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1月 17, 2007 6:31 pm
【回溯】鮮花與男孩，背德與放逐
這是發生在過去的事情。
藍色屋頂的宅第座落在奧特城中，卻保有寬敞的庭院，綠油油的草地一眼望去，如果沒有噴水池、雕像、涼亭座落其上，還會以為是某個偏遠地域的廣大平原。
宅第四周被雕刻細緻的鐵欄杆和矗立的樹牆包圍，與外面劃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境地。宅第之大，若不站在大門口就無法將整棟建築納入眼中；就算視覺掌握住整棟建築，誰都難說出窗戶實際的數目。
朝霧在灰暗的天空下沉睡，後門早已開啟，十多名園丁慣例在這個時間出動，將草原除平、落花枯葉的掃除、草叢雕塑成動物的形態、噴水池中沉積物的清理、涼亭的整潔、花圃的施肥、金魚池的餵食，那一方面膽敢懈怠，工資少一半。
馬廐也不能嫌著，黎明即起，馬夫就要負責梳洗一匹匹健壯的駿馬，定期檢查身體的健康與馬蹄鐵的狀況。這些馬是私屬騎士的，哪一匹狀況不佳，哪個騎士就來興師問罪。
宅第外的工作繁瑣，宅第內並無二致，廚房一早就要準備好主人一家的豐盛佳餚與僕人的伙食，往往早晨工作結束沒多久，接著趕忙中午的份，晚間也是如此。
男孩是這家最小的兒子。所有兄弟姊妹中，沒有人兒時的模樣比他還要討人喜愛，白皙的細皮嫩肉，金黃頭髮猶如黃昏稻浪，那些稚氣的稻穗倒是必須以美麗事物來滋養。
他常常看星星，看月亮，聽小鳥唱歌。
尤其從孩提開始，他的身邊就不曾沒有花朵。
每天早上，他都跟著幾個年近的姊姊上家庭教師的課，學習國語、數學、魔法與歷史。儘管姊姊專心學習，勸他用功，建立著優良榜樣，男孩仍成天在課堂上玩著摘下的花朵，從每個角度欣賞都不嫌膩。他的課本新穎完好如初，沒一個家庭教師能夠讓他有心上進。只有男孩的一個薇兒姊姊，能夠勉強讓他拾起鉛筆，定時做完功課。
男孩最喜歡的姊姊，無疑地就是薇兒。
薇兒跟其他的姊姊不一樣，原因他說不上來。
薇兒跟其他的哥哥也不一樣，不會每次見到他粗魯地壓住他的頭，弄亂他的頭髮。
當他的兄長都崇仰著成為騎士的夢想時，只有他想要當個花園的園丁。
男主人對於這奇異的麼子很煩惱，多少次與妻子討論這個小孩的將來。
男孩子喜歡花，喜歡跟姊姊玩扮家家酒，這可適當？
「他喜歡美麗的事物，這不是很正常嗎？這也比他的哥哥好多了，整天到晚沒事就要騎士教頭教他們練劍。」
「我不期待他成為騎士，如果他去學音樂或藝術，我也無所謂。可是，他想要當園丁？這家族所有的人都是國家人才！若不學武，就去當國家大臣；若不學文，就成為稱職的騎士，沒有一個人沒有爵位的！」
「他還小嘛！以後，他就會發掘其他的興趣了。搞不好，他會成為一名植物學家，因此拿個爵位，這也說不一定呢。」
「植物學家能拿爵位？研究植物做什麼？若要做研究，就做魔法研究！」
「你啊，太窮緊張了。他不過才八歲嘛，門牙都還沒長好呢。」
「都是妳太寵他了。」
「又關我什麼事，你不要亂說話喔。」
「他其實應該是女孩子，就像他前五個姊姊一樣。現在她們每次都會玩在一起，就算他是男的，遲早也會變女的。」
「親愛的，你真的是想太多了。」
※
「很久很久以前，在內地中的內地，橫臥在奧特大陸上的白靄山嶽上，曾經住著一群與白雲和風為伍的人們。他們從山泉中得取飲水、從森林間獵捕動物、從豐渥的土壤中栽培食糧、從一定的特點挖鑿大理石興建他們雄偉的建築物，他們生在山嶽上，所有一切取自山嶽，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他們就是傳說中的風族。
「可是，他們安祥與大自然共處的靜謐日子被破壞了。當時平原上有不少邦國，彼此間不止地爭戰，某次戰役敗退的一方攀登上他們的世界，讓戰火蔓延上山……」薇兒坐在床邊念著故事書，男孩卻雙眼圓睜地聆聽薇兒的故事，絲毫沒有睡意。
「薇兒姊姊，為什麼他們要打仗？」男孩不解地問。
薇兒想了想，回答：「因為有時候他們貪心，想要得到別人的財產或領主，有時候他們害怕，怕別人強盛起來就會把他們的國家併吞掉，有時候大家都沒有關懷對方，為對方著想。」
「風族後來怎麼辦呢？」
「傳說中，風族那時候有九名賢明的長老，他們不願幹預其他國家的爭鬥，也不願看見自己的族人被迫害，於是他們嘗試了各種的魔法，終於使白雲變得堅固，讓族人可以在雲海上建立起新的家園，於是所有的風族人都遷移了，在天空中過著和平喜悅的日子。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再也沒有看過風族了。」
「真的嗎？真的有這樣的雲嗎？」
「這是傳說囉。」薇兒說，闔上書本，起身把男孩的被子拉高。「你也該睡覺囉。明天我們還得去奧特神廟呢。」
「為什麼要去奧特神廟？」
「你忘啦？魔力檢測呀。母親大人晚餐時跟你說過的。」
「喔──」
「晚安囉。」
「晚安，薇兒姊姊。」
房間暗下來，男孩閉上眼睛，腦海中想的，還是風族的故事。
※
孩童長到十歲之後，就可以接受年度在各大神廟的魔力檢測。
男孩也不例外。
擁有魔法能力者，多數工作都佔有一定程度的危險，要不是最後生了這一個男孩，這家的男主人在男孩前五個姊姊過完十歲生日後都不積極帶她們前往檢測，這次，就一口氣帶著六人與家屬僕人前往。光是馬車，就需要十餘輛。
