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6月 16, 2006 8:32 pm
1.
「也許會是某個年代，荒謬如此美好的發生。」
李文琪闔上書本，回味剛剛讀到的句子。這是多久的書了？她想，此時或許正是那「某個年代」。她隨意往後一靠，牆壁的冰冷刺入骨髓，讓她戰慄了一下。
環顧四周，她的環境算是不錯了，一台小電視，一堆一堆的書，幾張毯子。她想，或許下次想辦法弄台電腦過來。
打開電視，此時放映的節目，多少與她有點相關吧。
2.
劉巧薇漫不經心的望著鏡子，裡頭有一張精雕細琢後略有幾分姿色的容顏回望她，神情呆滯，傻里傻氣。直到今天她仍不知道她這般沒演技沒歌喉欠缺智慧只會傻笑的女人，是如何紅透半邊天的。當然她是想不透的；她太傻，或許傻得可愛吧。
在她和化粧師外，鏡中映出了另一人的身影。男人，精明能幹得近乎鬼神的男人，同時也是她的經紀人。他那高明的手腕，有時也叫她害怕；但若不是他，她今天恐怕連平凡人都算不上吧。
她猜想他是她能如此受歡迎的原因，但她不能了解他為何選擇她。她的條件不如何，確實不如何；像她一樣的女孩子，太普遍了。路上隨便一名女子，或許都比她出色太多。
她倒是有個契合她智商的好習慣：想不透的事情不必太傷神。有一天或許會懂，但就算永遠不懂倒也無所謂的。
她看粧化得差不多了，開口問：「等會是什麼樣的通告？」她或許有架子，但在經紀人面前，她絕對是千依百順的。
「沒什麼，就一般的綜藝節目。妳跟平常一樣就可以了。」
她轉過身去，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天真爛漫，有如十六歲小女孩。她沒注意到，或許他失神了兩秒。
他也向她笑了一笑，但他的笑容總是過於複雜，好像這一笑需要用一、二千字來闡明，因此她往往解讀不出任何東西。
他隨即又嘆了口氣，以相當惋惜的表情，牽起她的手往攝影棚走去。
3.
離節目開始還有幾分鐘，李文琪又抓起手上的書翻看。她隨手翻到一頁，閱讀著。
「縱然她的朋友都清楚她的作品並不入流，她仍雀躍的想著：屬於她的時代，一個她將大放異彩的時代，一切都顯得荒誕不經，但偏又如此理所當然。她認為她是個少見的奇才，而今的一切只是不遇罷了，不遇罷了！」
她嗤笑一聲。過於激動了這主角。
節目開始的音樂響起，接下來是她早已聽膩的開場白。都要會背了哪──然而她是決計不會背出口的。她想，那有損於她的智慧。
她十分不屑的抬頭，今天的明星是……劉巧薇？她愣了一下，原先站著，此時跌坐在地上，但又想：其實也不是那麼嚴重。她十分頹喪的看著節目進行，呼吸心跳也漸漸不暢。
4.
「對了，」經紀人低頭看錶一眼，「還有十幾分鐘才開始。這是現場直播的，妳先看一下這個好了。」說完從公事包裡拿出資料夾。
劉巧薇接過資料夾，心下有幾分詫異他接下現場直播的節目。他以前從沒這樣，他清楚她的臨場反應並不好。
他拍了拍她的肩頭。手指觸到肩膀那一瞬間，她有些麻麻癢癢的，不大自在；但畢竟只是一瞬。她覺得他今天有些反常，平時他對她很少有這些個小動作。
「等會他們問妳問題，照妳讀到的回答就好。」交代完後，他走到旁邊去點了根煙。
她轉過頭去，煙霧裊裊上升，他一下子像是退得好遠好遠，看不清觸不著，隨時就要消失。她嚇到了，趕緊拉回視線，抽出資料夾裡的幾張紙。
剛低下頭，就見到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她忽然覺得有點偏頭痛。向他投以求助的目光，卻發覺他根本沒注意她，只得深吸口氣，認命了。
「咦？……」這不是打的，「是你寫的？」她抬起頭，見他慢慢從煙霧中走出。
「不然呢？」他嗤笑一聲，覺得她多此一問。
「不，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是我寫的，用手。」他隨手把煙捻熄。
「呃……」難以置信。
「怎麼了，妳覺得我不會寫字？」他冷冷的開個玩笑。
「唔，我只是覺得……不像你的字。怎麼說呢？」她認真的想了下。他這人……就算不是大壞蛋，也絕對不應寫出這樣的字。「這字好端正好秀氣。」
「妳暗示我這人邪里邪氣，又十分獨裁？」
「我沒有。」她無辜的望他一眼，第一次領悟到口是心非。
他點燃另一根煙，顯然無意繼續這話題。
她低下頭開始認真讀著：「不同於時下綜藝節目，貴節目相當有意義。在主持人絕妙的口才下──」
「別念出來。」他不耐煩的說。
「喔。」她於是看了一兩段，又開始小聲的念，「『資助未來名家』這樣的點子不但深富創意，並且也有相當不錯的、不錯的……」她幾乎把臉給貼到紙上，努力看清這五字。「投資報酬率。」
「投資報酬率是什麼？」她問。
「這不重要。啊……時間差不多了，過去吧。」
「等一下，我記得還有件事要問你──」
「錄完影再說吧。」
5.
