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11月 19, 2006 11:44 pm
下雪了。
男孩赤腳站在原地，雪漸漸將他的雙腳掩埋、吞噬。
他抬頭望著無固定方向而來的雪，獃了一會。「啊……是雪啊。」
好像在敘述著什麼神奇事物般地語氣，很感動的樣貌。一如
基督徒仰望著他的上帝，如此虔誠、不可思議的心情。
大雪紛飛，一片白色。
他深深吸了一口這樣充滿著雪白的空氣，沁涼、刺骨冰心的
氧分子在他體內奔馳著，將血管都凍結般地寒。
可，他卻覺得舒暢──解脫的快感伴著血液，在他全身流動
，最後回到心中，從深處傳遞著熱至全身、甚至神經末梢都暖著。
明明就是因天冷而產生的雪，反而更令他感到精神活躍、身
子發燙。也許，是雪的冰，提醒了他，還「活著」、仍然保持著
固定體溫的生命象徵。
啊！是上帝的恩賜呀！告訴自己依舊呼吸著、存在於世上…
…。
在皚皚白雪之中，他喃喃自語，低聲念著獻給自己的辭世文
，餘音在雪之間迴盪、跟隨飄落。
一年四季遞嬗，而他心裡的雪從來不曾退去。
即使，他對雪的白，從不清楚。
蒼白的嘴唇，微微顫抖。
「呀！媽媽！下雪啦！」稚幼的女童聲音在外頭響起，那是
他的妹妹。
其實，他並不清楚妹妹長得多大、皮膚多白、眼睛多美，只
是，每當他將耳朵貼在木質門板上的時候，總聽上幾句大人們的
對她的稱讚：「妹妹眼睛好漂亮啊！」、「皮膚像雪一樣白！以
後長大一定是個美人！」……他也很希望能夠看看她被喻為雪白
的肌膚。但他卻只能憑藉著門縫底下的光，望著她踩在原木地板
上的粉紅色小拖鞋，想像踩在上頭的腳丫是多麼純淨。
今天，房間裡還是沒有燈的暗、分不清日夜的暗，而他一如
往常地趴在門縫底下，看著許多雙鞋走來走去。
「媽媽！咱們出去玩雪吶！」一雙馬靴碰跳過他眼前，正等
著出門去的妹妹雀躍著。
「好、好，等會喏，媽媽和阿姨一起帶妳出去。」母親的聲
音一直都沒變呢……雖然，他聽見她說話都是在門外的。
進了房間送飯，她不發一語、不正眼瞧他，就像他是某種污
穢的物品，會染了她高級的裙擺似地避諱著。
他從那雙從不直視他的雙眼中，感受到了比雪要來得厚重、
冰寒的事。
然而，曾幾何時，他也是興高采烈地要求母親帶他出遊的？
太早、太早之前，他對於那些甜美的回憶，已經所剩不多。
每次倚著門下透進房裡的光線往外探看時，他便恨不得能夠將自
己縮小一千倍、一萬倍，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出去溜答，呼吸新
鮮空氣、甚至陽光……幸運的話，也許正逢冬天，會看見他所嚮
往的雪。
為什麼如此迷戀雪？他自個兒也沒答案，只記得很久很久以
前的那年，看過一次雪的美麗，那是一種恩寵啊……。
說不定有上輩子那麼遠……他便開始愛上雪了。
同敬仰世界的神，偉大的愛著。
大約是四、五歲開始，他坐在地板上玩玩具，偶爾會開始發
呆。母親搖晃著他的身軀、驚慌地大喊他的乳名……回過神後，
他甜甜地喊一聲：「媽媽！」又不明瞭她如此緊張的緣由，對於
那一段空白也毫無記憶存在。
也從此印證，災難總是會持續擴大的，特別是當人們不去注
意它的時候，悄悄成長。
更大一些，他記不得是幾歲了，其實也是從門外父母的討論
聲回憶起來的碎片──他坐在客廳逗著家裏的小狗，享受著撫摸
牠柔順的毛髮所帶給他的愉悅……忽然一陣疼痛、渾身都痛、咬
牙切齒地那種。
倒下，最後的意識在於遍及冰冷地板的白色泡沫……醒來以
後，他便再沒有出過這房門。
莫名其妙地，與一切隔離。
無論年幼的他如何拍打門板、用頭撞地、哭喊……打定充耳
不聞的世界，令他有種與世隔絕的隱居感，卻並非自願的清高。