男主人先下了馬車，將男孩抱下。他盯著這對於將來毫無志向可言的麼子，心裡滿懷希冀，如果男孩知道自己繼承了何種魔法的能力，或許就會開始對一些正派的職業感到興趣。
薇兒牽起男孩的手，低下身子對他說：「你看，這就是奧特神廟呢，你不覺得很雄偉壯觀嗎？」
男孩抬起頭，後腦杓都快貼背了，那神廟的屋頂仍鑲崁在天空中，更別說兩邊的高塔了，光是走廊邊的高大石墩，都看不見薇兒說的，柱頭上的細膩雕刻。
「一樓的柱頭像靠枕，二樓的是漩渦，三樓的柱頭是莨葉狀的喔。」一名黑衣巫女走過來向他們解釋道。男孩盯著這巫女，她有著跟他的薇兒姊姊相同的褐色長髮，皮膚也是白白的。
入口處的墩座兩旁此時站滿了同樣黑色衣著的巫女，而走道上有兩名，其中一個就是褐色長髮的巫女。她們像是鋼琴同時按下的黑鍵般一起鞠躬，一起身起。
「我叫作佩姬，負責今天令郎與令嬡的魔力檢測。」褐色長髮的巫女如此介紹，「我們已經隔離了其他人，所以這一小時只有您與家人可以在……」
「讓其他人也一起來吧。」男主人說，手搭在男孩的肩上。男孩眼中父親的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喜悅，似乎不與眾人分享不行。「我們這家人是沒什麼隱私的，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們的事情，不然就讓大家一起來吧。」
佩姬得到身旁巫女的確定後，說：「我瞭解了。那麼先請大家跟著我來。」
七公尺高的大木門緩緩開啟，男孩第一次進來神廟，裡頭各式各樣的繪畫與光怪陸離的雕刻初次映入男孩的視網膜上。他們走過許多個大廳與迴廊，將近五分鐘左右，才抵達洞察之室。一路上大理石地板對於男孩來說很滑，怎麼小心步行都險些摔跤，所幸有薇兒姊姊緊緊牽著。
「學姊，我好緊張。」佩姬來到儀器的介面前，吐了吐舌頭說。
「沒事，妳做得很好。」她身旁的資深巫女向她保證。
洞察之室像是個碩大的渾圓窟窿，圓周外環的地板較高，中央是陷落下去的圓，在圓心處有金黃色的欄杆圈起來，可容納一人的空間。鑲崁在房間壁面的是如同方才大木門般高的橢圓形玻璃罩，現在看上去是灰濛濛的。薇兒姊姊告訴男孩，每一個橢圓罩即代表著一種元素的魔法。男孩環顧著四面八方的橢圓罩，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被固定的，擔心起它們會不會滑下來，砸到家人、砸到名叫佩姬的巫女姊姊、砸到薇兒姊姊。
男孩的一家人就位在最中央的凹處，其他前來觀望的平民百姓將整個房間的外圍都佔據了，門口還有一群無法進入而抬頭墊腳的人群。佩姬確定一切就緒後，便說道：「在洞察前，讓我們向天神禱告……」
眾人，即使是男孩的父親，全都閉眼低頭，讓佩姬替在場的所有人代禱。男孩的眼睛是唯一一雙圓亮的，眾人作著虔誠動作，不知道他們這樣，是想向誰說話，讓誰看到。
那裏為什麼有欄杆？男孩猜度著。
燈被關上，除了圓心中央外看不見其他人。
「請第一位被洞察者就位。」佩姬說。
「薇兒。」男主人朝著女兒道。男孩不得以鬆開薇兒的手，讓母親牽著。
「就位確定，洞察開始。」薇兒站立的圓心處逐漸突出於地面，高到男孩即使後腦杓貼上後背都看不清楚。
奇妙的事情開始發生：先是有黑色似魂魄的物體在薇兒環繞，但一下子穿越過薇兒的身體離開她，再來男孩發覺他的褲腳揚起，微風不知從何處開始吹拂過所有人的臉頰，但也緩緩停了下來，取代之的是七彩的火燄，在圓房的頂端繞出迴圈，從焰火中竄出金黃閃電，像是兩條蟒蛇互相纏繞。
看到這裡，男主人露出淺淺笑意。
地面開始不安地鼓動，水開始從司儀台兩旁兩尊雕像手中的寶瓶溢入地上的溝槽，沿著整個房間的邊緣流出了排水孔。
最後，男孩看得很清楚。
薇兒身邊有白光陪伴著，在唯一的光芒下，薇兒像是神廟尖塔旁的白雲，像是向陽的天使。全場是一陣異常的靜謐，直到薇兒正前方的橢圓罩出現了白光，才有了賀喜的掌聲。
「經過奧特神廟洞察之室的檢測，確定此人擁有白魔法之能力，於此獻上真摯的祝福，希冀您妥善發揮這份力量，恭喜您。」佩姬說，操作著儀器讓高臺緩緩降下。
在同樣的祝賀詞中，男孩看見姊姊們都各自有了自己的魔法，還有其中一個姊姊跟父親一樣，同時有著控制雷與火的能力，甚至已經可以在手掌中喚出渺小的火苗了。
「該你囉。」男孩聽見父親這麼說，猶豫不決。
「大家都在等你喔。」聽薇兒這麼說，男孩提起長大後才能擁有的膽量，孤身走到了大家的目光下。腳底下是恐懼的地震，平臺被升到高空，佩姬與薇兒都變得很小。男孩閉上眼，等著白魂黑魄與電光風火將他纏繞包圍。
「這是那個最小的兒子啊。」
「不知道他會有什麼魔法能力啊？」
洞察之間迴盪著這些耳語。
眾人勒緊了氣管。
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發生。
巨大的水晶球，沒有一顆顯露出顏色。
除非，透明代表著某種魔法。
「是不是儀器故障了！」男主人的話語並非問句。
那是命令句。
是個儘管在慌亂的情況中也要確信事物的口語。
「我再啟動一次。」佩姬連忙說道。
仍舊沒有用。
「他居然跟我們一樣啊……什麼魔法也不會！真是難看啊！」
「這下子他老爸的面子掛不下去了……他的窘樣還真可笑哩。」
「還是沒有用。」佩姬與學姊都知道一切操作作業都正常，問題是出在被洞察者身上。
「再試一次！」男主人命令道，不願帶著兒子是個大蠢瓜的真相轉身面對交頭接耳的普通平民。
「還是不行！令郎並沒有……」佩姬不敢把話說完。