「李文琪，」一名女子探進頭來，「妳也在看電視？」
是隔壁的小桔，也算鄰居吧。「進來啊。」
「妳也擔心嗎？」小桔走近她，一同坐在地上。
「擔心什麼？」文琪漫不經心的隨口答道，目光仍放在電視上，心情已不如剛才激動。
小桔瞥了文琪一眼，卻也不再問，專心看電視。
6.
劉巧薇有些緊張──畢竟是現場直播，錯了就沒機會挽回──雖然目前為止，她表現得還算不錯。
經紀人站在攝影棚一角，表情卻像有些失望。為什麼？
「巧薇，那妳對這計畫有什麼看法？」主持人拋下另一個問題，卻發覺劉巧薇心不在焉。「巧薇？」
「啊……不好意思，你的問題是？」她回過神來，趕緊露出甜美的笑容──這是經紀人教她的：要是犯了錯，不要緊，一笑誰都原諒妳了。
果然，主持人對她的過失顯得毫不在意。「妳對『資助未來名家』有什麼看法？」
「嗯，」她想了會，記得讀到的幾個段落，「這不但相當有創意，而且也有十分不錯的……不錯的……」不錯的什麼啊？她怎麼忘了呢。
「嗯？」主持人等著她。
「的……我，我……」她愣愣的看著主持人，竟不知如何是好。
主持人相當驚訝，隨口接道：「發展性？」
「不。」她卻陷入苦思，現場氣氛一時僵住了。
「巧薇？」
她沒有答應他，仍然思索著。
「是……」就快想起了，是……「投資報酬率！」是了，是投資報酬率啊。
「喔，」主持人錯愕了一會，很快進行下一個部分。「那現在來玩遊戲吧──妳的成敗可是牽涉十幾個未來作家的命運喔。」
7.
廣告時間，小桔站起身來，隨意瀏覽。四周景物跟她房間差不多，簡單樸素。
「文琪，妳說這劉巧薇在搞什麼？想個詞想這麼久，現場都冷掉了。」
「我哪知道，」她聳了聳肩，「反正也不重要，多關心接下來的遊戲倒是真的。」
小桔誇張的嘆了口氣，道：「唉，關心有什麼用？妳有沒有想過萬一哪天計畫中止，妳要怎麼辦？」
「看著辦啦。」文琪顯得漫不在乎，但內心不免有幾分徬徨。她們都是接受「資助未來名家」計畫的「未來名作家」。接受之初，她就覺得這計畫本身是可笑的。但她沒想到竟是以這樣的方式跟商業結合──怪異的綜藝節目，以莫名其妙的遊戲決定計畫繼續與否。
「欸，好吧，不談這個了。」小桔拿起她桌上的書翻閱，讀了一會後忽然抬頭看她，「妳看。」小桔把書遞給她。
「她認為她是個少見的奇才，而今的一切……」又是這段。「怎麼了？」
「沒有，只是……」像在形容文琪。
「喔。」文琪把書放回桌上，心想：像在形容小桔，不是嗎？思及此，她笑了一下，酒窩一閃即逝。
「啊……開始了。」
8.
