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日(續)或做做

那些狗又來了,它們的確蠢蠢欲動,旗幟鮮明地昭示著日日發情期的來臨。小白開始忙碌起來,爲了可以更好地監視日日那段時間的性行爲,他想到,務必在日日發情期到來之前,抓緊時間幹掉所有要完成的事情。於是在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小白破天荒地走下樓頂露台,爲日日出門去尋找保胎藥。母親竟被小白這個突然的舉動嚇得不敢從房子裏走出來。

小白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叫狗岙的山裏小村。一位網友告訴他,那裏住著一個多年前行走過江湖的老郎中,爲人爲狗接生是他的拿手絕活,更絕的是他接生從不收錢,只要胎盤與小狗,當然他從不強求,全憑人家自願,最後他會把胎盤與小狗都吃了;聽說是活生生吃掉的,連洗都不洗,帶著異味的血塊與粘稠惡臭的分泌物,就這麽一口一口吞進肚子。這些不過是傳聞而已,小白想,此刻自己要關注的是日日的保胎藥。出發時他就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讓求藥之外的事情分散注意力,結果當他見到老郎中時,真的就忘記了這些傳說中的事。小白如願以償從老郎中手裏取得了保狗胎的藥。回來後他發覺,自己竟然沒有好好細看過這個傳說中專門生吃胎盤與小狗的奇怪的老頭子,於是就怎麽也回憶不起那個老郎中的具體模樣來。這樣,小白的狗岙之行就恍若是一場夢遊。

小白嚴格貫徹著爲日日訂制的擇偶標準,當那些不被看好的狗接近日日時,小白就會沖下露台進行必要的幹預,他不想讓那些看起來不那麽順眼的狗壞了日日的好事,畢竟交配的日子非常有限,需要倍加珍惜。但日日好像對那些狗一點都不感興趣似的,矜持得像個處女,這讓小白既感欣慰又有點不安。

門前的樹長高了不少,枝葉伸展開來,就快遮蓋到露台了。遮蓋到露台?這是明年的事,小白想。那天臨回時老郎中送給他一架望遠鏡,油漆斑駁,看上去很是破舊。這是一架天文望遠鏡,老郎中說,我用不著它了。在路上,小白本來想把它當破爛那樣扔掉的,因爲帶在身上走路實在不方便,最後可能出於一種禮貌才拿回家裏。只是不太明白老郎中爲什麽要送這麽一個破家夥給他。現在倒是可以用它來觀察日日的一舉一動。透過鏡頭看下去真的很清楚。小白把望遠鏡架在露台上,覺得總算有了用武之地。晚上,小白仰臥在露台上,對著夜空發呆,天上沒有星星,有月亮嗎?這個春天,雨水充沛。小白透過望遠鏡看到了月亮。這是一架天文望遠鏡,老郎中說。日日今天還是一無所獲,這樣下去可不行。

那條狗應該可以,一身白毛,幹淨潤滋,一定是富貴人家出身的狗,體型也蠻符合小白事先所選定的範圍的。接近理想標準了,與這樣的狗交配日日吃虧不到哪裏去。小白把它們弄上露台,對它們說,開始吧,這裏安全。

小白挺惱火的,爲去年關於是誰搞大日日肚子這樁事情。其實小白這段時間的監察包含著兩個任務,除了幫日日找個好老公之外,心想如果還能發現去年搞大日日肚子的奸夫,那簡直就美不勝收啦。可那天日日的表現真讓小白跌破眼鏡,心裏也便更加地惱火起來。面對過了半天也不見什麽動靜的兩條狗,小白終於失去了最後的耐心。來來來,讓我們一起喝完這杯酒,乖,別怕哦,小白輕聲細語地安慰著那條富家狗,溫柔地撫摸著它,慢慢把它抱起來,輕輕拍著那身漂亮幹淨的白毛,然後朝露台邊沿走了幾步,突然往前一送,去你媽的吧!那條狗便急速向著過往車輛行人衆多的馬路飛了下去。還有你,你就真的這麽無動於衷嗎,莫非還想立牌坊不成。小白一反常態變成了一個潑婦,去年的帳還沒跟你算呢,你以爲就這麽過去算了?想得美,你!你這個性冷淡性無能,破鞋一雙,還裝得跟個黃花閨女似的,誰不知道去年秋天你幹的那些好事?也不看看都什麽時候了,還盡給人裝,去死吧你。

小白看著天上的月亮,對日日說,你看你祖先多偉大,居然可以把月亮吃掉。就在那天晚上,那位網友發來了一份電子郵件,說是老郎中死了,人們在他家裏找出了數不清的透明玻璃瓶,裏面裝的盡是些粉末狀的東西,大家議論紛紛,有人拿到省城去化研,分析報告顯示,這是一種保存完好尚可食用的胎骨粉;後來,人們又在老郎中屋後地底下挖出了數不清的瓶子,這次倒是顯而易見的,瓶子裏可以清晰地看出,一只只不同顔色不同品種的小狗仔被浸泡在液體中,看上去就跟活著似的。有人啓開過瓶塞,說是聞起來有一股酒的味道。就這麽幾天時間,小白想起了保胎藥,還沒有用呢。我用不著它了,小白想起老郎中的話,又馬上聯想到那架天文望遠鏡。小狗仔、胎盤、保胎藥、天文望遠鏡,它們之間有什麽隱秘的聯係嗎?小白想不出所以然來,覺得是個空洞的問題。不過那架望遠鏡倒是不錯,可以看見天上的月亮。你看,月亮銀灰色的,表面光滑細膩,像是人工澆鑄的混泥土球體,上面分布著一個個環形山。沒有桂花樹,沒有吳剛,也沒有嫦娥,他們去哪兒了,難道在另一個月亮上?