「降下來！把他降下來！」青筋從男主人的額頭浮現，平臺尚未完全停妥便將男孩抱下來。
「爸爸，我們要去哪裡？」
「回家！」男主人咬牙切齒地說，男孩被父親的口氣嚇到不敢說話。人群看見男主人走來就算沒有足夠的空間也紛紛騰出一條通道讓他率著家眷突破重重目光與蜚語。
「我們為什麼要回去了？我的魔法呢？」男孩問薇兒。
「……已經結束啦，所以就可以回家囉……等等薇兒姊姊陪你玩，好不好？」
「好！」男孩嘻嘻笑道。
回到了豪宅，全家上下彷彿回到某個烏雲慘霧的世界，只有男孩還像是一株向日葵一般，慶幸著終於離開了那個人山人海的神廟而回到家中，與姊姊們玩扮家家酒。
※
當他十八歲時，已成為一名面貌俊美的少年。
自從去過洞察之室那天起，男主人就不曾對男孩正面說超過兩句話。
男孩身處在歷史悠久的家族中，他們世世代代侍奉當代的君王，將軍或是大臣，宰相或是騎士，不管以何種方式犧牲，他們多少都有一種魔法能力。他們的血是純的，是可以區別與其他白丁的。
除了男孩以外。
這個男孩從小就與家族有著莫名的隔閡，據說在出生時這個娃兒是沒有放聲大哭的。共計二十六個孩子，就這一個異類。連續得到好幾個女兒的男主人，不再將任何期望放在這麼子身上，就當作他不存在。
男孩也過得安逸。他不希望活在他父親的標準之下，他惱怒的火焰會使他窒息，教訓的口水將他溺斃。
兩個人疏遠的距離，都自得其樂。
在去過洞察之室後好幾個星期，男孩才知道自己異於所有兄姊，沒有魔法能力，他父親因此才將自己封鎖在房門中沒有出來。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定要會魔法，魔法學來要作什麼。他只喜歡走進遍野盛開的花叢，躺在酥軟的草地上，看著黃昏落入地平線，直到滿夜星斗從夜幕浮出，讓所有美麗的事物在夢裡溫習一回。
在男主人肯離開房門後的幾天，有個慶祝男主人誕辰的宴會。在那裡，男孩碰到另一個跟他同齡的男生。他們之所以會認識，是因為他們手中的糕點是相同的，倆人看見彼此，就彷彿望入一面鏡子般，甚至動作與表情都唯妙唯肖，看來好玩，也就微笑。
對方是歐姆公爵唯一的兒子。歐姆公爵在得到兒子不久後喪妻，他履行著自己絕不再娶的誓言，細心養育他的獨生子。
男孩是與他交談後，才知道不會魔法，在上流社會是多麼被歧視的事情。
因為他也不會魔法。
「我是在三個月前知道自己不會魔法的。起初我很擔心這會使家父很羞愧，但他似乎沒有半點如此。所以我喜歡讀書，我要用其他能力補充自己所欠乏的，才不會愧對家父與家母。」
「你想得好多喔。」其實男孩想說的是他聽不太懂。「我爸爸因為我不會魔法，就把自己關在房間了好久。他一定很抓狂吧。可是，我不想學魔法，我不想當魔法師或是騎士。」
「那你想要做什麼呢？」
「我想當園丁。」
「園丁啊……」對方托著下顎思考，「對於我們來說，應該會很難吧。就連家父，我也不認為他會贊成我這麼做。」
「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啊。」
對方微笑：「有這種理想是很好，可是現實沒有這麼簡單。」
男孩不懂。不過他也跟著微笑。
他們這一會面，就來往了八年。在往後的八年間，男孩首先對繪畫感到興趣，有好一陣子會把自己關在畫室裡，廢寢忘食地作畫。唯一能進入畫室的，就是歐姆公爵的獨生子。他們時常一個盡情作畫，一個在裡面閱讀，交響樂從放聲器隨著唱盤的轉動而響起，一天就這麼過去。
在藝術上，他小有一番成就，他父親看到麼子為他畫出的水彩肖像，也總算肯在他面前顯露出笑容了。
沒有人知道他藏在畫室地板下，那數百張的素描。
數百張薇兒的素描。
到十四歲時，以原本藝術的訓練與天份，開始在時裝設計上琢磨。幾個姊姊們都自願充當模特兒，男孩的傑作也經常出現在各大宴會場合中。
「你現在可是出名了呢。」歐姆公爵的兒子說。
「那你是還在雌伏。你陪著我唸了八年書了，哪個學者的知識都沒有你的腦袋充沛，好像你把全世界的圖書館都啃進肚子裡消化殆盡了。說真的，我還沒有問過你，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工作或事業？」
「……我從小一直想當個偵探，或是律師。」
「啊？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怎麼沒看到你採取行動呢？」
「你也沒有成為園丁呀。」
男孩大笑。
「過個幾年我就會去做園藝了。到時候你就得在庭院裡讀書陪我囉，可不要嫌太陽太大啊。請慢慢享受今天的作品發表會，我必須去招待我其他的嘉賓。」
「我們再聊。」
然而，他們再也沒有聊過了。
那是他們之間最後的對話。
三天後，男孩唯一的朋友寫信來，說要去國外念書，他要向他道別時他不在家。如果可以的話，三年後見。
三年後，沒有人知道男孩去了哪裡，男孩的家人對他矢口不提，彷彿他不曾存在般。
※
「你怎麼還沒睡？」
薇兒推開畫室的門，裡面只有男孩與沙沙的筆聲。
「很晚了，快點去睡吧？」
男孩奮力丟下鉛筆，逕自走向薇兒。
「怎、怎麼了？不要這樣丟鉛筆嘛！東西會壞掉……」
「薇兒姊姊……我……」薇兒第一次看男孩這樣。
「我愛妳！」
男孩不敢相信自己說的。
「我、我也愛你啊，你是我的親弟弟……」
「不！不是那樣的！」男孩摟住身高僅於他肩頭的薇兒。
「你在做什麼！快、快放開……」薇兒推不開男孩，她想大叫，可是男孩即將成為罪人的結果已經清晰浮現腦海，在遲疑的片刻她的嘴被男孩的所蓋上，衣物一件件地被剝奪褪去。