「加油，加油！」
現場加油聲不斷，劉巧薇越來越緊張。她覺得手心不斷冒出冷汗，背上斗大的汗珠滾落；額上、鼻頭，汗水涔涔。
她有點嚇到了。其實遊戲不難，只是把酒杯推到定位，她也玩過不少類似的。平時錄影根本不會緊張得如此誇張，是現場的氣氛讓她總是粗大的神經緊繃有如細弦，一彈就要斷的。
她慢慢走到檯前，手碰上酒杯。一共有三次機會。
緩緩平推，力道略輕了，離定點還有一段距離。
「啊唷，可惜了。沒關係，還有兩次。」主持人邊說邊擺上第二個杯子。
她舒一口氣，試圖放鬆，但成效不彰。她輕輕碰上酒杯，斟酌力道，忽地推出。
「唉呀，這次用力了點。沒關係，第三次──」
沒等他說完，她已將酒杯推出，順利到達指定區域。
「哈，恭喜妳，巧薇。」主持人摟著她的肩。她感到不太舒服。「也恭喜『未來的』名家們。謝謝各位觀眾收看，下周……」
她沒聽主持人說了什麼，只是勉強維持住笑容，一結束便往經紀人走去。
9.
小桔把電視關掉，明顯鬆了口氣。文琪驚訝的發覺自己的嘴角微微揚起；酒窩隱隱顯出，加深擴大了她的笑容。
「真是折磨人。」小桔站起身，伸伸懶腰。「每個禮拜都得來一次，真不想受這罪。」
文琪往後一躺，笑道：「沒人勉強妳啊，小桔。」
小桔頓了一下，才說：「與其挨餓，不如受點精神折磨。」
文琪只是笑著，沒有搭腔。
「妳最近有寫什麼嗎？」小桔又問。
「最近忙著看書，沒什麼動筆。」
「喔。」小桔不以為然。
文琪心想或許自己不太看得起小桔。她雖不常四處走動，對大家也還算熟悉。小桔是她知道的幾個人裡，最不注重閱讀的。不只房裡看不到幾本書，有時甚至空蕩蕩的只有家具。稿紙滿天飛倒是真的。文琪心下總是懷疑，沒有輸入，輸出再多也只是不斷重複的乏味；小桔怎麼寫得下去？
「我回去了，bye。」
文琪正躺著。她把手舉起，與地板垂直，左右晃了兩下。「bye。」
小桔從不曾覺察文琪的威脅性。她覺得文琪只是讀者，而非作者。文琪是有幾篇不錯的作品，但產量偏低，產時過長；相較之下，她深信自己比文琪具更多優勢。她踏著輕快的步伐回房了。
文琪坐起身來，想在睡前再讀幾段文字。眼前的電視，讓她想起了劉巧薇。
「她恐怕完蛋了吧。」文琪深信，缺乏智慧的東西是難以持久的，何況劉巧薇稱不上美。她的特色或許是天真，過於天真而近乎愚蠢。
文琪不以為然的想：劉巧薇能紅，也不過就靠了經紀人。演藝界汰換人事如此迅速，要想物換星移，不必等太久的。
她翻開書，映入眼簾的正是這個句子：「這世界，再荒謬的事也能平凡發生，因此沒有什麼說得準的。她正以為該是如此，偏在下一刻又變了樣子。」
「說不準嗎？……」她闔上書本。
10.
經紀人開車送劉巧薇回家。通告如果錄得晚了，他常這麼做。
「下次別接這種節目好嗎？錄得好累。」她難得的抱怨。「對了，續約的事。」
他沉默著，似乎正思考，但她感到他早已做好決定。
「怎麼了？」她輕聲問。她覺得若聲音再大些，就要破壞一些什麼；或許是這氣氛、這沉寂，或許是他即將出口的答案。
「……不續約。」他平穩、冷靜的吐出這三個字。
她愣了一下，像是還沒理解，傻傻重複道：「不續約？」
「對。」他的語調很冷，很堅定。
空氣中黯然迴盪著不續約三字。
「為什麼？……」她瞥見鏡中自己，就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在陌生的路上被拋下。
「到了。」
那是她聽到他說的最後二字。
11.
「這、這怎麼可能？」劉巧薇坐在小房間的電視前，驚訝的瞪著這一段新聞。房間的門牌還沒換，上頭簡單寫著「小桔」二字；桔字旁畫了顆小桔子，顯得十分嬌俏可愛。
「新書發表會？……」李文琪她是沒聽過，但略有耳聞是從一個怪計畫發跡的。這是因為「他」──她的前經紀人──嗎？
她的目光鎖在電視畫面角落一個焦點之外的男人上。這樣說或許不恰當；不管他在哪裡，他總能攫住一定的注意力。一直以來，他才是真正的焦點吧。而她……
她看著他，神情複雜，竟覺得他也在看她。他臉上依舊是那樣的笑，她始終無法理解的笑。
她一定是瘋了。
她關上電視，跌坐在地上，想把嘴角往上扯，卻意外嘗到了一點鹹味。她就這樣靜靜的坐著，四周早也擴大成無限的死寂。
12.