父親說日日又懷孕了。小白欣喜若狂,覺得所有努力沒有白費,他拼命地爲日日熬制保胎藥,就像日日懷的是他的孩子似的。不過小白依然沒有弄明白,日日究竟是怎樣懷上的,因爲與去年一樣,他還是沒有看到日日跟哪個狗有過交配的事。奇了怪了,我一天到晚看著你,沒見你有過什麽性行爲呀,怎麽就又懷上了呢?你說,你說嘛,咱倆交流交流?哦,我明白了,一定是在晚上,白天是不可能的,對不對,對不對?!不敢吱聲了是吧,小狗逼,竟還知道害羞呢?

如此這般,日日差不多每天都要遭受到小白的诘問與審查。人就是這樣被逼瘋的,何況是一條狗,日日當然不會例外。不過日日沒瘋,是小白自己在發瘋抓狂。

一個細雨霏霏的晚上,我聽見答答幾下又輕又急的敲門聲,像是屋檐水短暫而連續地滴在枯樹葉上。這絕非是人發出的聲音,倒有點像是狗貓之類的小動物弄出的敲擊聲。要是人的話,我早就大聲叫喊著警告了,而這會,我的直覺告訴我來的不是人,所以我快捷地躥到門邊。盡管跳動的過程中鎖鏈拖在地上弄出了一點響聲,可這也是針對屋內而言,若在屋外,這點聲音是絕對聽不見的,特別是對人來說,他們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那些大的響動上,譬如深夜跑過小巷的腳步聲,清晨樹上鳥的鳴叫聲等等。至於屋內這樣的鐵鏈子碰了一下地面發出的短促而細微的聲音,人往往會忽略不計的。我透過門縫往外看,發現外面站著的是日日,這個小騷貨挺著個小小的大肚子,神態困倦,毛發蓬亂,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什麽事?我喔了一聲。日日擡起頭哀怨地看了我一眼,臉上流露出不被理解的委屈,一對小眼睛持續定定地盯著我。這小狐狸精今天是怎麽啦?平時它可不是這樣的,平時威風著呢,像個氣壯山河的管家婆。怎麽回事?快說,你把我吵醒就是讓我看你這麽個小樣的嗎?再不說我可要睡覺去了。小狐狸精平時盡得家裏人的歡心,尤其是小白,簡直把它當作掌上明珠,自它來後,我就沒過過什麽好日子,一家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這騷貨身上。四哥倒是比以前更關注我的表現,他心存芥蒂,日日的每一次聰明流露,仿佛都會傷及他的自尊。這樣比較的結果,自然是在反複證明著我越來越笨越來越蠢,已經變得不可藥救,蠢笨得不像一條狗了。

其實我與小白暗地裏還是挺友好的,我們沒有聰明與否的概念,我們只是出於天性彼此摟摟抱抱、咬咬鬧鬧;即使有嫌隙彼此也會很快過去,不會記在心裏,這樣的情景只在交配期間看見過幾次,平常日子裏我們都挺和睦的。可四哥不知爲什麽就是不讓我與日日在一起,或者說,是小白不讓日日近距離地跟我接觸。剛開始,我與日日偶然的幾次親密接觸都被小白粗暴地加以阻止。若是四哥不在家裏,我就會遭受到從露台上沖下來的小白的一陣猛烈的拳打腳踢。四哥在家時,小白多半會趴在樓頂用喊聲加以阻止,即使下來,也是捧起日日便走,有時還裝摸作樣地拍拍我的狗頭以表關愛。有一次,小白判斷失誤,正在對我進行施暴的時候,四哥忽然從屋子裏走了出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小白,說,你把它打死算了,這種狗留著也沒啥用。這當兒的小白,始終沒有把頭擡起,他背對著四哥,蹲下身子抱起日日飛快地跑回樓頂露台。