男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從未違逆薇兒的話。
然而腦中，或是心裡，有一個聲音讓他無法遏止自己。
那個夜晚，男孩與薇兒將彼此捲入月光下的紡紗
儘管薇兒已經得到男孩的承諾不再做出背德淪喪之事，但已經為時太晚，隨著薇兒日漸凸起的小腹，事實已經無法再隱瞞下去。
晚間，所有兄弟姊妹被傳喚到宴客廳中，照著年歲一字排開。男主人與女主人坐在前方中央，薇兒被叫出列來。
男主人要她跪下。
通常只有宴會在那裡舉行，今天氣氛卻與宴會相斥千里。
「妳母親想要瞞著我將這個……」男主人指著發育中的胎兒，「這東西處理掉。然而我不能容許家裡有不潔身自愛的女人。說吧，是誰？」
男孩倒吞一口唾液。
薇兒呆滯地凝視著面前，並不作答。
「究竟是誰！」強大音波灌入在場所有耳孔，薇兒在焦點下不禁顫抖，驚惶而闔眼。「妳不說是不是？」
薇兒緊閉的脣沒有開啟的念頭。
男主人從腰際抽出長鞭，在薇兒身上抽打，衣物被忿怒撕裂，一條條原罪的痕跡殘留在薇兒嬌弱的身軀暈出血紅，薇兒按捺不住三兩下，發出痛苦哀號，空盪大廳裡滿是回音。
男孩落下淚來。
這是他第一次體會悲傷。
他緊咬牙，竭盡力量要撇開鞭打的方向，薇兒的嗓音卻化作那些無情的揮擊，在同一時刻落在男孩的心坎上。
女主人雖答應過不介入管教，但是慘況已不堪入目。她怎麼勸叫，得不到反應。
「為什麼薇兒姊姊不說呢！」男孩泛著淚眶想著，提不起膽面對現實。
「親愛的！」
「快說啊！快說是我！」
「親愛的──」
男主人看見男孩衝向前來抱住薇兒，已出的鞭極力要收回，大減力度的鞭落在男孩背上，讓他的瞳孔在瞬間放大。
這是他第一次體會痛楚。
男孩跪倒在地上，摟著薇兒，無法想像她如何承受下所有全力的鞭打。光是方才的那一擊就讓他以為自己瀕臨死亡。
「讓開！」
「……我不要。」
薇兒姊姊為什麼不說呢……
「讓開！要不然連你一起鞭！」
要鞭就鞭我……
「你要鞭就鞭我好了！是、是我……是我強迫薇兒姊姊的！要鞭就鞭我……要鞭就鞭我！你不要再打薇兒姐姐了！不要再打她了……」男孩開始痛哭。
他憎恨自己。
他憎恨自己沒種，沒有及時阻止薇兒痛楚的勇氣。
他憎恨自己為什麼行為錯誤。
他憎恨自己，是自己。
男主人鬆開的皮鞭，如死去的黑蛇，落在地上。
又有誰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幾秒鐘，所以憤怒疑惑都緘默不語。
「從小到大就是妳！就是你們寵壞了他！他這麼不正常，連個簡單的魔法都不會，我都已經不吭氣了，學畫畫，學做女娃的衣服，我就已經讓你學了！你穿著你那不男不女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服裝，我忍耐多久不要正視你！你到底還想怎樣？」男主人緊抓男孩的頭髮，十八歲的他像是個八歲小孩般被抓起，他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問你啊！你到底還希望我怎麼樣？你要我怎麼收容你？我們是貴族，我們所有的一舉一動都在眾人的監視下！」男主人鬆開的手一個反拳打在他臉上，他倒地不起。
「父親大人！」幾個兄長想要上前，誰知道男主人六親不分般抽出闊劍劃出圓弧，割破空氣以及所有阻力，並且將挽住他手臂的女主人推倒在地。
「你們誰都不要插手！給我站回隊列！」
眾人停止原地，沒有乖乖退回隊列，也沒有向前，默默看著鮮血從男孩的齒間溘溘流出，姊姊們以手遮掩視線，咬唇盯著鞋尖。
「在我還沒殺了你之前，快給我滾得遠遠的！」男主人吼道。
男孩沒有反應，只是盻著他的父親，對於自己對於這個人此時此刻無法產生絲毫怨恨而感到驚異。這倒是第一次男主人對男孩說了這麼多話，他感到很欣慰。
男主人沒有言語，只是走向前，用手勒緊男孩的衣領，將他往房外拖行。十八歲的男孩只能像隻小狗般掙紮，卻怎麼死力也無法掙脫父親的擒拿。
「快阻止他呀！」女主人喊道，對兒子們，對走道上路過的騎士們，卻沒有半個男人膽敢阻擋男主人的去路。
從樓上的窗戶，所有人頭探出前院，男主人拖行男孩遠離了大宅。男孩此時已放棄掙紮，眈看口腔的血液不止地在地面留下他離去的軌跡。
「把門打開！」
「老、老爺！這、這是……」
「給我打開就對了！」
男主人抓起男孩，就像抓起一袋垃圾，丟出自宅。
「從此我不曾有你這個兒子！這裡是五枚金幣，你如果覺得自己在這世界上還有生存的意義，就好好用這些錢過活吧。」男主人將五枚金幣恣意地丟在男孩抹上血的臉龐，在轉身前，丟下這麼一句話：「如果你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就殺了你。」
男主人轉身面對大宅，每間有人的房間都開啟了窗戶與燈光。他大喊，世界可以聽見的吶喊：「從此他與我們再也沒有關係！誰與他談話、誰讓他進來，都會受到嚴厲的責罰！」
大門關上。還是有違背男主人警告的話語出現，要男孩跪下求情，要他不要轉身，要他不要離開這個家。
男孩乖巧地拾起五枚散落的金幣，站起，轉身，離開了家，不顧母親淒厲的呼喊，兄姊的勸叫，在每天星塵的目睹離開了家。
晚上並沒有像偽造的故事劇情般降著大雨，男孩的眼眶沒有濕潤，與他同在的不過滿天的星塵而已。
世界不過如此而已。
這是發生在過去的事情。
藍色屋頂的宅第座落在奧特城中，卻保有寬敞的庭院，綠油油的草地一眼望去，如果沒有噴水池、雕像、涼亭座落其上，還會以為是某個偏遠地域的廣大平原。
