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袁是保險從業人員。
同樣不是科班出身的他,工作的動機卻剛好與我相反。
我選擇了活在人群裡,卻可以依舊保有彈性自我的採訪工作;袁則選擇了可以任他彈性生活,但可以享受與人頻繁互動的保險業。
逢人就愛順口提及工作,即使初次見面也很少例外的袁,第一次跟我對話的那晚,並沒有如慣例般,單刀直入提及太多關於他工作的事。
話題大多是圍著我打轉。

「妳當採訪編輯啊,是不是就跟記者一樣?我對這行業不是很熟,可是我看妳又不像那種給人感覺鋒芒外露、總愛追根究底,讓人聽到記者就自然感到先退步三分的模樣。妳呀,有點不一樣喔。」
袁停了一會,仔細凝視我半天,才繼續說到:「喔,不好意思,我忘了妳是採訪編輯不是記者。老實說,我總覺得妳比較像當老師的人,有股安心的感覺!妳知道嗎,我媽媽也是老師喔!不過她跟妳不同,她對我呀,可是很兇的呢!」
我看著袁滔滔不絕說話的樣子,心頭頓時有股小小的暖意浮現。
那個晚上是個舒服的夜晚。
我們不自覺的聊了個把鐘頭,卻因時間已晚,加上隔日工作考量,便各自打道回府。

雖是工作空閒時,偶而會不自主想起他的笑容,但我本來只以為那也不過代替小琦同學,一段意外的交會。

或許是因為袁擁有一副頗為俊俏的外表、還有流利的口才,總像個亮度十足的小小聚光燈,不需費力便可聚集周圍人群的目光。只是,依照當初在大學裡的習慣,我只要遇到外表過於俊美的人,總會自動避開,即使有互動的機會,也會試圖阻止對方散發出對我有好感的意圖。

倒也不是我排斥這類型的人。
只是我或多或少以為,過於俊美的外表,往往比較討喜,遇事也比一般人更加順心如意,但這樣的特質卻也可能因變成某種工具,為了達成個人私慾而做出傷害他人的行為,即使是無意之間。
就像是外表鮮艷動人的紅蘋果,也可能藏著早已腐爛卻不為人知的果肉。
雖不盡然會發生在每個英俊男人或美艷女人身上,畢竟,如不是為了走明星名人的路而生來天生麗質的必須,這樣的特質總會有點讓人感到不安。
或許,只是我的個人偏見,因為我雖是喜歡吃蘋果,卻討厭咬到果心已腐爛多時的噁心感。

因此,從我與袁交往開始,就陸續跌破許多友人的眼鏡,開始質疑我當初堅持的擇偶標準,總會問我:「妳怎麼會跟他在一起?」

自方離去,我向來是很清楚知道自己對愛情的潔癖,也知道即使面對再甜蜜誘人的言行舉止,都無法讓人貿然闖進我的心扉。
唯一能吸引我的,只有讓我感受到那顆體貼真誠,卻達觀自在的心。
或許也只是我對袁的第一印象。
感覺向來總因工作而得八面玲瓏的袁,向來總在眾人面前呈現不同模樣的他,卻在與我交會的當下,展露了他平凡卻溫柔的原貌,讓我清楚看見他內在那顆燦爛明亮的心。

袁在隔兩個星期後的週末前夕打電話來公司找我。
那天剛好過了截稿日,無須東奔西跑的我,好不容易才待在公司裡跟大夥悠閒的吃著點心。

接起電話的當下,袁的開場白同樣讓我感到好笑。
「喂,還記得我嗎?那個忘了該先問妳有沒有投保,卻總說妳感覺很像老師,拉拉雜雜扯了一堆的人。」
「當然記得啦。」
「不怕妳笑喔,那天跟妳說話的感覺很好,想問妳這陣子有沒有空出來逛逛聊聊。最近手上沒太多業務要跑,私人時間也稍微多了些。」
「可以呀。不過,我現在人在公司,還不確定接下來的工作計畫,我得確定之後才能決定。要不我給你家裡電話,晚上再打電話給我討論時間好嗎?」
袁同意來電時間之後,我掛上了電話。
心裡有著七上八下的情緒。
有種突然陷入昏眩,砰然心動的感覺。
我有點倉皇不安。
即使是多年前跟方在一起時,也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情緒。

袁遵守約定打了電話來。
我雖知道自己有點心慌意亂,卻仍舊開心他的來電。
或許,開心的原因,只是因為我是真的喜歡他給我的感覺。
一股隱約散發,猶如茉莉花香般淡淡甜甜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們聊到了天亮,彼此心中正式宣告一段愛情路程的開始。

交往開始,兩人依舊持續馬不停蹄的忙碌工作,可是,我卻對生活開始有些不同的感受。袁的陪伴讓我鼓足勇氣,瞧見另一個與我不曾交錯的世界。
我們從不固定約會的時間,因為兩人的空閒時間總不太一致,也不像一般情侶天天熱線,因為兩個人各自需要個人獨處的時間。
但只要有機會,我與袁總會盡量相聚,談論的話題並沒有太多的甜言蜜語,反而更像老朋友般閒話家常。
某天中午空閒,因採訪地區之便,我約了袁在西門鬧區一起吃頓午飯。
「最近工作如何?」袁開口問道。
「還是一樣忙碌,靠喝咖啡提神的方式都快讓我心悸不已了。主要是因為上個月雜誌銷收量降低許多。受到來自總編的壓力,也跟著擔心起來的主編只好開緊急會議,要我們調整採訪內容,重點改放在生活資訊的提供,看看能否增加閱讀的讀者群。」
「這樣突然到來的改變,讓每個人手上負責的稿件數量也相對的增加不少,我光是這半個月就得完成七篇稿件,有點吃不消,已經好幾個禮拜也沒回去看爸媽了。」

