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母‧車》
傍晚外出時,一如往常地隨手招輛計程車;上了車才發現,駕駛是個女的。
這並非我第一次遇見女司機,但卻是我感到最難以忘懷的一次乘車經驗。
那是個睡得很香很甜的小嬰孩,安安穩穩地躺在駕駛座旁固定好的嬰兒籃裡;
支架上頭有塊布兒,看得出來,那是用來為小寶貝遮去陽光的。
每到了紅燈時刻,女司機總會轉頭看著孩子,一臉慈愛地輕撫那稚嫩的粉頰;
綠燈一亮,便抽手打擋踩油門,繼續著工作。
眼睛閉起來,感受現前這份母愛的溫暖,突然想起好一陣子沒回家探視父母了
曾經,他們在我身上投注所有心力,而我卻鮮少放心思在他們身上……。
※ ※ ※ ※ ※ ※ ※
小時候,父親因為是職業軍人,所以久久才回家一次。
於是母親獨立負起養兒育女及照顧公婆、料理三餐的責任。
天剛亮,起身梳洗過後,泡了瓶溫熱的奶備著,
母親就會把睡得正熟的我抱起、揹上背,
再用一塊大方布緊緊將我和她綁在一起,然後屈膝在原地試跳個幾下,
確定安全穩固後,才騎著腳踏車去買菜。
不知道是昏了?還是真的睡得沉?
總之,我就這樣搖頭晃腦的配合沿路顛簸,安安靜靜地睡著。
常慶幸我沒有狠心的後母,
否則哪天載去市場是要賣小孩的,側著小臉貼睡在母親溫暖背脊的我,
大概還是同一副渾然不覺的幸福模樣兒。
長大一些,腳踏車後頭多了把固定好的藤椅,上頭也有塊遮陽布;
雖然睡姿受空間限制而必須調整為坐睡,
我照常一路點頭歪腦地睡進市場,絲毫不受影響。
偶爾會醒來,是因為母親嘗試在我腿上放袋不重的蔬果,
雖說如此,有時她也會交待我抱緊一位份量不輕的甜美小玉。
當同齡的孩子紛紛進了幼稚園,我還是成天跟著母親。
在她用心栽培下,那時我已經能夠自力閱讀,
於是出門前,母親會在藤椅上多放一本故事書,
我如果睡醒,就自動翻來看,一樣不吵不鬧;
除非在有意無意間,眼睛看到、耳朵聽到、鼻子聞到有人在販售糖果零嘴。
※ ※ ※ ※ ※ ※ ※
上小學的前幾個月,父親從部隊休假回來時,買了台摩托車給家裡。
還記得那天晚上,父親載著我和母親,然後就在自家巷道騎過來、騎過去;
我夾坐在他們中間,
一耳聽到後方傳來母親開心的笑聲,一耳貼著父親因笑而振動的身子,
我閉上眼睛享受著這一切,只是靜靜地微笑,沒有出聲。
我想,我其實是幸福的!
自從小我兩歲的弟弟出生後,
就被存有重男輕女觀念的阿公、阿嬤視為寶貝金孫般地疼愛,
後來他們決定搬回台東太麻里的祖厝,而堅持把弟弟帶走的時候,
母親撥了電話到軍中請人留言給忙碌的父親,然後含淚開始收拾弟弟的東西。
隔天,姑姑開車來載阿公、阿嬤和弟弟,
我站在家門口,一直盯著母親紅腫的眼睛,口袋裡準備了事先摺好的面紙,
但我始終沒能看到她淚落下。
東西上車後,母親抱著弟弟親了又吻、吻了再親,才抱給車內的阿嬤;
姑姑說了幾句我當時聽不大懂的話後,拍了拍母親的背,
旋而轉身坐上車、發動引擎、關上車門,升起車窗,沒有多說什麼,
直接駛離我們的視線。
就在那一刻,我摺好的面紙全用上了;
跌坐在家門口,母親哭成了個淚人兒。
老實說,我看到母親難過的樣子,因而鬱鬱寡歡了好久。
我常在想:「我一定是不被疼愛的,不然弟弟離開了,我還在呀!
