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喜歡喝拿鐵,Latte,喜歡喝有牛奶味道的咖啡。

不記得何時染上咖啡癮的,我實在也不明白為何要說喝咖啡是種上癮的事,只因為我的朋友裡每個人都喜歡說自己上了喝咖啡的癮。我倒不以為如此的上癮是件不好的事,只是沒有朋友喝咖啡的原因跟我一樣。

住在亞熱帶這座號稱「福爾摩沙」小島上,真是應驗了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卻不知何時喝咖啡竟變成了新鮮事,至少我那群朋友都這麼以為,總是有一大堆的咖啡經咖啡癖好咖啡的左岸記憶。
記得第一次去咖啡館的情況還是死黨陳硬拉我去的,說什麼喝咖啡是現代文人雅士的習慣又有浪漫的歐洲風味,就像是陳典型雙魚座的夢幻性格。

結果呢,我們去的地方的確是個很浪漫的地方,在大馬路旁,只不過不是巴黎賽納河左岸是市區大馬路右岸,所以有來來往往車水馬龍臭味薰人的廢氣,還有臨座青少年的大聲喧嘩。
或許特別講究浪漫的感受,所以桌椅少的沒得選,數數也只有三張桌子十張椅子,有空位就得偷笑了。我的第一次與咖啡邂逅的情節如此慘烈,卻沒想到不經意結下與咖啡的因緣。

你一定以為我說的上癮是像抽煙或吸大麻那樣滿足味覺感官慾望的欲罷不能。
不是,一點關聯都沒有。

像我這樣一個甘心在大廈當管理員的人,偶爾需要巡視附近環境的變化,面對來訪的人們,生活平凡如雲淡風輕亦如乏味空虛,所以喝咖啡的上癮卻變成了另一處的烏托邦世界,尤其是我還得忍受反胃的煎熬。
的確,生活便是種無以遁形的煎熬,工作是為了掙口飯吃,我喝咖啡則是為了逃避自己的平凡也是耽戀自己的平凡。
我討厭咖啡的原味,苦苦澀澀一如我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生活。

那是下班後的晚上。我沒事不想回家面對死板黑盒子裡面播放永遠吵不完的政治架政治鬧劇,還有來自日韓香港內地加本土煽情純情的連續劇。
家裡又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女人,如我早年過世的母親還有我未來行跡杳然的妻子。

不經意路過一家看起來因為取名人文因為強調人文所以感覺人煙會稀少的人文咖啡館,我想都沒想的走了進去,點了一杯拿鐵咖啡。你知道我這樣並沒有什麼人文素養性格的人怎麼會去點一杯如此有人文風格的Latte,對,拿鐵的原名。
說也奇怪,這家咖啡館的老闆也許是那種頗有典型人文作風卻叛逆不拘的文人雅士,所以賣的咖啡也只有原味咖啡與拿鐵咖啡。
老闆跟我不同性別。
不知道她是不是不屑於賣跟別家咖啡館一樣的咖啡還是獨獨鍾情於這兩種咖啡,反正不關我的事其實也是我不好意思去打探人家的隱私,不然就會被當成是有個性想開開咖啡館跟她較勁的異類,而我又沒有這樣的意圖。
在我一開門就與女老闆目光相對且恰恰只有她一人在的情況,又討厭咖啡原味的我,只好硬著頭皮坐下來點了杯唯一剩下的選擇的拿鐵。

「第一次喝拿鐵吧,看你一副猶疑的模樣。嚐嚐我這裡與眾不同的拿鐵!」
「嗯,好,謝謝。」

這是我跟她第一次沒什麼特殊非凡意義的對話,不過我只知道我喝下的是與眾不同的咖啡還有與眾不同的愛情模式。
從此我遂開始了單方沉默卻意味無窮的戀情,至今想想還真納悶當時的我怎會有如此耐心去咖啡館裡傾聽她陳述的往事,述說著我從來不知道的桃花源境與我從來也不會進入的人文空間,是愛情自行發酵的化學元素導致的,我想。