「這樣啊!那今天就不說妳工作的事啦。我講個關於我的工作糗事吧。」
「上星期跟我表舅約好談保險的事。結果這位才五十出頭的『老人家』竟把我們的約忘了一乾二淨。等我到他們家時,他看見我還問我說,怎麼這麼有空閒可以來看他。」
「我當下尷尬到不知如何反應,雖仍是告知他當初電話裡說好的約定,沒想他老人家真是一點機會也不給我,反而硬拉著我去他們家後面的果園採收水果。枉費我花了大筆車錢南下專程拜訪。而且,妳知道結果怎樣嗎?」
「他好心硬塞給了我兩大袋滿滿的棗子。偏偏我不喜歡吃棗子,又不能開口拒絕,只得努力將棗子一路扛回台北。回到家時,才發現冰箱裡滿滿都是室友的食物,根本沒有空間讓我放棗子,而我又有種怪癖,討厭把水果擱在冰箱之外的地方。最後,只好送給隔壁鄰居太太一家人享用。」
「我呀,比起人家常說日行一善的準則,那天,可是成就了『日行兩善』呢!」

我望著他那副揶揄自己的無奈表情,不禁笑了起來,跟著逗著他說:「可是我喜歡吃棗子,你怎麼沒問我要不要接收呀。乾脆你幫我安排,讓我下次南下採訪這位年紀不大的『老人家』,看他會不會因為我是你的女友,也給我兩袋棗子。」
袁笑著拍著我的頭:「妳呀,想吃棗子我去買給妳就好啦,不用大老遠南下的。」
我喜歡他向來體貼的心,還有總會用輕鬆豁達的方式去面對生活的瑣事。

每當我遇到工作上的壓力,袁都會用些方式讓我暫時忘掉堆積的煩惱,尤其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鼓舞:「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妳都要記得往前走喔!」

那次是我提到國中不愉快的往事時。
我說到國中導師如何用主觀又自負的態度評價學生的不公。
「那天的朝會是全校規定檢查頭髮的日子。我一直是天生自然捲的髮質,剛轉到那所學校沒多久,第一次遇上檢查頭髮的朝會。沒想到卻被導師認為我偷跑去燙髮,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嚴厲數落我的不是。」
「我又不是個能言善道的人,且才剛轉去這所還不熟的學校,導師不分青紅皂白的就在全班同學面前讓我出醜;面對咄咄逼人的她,無法替自己辯解的情況下,大把眼淚就掉了下來。」
「還好隔壁座位的兩個女生幫我解了圍。因她們前幾天才剛問過我頭髮的事。只是,導師並沒有出現歉疚的神情,聽完就悻悻然的走開。」

而袁接著插了話:「可是妳同學幫了妳呢。哪像我,國中時,每次上導師的英文課,只要隔壁坐的女同學跟我拿借個鉛筆或問個小問題,我還來不及回應,就迎面遇上老師傳來的凶惡雙眼,馬上順勢叫我上台做習題,或回答艱難問題。」
「妳知道為什麼嗎?我想是因為我比老師帥吧!所以啦,每次出糗都沒人肯幫我。比妳慘吧!」
「我倒覺得妳不用對往事耿耿於懷的,有人自動為妳解圍,那表示妳的人緣不錯喔!反正都過去了,不是嗎?以後妳呀,要記得常常鼓勵自己,不管遇到什麼事情,妳都要記得往前走喔!」
沒想到,這句話成了我日後的金玉良言,陪著我浪跡天涯多年。

袁自然散發的體貼,偶而會讓我聯想起當初的方,也是習慣照顧著我,但卻更多了另一種不同的貼心滋味。
不若我與方般的兩小無猜,袁跟我像是靈魂重疊的組合。更像是乘坐雲霄飛車般舒暢,幾個月相處下來,我們總愛盡情玩耍,特別是彼此心靈的默契,無須太多言語,就可以輕易知道彼此雷同的想法。
如果說我像個精靈,喜歡自在地飛舞著,袁就像是讓人目不暇接的美麗幻象;當幻象與精靈交會之際,我曾認真的以為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神話:無邊際卻自由的互動,無須言語卻能感同身受的契合。

只是,當雲霄飛車終得從天際降落地面,當騰空的新鮮舒暢終得回歸現實的平凡時,卻同時也是幻象開始破滅之際。

因為工作使然,我習慣獨來獨往,雖然公司裡什麼寫稿工具都有,我卻寧可一個人在家裡靜靜的工作,因面對互動頻繁的同事們,總讓我無法專心寫稿,且更因為我可以在家裡盡情與袁用電話聊天。
我一直以為,我與袁這樣意外地交會,一開始就讓我躍上雲端的快樂旅程,會跟著我一直走到人生的盡頭;然而,命運還是迫使我連續轉了好幾個大彎。
只是我沒有警覺,我與袁原是兩條往平行方向駛去的軌道,交錯只是意外。
因為相信彼此的心意,我從來不會刻意掌握袁的行蹤;每次都是袁主動來找我,加上袁也曾承諾過我,說要一起努力工作,好存錢一起到世界各地旅行。
為了實現這個理想,我總是不斷勉勵自己要全力以赴的工作。
可是,自從許下約定之後的袁,在後來的日子裡,卻沒有讓我感受到那股想實現夢想的熱情。一開始,我只以為那是因工作忙碌而無法分神;後來才明白,其實,那個夢想是他根本不會選擇,永遠只是掛在口中的空中樓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