宅第四周被雕刻細緻的鐵欄杆和矗立的樹牆包圍，與外面劃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境地。宅第之大，若不站在大門口就無法將整棟建築納入眼中；就算視覺掌握住整棟建築，誰都難說出窗戶實際的數目。
朝霧在灰暗的天空下沉睡，後門早已開啟，十多名園丁慣例在這個時間出動，將草原除平、落花枯葉的掃除、草叢雕塑成動物的形態、噴水池中沉積物的清理、涼亭的整潔、花圃的施肥、金魚池的餵食，那一方面膽敢懈怠，工資少一半。
馬廐也不能嫌著，黎明即起，馬夫就要負責梳洗一匹匹健壯的駿馬，定期檢查身體的健康與馬蹄鐵的狀況。這些馬是私屬騎士的，哪一匹狀況不佳，哪個騎士就來興師問罪。
宅第外的工作繁瑣，宅第內並無二致，廚房一早就要準備好主人一家的豐盛佳餚與僕人的伙食，往往早晨工作結束沒多久，接著趕忙中午的份，晚間也是如此。
男孩是這家最小的兒子。所有兄弟姊妹中，沒有人兒時的模樣比他還要討人喜愛，白皙的細皮嫩肉，金黃頭髮猶如黃昏稻浪，那些稚氣的稻穗倒是必須以美麗事物來滋養。
他常常看星星，看月亮，聽小鳥唱歌。
尤其從孩提開始，他的身邊就不曾沒有花朵。
每天早上，他都跟著幾個年近的姊姊上家庭教師的課，學習國語、數學、魔法與歷史。儘管姊姊專心學習，勸他用功，建立著優良榜樣，男孩仍成天在課堂上玩著摘下的花朵，從每個角度欣賞都不嫌膩。他的課本新穎完好如初，沒一個家庭教師能夠讓他有心上進。只有男孩的一個薇兒姊姊，能夠勉強讓他拾起鉛筆，定時做完功課。
男孩最喜歡的姊姊，無疑地就是薇兒。
薇兒跟其他的姊姊不一樣，原因他說不上來。
薇兒跟其他的哥哥也不一樣，不會每次見到他粗魯地壓住他的頭，弄亂他的頭髮。
當他的兄長都崇仰著成為騎士的夢想時，只有他想要當個花園的園丁。
男主人對於這奇異的麼子很煩惱，多少次與妻子討論這個小孩的將來。
男孩子喜歡花，喜歡跟姊姊玩扮家家酒，這可適當？
「他喜歡美麗的事物，這不是很正常嗎？這也比他的哥哥好多了，整天到晚沒事就要騎士教頭教他們練劍。」
「我不期待他成為騎士，如果他去學音樂或藝術，我也無所謂。可是，他想要當園丁？這家族所有的人都是國家人才！若不學武，就去當國家大臣；若不學文，就成為稱職的騎士，沒有一個人沒有爵位的！」
「他還小嘛！以後，他就會發掘其他的興趣了。搞不好，他會成為一名植物學家，因此拿個爵位，這也說不一定呢。」
「植物學家能拿爵位？研究植物做什麼？若要做研究，就做魔法研究！」
「你啊，太窮緊張了。他不過才八歲嘛，門牙都還沒長好呢。」
「都是妳太寵他了。」
「又關我什麼事，你不要亂說話喔。」
「他其實應該是女孩子，就像他前五個姊姊一樣。現在她們每次都會玩在一起，就算他是男的，遲早也會變女的。」
「親愛的，你真的是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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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在內地中的內地，橫臥在奧特大陸上的白靄山嶽上，曾經住著一群與白雲和風為伍的人們。他們從山泉中得取飲水、從森林間獵捕動物、從豐渥的土壤中栽培食糧、從一定的特點挖鑿大理石興建他們雄偉的建築物，他們生在山嶽上，所有一切取自山嶽，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他們就是傳說中的風族。
「可是，他們安祥與大自然共處的靜謐日子被破壞了。當時平原上有不少邦國，彼此間不止地爭戰，某次戰役敗退的一方攀登上他們的世界，讓戰火蔓延上山……」薇兒坐在床邊念著故事書，男孩卻雙眼圓睜地聆聽薇兒的故事，絲毫沒有睡意。
「薇兒姊姊，為什麼他們要打仗？」男孩不解地問。
薇兒想了想，回答：「因為有時候他們貪心，想要得到別人的財產或領主，有時候他們害怕，怕別人強盛起來就會把他們的國家併吞掉，有時候大家都沒有關懷對方，為對方著想。」
「風族後來怎麼辦呢？」
「傳說中，風族那時候有九名賢明的長老，他們不願幹預其他國家的爭鬥，也不願看見自己的族人被迫害，於是他們嘗試了各種的魔法，終於使白雲變得堅固，讓族人可以在雲海上建立起新的家園，於是所有的風族人都遷移了，在天空中過著和平喜悅的日子。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再也沒有看過風族了。」
「真的嗎？真的有這樣的雲嗎？」
「這是傳說囉。」薇兒說，闔上書本，起身把男孩的被子拉高。「你也該睡覺囉。明天我們還得去奧特神廟呢。」
「為什麼要去奧特神廟？」
「你忘啦？魔力檢測呀。母親大人晚餐時跟你說過的。」
「喔──」
「晚安囉。」
「晚安，薇兒姊姊。」
房間暗下來，男孩閉上眼睛，腦海中想的，還是風族的故事。
※
孩童長到十歲之後，就可以接受年度在各大神廟的魔力檢測。
男孩也不例外。
擁有魔法能力者，多數工作都佔有一定程度的危險，要不是最後生了這一個男孩，這家的男主人在男孩前五個姊姊過完十歲生日後都不積極帶她們前往檢測，這次，就一口氣帶著六人與家屬僕人前往。光是馬車，就需要十餘輛。