她只喜歡克林姆的繪畫尤其是有名富麗堂皇的那一幅「吻」。
交過兩個男朋友結過一次婚有一個兒子到頭來卻成了離婚沒有家累的女老闆,離婚的原因甚至只不過是丈夫無法體會她對咖啡的心情如同她對克林姆的心情,尤其每每會拒絕去品嚐她精心沖調的咖啡一如不准她掛克林姆的畫而選擇與外面那個肯定令她不屑一顧的銀行女職員上咖啡館談心。
我以為這是她開咖啡館的理由。只在她的世界裡準備兩種角色,一是對咖啡如同對愛情對克林姆堅持到底的原味咖啡,一是對咖啡如同對情愛維持掌控童稚小孩吸母奶嘴邊流出乳白的奶汁般滿足的拿鐵咖啡。所以這杯吸引我的拿鐵咖啡或者說我只認識的拿鐵咖啡,沒有一般咖啡加熱牛奶再加一丁點泡沫牛奶的比例,而是把泡沫牛奶換上起泡奶油變成感覺尤其奶味特別濃稠的咖啡。
難怪她的前夫不喜歡結婚又得回到嬰兒期的無助,也難怪我會喜歡某種內心隱藏的戀母情懷。
當然咖啡館昏黃燈罩下的愛情多少浪漫勝過現實,所以我的愛情很快消失無蹤,或許是因為我還是缺乏了接受原味咖啡的力量,就像無法接受她如此義無反顧的把對方只當成無助小孩般的跋扈。

我討厭咖啡的原味,苦苦澀澀的一如我平淡無奇的過往愛情。
我總是遇到過於堅毅的女子,總是想左右我的人生我的工作還有我的價值觀,所以才讓原本是個在上流社會裡當知識份子的我,過了中年之後,反而當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百姓,也就是不務原來的正業而改行當個不須勞累大腦的大廈管理員。
至少出入大樓的人尤其是女人都會對我淺淺微笑,以防我會懷疑她們的身分而採取進一步偵查的舉動。我早逝的母親雖一臉堅毅像卻是個溫柔如水的女人。
我懷念起她抱著我時的汗水味,奶水不夠的她總是一臉尷尬的拿著奶瓶餵我彷彿虧欠了我那份應該跟哥哥一樣得到的母奶,還好我遇上了女老闆得以享用她獨樹一格的拿鐵,在炎夏的季節裡仍然讓我記憶起母親外出總牽緊我的手讓我安心的味道。
結束與女老闆門不出戶一個月咖啡館戀情,我也偶而著手泡製我的拿鐵咖啡,減輕讓我反胃的咖啡份量,加上更多量的起泡奶油,雖是沒膽拿出去與人分享,卻開始我對拿鐵的情有獨鍾對咖啡的依戀。

上了癮又是怎麼一回事,上了癮的好處是讓我發現原來只用自己方式去看待咖啡或人生是多麼的幸福。

記得那個下班後尤其愛泡在咖啡廳的死黨陳,有一天突然沒頭緒的告訴我他要離婚了要我當見證人之一。
我還記得沒幾個月前才去參觀他家裡漂亮老婆精心設計的咖啡吧台,看見那些遠渡重洋從英國買來的Wedgewood咖啡杯,卻總是沒機會使用。
是覺得咖啡杯與我的感覺完全不對,或許因我只懂得喝喜歡克林姆那位女老闆或我自己調製的拿鐵,也因我握不穩摔不起如此昂貴的咖啡杯。
奇怪是陳竟說他與老婆從來沒有用過這些咖啡杯只是把它們當成賓客般陳設,我以為這些陳設在吧台上的外賓倒能冷眼旁觀看著他們兩人過於相敬如賓如造訪的客人卻不若夫妻一家人打鬧鬥嘴的生活。

陳是留美博士從小就是我們這群哥兒們裡頭模範生榜樣,如今在大型企業裡任職。陳老婆是從小在美國長大的中日混血兒,與陳在美國同校不同系。
我一直很羨慕她天生設計的才能還具有一副千金小姐的美麗容貌,便是所謂的才子佳人也是所謂我包準搆不上的姻緣。
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定要有所缺憾才是人生,就像是我早年喪母少年離家的選擇,讓我懂得很多事情無法強求只能學會珍惜小小的滿足,像我一點也不覺得當個大廈管理員很可恥雖然很多人的確看不起這樣的行業。

