而來，我發現她正盤腿坐在床上抽煙，鞋子、絲襪、
提包散落一地；她抽煙的方式和他人不同，她用免洗竹筷
夾著菸屁股，一口一口的抽著。
我很好奇。
「不為什麼，不想讓手染上菸味而已！」
她若無其事的捻熄菸頭，站起身來，越過我自顧自的
走進浴室，像一陣渾濁的微風，混雜菸味與香水的偽裝刺
激著我的嗅覺。
「衣服那麼臭還穿著幹嘛？脫掉吧！」她輕柔的拋下
這句話。
那晚我並沒有聽她的話自己脫下制服，反而是傻愣愣
的由她幫我解開釦子；為什麼我沒有離開？我並不想離開
啊！雖然害怕，但是我已走進嗔顰由人的慾望裡，心裡深
處不停地渴求某種東西，某種可以安撫靈魂的感情。
我找錯地方，走錯方向了嗎？說實話，直到現在我仍
然不知道。
只知道，當時她領著我前往迷離和瘋狂的國度，我們
像是被溶化的白泥，起初還生澀的交纏，到最後已經不是
理智可以描述，混成一團，不，是一坨濕軟四處蔓延卻又
欲振乏力的泥，一鍋完美平滑柔順的麵糊。
之後，我再也連絡不到她，她像蒸發般，但卻是吸走
我心中所有豐盛的泉源後消失。我始終不明白，那晚對她
的意義是什麼，但對我，卻可能是最有價值的一部分。
於是，我漸漸地只記得那樣的白皙，以及那樣涼濕柔
滑的麵糊。
有人說這樣才叫做成長，可我寧願不要。乾枯了以
後，要用什麼方法才找得回來那曾經單純熱烈的心？
人生只有一次，要痛過幾次才真正學得會？阿芸還在
低咽著，仍別吵她，悲傷這種事情，不會馬上就消失的，
會讓心痛的事情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就遺忘，有時候甚至還
會記上一輩子。
只是，食物很重要，不管再怎麼悲傷，只要活著就得
依賴它，不管這一餐吃的多，還是吃的少，總之有吃就好，
因此這鬆餅還是要烤的！
攪拌好麵糊，先放置數分鐘，讓麵糊充分熟成，趁這
個時候拿出鬆餅烤盤，洗淨擦乾，在盤內塗上橄欖油，放
到瓦斯爐上用溫火加熱；以前喜歡用平底鍋做，因為每煎
完一面，還要轉個圈翻面，可以像是耍特技一般，用鍋鏟
輕輕從底部鏟起，迅速的在空中換面，煎到兩面微焦就完
成，不過這要花點功夫，現在開店沒辦法那樣子慢慢來，
所以鬆餅烤盤是最好的選擇，依著使用說明的時間烤，就
可以很快的烤出好吃的鬆餅，而且烤出來還有花紋形狀，
兼具美觀呢！
待烤盤熱好，仔細的將麵糊倒入盤內，等熱過後再闔
上烤盤換面，這時候就得要有耐心和注意力了，兩面要能
兼顧好，才能烤得好。
轉著烤盤，我很難不去注意自己手腕上粉紅色的蟲，
安靜伏貼地緊偎著我的手，成為我肌膚的一部分，它的存
在也是很久的一件事，必須要從回憶的底層慢慢翻找，才
尋得到一些痕跡，曾經也是那般的癡狂。
嗯，就是那個像火一樣的男子，我還記得他模樣，五
官輪廓深邃明顯，聽說他是個混血兒，髭般的短髮，在額
上輕佻出一抹火紅，身材精壯，脫掉廚衣後，露出的白色
汗衫無法束縛住?結賁張的肌肉；那時候我們幾個打工的
服務生很喜歡談論他，更愛藉口進到廚房，只為了多看他
一眼。
像極了這燒烤的鐵盤，他就是這般的炙人卻又令人著
迷。
聽說，呵，一切都是聽說！常常有人對他投懷送抱，
他幾乎來者不拒，行為相當放蕩不羈，那時候的老闆本來
想開除他，不過因為他的廚藝好，加上有些出手大方的富
婆常要點名他來桌邊服務，所以他可說是有恃無恐。
但這並不會增加我們的恐懼，反而更趨使我們投向危
險的遊戲之中。
啊------，香味出來了，表示鬆餅快要完成。很多食物
都要經過火焰的炙燒，方能顯現它真正的美味，但人卻不
一定如此，被火吻的結果，不見得都能從激情中全身而退。
我也喜歡他，我承認那時的我是外貌協會的成員，其
實現在也還是，對於美的、力的人物，都無法抗拒其中的
魅力。
更何況，我從走進了那場魅惑開始，就還沒有停止過
我的追尋。
那天也像今天一樣是個下大雨的天氣，店裡客人很
少，大家都沒什麼事情好做，連經理也懶散起來，躲進他
的休息室裡；我趁收拾離店客人的餐桌，將盤子端進廚房
裡，為得是想覷他一面。他不在，但後門是開的，我懷著
好奇不安尋著過去。
我推開門，一陣潮熱濕悶混著菸味迎面而來，我發現
他正蹲在狹小的屋簷下吐納著。他轉頭望著我，站起身朝
我走來。
「有人點餐了？」
望著他深邃的眼眸所奔出攫人的芒，我不免戰慄起
來，卻又不忍就此逃離，因此沉默的搖搖頭，深怕一開口
就會尖叫起來。
「還是經理找我？」
他又朝我走近了些，他那結實的胸膛幾乎快碰到我的
鼻尖，濃重的汗味逼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抬起頭注視著
他，再度搖搖頭，我仍是不敢開口。
「呵，那麼到底是誰找我？」
我發現我像是被狂奔公牛追逐的人兒，跑不過牠，卻
又無路可逃；忽地，他吻了我，精巧的打開我的唇，舌尖
在我的唇邊、齒上、舌端輕繞，一陣無以名狀的興奮與顫
抖遍佈全身。
「下班以後在這裡等我......」
他在我的耳邊刻上這句話，然後便走進店中，留下我
一個人在滂沱的雨聲中不停的喘息。
實在是難忘的相遇，到現在我還難以忘記，現在回想
起來，還會臉紅呢。
我把烤盤裡烤好的第一塊鬆餅小心翼翼的取出，放在
盤上，然後在烤盤裡又抹上油，倒入剩下的麵糊，今天烤
的是兩人份的鬆餅！
呵------兩人份啊！
兩個人在一起會做什麼事情？正常的情侶大概不外
乎吃飯、看電影、旅行、做愛等，然後隨時隨地說話，說
