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6月 29, 2006 4:29 pm
“蜀中西南高山之上，有物與猴相類，長七尺，能作人形，善走逐人，名曰猳國，一名馬化，或曰攫。”
──《博物志》
“茫茫白猿山，來時似歸路，歸時似來路。白鷺啊白鷺，已然不知何飛去兮。”
── 題引
莽林蕭蕭靜無寂，猿山寒寒三兩聲。小山五更挑燈上山，往日由將軍開路，不知今夜太寒抑是太黑，將軍躊躇不探路，盤旋腳邊，渾身寒毛撩刺得小山心頭怪不對勁。背後颳來一陣腥風，小山一腳踹去，將軍沙滾跌入齊肩茅草叢裡，窩囊驚叫。小山又心裡急了，怕了，提燈去尋，三四步遠處將軍蹲立，一雙鬼火似的瞳眼，向他燒來。小山吆喝一聲，將軍，開路。兄弟倆，武武夜奔入山。
將軍。是辛亥年，娘從山裡返娘家，懷中襁褓裡一個小山、一個將軍。將軍右臂骨斷肉連，一片丹血染得小山左身全是。小山倒不哭，笑笑地拂弄將軍無沾血的紅臉。娘說，都那小山，在渡河口突然大哭，煞見了白毛將軍在河畔。今夜，將軍已老，九拐十八彎，丘坡鏗然之際，它已寒毛顫抖氣喘如山兮拔河。小山慢走起來，抓把將軍，置在肩頭，將軍一條白毫尾，盤繞小山的頸項。小山呼出暖氣，對將軍耳語，過了這山，快到了。
已過時辰，魚肚白天仍未亮，積雲沉沉冷了鴉鳴驚起，山林深處暗葉磨風絲語，如傾盆細雨將至。小山見天將變，時而快步趕路，時而盼顧燈火何處。將軍屏氣瞑目於肩，突然一鳴。小山極目望去，山腰阡陌農耕方地，數十家戶燈火仍明，只是人煙稀少而已。一路上，桃花樹林，黃葉片片續隨著桃色落英繽紛。一路上，石頭小徑，清脆跫聲碎了枝葉，顯然此處常有人路經。眼看不消半刻即將入村，偏天滂沱降雨，將軍躍下，遂強勁跑去。小山跟去，一晃眼，落腳在遮雨小驛，將軍卻兩腳間逗轉不停，再一晃眼，亭裡原早坐了一個女孩，萎縮於根柱旁，兩頰緋燙一片，仿彿早冬爭開的艷梅。小山這才意會失了禮，低頭不敢再觀望。小山走得慢，到對邊，兩眼卻直盯著女孩鞋邊的竹籃，外邊黑布底粉線鏽作臘梅幾許的錦布裹著。和女孩的鞋一般樣，但小山一坐下又覺得那臘梅，開大了些。
雨霧處涼風四起，燈燭掛上樑釘，照來八面。將軍從樑上躍下，恰搖熄了燭火，小山緊重燃了火的燈籠，在驛裡風裡女孩眼裡，搖曳難止。說來這場雨，來時急，去時慢，小山心裡著急，只又低頭跟著照下來的餘光，搖頭來去。卻見將軍，了然無聲息地爬到女孩竹籃邊，小山更急，吆喝一聲，將軍。
將軍一躍，躍上樑縫裡，低音吱叫。卻見，只留下掀著一半的錦布，飄落下，露出光亮鮮紅的纍纍果實。小山吞了痰，怯怯抬頭。女孩倒沒受驚嚇，只顧自掩嘴淺笑，兩眼細細瞇著翹著。這才注意到小山，收起笑，從竹籃裡挑粒乾淨的，細聲道，將軍，給你吃。
將軍又躍下，左一手抱過果實，躲進女孩腳跟後，暗自啃著。小山又氣又喜，他知昨夜今晨趕路，將軍一日未食，心頭裡疼，起身鞠了小躬，多謝了姑娘。女孩見狀，心想這年頭還有這老實男仔，又掩嘴而笑。不知幾時，將軍已爬到小山肩頭，和小山望進雨霧深處。
燈裡，女孩蓋好錦布，見雨漸小，便問道，小哥，打哪來呀？
白猿山，小山道。
又去哪？又問來。
尋娘。