男主人先下了馬車，將男孩抱下。他盯著這對於將來毫無志向可言的麼子，心裡滿懷希冀，如果男孩知道自己繼承了何種魔法的能力，或許就會開始對一些正派的職業感到興趣。
薇兒牽起男孩的手，低下身子對他說：「你看，這就是奧特神廟呢，你不覺得很雄偉壯觀嗎？」
男孩抬起頭，後腦杓都快貼背了，那神廟的屋頂仍鑲崁在天空中，更別說兩邊的高塔了，光是走廊邊的高大石墩，都看不見薇兒說的，柱頭上的細膩雕刻。
「一樓的柱頭像靠枕，二樓的是漩渦，三樓的柱頭是莨葉狀的喔。」一名黑衣巫女走過來向他們解釋道。男孩盯著這巫女，她有著跟他的薇兒姊姊相同的褐色長髮，皮膚也是白白的。
入口處的墩座兩旁此時站滿了同樣黑色衣著的巫女，而走道上有兩名，其中一個就是褐色長髮的巫女。她們像是鋼琴同時按下的黑鍵般一起鞠躬，一起身起。
「我叫作佩姬，負責今天令郎與令嬡的魔力檢測。」褐色長髮的巫女如此介紹，「我們已經隔離了其他人，所以這一小時只有您與家人可以在……」
「讓其他人也一起來吧。」男主人說，手搭在男孩的肩上。男孩眼中父親的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喜悅，似乎不與眾人分享不行。「我們這家人是沒什麼隱私的，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們的事情，不然就讓大家一起來吧。」
佩姬得到身旁巫女的確定後，說：「我瞭解了。那麼先請大家跟著我來。」
七公尺高的大木門緩緩開啟，男孩第一次進來神廟，裡頭各式各樣的繪畫與光怪陸離的雕刻初次映入男孩的視網膜上。他們走過許多個大廳與迴廊，將近五分鐘左右，才抵達洞察之室。一路上大理石地板對於男孩來說很滑，怎麼小心步行都險些摔跤，所幸有薇兒姊姊緊緊牽著。
「學姊，我好緊張。」佩姬來到儀器的介面前，吐了吐舌頭說。
「沒事，妳做得很好。」她身旁的資深巫女向她保證。
洞察之室像是個碩大的渾圓窟窿，圓周外環的地板較高，中央是陷落下去的圓，在圓心處有金黃色的欄杆圈起來，可容納一人的空間。鑲崁在房間壁面的是如同方才大木門般高的橢圓形玻璃罩，現在看上去是灰濛濛的。薇兒姊姊告訴男孩，每一個橢圓罩即代表著一種元素的魔法。男孩環顧著四面八方的橢圓罩，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被固定的，擔心起它們會不會滑下來，砸到家人、砸到名叫佩姬的巫女姊姊、砸到薇兒姊姊。
男孩的一家人就位在最中央的凹處，其他前來觀望的平民百姓將整個房間的外圍都佔據了，門口還有一群無法進入而抬頭墊腳的人群。佩姬確定一切就緒後，便說道：「在洞察前，讓我們向天神禱告……」
眾人，即使是男孩的父親，全都閉眼低頭，讓佩姬替在場的所有人代禱。男孩的眼睛是唯一一雙圓亮的，眾人作著虔誠動作，不知道他們這樣，是想向誰說話，讓誰看到。
那裏為什麼有欄杆？男孩猜度著。
燈被關上，除了圓心中央外看不見其他人。
「請第一位被洞察者就位。」佩姬說。
「薇兒。」男主人朝著女兒道。男孩不得以鬆開薇兒的手，讓母親牽著。
「就位確定，洞察開始。」薇兒站立的圓心處逐漸突出於地面，高到男孩即使後腦杓貼上後背都看不清楚。
奇妙的事情開始發生：先是有黑色似魂魄的物體在薇兒環繞，但一下子穿越過薇兒的身體離開她，再來男孩發覺他的褲腳揚起，微風不知從何處開始吹拂過所有人的臉頰，但也緩緩停了下來，取代之的是七彩的火燄，在圓房的頂端繞出迴圈，從焰火中竄出金黃閃電，像是兩條蟒蛇互相纏繞。
看到這裡，男主人露出淺淺笑意。
地面開始不安地鼓動，水開始從司儀台兩旁兩尊雕像手中的寶瓶溢入地上的溝槽，沿著整個房間的邊緣流出了排水孔。
最後，男孩看得很清楚。
薇兒身邊有白光陪伴著，在唯一的光芒下，薇兒像是神廟尖塔旁的白雲，像是向陽的天使。全場是一陣異常的靜謐，直到薇兒正前方的橢圓罩出現了白光，才有了賀喜的掌聲。
「經過奧特神廟洞察之室的檢測，確定此人擁有白魔法之能力，於此獻上真摯的祝福，希冀您妥善發揮這份力量，恭喜您。」佩姬說，操作著儀器讓高臺緩緩降下。
在同樣的祝賀詞中，男孩看見姊姊們都各自有了自己的魔法，還有其中一個姊姊跟父親一樣，同時有著控制雷與火的能力，甚至已經可以在手掌中喚出渺小的火苗了。
「該你囉。」男孩聽見父親這麼說，猶豫不決。
「大家都在等你喔。」聽薇兒這麼說，男孩提起長大後才能擁有的膽量，孤身走到了大家的目光下。腳底下是恐懼的地震，平臺被升到高空，佩姬與薇兒都變得很小。男孩閉上眼，等著白魂黑魄與電光風火將他纏繞包圍。
「這是那個最小的兒子啊。」
「不知道他會有什麼魔法能力啊？」
洞察之間迴盪著這些耳語。
眾人勒緊了氣管。
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發生。
巨大的水晶球，沒有一顆顯露出顏色。
除非，透明代表著某種魔法。
「是不是儀器故障了！」男主人的話語並非問句。
那是命令句。
是個儘管在慌亂的情況中也要確信事物的口語。
「我再啟動一次。」佩姬連忙說道。
仍舊沒有用。
「他居然跟我們一樣啊……什麼魔法也不會！真是難看啊！」
「這下子他老爸的面子掛不下去了……他的窘樣還真可笑哩。」
「還是沒有用。」佩姬與學姊都知道一切操作作業都正常，問題是出在被洞察者身上。
「再試一次！」男主人命令道，不願帶著兒子是個大蠢瓜的真相轉身面對交頭接耳的普通平民。
「還是不行！令郎並沒有……」佩姬不敢把話說完。