些言不及義、說些空織的夢想、說些美麗雕飾的情話。
雖然我都知道這其中隱藏很多虛假，一旦兩人分離，
就什麼都不是！遇見那火一般的男子前，我也經歷過幾次
這樣的甜蜜，明知道有很多的虛妄，但我仍然樂此不疲，
因為我相信其中總有一件是真實無欺的。
但，對於他，話再多似乎都是多餘，相處的時間裡，
我們只是都在竭盡所能的吶喊，將身體內最原始的獸性和
狂野嘶吼出來，我以為這樣便能證明我們的存在。
為什麼要成雙成對？
因為除了肉體外，人還必須滿足更多來自於天生的
罪。
我並不是在贖罪，我只是在尋找減輕重量的方法，卻
沒料到所捆縛上去的枷鎖越來越重。
「你來吧！」
我讓他搬進了我的公寓，像是侍奉著神明一樣照顧著
他；我沒讓店裡的同事們知道，只因為我明白火一樣烈的
他，愛極了臉皮上的自傲。
男人是這樣的吧？
我毫不吝惜的將「我」哭喊地奉獻給他，祈求他成為
我的神，赦免我的罪；而他所能給我的，是領我到荒蕪乾
熱的沙漠中，賜於我短暫歡愉的喘息，像是迷藥般許我一
個從不存在的豐饒應許之地。
我卻樂此不疲，以為這就是我想要的天長地久。
鬆餅的香味撲鼻而來，身體自然的產生了共鳴，這就
是活著的證據，很美好，不是嗎？阿芸停止了哭泣的聲
音，但是仍然趴在桌上，身體依然顫抖著。嗯，等一下吃
飽後，要記得跟她說些什麼......。
「說，這個人是誰？」
我像是肥皂劇裡無法從內心的魔障中清醒，永遠扮演
惡毒角色的元配，發狂的指控狀似無辜的外遇男人。
呵！外遇的男人總是無罪的，能懂得拉下自尊，搖尾
乞憐的回到家中訴說自己的委屈，總有女人願意為他挺身
而出。而他似乎不懂，我也不是這般的女人。
「朋友而已！」
他若無其事地撥了撥髭般的短髮，自顧自的抽著煙，
隨後抓起外套出門去了，殘酷地將我留在跳脫不出的情緒
裡；只消他婉言軟語幾句，就能安撫我那混亂不安的心。
套句話說，這是始亂終棄吧！
但......
現在想想，我從不覺得我被離棄了，我只恐懼著那一
個人面對無止盡的孤獨，渴望著一雙手罷了；尤其在與烈
火擁吻纏綿的瞬間，只能意識到自己內心的懦弱，因此格
外企求強而有力的臂膀將身體牢牢地箍住，藉此獲得一點
點心安的錯覺。
手啊！就是那樣的手，有各式各樣的手，作出好吃料
理的、撩撥肉體歡悅的手、緊握的手、冷酷的手、溫暖的
手、冰涼的手......，和我自己的一雙找不到意義的手。
當他出門後，我呆坐在滿是熱水的浴缸裡，絲毫沒有
思考的能力；他給我的炙熱，隨著蒸騰的熱氣，而逐漸地
快速冷卻，只留下像是燙傷的印記。昏黃的燈光閃爍著溫
潤的光芒，多麼溫暖，那時我早已分不清淚水、汗水和熱
水......。
我把第二塊烤好的鬆餅取出，滿佈方格紋路的烤盤散
發出隱隱的熱氣，逐漸冷卻；火總有燒盡的時候，再怎麼
熾熱的東西也有變涼的時候，這就是因果吧！我得要等到
手臂上劃開一道道的裂縫，冒出赭般的嘲諷與悔恨時，我
才?然大悟！
掙扎著爬出浴缸，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在失去意識
前撥下了119。
原來自己也無法全身而退！
手臂上的疤是甩不掉的蠱，我給自己下的，卻也喚不
回離我而去的。
人都是傻的嘛！如果不傻，大家早就悟道，了脫生死
輪迴，往西方極樂世界去了。哈，真是這樣，那麼極樂世
界必定很擁擠，阿彌陀佛也會很傷腦筋。
話說回來，傻歸傻，懂得醒來就好！就這麼睡去，不
就沒法兒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甩掉孤獨，一個人孤零零的
走，想來就全身發冷。醒著，起碼還知道明天可以再遇見
某人，哪怕是短暫的安慰也好......。
以前當學徒的時候，師傅總愛說：一道料理必須要兼
顧色、香、味俱全，如果沒有辦法把每個環節都兼顧好，
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讓它看起來美觀，賣相不好的食
物，縱使再美味，也沒有人會願意動筷子......。
這句話真是說到我心坎兒裡了，我喜歡好吃的東西，
但我更喜歡好看的東西，如果能做得又好吃又好看，那不
兩全其美？所以我對自己做的料理，會很講究外觀，因為
它可以讓人感到愉悅，所以即使它只是一份填飽肚子的早
點，我也堅持要打扮的漂亮。
我將兩塊鬆餅各盛在白色的瓷盤裡，小心翼翼的均切
成四等份，然後再從冰箱裡拿出水果，開始切片裝盤。
一份鬆餅，一定要有水果、鮮奶油、巧克力粉、以及
一點楓糖漿或是蜂蜜，這是鬆餅的基本裝扮，否則光咀嚼
鬆餅本身，只會嚐到一成不變的味道，沒多久便會膩人。
如果真說沒有特別的吸引力，兩人之間怎麼可能維持
關係的存續？
今天要離開的男孩，嗯----請允許我稱他為男孩，因
為廿歲出頭的男人，還只是大男生，急急忙忙的想證明自
己長大，卻還脫離不了自以為是的衝動與驕傲。
哈，就是這樣誘人啊！彷彿又看見過去擁有的青春，
活力而有彈性的肌膚與肉體，處處散發一種新鮮的汗水味
兒，有些刺鼻，卻不猛烈，像犢馬一樣，眼睛裡射出精亮
的光芒，宣告自己無懼的莽撞，要這大千世界小心。
我讓他住進我的殼子裡，並不是讓他來安慰或守護這
個寂虛的空洞，我只是想藉著這個美麗的人兒，將這斑駁
的牆照印些許的色彩與亮光，彷彿這樣，夜裡入寐的我才
能安然。
他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但卻是我不得不要的，沒有