媽媽為什麼要哭得如此傷心?」
我很羡慕弟弟的集眾人寵愛於一身,
總覺得自己只有一個不常見面的爸,和一個似乎較重視弟弟的媽而已。
我感到不平衡,包含我還沒能體會「坐汽車究竟是什麼滋味」的這件事。
直到家裡有摩托車的這天,
我想到遠在台東的弟弟,不可能像我這樣可以抱著爸爸、同時被媽媽摟著,
然後三個人一起分享快樂……
於是我釋懷了。
※ ※ ※ ※ ※ ※ ※
父親還是一樣久久回來一次。
但我已經習慣站在機車腳踏處,被母親雙手雙腳包夾圍繞,
然後看著儀表板指針左左右右,迎風唱著母親教我的童謠,
偶爾仰頭小啄一下她的臉。
上了小學後,不知不覺地因為身高的緣故,我只能坐在後座用手圈抱住母親。
雖然還是和母親在一起,但我總是害怕自己手一旦放開,母親就會離我遠去。
比如像「到了校門口,我不得不下車用那抱她的雙手揮別說再見,然後看著她
漸遠漸小的騎車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這樣的事。
小學升上三年級,弟弟已屆入學年齡,於是搬回台中家裡;
但從那時候起,母親開始工作負擔家計,所以由我每天帶著弟弟走路上下學。
每當他提到班上的誰誰誰真好,爸媽都會接送他們時,
我總是一邊叮嚀弟弟要懂事乖巧,一邊卻暗自竊喜曾有段母親接送的日子。
到我國中的時候,家裡已經有兩輛車了。
九人座是父親退役後,改行做建築工人時買的;
另一台小喜美,則是因應母親必須長期奔波於全省的工作而買的;
簡單來說,這兩部車的擁有,全是因為事業,也因此少有機會全家共乘出遊。
雖然一直很期待坐車子的機會,但我實在想不起來第一次坐車是何時?
依稀只記得當時因為太興奮,將電動車窗不停按上按下,因而挨了罵……。
※ ※ ※ ※ ※ ※ ※
「小姐!您說的SOGO是一館?還是二館?」女司機打斷了我的憶想。
睜開眼,我邊打呵欠兒邊回應:「一館吧!二館不是沒營業了?」
「是沒營業了啊!但它也是很大的地標,坐車可方便哪!早上很多人在那裡
搭公車,妳若傍晚經過,就會看到路邊站了一票等爹娘來接的學生,都是
坐到二館那兒下的車呢!」女司機說。
我點點頭,沒搭話,挺起身子望窗外看了看,
正想確定一下目前所在的路段時,突然聽見女司機的笑聲。
「妳在笑什麼啊?」我問。
「沒!剛看到垃圾車過去。」她回答。
「嗯?那個有什麼好笑的?」我滿心疑惑。
「呵~妳知道子母車嗎?」她笑著從後視鏡望著我問。
「大概知道。」我給了個不是很肯定的回覆。
「剛剛還沒經過大勇國小時,有一個騎車的媽媽和我一起前進了好一段時間,
當她突然減速右彎時,我稍稍瞄了一眼,就看見有個牽著小弟弟的女孩在人
行道上對她揮手。」說到這兒,她又笑了起來。
「嗯……但這跟子母車有什麼關係?」我一頭霧水。
「哈哈哈!是沒關係啦!只是後來我看到的那輛是母車,想到它正往子車的方
向開去,就覺得『子母車』這名兒取得真貼切!感覺就像是垃圾車媽媽要去
接垃圾車小孩,跟剛剛那情景完全一個樣兒!想到那畫面,覺得有趣,所以
就笑了!」說完,又是一陣爽朗的笑。
我也會心的笑了一笑,朝窗外看了看,確定還有段路兒,
不知怎麼地,我又想闔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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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想到那畫面……
記得國小時,母親若提早下班,就會致電請老師轉達將來校接我們的訊息。
我總是牽著弟弟,兩個孩子就在校門旁的紅磚人行道上引頸企盼,
因為不會認車種,只會認顏色,
所以只要看到像是母親開的白色喜美,就會奮力朝它揮小手;
曾有幾次,因為遇到熱情的駕駛人降下車窗揮手回禮,
姊弟倆定睛一看,「媽呀~那不是我們的媽啊!」還因此嚇得拔腿狂奔。
時光再往前推移到家中還只有摩托車的日子。
母親半夜接到姑姑從台東打來的電話,得知弟弟氣喘和心臟病發作送醫的事,
於是把我抱去隔壁的大嬸那裡安置,匆匆帶了錢和隨身物品,就趕往車站。
後來因為夜班車次少的緣故,
與其坐在原地枯等車、乾著急,她決定直接從台中騎車到台東。
我相信,依母親的個性,這當中一定沒有絲毫的猶豫,
差其量只不過是聽售票員說完話後的一轉身時間而已。
聽說,這一路除了加油、問路和上廁所外,她只喝了幾口礦泉水,沒有停下。