“粱大同年間， 欽將軍南征李師古。別將歐陽紇略地至長樂，平滅諸洞。時紇攜貌美之妻同行。部下勸說此地神怪專竊年輕貌美之婦女，應小心防範。紇即藏妻於密室，又派兵及女奴固守。但到半夜，一陣陰風，門戶仍舊未動，而紇妻已失”
──《補將總白猿傳》
桃林秋雨細細落，梅山冬雪處處開。將軍渾身寒毛藏雨，抖擻一身，又武武走開前。小山包袱已溼，襖中卻藏燈，不愿溼了火燭，靜靜跟著女孩。女孩撐傘，腳步輕快如雨，只膽心污了那新鞋。小山想著，看著。女孩忽然停步轉身，笑緋紅了臉，遞顆果實過來。將軍也逗過來，腳邊吱吱盤旋。小山心頭一震，接過手來。端詳半刻，這果實……女孩接過話，這叫蘋果，紅彤彤的，又脆又好吃。女孩一下心悅口快，這下又羞澀起來，馬上回身，趕進村。
小山喀啦一聲，咬下，香膩脆甜的汁，和乳白的肉，四溢舌牙。真好吃，真甜。轉著手中的果實，光鮮又閃著紅光。這就是蘋果啊。小山咬下一口，一塊白肉，擲遠，吆喝。將軍，開路。
進村已天白日曬，耕地裡到處農家孩兒，清河畔浣衣人處處，婦人農家們都笑臉相對，聲聲喚女孩白姊兒，回來啦。孩子群圍起追著將軍跑，嘻笑中嚷著，白猴子呀白猴子，白姊兒帶了白猴子，白姊兒帶了白哥兒……女孩有點氣忿忿的，快步趕著，要打人，細聲笑說，誰家野孩子呀。孩子和將軍倒風光了起來，只身後的小山，在村人笑眼裡，羞忿得倒著走似的。
是時，涼風一陣，稻穗溫香，白鷺撥了一弦似的飛徹青天。
又來，風已飄寒雪，阡陌人不返的節令，熱暖金陽仍攀上欄杆，嚇鷺驚飛。將軍在菜圃地裡，跳著又追著飛起的白鷺絲。小山倚欄杆，極目瞭望。這當兒，白姊兒挽來盆洗淨的溼衣服，自後門入來，走過菜圃，仍不見小山動靜，心頭微微疼著。一頭晾衣，一頭想來。中秋算來，有一多月，當時他倆一走，東南山尋遍無蹤影，已經不回來了。偏正值中秋夜，將軍浩浩領著月，領著小山，歸來。白姊兒心頭高興，見人迎去，卻見小山渾身傷痕，血已結冰。如今，傷已好，人卻日日憨傻，夜夜面愁，少吃少睡。
冬陽裡，小山瘦弱，將軍左手抓鷺，另一手無腕無掌空蕩著，白姊兒見了，心頭悲涼如寒風穿心，手頭上衣也擰得紮實些。
小山冬土上望久了，兩眼昏花，這才見白姊兒。瞧白姊兒一雙玉手，扭乾衣服，在空中撥張，鬢耳亂髮蓬飛著，陽光遍灑金亮著髮。白姊兒撩髮好塞進耳縫，一滴露水，自耳垂冗冗墜下。小山一陣不捨，又問道，那人，到底是誰……白姊兒一愣不答。小山不敢再問，心頭忖度，當日她領他進村，極處有木屋、一地圍欄菜圃。一開門，他愣在門跟前，心頭立寒就不動了。白姊兒嚇到了。將軍也嚇到了，遂爬上肩，白尾盤頸，他卻一手抓住，往地痛擲。將軍狼狽軟趴帶滾了好幾跟頭，吱嗥痛嘶，骨散似的爬起。他已頭不回，奔離山村。
明明有隻黑影子……小山喃喃欲語。
哪有什麼黑影呀，自小我就住這……白姊兒忿慨又不平，但見小山囁嚅，心頭一緊，你說說看，哪兒，哪兒呀？小山緘默，直盯著將軍，追鷺追進林裡，屋裡，一塊岩後。小山突然驚起，大嚷，將軍出來，將軍，出來。那頭有影，好大黑影。娘就是進去了，進去了沒出來。白姊兒見著小山跪地，嘶嗥如猿，見將軍立即竄奔，爬上肩，白尾盤頸。小山卻抓住白姊兒的玉手，大哭著娘，我來尋你。