這樣年輕、稚嫩、漂亮的容顏，我似乎無法在這漫長的追
尋過程中，灌醉迷惑自己蠢動不安的心，免於太早洞悉真
正的本質，而很快的失去繼續的勇氣。
這不是愛情！
從來就不是！
喜歡和愛情本就不可以劃上等號，但太多人將喜歡誤
以為愛情，最後嘆出了過多的懊悔。
我喜歡他，用這樣簡簡單單的方式，而非像愛情那樣
的複雜。就像我喜歡鬆餅上的水蜜桃、奶油和蜂蜜，只有
甜蜜，沒有悲傷苦澀的成份在。
兩年前，我的店剛開幕的時候，他肩著一只染滿塵土
的背包，手裡捏著一張報紙上的徵人啟示，步履蹣跚的走
進我的大門；雖然他的神情充滿疲憊，紊亂的黑髮流露出
奔波後的黯淡，但眼眸裡蘊蓄著「我來了」的精神，嘴角
的笑容勾起防備、無懼的自信。
很令人著迷的表情不是嗎？
雖然剛從學校畢業，渾身充滿學生特有的假裝老成，
卻又青澀笨拙的氣質，但總歸是還沒染上繁華的風塵味
兒，這樣的單純我快要忘記了。
「你說你家在南部，那你有地方住嗎？」
「沒有！」他很乾脆的搖搖頭。
「你打算怎麼辦？」
「看著辦，總會有辦法的！我等會再去找住的地
方......」
嘻----橫衝直撞的個性，一切都和我想的一樣。
因此，我決定讓他留著，把我這裡當成長大前的休息
站。
「住我那兒吧！別找了，我一個人住一幢公寓，不缺
房間，有個人作伴也好，不算你房租......」
「哪怎麼行？我不佔人家便宜的！」
好個正氣凜然的堅持，這就是年輕的單純？還沒有看
過人生的悲歡，才會這般的討人喜歡吧！這樣更加深我的
念頭。
「這樣嗎？那我少算一點，直接從下個月的薪水裡
扣。」
「好！」
不過，從那時候起，我就做好離別的心理準備，畢竟
我們還是兩個世界的人。
門外的雨似乎變小了些，打在遮陽棚和地上的聲音，
沒那麼急促緊迫了；阿芸心情也平靜下來，伏著的身體已
不再顫抖，應該是時候了，手上的鬆餅也差不多完成。然
後，我打開可可罐，盛出適量的粉末，泡在熱水裡攪開，
一股滿足和氣平的味道隨之飄散。
喝杯可可，和吃塊巧克力一樣，能夠穩定心情！
我沒有勾引過他，也沒有要和他上床的意思，但我也
不准他帶女生回家過夜，那樣對我自己太過殘忍。同居的
期間，我喜歡看著他洗完澡後，赤裸著上身帶著未乾的水
珠，在屋子裡走動，或是炎日的午後，看他躺在客廳的沙
發上怡然的午寐。
那樣的軀體，緊緊包著歲月還沒有印刻的美麗，和那
蒼白溫暖柔軟的麵糊，和那剛硬熾烈的烙鐵，有著全然不
同的景緻。
這些年來，我攪過了無數的白色麵糊，炙過無數的烤
盤，卻都只能為人送嫁，既不是我所能追求的，也非我能
緊緊掌握的，而我一次次地忍過那般寂寥的等待、耐過那
樣逼人的焰火情慾，最後只能享受那妝點的喜悅，單純地。
因此，我寧願到夜裡的人群去，尋找暫時的快樂與滿
足，享受著和他簡單的關係，像忘年之交、像家人；當夜
裡心血來潮時，煮了一大碗麵當夜宵的時候，會有人毫無
顧忌的大口吞嚥，然後稱讚手藝的完美。
那似乎撫慰了我心中的某些騷亂的東西。
是了，也是該他離去的時候了，婆娑裡沒有永恆可以
容身的地方。當他說道新認識的女孩時，眼瞳中有著與眾
不同的光輝，我便明白了這一天的到來。
那樣的光輝，我見過的，在多年前的麥當勞裡，我百
無聊賴的望著窗外，從反射的玻璃窗裡，我似乎看見自己
的眼眸裡藏著這樣的東西；而我，似乎將那樣的感覺遺忘
很久了。
我端起鬆餅和可可，走到阿芸的身旁，輕輕的喚著她。
「阿芸......阿芸......」
「嗯！」仍然是濃濃的鼻音。阿芸起身來，雜亂的瀏
海、紅腫的雙眼、未乾的淚痕。
我心疼地拿張衛生紙幫她細細的擦去眼淚，然後說：
「陪店長吃個早點吧！」
她搖搖頭：「店長，我吃不下，沒心情......」
我摸了摸她的臉龐和頭髮，將她輕輕抱住，說道：「女
人啊！是容易寂寞悲傷的，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難過，這是
女人的天性，沒辦法的；但是要懂得愛惜自己，因為唯有
愛自己的女人，才有愛別人的能力。」
阿芸點了點頭。
在我的勸說下，她陪我吃了幾口，就擱下了。無妨吧！
能吃就好。
雖然我這麼跟阿芸說，但是我始終沒有勇氣去相信自
己懂得愛情。
愛情，我真的不懂，也的確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樣！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很多時候，悲傷只要能說出口，就會感到有人幫你分
擔，而沒有那麼難過了。
「店長，我這樣是不是很傻......」
阿芸說著說著，眼淚又悄悄的滑落下來，我遞給她幾
張衛生紙，靜靜的聽她說；反正雨橫豎不會停了，客人也
不多，乾脆就認真的休息吧！
邊聽著阿芸的訴說，邊聽著我熱淚盈眶，真實的愛情
遠比起小說和連續劇動人心魄，尤其又是一種我所沒體驗
的愛情。
但，即使如此，我心裡還有個角落在掛念著屋子裡的
縫隙。呔！怎還操煩那家裡的漏水，不是早有覺悟讓它淹
的嗎？
也許那真的不是雨水！
昨晚，他很認真的收拾行李，雖然才住了兩年，但卻
彷彿住了很久，他在屋子裡仔細的尋找屬於他的物品，刮
鬍刀、杯子、衣褲、牙刷、毛巾、雜誌......，能帶走的，
我不願讓他留下。但現在我才發現，隨著他收拾起一件件