「啊……。」靠著門，他全身捲縮著，盯著早已被木板釘死
的窗戶，外面多餘地覆蓋著一層窗簾。自縫隙之間裸露出這僵硬
事實的木頭紋路，他被囚禁的現況。
窗帘掀開後，並沒有藍天，更不可能會有他夢想中的雪景。
這是多麼虛偽的存在。他想。
隨著門外出門的聲音響起，整個房子就剩他一個人沒去看雪
了。他納悶地想著。
雖然早已習慣，但也還是不能接受這樣的黑暗環繞，不平衡
老是找不到一個平衡點，而陷入無限輪迴問號之中。
雪白似的顏色會是怎麼樣的呢？他閉上眼睛，想像──是小
時候母親洋裝的顏色嗎？雞蛋殼的色彩？還是醫院死死的一致色調……？
不，不可能。他果決地打斷了這個想法。
心中所想像著的雪，不會是那樣沉悶不華麗的。他持續回溯
看過的白色，竟找不到符合的譬喻物。
雪是獨一無二的，找不到替代的美。
他下了定論，便歡欣地躺上床。並不在意今天還未進食的空
腹感，而黯淡無光的房間裡，他一直以來都是不清楚時刻地昏昏
然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乾澀地睜開雙眼，天花板在旋轉──緊繃
的感覺隨之而來，佔據了他的意識。
強烈騷味嗆進他鼻腔之中，低下頭看，一片濡濕在他褲檔、
床也染上了穢物。
沉默，微微撐起兩片嘴唇。「……。」他像說了什麼，而後
又安靜地閉上嘴。緩緩地站起身來收起床單、換上乾淨衣物，動
作迅速，卻不由自主地打起一陣哆嗦。
一定又會被父親毒打一頓的。他的腦海裡盤旋著這句話。
能不能藏起髒了的床單呢？然後再偷偷換上新的就好……抱
著這樣的想法，他在房間裡四處翻找能夠將床單丟棄的地方。
「如果能出去就好了。」他低語，看向門把。
懷著某種絕望到底又再萌生的微弱希望，一試也好的心態，
驅使他轉動了門把。
客廳忘記關了的燈，光穿過比門底下要大的多的門縫，刺了
他眼睛。
在他回憶裡客廳是很寬闊的，現在看起來怎麼沒那麼敞了呢？
……是他長大了呀，這想法貫穿了他的心。硫酸侵蝕的痛，
眼淚沿著傷口滑進了心口，緩緩地、折磨著他。
呼了一口氣，熱氣觸碰冷空氣，凝結成小水滴、飛揚在他眼
前。如此虛幻不真實。
現在是冬天。下著雪的冬天。
不順暢的動作，他推開了門，赤著足踩上柔軟的雪。溫度他
無法判斷，只知道身子不由自主地在顫抖。
「好美……。」讚嘆，吁一長口氣，連霧氣都遮住了他視線。
踏出第二步，比上次陷得更深了，雪的觸感充滿著他的足部
至腳踝。
覺得，好幸福。
一步步走往後院，原應是茵茵綠草的地上，已經布滿了雪、
甚至積了起來。佇立在原地，他只顧得閉上眼睛享受這一生中難
得的自由及白雪。
雪飄落，觸碰到他的鼻尖，瞬間溶化成一滴水沿著臉型弧度
滑至脖子底端。瞇起眼睛，原來雪是如此容易消逝的東西、如此
溫柔易碎。
他靜靜地、用沉默感受一切，體認到當冰到極點，竟會也轉
為炙熱、灼傷了他的心。
雪的冷，使他聯想到每個人的眼神，更令他感到自己的孤立
及特立獨行。
可雪的寒，也讓他明瞭自己活著，為他添上生命存在的象徵
，原來他還擁有著自己。
他痛恨心中堆積已久、就要逼他窒息的冷雪，卻崇拜現實中
美麗至極的雪。而那矛盾的人吶，最是痛苦。他很知道，無法改
變更無奈。
躺下，他無意識地仰貼在雪之上，身子微微陷入雪之中。他
感受得到自己的體溫、心跳、以及被寒冷刺得疼痛──不同於被
父親毒打的痛，這是一種幸福的感受。如基督徒實際感受耶穌被
釘在十字架上的刻骨銘心之苦，帶著榮耀、靠近天堂的微笑。
終於，也有這一刻喏。
他轉過頭，望著雪堆上突兀的、自嘴角冒出的白色泡沫，以
不清楚的口語說給自己聽：「如此一來，我也能夠化身為雪吧。
」他期待自己融化成那雪，然後，加入水分子的循環之中。
不死。
和夥伴們一起提醒下一個，失去「所有」的人，他還活著的