「降下來！把他降下來！」青筋從男主人的額頭浮現，平臺尚未完全停妥便將男孩抱下來。
「爸爸，我們要去哪裡？」
「回家！」男主人咬牙切齒地說，男孩被父親的口氣嚇到不敢說話。人群看見男主人走來就算沒有足夠的空間也紛紛騰出一條通道讓他率著家眷突破重重目光與蜚語。
「我們為什麼要回去了？我的魔法呢？」男孩問薇兒。
「……已經結束啦，所以就可以回家囉……等等薇兒姊姊陪你玩，好不好？」
「好！」男孩嘻嘻笑道。
回到了豪宅，全家上下彷彿回到某個烏雲慘霧的世界，只有男孩還像是一株向日葵一般，慶幸著終於離開了那個人山人海的神廟而回到家中，與姊姊們玩扮家家酒。
※
當他十八歲時，已成為一名面貌俊美的少年。
自從去過洞察之室那天起，男主人就不曾對男孩正面說超過兩句話。
男孩身處在歷史悠久的家族中，他們世世代代侍奉當代的君王，將軍或是大臣，宰相或是騎士，不管以何種方式犧牲，他們多少都有一種魔法能力。他們的血是純的，是可以區別與其他白丁的。
除了男孩以外。
這個男孩從小就與家族有著莫名的隔閡，據說在出生時這個娃兒是沒有放聲大哭的。共計二十六個孩子，就這一個異類。連續得到好幾個女兒的男主人，不再將任何期望放在這麼子身上，就當作他不存在。
男孩也過得安逸。他不希望活在他父親的標準之下，他惱怒的火焰會使他窒息，教訓的口水將他溺斃。
兩個人疏遠的距離，都自得其樂。
在去過洞察之室後好幾個星期，男孩才知道自己異於所有兄姊，沒有魔法能力，他父親因此才將自己封鎖在房門中沒有出來。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定要會魔法，魔法學來要作什麼。他只喜歡走進遍野盛開的花叢，躺在酥軟的草地上，看著黃昏落入地平線，直到滿夜星斗從夜幕浮出，讓所有美麗的事物在夢裡溫習一回。
在男主人肯離開房門後的幾天，有個慶祝男主人誕辰的宴會。在那裡，男孩碰到另一個跟他同齡的男生。他們之所以會認識，是因為他們手中的糕點是相同的，倆人看見彼此，就彷彿望入一面鏡子般，甚至動作與表情都唯妙唯肖，看來好玩，也就微笑。
對方是歐姆公爵唯一的兒子。歐姆公爵在得到兒子不久後喪妻，他履行著自己絕不再娶的誓言，細心養育他的獨生子。
男孩是與他交談後，才知道不會魔法，在上流社會是多麼被歧視的事情。
因為他也不會魔法。
「我是在三個月前知道自己不會魔法的。起初我很擔心這會使家父很羞愧，但他似乎沒有半點如此。所以我喜歡讀書，我要用其他能力補充自己所欠乏的，才不會愧對家父與家母。」
「你想得好多喔。」其實男孩想說的是他聽不太懂。「我爸爸因為我不會魔法，就把自己關在房間了好久。他一定很抓狂吧。可是，我不想學魔法，我不想當魔法師或是騎士。」
「那你想要做什麼呢？」
「我想當園丁。」
「園丁啊……」對方托著下顎思考，「對於我們來說，應該會很難吧。就連家父，我也不認為他會贊成我這麼做。」
「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啊。」
對方微笑：「有這種理想是很好，可是現實沒有這麼簡單。」
男孩不懂。不過他也跟著微笑。
他們這一會面，就來往了八年。在往後的八年間，男孩首先對繪畫感到興趣，有好一陣子會把自己關在畫室裡，廢寢忘食地作畫。唯一能進入畫室的，就是歐姆公爵的獨生子。他們時常一個盡情作畫，一個在裡面閱讀，交響樂從放聲器隨著唱盤的轉動而響起，一天就這麼過去。
在藝術上，他小有一番成就，他父親看到麼子為他畫出的水彩肖像，也總算肯在他面前顯露出笑容了。
沒有人知道他藏在畫室地板下，那數百張的素描。
數百張薇兒的素描。
到十四歲時，以原本藝術的訓練與天份，開始在時裝設計上琢磨。幾個姊姊們都自願充當模特兒，男孩的傑作也經常出現在各大宴會場合中。
「你現在可是出名了呢。」歐姆公爵的兒子說。
「那你是還在雌伏。你陪著我唸了八年書了，哪個學者的知識都沒有你的腦袋充沛，好像你把全世界的圖書館都啃進肚子裡消化殆盡了。說真的，我還沒有問過你，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工作或事業？」
「……我從小一直想當個偵探，或是律師。」
「啊？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怎麼沒看到你採取行動呢？」
「你也沒有成為園丁呀。」
男孩大笑。
「過個幾年我就會去做園藝了。到時候你就得在庭院裡讀書陪我囉，可不要嫌太陽太大啊。請慢慢享受今天的作品發表會，我必須去招待我其他的嘉賓。」
「我們再聊。」
然而，他們再也沒有聊過了。
那是他們之間最後的對話。
三天後，男孩唯一的朋友寫信來，說要去國外念書，他要向他道別時他不在家。如果可以的話，三年後見。
三年後，沒有人知道男孩去了哪裡，男孩的家人對他矢口不提，彷彿他不曾存在般。
※
「你怎麼還沒睡？」
薇兒推開畫室的門，裡面只有男孩與沙沙的筆聲。
「很晚了，快點去睡吧？」
男孩奮力丟下鉛筆，逕自走向薇兒。
「怎、怎麼了？不要這樣丟鉛筆嘛！東西會壞掉……」
「薇兒姊姊……我……」薇兒第一次看男孩這樣。
「我愛妳！」
男孩不敢相信自己說的。
「我、我也愛你啊，你是我的親弟弟……」
「不！不是那樣的！」男孩摟住身高僅於他肩頭的薇兒。
「你在做什麼！快、快放開……」薇兒推不開男孩，她想大叫，可是男孩即將成為罪人的結果已經清晰浮現腦海，在遲疑的片刻她的嘴被男孩的所蓋上，衣物一件件地被剝奪褪去。