的物品，屋子裡就被拔起一條條看不見的根，屋頂上和牆
上的裂縫好像又開了些，這些水就是從這些地方滲進來
的，也許我真該回去嚐嚐那味道，到底是鹹的、甜的還是
無味的。
只是令我訝異的是，今天烤的鬆餅酥軟適切，還擠上
不少的鮮奶油，鋪排著好幾樣的水果切片，並淋上少許的
楓糖漿，理論上是甜蜜的好味道，然而我卻嚐不出任何特
別的味道，反而格外苦澀！
13
送走今早唯一的客人，戶外偌大的雨聲隨著門開的瞬
間鑽了進來；幾坪大的店內，除了自己和工讀的阿芸外，
剩下的就是空氣裡濃濕而黯淡的氣息。
百無聊賴的看著窗外來往的行車，連續一個禮拜的降
雨，彷彿把一整個海洋的悲傷都偷來倒在這個城市裡，人
們受到了感染，難過得都不願意出門。
趁著長長的空檔，我躲進個人專屬的辦公室內，撕開
一雙免洗筷，挾著菸屁股燃了起來；想抽煙卻又不想讓手
指沾上菸味，這是最便利的方法。灼熱的氣體從口腔裡深
深的吸進肺的底部，再輕輕地惋惜般吐出悠悠的鬱悶，這
樣的天氣裡，沒有一點氣悶和懶散，是唬人的。
今天回去，剩一個人了！
想到這裡不禁輕笑起來，今早出門吩咐過他，離開的
時候記得幫我拿個水桶盛著漏水，今天似乎漏水的情況更
嚴重了。那幢年久且被稱為家的屋子裡，存在有那麼一個
角落，被歲月緩緩的敲裂出隙縫，在這種天氣下，總會淌
下幾滴慣例的淚水，孤單、落寞、哀傷通通會變成水漬黏
在牆上，久久也無法拭去！
也許他會忘記！
無妨吧，他就是那個性子，廿幾歲的小伙子總是沒什
麼耐性，這不早就知道的事情？喜歡的就是那樣青春美麗
而又莽莽撞撞的朝氣啊！
會鬧水災，就由得它去，下雨天哪處不鬧水災？不就
是屋子裡積水，一幢沒有靈魂的殼子，還有眼淚，是該偷
笑了！
「阿芸，用過早點沒？」我捻熄煙蒂，走出自己的辦
公室，同正在清洗杯盤的工讀生喚道。
十九歲的大學生，豆蔻年華的少女，喜歡穿著白色印
花T恤、藍色刷白牛仔褲，一頭長髮總是往後梳起馬尾，
露出神采奕奕的光亮額頭和黑白分明的雙眼，略帶嬰兒肥
的雙頰配上爽朗的微笑是她的招牌，來店的客人莫不稱讚
她的好態度，總愛說喝過她端的咖啡，感覺更有精神。
幸好有她，手腳伶俐地，像極了活力十足的八爪章
魚，客忙的時候幫了我很多，也拉住不少穩定的客源。
「阿芸......」
似乎她沒聽到我的聲音，我又多喚了幾聲，她才恍然
大悟般地抬起頭，手上仍舊擎著已經發亮的瓷盤。
「啊......」
我忍住沒叫出聲來，好憔悴的人兒，宛如被傾盆大雨
打濕般狼狽，一點都不像是平時開朗的阿芸。
怎麼方才就沒發現呢？
我看她微張雙唇，似乎想要回應我，但聲音被異樣的
情緒阻塞在喉嚨深處，只見她努力克制，雙肩巍巍顫動；
我連忙走過去，接下她手中的瓷盤，扶著她在吧台前坐下。
「想哭，就哭吧！」我溫柔的說。
話剛說完，她身子便伏在吧台上，嗚咽的抽泣起來。
我由著她哭。沒必要說些什麼安慰的話，那些不過是
膚淺的垃圾，該哭的時候就由得她哭，等哭完了再作打算
吧。
嗯！氣惱人的天氣，連做生意的心情也沒了，阿芸的
眼淚給了我一個自我偷閒的藉口，索性把門口準備中的牌
子給掛上，大大方方的等雨停吧！
不過今早起床後至今還沒用過食物呢！腸胃早在抗
議了，若是平常我會讓阿芸給我隨便做個什麼，但看看今
天的情況，準是不行了，很可能連阿芸自己都沒喫過早點。
一日之計在於晨，早點很重要的！我喃喃地繞到吧台
後。該做什麼呢？
一邊想，一邊我已從櫃子和冰箱裡拿出鬆餅粉和雞
蛋，然後打開瓦斯，準備打起麵糊作鬆餅。
這個東西，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我滿意著自己的決
定。
在半圓形鋼鍋裡，敲下兩顆蛋，倒入適量的鬆餅粉，
仔細的攪拌，太過黏稠的話加點水稀釋，務必將麵糊裡的
顆粒打散。
說起來，鬆餅粉這種東西的發明還真是方便，記得以
前剛學的時候，餐飲老師是要我們拿著低筋麵粉，配上發
粉跟蛋，攪拌均勻後，放置三十分鐘才能下鍋。
我老是沒辦法攪拌好，笨拙死了，麵粉裡總是有一粒
粒像疙瘩的東西，看著其他同學陸續的將麵糊倒進平底鍋
裡，我還只能氣急敗壞的打拌著不聽話的麵糊。
「我幫你吧！」
對了，那個很悅耳的聲音，就是每次上課都站在我前
面同樣穿著白色廚師服的女生；她有一雙很美麗的手，修
長勻稱的指頭、白皙的肌膚，然後很優雅的從我手上接過
鋼鍋，彷彿把我一身的怒氣都拿去了；她攪伴的速度不
快，卻很輕鬆
，而且神奇的像是在擺弄你的心，把那點點滴滴的氣焰，
揉進溫涼的麵糊裡。
那次，我的鬆餅獲得老師的好評，我靦腆地笑著；望
著她，有種莫名的安心。那天夜裡的麥當勞，我仍舊著迷
地望著她用勻稱的指頭捏著薯條，我們話很少，多數的時
候都是沉默的；她把頭轉向窗外，凝視著街上來往的車
燈，不發一語，而我只會凝視著她的側臉和手指，被她身
上所散發出來的孤寂所迷惑。
那晚離開前，她遞來一句無奈，輕柔而令人心碎：「會
作菜，不代表喜歡作菜，愛情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容易......」
麵糊打勻了以後，還要把攪拌器和著麵糊拿到半空
中，看看麵糊落下去的狀態，判斷麵糊是否濃稀適宜；麵
糊可以調整，簡單的很，愛情很難，大家都害怕受傷，只
願意那個最甜美的部分，一遇到挫折，兩個人就急忙的抱
歉、分離，躲在棉被裡哭腫眼後，就算是悼念了自己的愛
情。明天過後，帶著增加的經驗值，到街上尋找下一位的