文琪坐在車上，思緒飛快跑著。
「資助未來名家」這計畫不久後便停了。她想到劉巧薇。在那怪節目後，劉巧薇曝光率大幅降低，也沒跟經紀人續約。是想自個飛嗎？那也未免太高估自己。或許她是該跟劉巧薇、跟那計畫同時消失，但……
「到了，下車吧。文琪，今天好好表現。」
今天是她的新書發表會。她頗幸運，有個善於包裝作家的出版社願意捧她。
「……這一段我也相當喜歡：『她也曾問過為什麼，傻里傻氣、不知所措的問。四周靜默，她只有更加茫然。然而時間回答了她的問題：事情開始、結束從不需理由。它們分明不可思議但理所當然的發生。她知道這世界，如此荒謬而美好。』我想表達的是……」
她侃侃而談，彷彿不是第一天、第一次接觸這工作。她十分熟練，好像一直都懂得該怎麼做。她的表現自是傑出，傑出得讓人毛骨悚然。
「李小姐，聽說妳也接受過『資助未來名家』的幫助。妳對現在的『拯救沒落藝人』有什麼看法？目前鎖定對象有劉巧薇、吳宇凡……」
「劉巧薇？」她驚訝極了。但她分不出是因聽到這名字，還是這計畫。
「呃，是的。請問──」
「那麼時間差不多了，謝謝各位今天的配合，希望……」角落一名男子站起身來，結束這場新書發表會。一切算是圓滿落幕了。
文琪微微笑著，心想：這一切未免太有趣，太荒謬。然而這時代、這世界便是如此了。她想著自己，又想想劉巧薇，頰邊的酒窩陷得更深。所有一切就像要被吸進、捲入，直至最中心，最深、最黑處。
2005.7.28
「也許會是某個年代，荒謬如此美好的發生。」
李文琪闔上書本，回味剛剛讀到的句子。這是多久的書了？她想，此時或許正是那「某個年代」。她隨意往後一靠，牆壁的冰冷刺入骨髓，讓她戰慄了一下。
環顧四周，她的環境算是不錯了，一台小電視，一堆一堆的書，幾張毯子。她想，或許下次想辦法弄台電腦過來。
打開電視，此時放映的節目，多少與她有點相關吧。
2.
劉巧薇漫不經心的望著鏡子，裡頭有一張精雕細琢後略有幾分姿色的容顏回望她，神情呆滯，傻里傻氣。直到今天她仍不知道她這般沒演技沒歌喉欠缺智慧只會傻笑的女人，是如何紅透半邊天的。當然她是想不透的；她太傻，或許傻得可愛吧。
在她和化粧師外，鏡中映出了另一人的身影。男人，精明能幹得近乎鬼神的男人，同時也是她的經紀人。他那高明的手腕，有時也叫她害怕；但若不是他，她今天恐怕連平凡人都算不上吧。
她猜想他是她能如此受歡迎的原因，但她不能了解他為何選擇她。她的條件不如何，確實不如何；像她一樣的女孩子，太普遍了。路上隨便一名女子，或許都比她出色太多。
她倒是有個契合她智商的好習慣：想不透的事情不必太傷神。有一天或許會懂，但就算永遠不懂倒也無所謂的。
她看粧化得差不多了，開口問：「等會是什麼樣的通告？」她或許有架子，但在經紀人面前，她絕對是千依百順的。
「沒什麼，就一般的綜藝節目。妳跟平常一樣就可以了。」
她轉過身去，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天真爛漫，有如十六歲小女孩。她沒注意到，或許他失神了兩秒。
他也向她笑了一笑，但他的笑容總是過於複雜，好像這一笑需要用一、二千字來闡明，因此她往往解讀不出任何東西。
他隨即又嘆了口氣，以相當惋惜的表情，牽起她的手往攝影棚走去。
3.