白姊兒望了將軍，又一雙鬼火似的瞳眼。回想當日就驚得她手軟，竹籃錦布，跌散一地纍纍紅蘋果。將軍一奪，左手揣著蘋果，斷臂卻在風中劃起悲涼和驚怕。
今日，白姊兒心頭知曉。
當夜，看著小山哭累睡去，自己早睡。白姊兒不忍睜眼，寂寂渡山河千哩，她知小山趁夜，在大月之初，兄弟倆夜奔山河。
“紇痛心之至，誓不徒還。託病駐軍，四處尋找。後在兩百里外深山中遇見幾十個婦女，同紇妻一樣是被攝來的。於是引紇與妻相見，時妻已臥病在床。”
──《補將總白猿傳》
西遊何日是歸途，東桃瓣落似蝶夢驚飛。一瓣桃花，嫩粉粉地，扑飛，遙轉，滴在小山的臉上。東陽已至，小山揉揉眼，惺松難開，卻聞出桃香，自臉上滴下。想起將軍，便半手遮陽，找來找。桃枝梢頭，將軍巍巍攀著，想著，那隻西飛不及的白鷺絲。白鷺絲殤時，天降小雪，將軍凌晨找著追著，逐到村頭一棵桃樹。白鷺絲，長頸勾著樹椏縫間，吊著不搖。將軍上樹，小山遠遠走來，這已是大月離鄉之時。將軍躍下，桃樹空了幾枚含蕊桃苞，白鷺也已無影。小山無問也無聞見凋梅之傷。
蛇轉入山林，魚游進潺河。冬陽中，將軍照例開路，蹴著冰球，心底閃耀。心想。這亦是去途、亦是歸途。去時山骨嶙礫荒蒼，歸時桃林沿路噴紅。小山卻夢了，連日連夜，夢到，十來個婦女，囹圄山洞，真瞧見他的娘，煞時，一隻黑影閃來。便夢醒。就只這個畫面，似鷺鷥點水，白晃掠飛。
夢，曾經倒也有。那年臘月早至，東北放軍歸了鄉。大雪裡，將軍滾雪，小山無所事事，望著小菊和三張挽他們歸來的爹，一顆大樹似的，回家的方向，走去。他們家住巷尾，必經小山的家。當時小山一雙手堆雪，堆得通紅。走到冬午，群孩打起雪戰。三張率著小菊，小山領著將軍，一人一半軍力。誰知三張，一球擊中小山。說時慢，來時快，小山捂著心口，不死將軍似的，衝來壓倒三張。一拳划去，鏗鏗鏗響。三張的小額頭，就這樣冒出了血。小山一眨眼，看見的不是三張，忽地變了，一張陌生男人的臉。攛手裡的石，也換了銀匕首，他心口上，無歇地抽插。一腹地全是熱熱的血……
將軍記得否，小山心想。那夜，娘打了他，又懷抱著他，陪著哭，哭得淒涼。他心底卻恨，切齒吞淚，第一次恨，恨將軍，恨娘在三張家門前跪，恨三張的眼神和將軍一樣鬼火。小山恨，自己拋下血石，先逃。僅因三張望著他時沒哭，他卻哭了。後來，三張頂著光頭和裹傷布，還說他哭。
出林，小山在後，跟著。將軍會心地，躍上小山肩膀，懷裡一顆冰球。小山定睛，一看，冰裡一隻七彩蝴蝶。
夢回索影無處覓，山過又是故鄉地。小山輕輕開門，暖風一颳，夾月吹來陣陣塵灰，將軍卻躲藏身後，低吟沉沉。小山進屋，燒亮了燈。換來陰風，燈滅，小山有點恍惚，想再點燈。小山，你爹是娘殺的。小山背脊一涼，轉身，見娘整個人，炕上坐著，一雙鬼火的眼，烙在心底。見娘的眼，晶瑩，滑下淚，小山開始抽歔，哽咽，天地下那有這種事兒呀，娘。小山走著，走到眼底，摸到炕上的剪刀。舉向他娘，便一刀一刀刺去。娘那時無言地看著他，眼裡僅是淌淚，淌血。大概天光了，小山默默坐下，娘睡著似的，他肩上靠著。小山，娘殺了你爹，你殺了娘。一笑。小山已在炕前，整把剪刀，插穿手背，流著血，到一片寒梅的錦布上，在月光裡，暈開。
將軍也在炕上，一炕都是碎冰雪水，當將軍抬頭，遠望，一雙鬼火的眼，燒來，嘴上一隻蝶翼，咬著，嚼著。