情人，哪怕是男人或女人，這年頭有毅力烤出美味鬆餅的
人實在不多，因為剛開始大家連麵糊都調不好了，怎麼受
得了後面火烤的煎熬？
很久沒做鬆餅了，自從聘了阿芸以後，幾乎都是阿芸
負責，現在換成自己動手，疏離的觸感馬上就顯現出來。
鍋裡還有些疙瘩還沒拌勻，但我卻發現自己的耐性卻降低
了，這應該就是怠惰的後果吧！
算了，為了早餐、為了阿芸，還是把麵糊做好，別壞
了自己的名聲。
送她上公車以後，我獨自佇立街頭，車水馬龍變成了
形容詞，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她那句話的涵義。但當
時，沒有時間細想的我，早已被名為愛情的炫麗焰火所蠱
惑，分不清現實與虛幻；握緊滲著汗的掌心，興奮而顫抖
的追逐她的身影。
這是年輕特許的浪漫，從來就不為什麼，和所有的利
害因由無關，也許真要深究，是她那無法言喻的高雅與墮
落交織而成的神秘，對我有種無法抗拒的魅力。
天真的以為這就是愛情！
在學校裡，我們從不交談，我們生活在毫無交集的圓
圈裡；唯有放學後，我會在學校後門巷口的麥當勞等她，
問她願不願意和我出去。
有時候她會，有時候她不會。
但妒忌的胃口會越來越大，我和她相處的時間填不下
我心中的匱乏，我的渴望只加速我痛苦的過程。
而她，仍舊是個謎。學校裡，沒有人知道放學後的她
到了哪裡，只知道她有個名廚的父親，和通訊錄上一列住
址與從無人應話的電話號碼。
我們相處的時候，她只管拉著我走，逛過夜市、百貨
公司、電影院......，或是坐在麥當勞裡陪著她吃薯條，她
不愛說話，而我也不懂該怎麼說話，滿足於這樣的現況，
迷戀著她溫軟的手。
「明天典禮後，在麥當勞等我，不見不散！」
高中畢業典禮前一天，她首次主動約我，那晚期待的
喜悅抵過畢業的傷感，差點整晚無法入眠，但那也是她最
後一次約我。
典禮那天，我沒有在學校看見她，而她也遲到了；為
了不見不散，我等到傍晚，才見她纖瘦的身影出現在麥當
勞的落地窗上。
她並沒有穿著制服，反而像是夜裡閃爍的霓虹，過於
老成的妝流露出一種風化後的疲憊。
我感到驚訝，腦中一片空白，只知道遞給她那紙代領
的畢業證書。
她伸出蒼白如昔的手指接過證書，那指頭依然修長、
優雅，似乎和她一身的打扮全然無關；連抱歉和謝意都沒
有，她逕直地拉著我的手往外走，攔下一部計程車，帶我
駛向茫然的黑夜中。
我正想開口問她欲往何方，她搖搖頭，只問我：「今
天不回家，陪我好嗎？」
麵糊勻了，怎麼看都是漂亮的白泥，質地細緻、柔軟，
沒有顆粒，我暗忖一定可以做出好吃的鬆餅來，忍不住用
指頭摸摸看，滑膩冰涼的觸感。啊----，是那一夜最讓人
難忘的事情。她的肌膚和她的手指一樣的白皙、滑順，我
有種褻瀆的罪惡感。
她帶著我來到一間旅館，陰暗昏黃的燈光，映照出廉
價猥瑣的模樣，她熟悉地辦妥住房領著我走過陰濕的長
廊，而我始終低著頭或是窘迫的四處顧盼；跟著她進到房
間，老舊的壁紙和慘白的床單滲出一縷又一縷的孤單。
她要我先去把一日的腥臭洗去，我順著她的意進到浴
室，斑駁的瓷磚與鏽蝕的水龍頭纏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霉
味，我不禁皺了皺眉，平時我是不可能會在這樣的浴室裡
洗澡，那樣的味道我到現在還隱約聞得見。
不過我還是洗了澡，然後再把酸臭的制服又穿回去，
才走出浴室，隆隆的冷氣聲響伴隨著冰涼的風與濃濃的煙
味迎面而來，我發現她正盤腿坐在床上抽煙，鞋子、絲襪、
提包散落一地；她抽煙的方式和他人不同，她用免洗竹筷
夾著菸屁股，一口一口的抽著。
我很好奇。
「不為什麼，不想讓手染上菸味而已！」
她若無其事的捻熄菸頭，站起身來，越過我自顧自的
走進浴室，像一陣渾濁的微風，混雜菸味與香水的偽裝刺
激著我的嗅覺。
「衣服那麼臭還穿著幹嘛？脫掉吧！」她輕柔的拋下
這句話。
那晚我並沒有聽她的話自己脫下制服，反而是傻愣愣
的由她幫我解開釦子；為什麼我沒有離開？我並不想離開
啊！雖然害怕，但是我已走進嗔顰由人的慾望裡，心裡深
處不停地渴求某種東西，某種可以安撫靈魂的感情。
我找錯地方，走錯方向了嗎？說實話，直到現在我仍
然不知道。
只知道，當時她領著我前往迷離和瘋狂的國度，我們
像是被溶化的白泥，起初還生澀的交纏，到最後已經不是
理智可以描述，混成一團，不，是一坨濕軟四處蔓延卻又
欲振乏力的泥，一鍋完美平滑柔順的麵糊。
之後，我再也連絡不到她，她像蒸發般，但卻是吸走
我心中所有豐盛的泉源後消失。我始終不明白，那晚對她
的意義是什麼，但對我，卻可能是最有價值的一部分。
於是，我漸漸地只記得那樣的白皙，以及那樣涼濕柔
滑的麵糊。
有人說這樣才叫做成長，可我寧願不要。乾枯了以
後，要用什麼方法才找得回來那曾經單純熱烈的心？
人生只有一次，要痛過幾次才真正學得會？阿芸還在
低咽著，仍別吵她，悲傷這種事情，不會馬上就消失的，
會讓心痛的事情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就遺忘，有時候甚至還
會記上一輩子。
只是，食物很重要，不管再怎麼悲傷，只要活著就得
依賴它，不管這一餐吃的多，還是吃的少，總之有吃就好，
因此這鬆餅還是要烤的！
攪拌好麵糊，先放置數分鐘，讓麵糊充分熟成，趁這
個時候拿出鬆餅烤盤，洗淨擦乾，在盤內塗上橄欖油，放