男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從未違逆薇兒的話。
然而腦中，或是心裡，有一個聲音讓他無法遏止自己。
那個夜晚，男孩與薇兒將彼此捲入月光下的紡紗
儘管薇兒已經得到男孩的承諾不再做出背德淪喪之事，但已經為時太晚，隨著薇兒日漸凸起的小腹，事實已經無法再隱瞞下去。
晚間，所有兄弟姊妹被傳喚到宴客廳中，照著年歲一字排開。男主人與女主人坐在前方中央，薇兒被叫出列來。
男主人要她跪下。
通常只有宴會在那裡舉行，今天氣氛卻與宴會相斥千里。
「妳母親想要瞞著我將這個……」男主人指著發育中的胎兒，「這東西處理掉。然而我不能容許家裡有不潔身自愛的女人。說吧，是誰？」
男孩倒吞一口唾液。
薇兒呆滯地凝視著面前，並不作答。
「究竟是誰！」強大音波灌入在場所有耳孔，薇兒在焦點下不禁顫抖，驚惶而闔眼。「妳不說是不是？」
薇兒緊閉的脣沒有開啟的念頭。
男主人從腰際抽出長鞭，在薇兒身上抽打，衣物被忿怒撕裂，一條條原罪的痕跡殘留在薇兒嬌弱的身軀暈出血紅，薇兒按捺不住三兩下，發出痛苦哀號，空盪大廳裡滿是回音。
男孩落下淚來。
這是他第一次體會悲傷。
他緊咬牙，竭盡力量要撇開鞭打的方向，薇兒的嗓音卻化作那些無情的揮擊，在同一時刻落在男孩的心坎上。
女主人雖答應過不介入管教，但是慘況已不堪入目。她怎麼勸叫，得不到反應。
「為什麼薇兒姊姊不說呢！」男孩泛著淚眶想著，提不起膽面對現實。
「親愛的！」
「快說啊！快說是我！」
「親愛的──」
男主人看見男孩衝向前來抱住薇兒，已出的鞭極力要收回，大減力度的鞭落在男孩背上，讓他的瞳孔在瞬間放大。
這是他第一次體會痛楚。
男孩跪倒在地上，摟著薇兒，無法想像她如何承受下所有全力的鞭打。光是方才的那一擊就讓他以為自己瀕臨死亡。
「讓開！」
「……我不要。」
薇兒姊姊為什麼不說呢……
「讓開！要不然連你一起鞭！」
要鞭就鞭我……
「你要鞭就鞭我好了！是、是我……是我強迫薇兒姊姊的！要鞭就鞭我……要鞭就鞭我！你不要再打薇兒姐姐了！不要再打她了……」男孩開始痛哭。
他憎恨自己。
他憎恨自己沒種，沒有及時阻止薇兒痛楚的勇氣。
他憎恨自己為什麼行為錯誤。
他憎恨自己，是自己。
男主人鬆開的皮鞭，如死去的黑蛇，落在地上。
又有誰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幾秒鐘，所以憤怒疑惑都緘默不語。
「從小到大就是妳！就是你們寵壞了他！他這麼不正常，連個簡單的魔法都不會，我都已經不吭氣了，學畫畫，學做女娃的衣服，我就已經讓你學了！你穿著你那不男不女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服裝，我忍耐多久不要正視你！你到底還想怎樣？」男主人緊抓男孩的頭髮，十八歲的他像是個八歲小孩般被抓起，他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問你啊！你到底還希望我怎麼樣？你要我怎麼收容你？我們是貴族，我們所有的一舉一動都在眾人的監視下！」男主人鬆開的手一個反拳打在他臉上，他倒地不起。
「父親大人！」幾個兄長想要上前，誰知道男主人六親不分般抽出闊劍劃出圓弧，割破空氣以及所有阻力，並且將挽住他手臂的女主人推倒在地。
「你們誰都不要插手！給我站回隊列！」
眾人停止原地，沒有乖乖退回隊列，也沒有向前，默默看著鮮血從男孩的齒間溘溘流出，姊姊們以手遮掩視線，咬唇盯著鞋尖。
「在我還沒殺了你之前，快給我滾得遠遠的！」男主人吼道。
男孩沒有反應，只是盻著他的父親，對於自己對於這個人此時此刻無法產生絲毫怨恨而感到驚異。這倒是第一次男主人對男孩說了這麼多話，他感到很欣慰。
男主人沒有言語，只是走向前，用手勒緊男孩的衣領，將他往房外拖行。十八歲的男孩只能像隻小狗般掙紮，卻怎麼死力也無法掙脫父親的擒拿。
「快阻止他呀！」女主人喊道，對兒子們，對走道上路過的騎士們，卻沒有半個男人膽敢阻擋男主人的去路。
從樓上的窗戶，所有人頭探出前院，男主人拖行男孩遠離了大宅。男孩此時已放棄掙紮，眈看口腔的血液不止地在地面留下他離去的軌跡。
「把門打開！」
「老、老爺！這、這是……」
「給我打開就對了！」
男主人抓起男孩，就像抓起一袋垃圾，丟出自宅。
「從此我不曾有你這個兒子！這裡是五枚金幣，你如果覺得自己在這世界上還有生存的意義，就好好用這些錢過活吧。」男主人將五枚金幣恣意地丟在男孩抹上血的臉龐，在轉身前，丟下這麼一句話：「如果你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就殺了你。」
男主人轉身面對大宅，每間有人的房間都開啟了窗戶與燈光。他大喊，世界可以聽見的吶喊：「從此他與我們再也沒有關係！誰與他談話、誰讓他進來，都會受到嚴厲的責罰！」
大門關上。還是有違背男主人警告的話語出現，要男孩跪下求情，要他不要轉身，要他不要離開這個家。
男孩乖巧地拾起五枚散落的金幣，站起，轉身，離開了家，不顧母親淒厲的呼喊，兄姊的勸叫，在每天星塵的目睹離開了家。
晚上並沒有像偽造的故事劇情般降著大雨，男孩的眼眶沒有濕潤，與他同在的不過滿天的星塵而已。
世界不過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