陰風一颳。小山奪門，夜奔，心底極度想念，桃花鄉的農家婦人，孩子，和白姊兒。
“眾婦促其十日內於正午攜兩斛美酒，犬十頭、麻數十斤來。紇如期往，先躲在岩洞中，不久，果見美髯丈夫回來，見狗則吞食，婦人齊力灌醉他，以麻綑於床上，則現出白猿原形。”
──《補將總白猿傳》
桃上花忍住鮮紅，樹下松不忍生綠。白姊兒消瘦，日日在村口，桃樹下等著，夜裡挑燈，桃樹下等著。村裡人人心疼，罵著小山負心，孩子伴著白姊兒，想念將軍。今日，白姊兒一雙梅鏽黑錦鞋，走來桃樹下，見孩子群圍圈，膜拜。遠遠，已聞到燃香的檀煙。孩子，你們幹些什麼壞事？白姊兒問道。沒有，沒幹壞事。孩子躲著，靠著樹。快說，不然我告訴你們的娘。白姊兒見孩子們，嚇到了，倒狎笑起來。
孩子悉悉嗦嗦，底下七嘴八舌，商討著，才推搡老大出來。老大手插腰說，我們沒幹壞事，是來拜拜，拜將軍的老婆子。
白姊兒聽見將軍，就想到小山。一臉便哀傷爬上來，又問，誰是將軍的老婆子。孩子齊口答，那隻白鷺。白姊兒打發了孩子回家，夜裡又挑燈，土墩上插木碑，光照去，讀著。將軍之妻。鷺妻。白姊兒心頭，忽然一陣緩和，拾了滿衣袋的桃花瓣，挑燈回家。
山轉鷺歸入夢來，路轉桃落葬花時。近來，天降雪雨，村人們都窩在家裡。白姊兒也是，但一扇窗門撩半開，直盼著村入口。盼著盼著，也就俯桌，入了夢鄉。風動窗響，一覺醒來，不知有醒沒醒，只知無人掠經。白姊兒一陣心疼，煮滾幾壺熱水，灌入木盆裡，灑上幾許桃花瓣。水面浮起桃花香，白姊兒進盆，只盼能淨心。
小山一路夜奔，循光入村。燈已溼，人獸已溼。見屋裡無人，小山醉似的，晃到茅屋邊。往縫頭裡望，昏燈中，見一個女孩浸在木盆裡，渾身桃香。是白姊兒。小山一股苦上心頭，寂寂地望著白姊兒，淌下淚。兩眼不離，多少思念入上心來。見將軍入屋，攀上木盆，涉水，那斷臂劃著水，左掌抱著白姊兒的玉乳。將軍一頭輕拂輕蹭，雙唇吮著一枚桃核，吸似花蜜。
白姊兒輕喘，低聲吟呻難息。桃花入夢來，螢蛾自火去。小山受盡膚剮風寒，腹下春火延原燒著，懷中的燈兒已無燭，那麼灰燼雲煙已散入空去。煖香飄來，白姊兒一懷摟著將軍，添了愁紋的眼角，輕輕漶出，一顆露淚，滴疼花瓣，水面蕩開。瓦外落雨，瓦內，白花兒落盡，小山兒傾萎。
“紇出以利劍刺牠，皆不中。最後直刺臍下，才中要害而死。紇攜妻返，但妻已有孕，不久生子歐陽詢，貌類白猿。”
──《補將總白猿傳》
驚夢已死，哪堪來落雨？桃花落盡，哪堪入人來？直消得一人冬來冬去，尋途亦歸亦離，嗟乎！夢真要醒的，將軍倚著小山，奄奄一息。空來便強風一陣，小山是真要醒的，爬起，已見將軍，一雙鬼火的瞳眼，要熄要滅。將軍真老了。小山挽抱起將軍入懷取暖。茅屋桃香將盡，白姊兒已消失了蹤影。小山挑起破燈，無心無火地，尋著，尋著。夜暗裡，不知摔跤了幾回，劃破臉撞破了膝，磕磕蹣蹣，那雨後的泥路。走著走著，雪融天卻大降春雪，雪積得快，小山緊抱著將軍，步步沉雪半尺高，悔不及來時路。遙望，遙望，到了村口桃樹前，白鷺有影。將軍聲聲低迴，沉嘶。如當日無風。
是將軍爬出懷，一身落進桃樹下，雪路上蹣爬著。小山拂開堆雪，一隻黑錦布鞋裡，梅已消落。小山抱著白姊兒，還熱，似一滴丹血，自嘴兒邊，淌下，渲紅白雪。望了眼將軍，好好的左手，擁著一塊木碑，睡去了。望了眼白姊兒，回身，小山佇立，在村口。