離節目開始還有幾分鐘，李文琪又抓起手上的書翻看。她隨手翻到一頁，閱讀著。
「縱然她的朋友都清楚她的作品並不入流，她仍雀躍的想著：屬於她的時代，一個她將大放異彩的時代，一切都顯得荒誕不經，但偏又如此理所當然。她認為她是個少見的奇才，而今的一切只是不遇罷了，不遇罷了！」
她嗤笑一聲。過於激動了這主角。
節目開始的音樂響起，接下來是她早已聽膩的開場白。都要會背了哪──然而她是決計不會背出口的。她想，那有損於她的智慧。
她十分不屑的抬頭，今天的明星是……劉巧薇？她愣了一下，原先站著，此時跌坐在地上，但又想：其實也不是那麼嚴重。她十分頹喪的看著節目進行，呼吸心跳也漸漸不暢。
4.
「對了，」經紀人低頭看錶一眼，「還有十幾分鐘才開始。這是現場直播的，妳先看一下這個好了。」說完從公事包裡拿出資料夾。
劉巧薇接過資料夾，心下有幾分詫異他接下現場直播的節目。他以前從沒這樣，他清楚她的臨場反應並不好。
他拍了拍她的肩頭。手指觸到肩膀那一瞬間，她有些麻麻癢癢的，不大自在；但畢竟只是一瞬。她覺得他今天有些反常，平時他對她很少有這些個小動作。
「等會他們問妳問題，照妳讀到的回答就好。」交代完後，他走到旁邊去點了根煙。
她轉過頭去，煙霧裊裊上升，他一下子像是退得好遠好遠，看不清觸不著，隨時就要消失。她嚇到了，趕緊拉回視線，抽出資料夾裡的幾張紙。
剛低下頭，就見到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她忽然覺得有點偏頭痛。向他投以求助的目光，卻發覺他根本沒注意她，只得深吸口氣，認命了。
「咦？……」這不是打的，「是你寫的？」她抬起頭，見他慢慢從煙霧中走出。
「不然呢？」他嗤笑一聲，覺得她多此一問。
「不，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是我寫的，用手。」他隨手把煙捻熄。
「呃……」難以置信。
「怎麼了，妳覺得我不會寫字？」他冷冷的開個玩笑。
「唔，我只是覺得……不像你的字。怎麼說呢？」她認真的想了下。他這人……就算不是大壞蛋，也絕對不應寫出這樣的字。「這字好端正好秀氣。」
「妳暗示我這人邪里邪氣，又十分獨裁？」
「我沒有。」她無辜的望他一眼，第一次領悟到口是心非。
他點燃另一根煙，顯然無意繼續這話題。
她低下頭開始認真讀著：「不同於時下綜藝節目，貴節目相當有意義。在主持人絕妙的口才下──」
「別念出來。」他不耐煩的說。
「喔。」她於是看了一兩段，又開始小聲的念，「『資助未來名家』這樣的點子不但深富創意，並且也有相當不錯的、不錯的……」她幾乎把臉給貼到紙上，努力看清這五字。「投資報酬率。」
「投資報酬率是什麼？」她問。
「這不重要。啊……時間差不多了，過去吧。」
「等一下，我記得還有件事要問你──」
「錄完影再說吧。」
5.
「李文琪，」一名女子探進頭來，「妳也在看電視？」
是隔壁的小桔，也算鄰居吧。「進來啊。」
「妳也擔心嗎？」小桔走近她，一同坐在地上。
「擔心什麼？」文琪漫不經心的隨口答道，目光仍放在電視上，心情已不如剛才激動。
小桔瞥了文琪一眼，卻也不再問，專心看電視。
6.
劉巧薇有些緊張──畢竟是現場直播，錯了就沒機會挽回──雖然目前為止，她表現得還算不錯。
經紀人站在攝影棚一角，表情卻像有些失望。為什麼？
「巧薇，那妳對這計畫有什麼看法？」主持人拋下另一個問題，卻發覺劉巧薇心不在焉。「巧薇？」
「啊……不好意思，你的問題是？」她回過神來，趕緊露出甜美的笑容──這是經紀人教她的：要是犯了錯，不要緊，一笑誰都原諒妳了。
果然，主持人對她的過失顯得毫不在意。「妳對『資助未來名家』有什麼看法？」
「嗯，」她想了會，記得讀到的幾個段落，「這不但相當有創意，而且也有十分不錯的……不錯的……」不錯的什麼啊？她怎麼忘了呢。
「嗯？」主持人等著她。
「的……我，我……」她愣愣的看著主持人，竟不知如何是好。
主持人相當驚訝，隨口接道：「發展性？」
「不。」她卻陷入苦思，現場氣氛一時僵住了。
「巧薇？」
她沒有答應他，仍然思索著。
「是……」就快想起了，是……「投資報酬率！」是了，是投資報酬率啊。
「喔，」主持人錯愕了一會，很快進行下一個部分。「那現在來玩遊戲吧──妳的成敗可是牽涉十幾個未來作家的命運喔。」
7.