心跳徵兆。
男孩赤腳站在原地，雪漸漸將他的雙腳掩埋、吞噬。
他抬頭望著無固定方向而來的雪，獃了一會。「啊……是雪啊。」
好像在敘述著什麼神奇事物般地語氣，很感動的樣貌。一如
基督徒仰望著他的上帝，如此虔誠、不可思議的心情。
大雪紛飛，一片白色。
他深深吸了一口這樣充滿著雪白的空氣，沁涼、刺骨冰心的
氧分子在他體內奔馳著，將血管都凍結般地寒。
可，他卻覺得舒暢──解脫的快感伴著血液，在他全身流動
，最後回到心中，從深處傳遞著熱至全身、甚至神經末梢都暖著。
明明就是因天冷而產生的雪，反而更令他感到精神活躍、身
子發燙。也許，是雪的冰，提醒了他，還「活著」、仍然保持著
固定體溫的生命象徵。
啊！是上帝的恩賜呀！告訴自己依舊呼吸著、存在於世上…
…。
在皚皚白雪之中，他喃喃自語，低聲念著獻給自己的辭世文
，餘音在雪之間迴盪、跟隨飄落。
一年四季遞嬗，而他心裡的雪從來不曾退去。
即使，他對雪的白，從不清楚。
蒼白的嘴唇，微微顫抖。
「呀！媽媽！下雪啦！」稚幼的女童聲音在外頭響起，那是
他的妹妹。
其實，他並不清楚妹妹長得多大、皮膚多白、眼睛多美，只
是，每當他將耳朵貼在木質門板上的時候，總聽上幾句大人們的
對她的稱讚：「妹妹眼睛好漂亮啊！」、「皮膚像雪一樣白！以
後長大一定是個美人！」……他也很希望能夠看看她被喻為雪白
的肌膚。但他卻只能憑藉著門縫底下的光，望著她踩在原木地板
上的粉紅色小拖鞋，想像踩在上頭的腳丫是多麼純淨。
今天，房間裡還是沒有燈的暗、分不清日夜的暗，而他一如
往常地趴在門縫底下，看著許多雙鞋走來走去。
「媽媽！咱們出去玩雪吶！」一雙馬靴碰跳過他眼前，正等
著出門去的妹妹雀躍著。
「好、好，等會喏，媽媽和阿姨一起帶妳出去。」母親的聲
音一直都沒變呢……雖然，他聽見她說話都是在門外的。
進了房間送飯，她不發一語、不正眼瞧他，就像他是某種污
穢的物品，會染了她高級的裙擺似地避諱著。
他從那雙從不直視他的雙眼中，感受到了比雪要來得厚重、
冰寒的事。
然而，曾幾何時，他也是興高采烈地要求母親帶他出遊的？
太早、太早之前，他對於那些甜美的回憶，已經所剩不多。
每次倚著門下透進房裡的光線往外探看時，他便恨不得能夠將自
己縮小一千倍、一萬倍，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出去溜答，呼吸新
鮮空氣、甚至陽光……幸運的話，也許正逢冬天，會看見他所嚮
往的雪。
為什麼如此迷戀雪？他自個兒也沒答案，只記得很久很久以
前的那年，看過一次雪的美麗，那是一種恩寵啊……。
說不定有上輩子那麼遠……他便開始愛上雪了。
同敬仰世界的神，偉大的愛著。
大約是四、五歲開始，他坐在地板上玩玩具，偶爾會開始發
呆。母親搖晃著他的身軀、驚慌地大喊他的乳名……回過神後，
他甜甜地喊一聲：「媽媽！」又不明瞭她如此緊張的緣由，對於
那一段空白也毫無記憶存在。
也從此印證，災難總是會持續擴大的，特別是當人們不去注
意它的時候，悄悄成長。
更大一些，他記不得是幾歲了，其實也是從門外父母的討論
聲回憶起來的碎片──他坐在客廳逗著家裏的小狗，享受著撫摸
牠柔順的毛髮所帶給他的愉悅……忽然一陣疼痛、渾身都痛、咬
牙切齒地那種。
倒下，最後的意識在於遍及冰冷地板的白色泡沫……醒來以
後，他便再沒有出過這房門。
莫名其妙地，與一切隔離。
無論年幼的他如何拍打門板、用頭撞地、哭喊……打定充耳
不聞的世界，令他有種與世隔絕的隱居感，卻並非自願的清高。
「啊……。」靠著門，他全身捲縮著，盯著早已被木板釘死
的窗戶，外面多餘地覆蓋著一層窗簾。自縫隙之間裸露出這僵硬
事實的木頭紋路，他被囚禁的現況。