<完>
──《博物志》
“茫茫白猿山，來時似歸路，歸時似來路。白鷺啊白鷺，已然不知何飛去兮。”
── 題引
莽林蕭蕭靜無寂，猿山寒寒三兩聲。小山五更挑燈上山，往日由將軍開路，不知今夜太寒抑是太黑，將軍躊躇不探路，盤旋腳邊，渾身寒毛撩刺得小山心頭怪不對勁。背後颳來一陣腥風，小山一腳踹去，將軍沙滾跌入齊肩茅草叢裡，窩囊驚叫。小山又心裡急了，怕了，提燈去尋，三四步遠處將軍蹲立，一雙鬼火似的瞳眼，向他燒來。小山吆喝一聲，將軍，開路。兄弟倆，武武夜奔入山。
將軍。是辛亥年，娘從山裡返娘家，懷中襁褓裡一個小山、一個將軍。將軍右臂骨斷肉連，一片丹血染得小山左身全是。小山倒不哭，笑笑地拂弄將軍無沾血的紅臉。娘說，都那小山，在渡河口突然大哭，煞見了白毛將軍在河畔。今夜，將軍已老，九拐十八彎，丘坡鏗然之際，它已寒毛顫抖氣喘如山兮拔河。小山慢走起來，抓把將軍，置在肩頭，將軍一條白毫尾，盤繞小山的頸項。小山呼出暖氣，對將軍耳語，過了這山，快到了。
已過時辰，魚肚白天仍未亮，積雲沉沉冷了鴉鳴驚起，山林深處暗葉磨風絲語，如傾盆細雨將至。小山見天將變，時而快步趕路，時而盼顧燈火何處。將軍屏氣瞑目於肩，突然一鳴。小山極目望去，山腰阡陌農耕方地，數十家戶燈火仍明，只是人煙稀少而已。一路上，桃花樹林，黃葉片片續隨著桃色落英繽紛。一路上，石頭小徑，清脆跫聲碎了枝葉，顯然此處常有人路經。眼看不消半刻即將入村，偏天滂沱降雨，將軍躍下，遂強勁跑去。小山跟去，一晃眼，落腳在遮雨小驛，將軍卻兩腳間逗轉不停，再一晃眼，亭裡原早坐了一個女孩，萎縮於根柱旁，兩頰緋燙一片，仿彿早冬爭開的艷梅。小山這才意會失了禮，低頭不敢再觀望。小山走得慢，到對邊，兩眼卻直盯著女孩鞋邊的竹籃，外邊黑布底粉線鏽作臘梅幾許的錦布裹著。和女孩的鞋一般樣，但小山一坐下又覺得那臘梅，開大了些。
雨霧處涼風四起，燈燭掛上樑釘，照來八面。將軍從樑上躍下，恰搖熄了燭火，小山緊重燃了火的燈籠，在驛裡風裡女孩眼裡，搖曳難止。說來這場雨，來時急，去時慢，小山心裡著急，只又低頭跟著照下來的餘光，搖頭來去。卻見將軍，了然無聲息地爬到女孩竹籃邊，小山更急，吆喝一聲，將軍。
將軍一躍，躍上樑縫裡，低音吱叫。卻見，只留下掀著一半的錦布，飄落下，露出光亮鮮紅的纍纍果實。小山吞了痰，怯怯抬頭。女孩倒沒受驚嚇，只顧自掩嘴淺笑，兩眼細細瞇著翹著。這才注意到小山，收起笑，從竹籃裡挑粒乾淨的，細聲道，將軍，給你吃。
將軍又躍下，左一手抱過果實，躲進女孩腳跟後，暗自啃著。小山又氣又喜，他知昨夜今晨趕路，將軍一日未食，心頭裡疼，起身鞠了小躬，多謝了姑娘。女孩見狀，心想這年頭還有這老實男仔，又掩嘴而笑。不知幾時，將軍已爬到小山肩頭，和小山望進雨霧深處。
燈裡，女孩蓋好錦布，見雨漸小，便問道，小哥，打哪來呀？
白猿山，小山道。
又去哪？又問來。
尋娘。
“粱大同年間， 欽將軍南征李師古。別將歐陽紇略地至長樂，平滅諸洞。時紇攜貌美之妻同行。部下勸說此地神怪專竊年輕貌美之婦女，應小心防範。紇即藏妻於密室，又派兵及女奴固守。但到半夜，一陣陰風，門戶仍舊未動，而紇妻已失”