到太麻里時已是午后,弟弟也已經出院了。
母親說她看到弟弟時,他睡熟了,而點滴還沒滴完;
她拉了張椅子坐在弟弟的床邊,摸摸他的頭和手,然後就累的趴著睡去了。
聽說,阿嬤和姑姑煮了豐盛晚餐,還為弟弟熬補湯,以為母親一定會吃很多,
但是並沒有──因為她還掛念著暫寄台中鄰居家的女兒。
聽說,她只喝了碗湯,吞了幾口菜;
為兒子掛上自己配戴多年的觀音項鍊後,就這樣地連夜騎車離開台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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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期間裡,我放學在隔壁大嬸家同她的兒子玩得愉快,
早上還一起「摩托車三貼」到校上課,
不會睡不安穩,只是覺得吃來吃去,還是自己家的媽煮菜最香。
猶記得母親離開的那天夜裡,我曾一度害怕母親見了弟弟後,就再也不回來;
但大嬸向我保證母親兩三天後一定回來,懷抱著這句承諾,我終於安心入眠。
隔天放學時,母親打電話來關心我,要我乖乖的,不要給人家惹麻煩,
學校聯絡簿先給大嬸代簽,她事情一辦完就會趕回台中……,
抱著話筒,我掛著兩條鼻涕、濕了眼,
半响說不出話來,只能勉強擠出一個「嗯」字。
第三天放學時,大嬸來載我和她兒子時,就告訴我母親早上已經回家的消息,
還叮嚀我母親很累,所以先睡了;放學時可以先到她們家吃飯。
但當我回到家,母親卻已煮好菜飯,桌上還多了我最愛的布丁和養樂多。
那晚,我靜靜地趴在摩托車椅背上,
在自家院子裡聽著母親細說她這彿若三年的三日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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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前面SOGO快到嘍!妳要在哪裡下?」女司機開口問。
睜開眼,恰巧女司機正轉動方向盤朝右彎去,
只見她小心翼翼減了速,應該是怕驚擾了孩子。
當下恍然大悟,難怪這一路格外平穩安全,
讓人坐著坐著,眼皮兒就不由自主地想闔上。
「嗯……旁邊的LV旗艦店前下車,謝謝!」我開始檢查隨身東西。
餘光瞥見那嬰孩稍微側了身,我不禁開口問:
「像妳這樣還載著小孩,那開車都開到幾點呢?」
「呵~通常是六、七點啦!然後就趕去安親班接我女兒,
回家路上再放她下車買便當,我留在車上顧孩子。
妳也知道現在治安真的很差……」說完,她車剛停好。
「一共一七五,收妳一佰五就好!」她回頭對我說。
打開皮夾抽了張伍佰,想了想,又再抽了一張,
我微笑遞給她說:
「坐妳的車真舒服!讓我想起很多事!妳的孩子也好可愛,
就用要找我的錢,幫我買個玩具送她,好嗎?」
她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我:「小姐!妳是認真的嗎?這……」
「嗯!拜託妳囉!一定要買喔!」
抓起皮包,開門跳下車,朝她和小貝比揮手說再見後,
我一派瀟灑地關上車門轉身離開。
她一定不知道,我有多麼榮幸能分乘到天下最名貴的車
──這承載親情溫暖的「子母車」。
之所以說它名貴,無關於車種的新舊,
全是因為這份無法用金錢較計籌量的慈愛。
※ ※ ※ ※ ※ ※ ※
走在街上,暗自思忖著這份情感,想起母親的面容,
於是我伸手招了輛計程車,決定回老家一趟。
再度回到那熟悉的巷道、熟悉的門牌前,
我探頭向內看了看,沒有人,只有一片黑漆。
於是用手機撥給母親,問她在哪兒。
原來她去朋友家串門子了。聽到我的聲音,她顯得非常開心;
知道我就在家門口,說是要馬上回來,要我等著。
結束通話後,我走往附近超商,在門口見著一個年輕人載著母親剛停下,
兩人摘下安全帽時,他們的臉上都有那麼一抹平凡卻幸福的微笑。
恰巧一台子母車從旁經過,熟悉的音樂在耳畔響起
想到母親現在正騎著車向著我來,想到女司機已經去安親班接女兒了,
深深感覺親子間的情份就像一部車,
在彼此往來付出與回饋之中,全是為了一份愛。
感動的淚水就這麼樣地溫熱了雙眼,久久久久……。
─*亞非*─ (作於2006.0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