窗帘掀開後，並沒有藍天，更不可能會有他夢想中的雪景。
這是多麼虛偽的存在。他想。
隨著門外出門的聲音響起，整個房子就剩他一個人沒去看雪
了。他納悶地想著。
雖然早已習慣，但也還是不能接受這樣的黑暗環繞，不平衡
老是找不到一個平衡點，而陷入無限輪迴問號之中。
雪白似的顏色會是怎麼樣的呢？他閉上眼睛，想像──是小
時候母親洋裝的顏色嗎？雞蛋殼的色彩？還是醫院死死的一致色調……？
不，不可能。他果決地打斷了這個想法。
心中所想像著的雪，不會是那樣沉悶不華麗的。他持續回溯
看過的白色，竟找不到符合的譬喻物。
雪是獨一無二的，找不到替代的美。
他下了定論，便歡欣地躺上床。並不在意今天還未進食的空
腹感，而黯淡無光的房間裡，他一直以來都是不清楚時刻地昏昏
然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乾澀地睜開雙眼，天花板在旋轉──緊繃
的感覺隨之而來，佔據了他的意識。
強烈騷味嗆進他鼻腔之中，低下頭看，一片濡濕在他褲檔、
床也染上了穢物。
沉默，微微撐起兩片嘴唇。「……。」他像說了什麼，而後
又安靜地閉上嘴。緩緩地站起身來收起床單、換上乾淨衣物，動
作迅速，卻不由自主地打起一陣哆嗦。
一定又會被父親毒打一頓的。他的腦海裡盤旋著這句話。
能不能藏起髒了的床單呢？然後再偷偷換上新的就好……抱
著這樣的想法，他在房間裡四處翻找能夠將床單丟棄的地方。
「如果能出去就好了。」他低語，看向門把。
懷著某種絕望到底又再萌生的微弱希望，一試也好的心態，
驅使他轉動了門把。
客廳忘記關了的燈，光穿過比門底下要大的多的門縫，刺了
他眼睛。
在他回憶裡客廳是很寬闊的，現在看起來怎麼沒那麼敞了呢？
……是他長大了呀，這想法貫穿了他的心。硫酸侵蝕的痛，
眼淚沿著傷口滑進了心口，緩緩地、折磨著他。
呼了一口氣，熱氣觸碰冷空氣，凝結成小水滴、飛揚在他眼
前。如此虛幻不真實。
現在是冬天。下著雪的冬天。
不順暢的動作，他推開了門，赤著足踩上柔軟的雪。溫度他
無法判斷，只知道身子不由自主地在顫抖。
「好美……。」讚嘆，吁一長口氣，連霧氣都遮住了他視線。
踏出第二步，比上次陷得更深了，雪的觸感充滿著他的足部
至腳踝。
覺得，好幸福。
一步步走往後院，原應是茵茵綠草的地上，已經布滿了雪、
甚至積了起來。佇立在原地，他只顧得閉上眼睛享受這一生中難
得的自由及白雪。
雪飄落，觸碰到他的鼻尖，瞬間溶化成一滴水沿著臉型弧度
滑至脖子底端。瞇起眼睛，原來雪是如此容易消逝的東西、如此
溫柔易碎。
他靜靜地、用沉默感受一切，體認到當冰到極點，竟會也轉
為炙熱、灼傷了他的心。
雪的冷，使他聯想到每個人的眼神，更令他感到自己的孤立
及特立獨行。
可雪的寒，也讓他明瞭自己活著，為他添上生命存在的象徵
，原來他還擁有著自己。
他痛恨心中堆積已久、就要逼他窒息的冷雪，卻崇拜現實中
美麗至極的雪。而那矛盾的人吶，最是痛苦。他很知道，無法改
變更無奈。
躺下，他無意識地仰貼在雪之上，身子微微陷入雪之中。他
感受得到自己的體溫、心跳、以及被寒冷刺得疼痛──不同於被
父親毒打的痛，這是一種幸福的感受。如基督徒實際感受耶穌被
釘在十字架上的刻骨銘心之苦，帶著榮耀、靠近天堂的微笑。
終於，也有這一刻喏。
他轉過頭，望著雪堆上突兀的、自嘴角冒出的白色泡沫，以
不清楚的口語說給自己聽：「如此一來，我也能夠化身為雪吧。
」他期待自己融化成那雪，然後，加入水分子的循環之中。
不死。
和夥伴們一起提醒下一個，失去「所有」的人，他還活著的
心跳徵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