──《補將總白猿傳》
桃林秋雨細細落，梅山冬雪處處開。將軍渾身寒毛藏雨，抖擻一身，又武武走開前。小山包袱已溼，襖中卻藏燈，不愿溼了火燭，靜靜跟著女孩。女孩撐傘，腳步輕快如雨，只膽心污了那新鞋。小山想著，看著。女孩忽然停步轉身，笑緋紅了臉，遞顆果實過來。將軍也逗過來，腳邊吱吱盤旋。小山心頭一震，接過手來。端詳半刻，這果實……女孩接過話，這叫蘋果，紅彤彤的，又脆又好吃。女孩一下心悅口快，這下又羞澀起來，馬上回身，趕進村。
小山喀啦一聲，咬下，香膩脆甜的汁，和乳白的肉，四溢舌牙。真好吃，真甜。轉著手中的果實，光鮮又閃著紅光。這就是蘋果啊。小山咬下一口，一塊白肉，擲遠，吆喝。將軍，開路。
進村已天白日曬，耕地裡到處農家孩兒，清河畔浣衣人處處，婦人農家們都笑臉相對，聲聲喚女孩白姊兒，回來啦。孩子群圍起追著將軍跑，嘻笑中嚷著，白猴子呀白猴子，白姊兒帶了白猴子，白姊兒帶了白哥兒……女孩有點氣忿忿的，快步趕著，要打人，細聲笑說，誰家野孩子呀。孩子和將軍倒風光了起來，只身後的小山，在村人笑眼裡，羞忿得倒著走似的。
是時，涼風一陣，稻穗溫香，白鷺撥了一弦似的飛徹青天。
又來，風已飄寒雪，阡陌人不返的節令，熱暖金陽仍攀上欄杆，嚇鷺驚飛。將軍在菜圃地裡，跳著又追著飛起的白鷺絲。小山倚欄杆，極目瞭望。這當兒，白姊兒挽來盆洗淨的溼衣服，自後門入來，走過菜圃，仍不見小山動靜，心頭微微疼著。一頭晾衣，一頭想來。中秋算來，有一多月，當時他倆一走，東南山尋遍無蹤影，已經不回來了。偏正值中秋夜，將軍浩浩領著月，領著小山，歸來。白姊兒心頭高興，見人迎去，卻見小山渾身傷痕，血已結冰。如今，傷已好，人卻日日憨傻，夜夜面愁，少吃少睡。
冬陽裡，小山瘦弱，將軍左手抓鷺，另一手無腕無掌空蕩著，白姊兒見了，心頭悲涼如寒風穿心，手頭上衣也擰得紮實些。
小山冬土上望久了，兩眼昏花，這才見白姊兒。瞧白姊兒一雙玉手，扭乾衣服，在空中撥張，鬢耳亂髮蓬飛著，陽光遍灑金亮著髮。白姊兒撩髮好塞進耳縫，一滴露水，自耳垂冗冗墜下。小山一陣不捨，又問道，那人，到底是誰……白姊兒一愣不答。小山不敢再問，心頭忖度，當日她領他進村，極處有木屋、一地圍欄菜圃。一開門，他愣在門跟前，心頭立寒就不動了。白姊兒嚇到了。將軍也嚇到了，遂爬上肩，白尾盤頸，他卻一手抓住，往地痛擲。將軍狼狽軟趴帶滾了好幾跟頭，吱嗥痛嘶，骨散似的爬起。他已頭不回，奔離山村。
明明有隻黑影子……小山喃喃欲語。
哪有什麼黑影呀，自小我就住這……白姊兒忿慨又不平，但見小山囁嚅，心頭一緊，你說說看，哪兒，哪兒呀？小山緘默，直盯著將軍，追鷺追進林裡，屋裡，一塊岩後。小山突然驚起，大嚷，將軍出來，將軍，出來。那頭有影，好大黑影。娘就是進去了，進去了沒出來。白姊兒見著小山跪地，嘶嗥如猿，見將軍立即竄奔，爬上肩，白尾盤頸。小山卻抓住白姊兒的玉手，大哭著娘，我來尋你。
白姊兒望了將軍，又一雙鬼火似的瞳眼。回想當日就驚得她手軟，竹籃錦布，跌散一地纍纍紅蘋果。將軍一奪，左手揣著蘋果，斷臂卻在風中劃起悲涼和驚怕。
今日，白姊兒心頭知曉。
當夜，看著小山哭累睡去，自己早睡。白姊兒不忍睜眼，寂寂渡山河千哩，她知小山趁夜，在大月之初，兄弟倆夜奔山河。