到瓦斯爐上用溫火加熱；以前喜歡用平底鍋做，因為每煎
完一面，還要轉個圈翻面，可以像是耍特技一般，用鍋鏟
輕輕從底部鏟起，迅速的在空中換面，煎到兩面微焦就完
成，不過這要花點功夫，現在開店沒辦法那樣子慢慢來，
所以鬆餅烤盤是最好的選擇，依著使用說明的時間烤，就
可以很快的烤出好吃的鬆餅，而且烤出來還有花紋形狀，
兼具美觀呢！
待烤盤熱好，仔細的將麵糊倒入盤內，等熱過後再闔
上烤盤換面，這時候就得要有耐心和注意力了，兩面要能
兼顧好，才能烤得好。
轉著烤盤，我很難不去注意自己手腕上粉紅色的蟲，
安靜伏貼地緊偎著我的手，成為我肌膚的一部分，它的存
在也是很久的一件事，必須要從回憶的底層慢慢翻找，才
尋得到一些痕跡，曾經也是那般的癡狂。
嗯，就是那個像火一樣的男子，我還記得他模樣，五
官輪廓深邃明顯，聽說他是個混血兒，髭般的短髮，在額
上輕佻出一抹火紅，身材精壯，脫掉廚衣後，露出的白色
汗衫無法束縛住?結賁張的肌肉；那時候我們幾個打工的
服務生很喜歡談論他，更愛藉口進到廚房，只為了多看他
一眼。
像極了這燒烤的鐵盤，他就是這般的炙人卻又令人著
迷。
聽說，呵，一切都是聽說！常常有人對他投懷送抱，
他幾乎來者不拒，行為相當放蕩不羈，那時候的老闆本來
想開除他，不過因為他的廚藝好，加上有些出手大方的富
婆常要點名他來桌邊服務，所以他可說是有恃無恐。
但這並不會增加我們的恐懼，反而更趨使我們投向危
險的遊戲之中。
啊------，香味出來了，表示鬆餅快要完成。很多食物
都要經過火焰的炙燒，方能顯現它真正的美味，但人卻不
一定如此，被火吻的結果，不見得都能從激情中全身而退。
我也喜歡他，我承認那時的我是外貌協會的成員，其
實現在也還是，對於美的、力的人物，都無法抗拒其中的
魅力。
更何況，我從走進了那場魅惑開始，就還沒有停止過
我的追尋。
那天也像今天一樣是個下大雨的天氣，店裡客人很
少，大家都沒什麼事情好做，連經理也懶散起來，躲進他
的休息室裡；我趁收拾離店客人的餐桌，將盤子端進廚房
裡，為得是想覷他一面。他不在，但後門是開的，我懷著
好奇不安尋著過去。
我推開門，一陣潮熱濕悶混著菸味迎面而來，我發現
他正蹲在狹小的屋簷下吐納著。他轉頭望著我，站起身朝
我走來。
「有人點餐了？」
望著他深邃的眼眸所奔出攫人的芒，我不免戰慄起
來，卻又不忍就此逃離，因此沉默的搖搖頭，深怕一開口
就會尖叫起來。
「還是經理找我？」
他又朝我走近了些，他那結實的胸膛幾乎快碰到我的
鼻尖，濃重的汗味逼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抬起頭注視著
他，再度搖搖頭，我仍是不敢開口。
「呵，那麼到底是誰找我？」
我發現我像是被狂奔公牛追逐的人兒，跑不過牠，卻
又無路可逃；忽地，他吻了我，精巧的打開我的唇，舌尖
在我的唇邊、齒上、舌端輕繞，一陣無以名狀的興奮與顫
抖遍佈全身。
「下班以後在這裡等我......」
他在我的耳邊刻上這句話，然後便走進店中，留下我
一個人在滂沱的雨聲中不停的喘息。
實在是難忘的相遇，到現在我還難以忘記，現在回想
起來，還會臉紅呢。
我把烤盤裡烤好的第一塊鬆餅小心翼翼的取出，放在
盤上，然後在烤盤裡又抹上油，倒入剩下的麵糊，今天烤
的是兩人份的鬆餅！
呵------兩人份啊！
兩個人在一起會做什麼事情？正常的情侶大概不外
乎吃飯、看電影、旅行、做愛等，然後隨時隨地說話，說
些言不及義、說些空織的夢想、說些美麗雕飾的情話。
雖然我都知道這其中隱藏很多虛假，一旦兩人分離，
就什麼都不是！遇見那火一般的男子前，我也經歷過幾次
這樣的甜蜜，明知道有很多的虛妄，但我仍然樂此不疲，
因為我相信其中總有一件是真實無欺的。
但，對於他，話再多似乎都是多餘，相處的時間裡，
我們只是都在竭盡所能的吶喊，將身體內最原始的獸性和
狂野嘶吼出來，我以為這樣便能證明我們的存在。
為什麼要成雙成對？
因為除了肉體外，人還必須滿足更多來自於天生的
罪。
我並不是在贖罪，我只是在尋找減輕重量的方法，卻
沒料到所捆縛上去的枷鎖越來越重。
「你來吧！」
我讓他搬進了我的公寓，像是侍奉著神明一樣照顧著
他；我沒讓店裡的同事們知道，只因為我明白火一樣烈的
他，愛極了臉皮上的自傲。
男人是這樣的吧？
我毫不吝惜的將「我」哭喊地奉獻給他，祈求他成為
我的神，赦免我的罪；而他所能給我的，是領我到荒蕪乾
熱的沙漠中，賜於我短暫歡愉的喘息，像是迷藥般許我一
個從不存在的豐饒應許之地。
我卻樂此不疲，以為這就是我想要的天長地久。
鬆餅的香味撲鼻而來，身體自然的產生了共鳴，這就
是活著的證據，很美好，不是嗎？阿芸停止了哭泣的聲
音，但是仍然趴在桌上，身體依然顫抖著。嗯，等一下吃
飽後，要記得跟她說些什麼......。
「說，這個人是誰？」
我像是肥皂劇裡無法從內心的魔障中清醒，永遠扮演
惡毒角色的元配，發狂的指控狀似無辜的外遇男人。
呵！外遇的男人總是無罪的，能懂得拉下自尊，搖尾
乞憐的回到家中訴說自己的委屈，總有女人願意為他挺身
而出。而他似乎不懂，我也不是這般的女人。
「朋友而已！」
他若無其事地撥了撥髭般的短髮，自顧自的抽著煙，
隨後抓起外套出門去了，殘酷地將我留在跳脫不出的情緒
裡；只消他婉言軟語幾句，就能安撫我那混亂不安的心。
套句話說，這是始亂終棄吧！
但......