後來我才知道陳的離婚是因為他搞大一個女秘書的肚子所以被老婆公諸親朋,不僅不給他面子講和還趕他出門。記得以前陳總是告訴我他與他老婆習慣在美國學校宿舍裡,去超市大賣場買最便宜的咖啡回來煮,兩人一起站在窗旁看著大雪紛飛的喜悅,還有陳告訴我他們回國之後他老婆工作越來越重忙得沒時間跟他去喝杯咖啡只會要他自己去誠品書局裡附設的咖啡屋或Starbucks喝就好。
我是不明白為何陳無法像我一樣去獨飲咖啡把它想成是自己的事,或許他太雙魚講求雙人浪漫,就像是陳也不明白為何我總是只點拿鐵而且每次還抱怨牛奶放的不夠多一如我天蠍般性格的完美挑剔。
咖啡不過就是一些咖啡粉加開水再加些沖調器具,可是喝咖啡的人卻總是喜歡讓簡單變成複雜一如人生,也許是因為太過簡單就像黑白是絕對無法擁有彩色的多采多姿。

我不知道很久以前非洲或南美洲的人是用怎樣的心情去喝咖啡,或歐洲人是否有像我如此般無聊的想過這些跟咖啡無關的人生問題。
更不會知道他們是不是像我們這樣把喝咖啡當成浪漫的等號與愜意的名詞,或者都是我無事庸人自擾之。
至少從咖啡的事件裡我發現死黨陳不愧是我多年來臭味相投的死黨,他上的癮是那段在美國與老婆的美好回憶雖然回憶已不復存在,恰如我上的癮是對母親溫柔的依戀卻只能是想像的依戀。

會不會有一天我的人生也能如乾燥咖啡粉遇水變成截然不同的境地?
還是像那位人文咖啡館女老闆對咖啡對愛情的堅持去堅持自我?
還是像死黨陳終不敵現實而遭到殘酷的結局?

替死黨陳證明離婚之後不久,某個涼爽的秋天午後我趁著難得的休假搭車前往縣外的小鎮逛逛,離車站不遠的地方傳來陣陣茶香,原來是附近幾個老人家在車站旁小公園裡泡著香片下圍棋。
熟悉的不僅是香片的味道還有老家的味道,爸爸總是喜歡拉著媽媽在後院泡香片看我跟哥哥在涼爽的秋夜裡玩水鴛鴦打橋牌。
媽媽過世後我就不再跟爸爸有太多的話說,也許是內心氣憤爸爸的加班才延誤媽媽送醫還可能有活命的時間,所以才會很努力地打工存錢離開有太多悲憤回憶的家,二十幾年來沒有想回家探望老爸偶而從哥那裡得來老爸退休後的情況也是不聞不問。
沒想到那天聞到香片的味道竟讓我感到一陣鼻酸。原來我竟有二十多年沒體會過泡茶的滋味了,頂多是到7-11去買罐裝或瓶裝的烏龍茶。泡茶不像喝咖啡,無法獨自品嚐的不是茶的滋味而是聊天分享品茗的心情,難怪我只鍾情於拿鐵咖啡因為裡面只有母親的味道。

我走向那群老人看著他們下棋的賽況並大方接受品嚐二十多年來第一口泡茶的滋味。
我只知道喝下的是與眾不同的香片還有與眾不同的記憶,毫無困難地讓我回憶起童年的第一口喝爸爸泡的茶香。
坐火車返回住所的那天晚上我便打了通電話問哥有關爸的現況,不管哥多麼的訝異我都堅持要回去看爸。
我回到南部老家見到了白髮蒼蒼卻依然如媽有張堅毅面容的老爸還有多年只靠電話相片聯繫的哥嫂一家人。
恰巧撞見爸與嫂坐在當初爸媽坐著的後院裡泡著同樣的茶香,仍是香片,還有一旁姪女們說故事的模樣,我激動不能自己地流下了中年遊子滿懷歉意悔念的淚水。
當我述說著這二十年來一個人生活的心情與平淡無大志的人生,以為應該會很不認同的陌生老爸與哥嫂竟只是會心地對我微笑彷彿我不曾離開過他們的身邊並接納我的一切。

只是說到我與拿鐵咖啡結緣的故事卻一點也無法吸引他們對我自製的拿鐵感到好奇,更不想躍躍欲試品嚐一番。
費了我大把力氣說完故事的結果只換來爸與哥一副老神在在的表示他們只喜歡泡香片聊天。

原來上了癮的事件一直是我們這家人的遺傳,到了中年我才明白我一直都會上癮的癖性,為了內心在乎而上了一輩子的癮,一如我始終依戀母親依戀拿鐵的奶香,一如爸他們始終依戀香片依戀家人的相聚。

結果我真的跟女老闆跟死黨陳還是有些不同,像咖啡粉遇水有了截然不同的境地;一個人的日子裡還是維持上了癮的拿鐵咖啡,還有意外獲得另一個戒不掉的癮。
不用我說,你一定可以猜到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