“紇痛心之至，誓不徒還。託病駐軍，四處尋找。後在兩百里外深山中遇見幾十個婦女，同紇妻一樣是被攝來的。於是引紇與妻相見，時妻已臥病在床。”
──《補將總白猿傳》
西遊何日是歸途，東桃瓣落似蝶夢驚飛。一瓣桃花，嫩粉粉地，扑飛，遙轉，滴在小山的臉上。東陽已至，小山揉揉眼，惺松難開，卻聞出桃香，自臉上滴下。想起將軍，便半手遮陽，找來找。桃枝梢頭，將軍巍巍攀著，想著，那隻西飛不及的白鷺絲。白鷺絲殤時，天降小雪，將軍凌晨找著追著，逐到村頭一棵桃樹。白鷺絲，長頸勾著樹椏縫間，吊著不搖。將軍上樹，小山遠遠走來，這已是大月離鄉之時。將軍躍下，桃樹空了幾枚含蕊桃苞，白鷺也已無影。小山無問也無聞見凋梅之傷。
蛇轉入山林，魚游進潺河。冬陽中，將軍照例開路，蹴著冰球，心底閃耀。心想。這亦是去途、亦是歸途。去時山骨嶙礫荒蒼，歸時桃林沿路噴紅。小山卻夢了，連日連夜，夢到，十來個婦女，囹圄山洞，真瞧見他的娘，煞時，一隻黑影閃來。便夢醒。就只這個畫面，似鷺鷥點水，白晃掠飛。
夢，曾經倒也有。那年臘月早至，東北放軍歸了鄉。大雪裡，將軍滾雪，小山無所事事，望著小菊和三張挽他們歸來的爹，一顆大樹似的，回家的方向，走去。他們家住巷尾，必經小山的家。當時小山一雙手堆雪，堆得通紅。走到冬午，群孩打起雪戰。三張率著小菊，小山領著將軍，一人一半軍力。誰知三張，一球擊中小山。說時慢，來時快，小山捂著心口，不死將軍似的，衝來壓倒三張。一拳划去，鏗鏗鏗響。三張的小額頭，就這樣冒出了血。小山一眨眼，看見的不是三張，忽地變了，一張陌生男人的臉。攛手裡的石，也換了銀匕首，他心口上，無歇地抽插。一腹地全是熱熱的血……
將軍記得否，小山心想。那夜，娘打了他，又懷抱著他，陪著哭，哭得淒涼。他心底卻恨，切齒吞淚，第一次恨，恨將軍，恨娘在三張家門前跪，恨三張的眼神和將軍一樣鬼火。小山恨，自己拋下血石，先逃。僅因三張望著他時沒哭，他卻哭了。後來，三張頂著光頭和裹傷布，還說他哭。
出林，小山在後，跟著。將軍會心地，躍上小山肩膀，懷裡一顆冰球。小山定睛，一看，冰裡一隻七彩蝴蝶。
夢回索影無處覓，山過又是故鄉地。小山輕輕開門，暖風一颳，夾月吹來陣陣塵灰，將軍卻躲藏身後，低吟沉沉。小山進屋，燒亮了燈。換來陰風，燈滅，小山有點恍惚，想再點燈。小山，你爹是娘殺的。小山背脊一涼，轉身，見娘整個人，炕上坐著，一雙鬼火的眼，烙在心底。見娘的眼，晶瑩，滑下淚，小山開始抽歔，哽咽，天地下那有這種事兒呀，娘。小山走著，走到眼底，摸到炕上的剪刀。舉向他娘，便一刀一刀刺去。娘那時無言地看著他，眼裡僅是淌淚，淌血。大概天光了，小山默默坐下，娘睡著似的，他肩上靠著。小山，娘殺了你爹，你殺了娘。一笑。小山已在炕前，整把剪刀，插穿手背，流著血，到一片寒梅的錦布上，在月光裡，暈開。
將軍也在炕上，一炕都是碎冰雪水，當將軍抬頭，遠望，一雙鬼火的眼，燒來，嘴上一隻蝶翼，咬著，嚼著。
陰風一颳。小山奪門，夜奔，心底極度想念，桃花鄉的農家婦人，孩子，和白姊兒。
“眾婦促其十日內於正午攜兩斛美酒，犬十頭、麻數十斤來。紇如期往，先躲在岩洞中，不久，果見美髯丈夫回來，見狗則吞食，婦人齊力灌醉他，以麻綑於床上，則現出白猿原形。”