現在想想，我從不覺得我被離棄了，我只恐懼著那一
個人面對無止盡的孤獨，渴望著一雙手罷了；尤其在與烈
火擁吻纏綿的瞬間，只能意識到自己內心的懦弱，因此格
外企求強而有力的臂膀將身體牢牢地箍住，藉此獲得一點
點心安的錯覺。
手啊！就是那樣的手，有各式各樣的手，作出好吃料
理的、撩撥肉體歡悅的手、緊握的手、冷酷的手、溫暖的
手、冰涼的手......，和我自己的一雙找不到意義的手。
當他出門後，我呆坐在滿是熱水的浴缸裡，絲毫沒有
思考的能力；他給我的炙熱，隨著蒸騰的熱氣，而逐漸地
快速冷卻，只留下像是燙傷的印記。昏黃的燈光閃爍著溫
潤的光芒，多麼溫暖，那時我早已分不清淚水、汗水和熱
水......。
我把第二塊烤好的鬆餅取出，滿佈方格紋路的烤盤散
發出隱隱的熱氣，逐漸冷卻；火總有燒盡的時候，再怎麼
熾熱的東西也有變涼的時候，這就是因果吧！我得要等到
手臂上劃開一道道的裂縫，冒出赭般的嘲諷與悔恨時，我
才?然大悟！
掙扎著爬出浴缸，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在失去意識
前撥下了119。
原來自己也無法全身而退！
手臂上的疤是甩不掉的蠱，我給自己下的，卻也喚不
回離我而去的。
人都是傻的嘛！如果不傻，大家早就悟道，了脫生死
輪迴，往西方極樂世界去了。哈，真是這樣，那麼極樂世
界必定很擁擠，阿彌陀佛也會很傷腦筋。
話說回來，傻歸傻，懂得醒來就好！就這麼睡去，不
就沒法兒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甩掉孤獨，一個人孤零零的
走，想來就全身發冷。醒著，起碼還知道明天可以再遇見
某人，哪怕是短暫的安慰也好......。
以前當學徒的時候，師傅總愛說：一道料理必須要兼
顧色、香、味俱全，如果沒有辦法把每個環節都兼顧好，
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讓它看起來美觀，賣相不好的食
物，縱使再美味，也沒有人會願意動筷子......。
這句話真是說到我心坎兒裡了，我喜歡好吃的東西，
但我更喜歡好看的東西，如果能做得又好吃又好看，那不
兩全其美？所以我對自己做的料理，會很講究外觀，因為
它可以讓人感到愉悅，所以即使它只是一份填飽肚子的早
點，我也堅持要打扮的漂亮。
我將兩塊鬆餅各盛在白色的瓷盤裡，小心翼翼的均切
成四等份，然後再從冰箱裡拿出水果，開始切片裝盤。
一份鬆餅，一定要有水果、鮮奶油、巧克力粉、以及
一點楓糖漿或是蜂蜜，這是鬆餅的基本裝扮，否則光咀嚼
鬆餅本身，只會嚐到一成不變的味道，沒多久便會膩人。
如果真說沒有特別的吸引力，兩人之間怎麼可能維持
關係的存續？
今天要離開的男孩，嗯----請允許我稱他為男孩，因
為廿歲出頭的男人，還只是大男生，急急忙忙的想證明自
己長大，卻還脫離不了自以為是的衝動與驕傲。
哈，就是這樣誘人啊！彷彿又看見過去擁有的青春，
活力而有彈性的肌膚與肉體，處處散發一種新鮮的汗水味
兒，有些刺鼻，卻不猛烈，像犢馬一樣，眼睛裡射出精亮
的光芒，宣告自己無懼的莽撞，要這大千世界小心。
我讓他住進我的殼子裡，並不是讓他來安慰或守護這
個寂虛的空洞，我只是想藉著這個美麗的人兒，將這斑駁
的牆照印些許的色彩與亮光，彷彿這樣，夜裡入寐的我才
能安然。
他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但卻是我不得不要的，沒有
這樣年輕、稚嫩、漂亮的容顏，我似乎無法在這漫長的追
尋過程中，灌醉迷惑自己蠢動不安的心，免於太早洞悉真
正的本質，而很快的失去繼續的勇氣。
這不是愛情！
從來就不是！
喜歡和愛情本就不可以劃上等號，但太多人將喜歡誤
以為愛情，最後嘆出了過多的懊悔。
我喜歡他，用這樣簡簡單單的方式，而非像愛情那樣
的複雜。就像我喜歡鬆餅上的水蜜桃、奶油和蜂蜜，只有
甜蜜，沒有悲傷苦澀的成份在。
兩年前，我的店剛開幕的時候，他肩著一只染滿塵土
的背包，手裡捏著一張報紙上的徵人啟示，步履蹣跚的走
進我的大門；雖然他的神情充滿疲憊，紊亂的黑髮流露出
奔波後的黯淡，但眼眸裡蘊蓄著「我來了」的精神，嘴角
的笑容勾起防備、無懼的自信。
很令人著迷的表情不是嗎？
雖然剛從學校畢業，渾身充滿學生特有的假裝老成，
卻又青澀笨拙的氣質，但總歸是還沒染上繁華的風塵味
兒，這樣的單純我快要忘記了。
「你說你家在南部，那你有地方住嗎？」
「沒有！」他很乾脆的搖搖頭。
「你打算怎麼辦？」
「看著辦，總會有辦法的！我等會再去找住的地
方......」
嘻----橫衝直撞的個性，一切都和我想的一樣。