廣告時間，小桔站起身來，隨意瀏覽。四周景物跟她房間差不多，簡單樸素。
「文琪，妳說這劉巧薇在搞什麼？想個詞想這麼久，現場都冷掉了。」
「我哪知道，」她聳了聳肩，「反正也不重要，多關心接下來的遊戲倒是真的。」
小桔誇張的嘆了口氣，道：「唉，關心有什麼用？妳有沒有想過萬一哪天計畫中止，妳要怎麼辦？」
「看著辦啦。」文琪顯得漫不在乎，但內心不免有幾分徬徨。她們都是接受「資助未來名家」計畫的「未來名作家」。接受之初，她就覺得這計畫本身是可笑的。但她沒想到竟是以這樣的方式跟商業結合──怪異的綜藝節目，以莫名其妙的遊戲決定計畫繼續與否。
「欸，好吧，不談這個了。」小桔拿起她桌上的書翻閱，讀了一會後忽然抬頭看她，「妳看。」小桔把書遞給她。
「她認為她是個少見的奇才，而今的一切……」又是這段。「怎麼了？」
「沒有，只是……」像在形容文琪。
「喔。」文琪把書放回桌上，心想：像在形容小桔，不是嗎？思及此，她笑了一下，酒窩一閃即逝。
「啊……開始了。」
8.
「加油，加油！」
現場加油聲不斷，劉巧薇越來越緊張。她覺得手心不斷冒出冷汗，背上斗大的汗珠滾落；額上、鼻頭，汗水涔涔。
她有點嚇到了。其實遊戲不難，只是把酒杯推到定位，她也玩過不少類似的。平時錄影根本不會緊張得如此誇張，是現場的氣氛讓她總是粗大的神經緊繃有如細弦，一彈就要斷的。
她慢慢走到檯前，手碰上酒杯。一共有三次機會。
緩緩平推，力道略輕了，離定點還有一段距離。
「啊唷，可惜了。沒關係，還有兩次。」主持人邊說邊擺上第二個杯子。
她舒一口氣，試圖放鬆，但成效不彰。她輕輕碰上酒杯，斟酌力道，忽地推出。
「唉呀，這次用力了點。沒關係，第三次──」
沒等他說完，她已將酒杯推出，順利到達指定區域。
「哈，恭喜妳，巧薇。」主持人摟著她的肩。她感到不太舒服。「也恭喜『未來的』名家們。謝謝各位觀眾收看，下周……」
她沒聽主持人說了什麼，只是勉強維持住笑容，一結束便往經紀人走去。
9.
小桔把電視關掉，明顯鬆了口氣。文琪驚訝的發覺自己的嘴角微微揚起；酒窩隱隱顯出，加深擴大了她的笑容。
「真是折磨人。」小桔站起身，伸伸懶腰。「每個禮拜都得來一次，真不想受這罪。」
文琪往後一躺，笑道：「沒人勉強妳啊，小桔。」
小桔頓了一下，才說：「與其挨餓，不如受點精神折磨。」
文琪只是笑著，沒有搭腔。
「妳最近有寫什麼嗎？」小桔又問。
「最近忙著看書，沒什麼動筆。」
「喔。」小桔不以為然。
文琪心想或許自己不太看得起小桔。她雖不常四處走動，對大家也還算熟悉。小桔是她知道的幾個人裡，最不注重閱讀的。不只房裡看不到幾本書，有時甚至空蕩蕩的只有家具。稿紙滿天飛倒是真的。文琪心下總是懷疑，沒有輸入，輸出再多也只是不斷重複的乏味；小桔怎麼寫得下去？
「我回去了，bye。」
文琪正躺著。她把手舉起，與地板垂直，左右晃了兩下。「bye。」
小桔從不曾覺察文琪的威脅性。她覺得文琪只是讀者，而非作者。文琪是有幾篇不錯的作品，但產量偏低，產時過長；相較之下，她深信自己比文琪具更多優勢。她踏著輕快的步伐回房了。
文琪坐起身來，想在睡前再讀幾段文字。眼前的電視，讓她想起了劉巧薇。
「她恐怕完蛋了吧。」文琪深信，缺乏智慧的東西是難以持久的，何況劉巧薇稱不上美。她的特色或許是天真，過於天真而近乎愚蠢。
文琪不以為然的想：劉巧薇能紅，也不過就靠了經紀人。演藝界汰換人事如此迅速，要想物換星移，不必等太久的。
她翻開書，映入眼簾的正是這個句子：「這世界，再荒謬的事也能平凡發生，因此沒有什麼說得準的。她正以為該是如此，偏在下一刻又變了樣子。」
「說不準嗎？……」她闔上書本。
10.