──《補將總白猿傳》
桃上花忍住鮮紅，樹下松不忍生綠。白姊兒消瘦，日日在村口，桃樹下等著，夜裡挑燈，桃樹下等著。村裡人人心疼，罵著小山負心，孩子伴著白姊兒，想念將軍。今日，白姊兒一雙梅鏽黑錦鞋，走來桃樹下，見孩子群圍圈，膜拜。遠遠，已聞到燃香的檀煙。孩子，你們幹些什麼壞事？白姊兒問道。沒有，沒幹壞事。孩子躲著，靠著樹。快說，不然我告訴你們的娘。白姊兒見孩子們，嚇到了，倒狎笑起來。
孩子悉悉嗦嗦，底下七嘴八舌，商討著，才推搡老大出來。老大手插腰說，我們沒幹壞事，是來拜拜，拜將軍的老婆子。
白姊兒聽見將軍，就想到小山。一臉便哀傷爬上來，又問，誰是將軍的老婆子。孩子齊口答，那隻白鷺。白姊兒打發了孩子回家，夜裡又挑燈，土墩上插木碑，光照去，讀著。將軍之妻。鷺妻。白姊兒心頭，忽然一陣緩和，拾了滿衣袋的桃花瓣，挑燈回家。
山轉鷺歸入夢來，路轉桃落葬花時。近來，天降雪雨，村人們都窩在家裡。白姊兒也是，但一扇窗門撩半開，直盼著村入口。盼著盼著，也就俯桌，入了夢鄉。風動窗響，一覺醒來，不知有醒沒醒，只知無人掠經。白姊兒一陣心疼，煮滾幾壺熱水，灌入木盆裡，灑上幾許桃花瓣。水面浮起桃花香，白姊兒進盆，只盼能淨心。
小山一路夜奔，循光入村。燈已溼，人獸已溼。見屋裡無人，小山醉似的，晃到茅屋邊。往縫頭裡望，昏燈中，見一個女孩浸在木盆裡，渾身桃香。是白姊兒。小山一股苦上心頭，寂寂地望著白姊兒，淌下淚。兩眼不離，多少思念入上心來。見將軍入屋，攀上木盆，涉水，那斷臂劃著水，左掌抱著白姊兒的玉乳。將軍一頭輕拂輕蹭，雙唇吮著一枚桃核，吸似花蜜。
白姊兒輕喘，低聲吟呻難息。桃花入夢來，螢蛾自火去。小山受盡膚剮風寒，腹下春火延原燒著，懷中的燈兒已無燭，那麼灰燼雲煙已散入空去。煖香飄來，白姊兒一懷摟著將軍，添了愁紋的眼角，輕輕漶出，一顆露淚，滴疼花瓣，水面蕩開。瓦外落雨，瓦內，白花兒落盡，小山兒傾萎。
“紇出以利劍刺牠，皆不中。最後直刺臍下，才中要害而死。紇攜妻返，但妻已有孕，不久生子歐陽詢，貌類白猿。”
──《補將總白猿傳》
驚夢已死，哪堪來落雨？桃花落盡，哪堪入人來？直消得一人冬來冬去，尋途亦歸亦離，嗟乎！夢真要醒的，將軍倚著小山，奄奄一息。空來便強風一陣，小山是真要醒的，爬起，已見將軍，一雙鬼火的瞳眼，要熄要滅。將軍真老了。小山挽抱起將軍入懷取暖。茅屋桃香將盡，白姊兒已消失了蹤影。小山挑起破燈，無心無火地，尋著，尋著。夜暗裡，不知摔跤了幾回，劃破臉撞破了膝，磕磕蹣蹣，那雨後的泥路。走著走著，雪融天卻大降春雪，雪積得快，小山緊抱著將軍，步步沉雪半尺高，悔不及來時路。遙望，遙望，到了村口桃樹前，白鷺有影。將軍聲聲低迴，沉嘶。如當日無風。
是將軍爬出懷，一身落進桃樹下，雪路上蹣爬著。小山拂開堆雪，一隻黑錦布鞋裡，梅已消落。小山抱著白姊兒，還熱，似一滴丹血，自嘴兒邊，淌下，渲紅白雪。望了眼將軍，好好的左手，擁著一塊木碑，睡去了。望了眼白姊兒，回身，小山佇立，在村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