因此，我決定讓他留著，把我這裡當成長大前的休息
站。
「住我那兒吧！別找了，我一個人住一幢公寓，不缺
房間，有個人作伴也好，不算你房租......」
「哪怎麼行？我不佔人家便宜的！」
好個正氣凜然的堅持，這就是年輕的單純？還沒有看
過人生的悲歡，才會這般的討人喜歡吧！這樣更加深我的
念頭。
「這樣嗎？那我少算一點，直接從下個月的薪水裡
扣。」
「好！」
不過，從那時候起，我就做好離別的心理準備，畢竟
我們還是兩個世界的人。
門外的雨似乎變小了些，打在遮陽棚和地上的聲音，
沒那麼急促緊迫了；阿芸心情也平靜下來，伏著的身體已
不再顫抖，應該是時候了，手上的鬆餅也差不多完成。然
後，我打開可可罐，盛出適量的粉末，泡在熱水裡攪開，
一股滿足和氣平的味道隨之飄散。
喝杯可可，和吃塊巧克力一樣，能夠穩定心情！
我沒有勾引過他，也沒有要和他上床的意思，但我也
不准他帶女生回家過夜，那樣對我自己太過殘忍。同居的
期間，我喜歡看著他洗完澡後，赤裸著上身帶著未乾的水
珠，在屋子裡走動，或是炎日的午後，看他躺在客廳的沙
發上怡然的午寐。
那樣的軀體，緊緊包著歲月還沒有印刻的美麗，和那
蒼白溫暖柔軟的麵糊，和那剛硬熾烈的烙鐵，有著全然不
同的景緻。
這些年來，我攪過了無數的白色麵糊，炙過無數的烤
盤，卻都只能為人送嫁，既不是我所能追求的，也非我能
緊緊掌握的，而我一次次地忍過那般寂寥的等待、耐過那
樣逼人的焰火情慾，最後只能享受那妝點的喜悅，單純地。
因此，我寧願到夜裡的人群去，尋找暫時的快樂與滿
足，享受著和他簡單的關係，像忘年之交、像家人；當夜
裡心血來潮時，煮了一大碗麵當夜宵的時候，會有人毫無
顧忌的大口吞嚥，然後稱讚手藝的完美。
那似乎撫慰了我心中的某些騷亂的東西。
是了，也是該他離去的時候了，婆娑裡沒有永恆可以
容身的地方。當他說道新認識的女孩時，眼瞳中有著與眾
不同的光輝，我便明白了這一天的到來。
那樣的光輝，我見過的，在多年前的麥當勞裡，我百
無聊賴的望著窗外，從反射的玻璃窗裡，我似乎看見自己
的眼眸裡藏著這樣的東西；而我，似乎將那樣的感覺遺忘
很久了。
我端起鬆餅和可可，走到阿芸的身旁，輕輕的喚著她。
「阿芸......阿芸......」
「嗯！」仍然是濃濃的鼻音。阿芸起身來，雜亂的瀏
海、紅腫的雙眼、未乾的淚痕。
我心疼地拿張衛生紙幫她細細的擦去眼淚，然後說：
「陪店長吃個早點吧！」
她搖搖頭：「店長，我吃不下，沒心情......」
我摸了摸她的臉龐和頭髮，將她輕輕抱住，說道：「女
人啊！是容易寂寞悲傷的，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難過，這是
女人的天性，沒辦法的；但是要懂得愛惜自己，因為唯有
愛自己的女人，才有愛別人的能力。」
阿芸點了點頭。
在我的勸說下，她陪我吃了幾口，就擱下了。無妨吧！
能吃就好。
雖然我這麼跟阿芸說，但是我始終沒有勇氣去相信自
己懂得愛情。
愛情，我真的不懂，也的確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樣！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很多時候，悲傷只要能說出口，就會感到有人幫你分
擔，而沒有那麼難過了。
「店長，我這樣是不是很傻......」
阿芸說著說著，眼淚又悄悄的滑落下來，我遞給她幾
張衛生紙，靜靜的聽她說；反正雨橫豎不會停了，客人也
不多，乾脆就認真的休息吧！
邊聽著阿芸的訴說，邊聽著我熱淚盈眶，真實的愛情
遠比起小說和連續劇動人心魄，尤其又是一種我所沒體驗
的愛情。
但，即使如此，我心裡還有個角落在掛念著屋子裡的
縫隙。呔！怎還操煩那家裡的漏水，不是早有覺悟讓它淹
的嗎？
也許那真的不是雨水！
昨晚，他很認真的收拾行李，雖然才住了兩年，但卻
彷彿住了很久，他在屋子裡仔細的尋找屬於他的物品，刮
鬍刀、杯子、衣褲、牙刷、毛巾、雜誌......，能帶走的，
我不願讓他留下。但現在我才發現，隨著他收拾起一件件
的物品，屋子裡就被拔起一條條看不見的根，屋頂上和牆
上的裂縫好像又開了些，這些水就是從這些地方滲進來
的，也許我真該回去嚐嚐那味道，到底是鹹的、甜的還是
無味的。
只是令我訝異的是，今天烤的鬆餅酥軟適切，還擠上
不少的鮮奶油，鋪排著好幾樣的水果切片，並淋上少許的
楓糖漿，理論上是甜蜜的好味道，然而我卻嚐不出任何特
別的味道，反而格外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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