經紀人開車送劉巧薇回家。通告如果錄得晚了，他常這麼做。
「下次別接這種節目好嗎？錄得好累。」她難得的抱怨。「對了，續約的事。」
他沉默著，似乎正思考，但她感到他早已做好決定。
「怎麼了？」她輕聲問。她覺得若聲音再大些，就要破壞一些什麼；或許是這氣氛、這沉寂，或許是他即將出口的答案。
「……不續約。」他平穩、冷靜的吐出這三個字。
她愣了一下，像是還沒理解，傻傻重複道：「不續約？」
「對。」他的語調很冷，很堅定。
空氣中黯然迴盪著不續約三字。
「為什麼？……」她瞥見鏡中自己，就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在陌生的路上被拋下。
「到了。」
那是她聽到他說的最後二字。
11.
「這、這怎麼可能？」劉巧薇坐在小房間的電視前，驚訝的瞪著這一段新聞。房間的門牌還沒換，上頭簡單寫著「小桔」二字；桔字旁畫了顆小桔子，顯得十分嬌俏可愛。
「新書發表會？……」李文琪她是沒聽過，但略有耳聞是從一個怪計畫發跡的。這是因為「他」──她的前經紀人──嗎？
她的目光鎖在電視畫面角落一個焦點之外的男人上。這樣說或許不恰當；不管他在哪裡，他總能攫住一定的注意力。一直以來，他才是真正的焦點吧。而她……
她看著他，神情複雜，竟覺得他也在看她。他臉上依舊是那樣的笑，她始終無法理解的笑。
她一定是瘋了。
她關上電視，跌坐在地上，想把嘴角往上扯，卻意外嘗到了一點鹹味。她就這樣靜靜的坐著，四周早也擴大成無限的死寂。
12.
文琪坐在車上，思緒飛快跑著。
「資助未來名家」這計畫不久後便停了。她想到劉巧薇。在那怪節目後，劉巧薇曝光率大幅降低，也沒跟經紀人續約。是想自個飛嗎？那也未免太高估自己。或許她是該跟劉巧薇、跟那計畫同時消失，但……
「到了，下車吧。文琪，今天好好表現。」
今天是她的新書發表會。她頗幸運，有個善於包裝作家的出版社願意捧她。
「……這一段我也相當喜歡：『她也曾問過為什麼，傻里傻氣、不知所措的問。四周靜默，她只有更加茫然。然而時間回答了她的問題：事情開始、結束從不需理由。它們分明不可思議但理所當然的發生。她知道這世界，如此荒謬而美好。』我想表達的是……」
她侃侃而談，彷彿不是第一天、第一次接觸這工作。她十分熟練，好像一直都懂得該怎麼做。她的表現自是傑出，傑出得讓人毛骨悚然。
「李小姐，聽說妳也接受過『資助未來名家』的幫助。妳對現在的『拯救沒落藝人』有什麼看法？目前鎖定對象有劉巧薇、吳宇凡……」
「劉巧薇？」她驚訝極了。但她分不出是因聽到這名字，還是這計畫。
「呃，是的。請問──」
「那麼時間差不多了，謝謝各位今天的配合，希望……」角落一名男子站起身來，結束這場新書發表會。一切算是圓滿落幕了。
文琪微微笑著，心想：這一切未免太有趣，太荒謬。然而這時代、這世界便是如此了。她想著自己，又想想劉巧薇，頰邊的酒窩陷得更深。所有一切就像要被吸進、捲入，直至最中心，最深、最黑處。
2005.7.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