狗與狗之間勢不兩立的局面是人造成的。人才真的聰明,因此我們狗總是被人馴服,被人所控制,因此我們怕人。人怕狗?那真是無稽之談,說不好聽點就是做賊心虛,他們幹了什麽虧心事,內心日夜不安,怕這東西便出來了。盡管他們防備一切,但有時還是不得不被一只螞蟻所嚇倒。人真是太謙虛了,一條狗有什麽好怕的,主人從來不會怕一個奴仆的,他們其實是怕他們自己。在路上碰見一條流浪狗,他們會怕嗎?他們肯定會拿起板磚或石塊轟它,臉上露出比狗還凶的表情,心裏不斷地說:我還怕你不成!當然,他們馬上就可以心想事成 ,立刻收到我不怕你的效果。一場人與狗的對峙,絕對會是以人的勝利而告終。狗只能順著牆根像蛇一樣一寸一寸地溜滑過去,且還必須充分豎起身體上的每一根狗毛,眼睛瞟向後方,這時候最讓狗放心不下的莫過於——人手裏舉了半天的板磚和石塊會不會最終狠狠地砸向它們。

日日是來向我告別的,它說它受不了小白的過份親熱與瘋狂審問。我只能隔著門縫嗅嗅它,對它說,保重啊,一路順風。

可以看出,四哥有時會有撕咬的欲望,可是他不能咬,他已不能流露殘留體內的那點可憐的野性,對他來說,限制太多。這就是人與狗的區別。盡管有許多人在尋找原始與本能,企圖返回,提出回歸。看起來這是多麽簡單容易的事,可就是這麽簡單的事情,人往往背道而馳,越走越遠,遠得死心塌地,絕不可能,可望而不可及。於是四哥把目光瞄準到我的身上。我有尖尖的牙齒,鋒利無比。四哥摸摸我的牙齒,稱贊說,一副好牙!接著又說,知道它是幹什麽的嗎?咬人的,聽好了,明天開始給我每天咬一個人。可是四哥有所不知,自從我們狗被人征服之後,已變得越來越文明了;我們生活在人的世界,遵守著人的規則,只會對人獻殷勤,蹭大腿;有時我們連肉都不想吃呢,一吃就吐,只想吃素,咬人已成古老而遙遠的記憶,聽說我的祖輩曾經咬過人,但也僅是聽說而已。基於這樣的想法,開始幾天我當然沒能完成任務。四哥就把我拖進一個小房間裏,關上門。起先他脫下自己的鞋子,一只手用鐵鏈勒緊我的脖子,使我不能掙紮,接著,鞋子便一下一下地抽過來,抽在我的臉上。四哥一邊抽一邊說,你咬不咬,咬不咬?我也不知道被抽了多長時間,我的腦袋昏沈沈的,眼皮沈重得擡不起來。後來,我迷迷糊糊地記得,四哥放開了我,我就卷縮到一個牆旮旯裏;我又恍恍惚惚地看到,四哥手拿一根大棍棒之類的東西向我走來,走到我的面前,四哥把那根棍子杵在地上。我分不清哪個是棍子哪個是四哥的大腿,只覺得四哥好像多了一條腿似的。接著,我身上挨了一下,還沒等我喊痛,便又來了一下;我感覺到我的肋骨與腿骨在咔咔作響,仿佛斷裂成了好幾段,我的眼睛被什麽液體粘連著睜不開了,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鮮血抑或腦髓。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真的忍受不了這毀滅般的疼痛,就用盡全力看著眼前晃動著的“棍子”猛撲了過去,在我失去知覺之前,我聽見四哥驚喜地歡叫了起來,你咬人了,你終於會咬人啦。

日日的離家出走對小白來說是個打擊,此後,他更少走下露台。有時候他會對著天空呆呆地看上半天。他與我沒有共同語言,我們從不說話,他以爲我聽不懂人語。有只鳥在樹上做了窩,天天早晨叫個不休,我討厭它,鳥語真的聽不懂又不好聽。小白有時候會自言自語,可以看出他是在懷念日日,他至今還不知道日日是怎樣懷孕的。這是我們狗的秘密,我當然是知道的。對我們狗來說,這是最尋常不過的事,無非是雜交之類的話題,我都懶得多說。不過對人來說,發生這樣的事就像是天崩地裂似的,要不然,人可以拿個狗性交一回試試。日日比我聰明,更具人性,以致它都懂得廉恥了。當一條狗有了羞恥心時,它便再也見不得人啦。這也是小白想說的話。終於有一天,小白趴在露台邊沿,探出頭伸長脖子,朝著我汪汪地叫了兩聲。

小白開始質疑日日的失蹤與四哥有關。四哥很幹脆,說,沒有!小白再次懷疑時,四哥說了三個字,不像你!事情當然沒完,小白把注意力轉到了我的身上。他跟我說起話來。日日你在哪裏,你在他鄉還好嗎?

我身材高大,自從學會咬人以來,我便懷疑自己是否有著藏獒血統,得意的時候就真的以爲自己是藏獒一條,瞧瞧,我的身體多捧。四哥知道我會咬人之後,不知爲什麽,突然撤銷了我每天必咬一人的任務,只是把我拴在門前的樹上。因此,我多半只是嚇唬嚇唬人而已,特別是那些年幼無知的小學生,的過我的幾聲絕嗥之後,再也不敢從四哥門前過了。但我已無法控制自已,我的野性被四哥用棍子揍了出來,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我時不時地直立起身體撲向前方,鐵鏈子繃得啪啪作響,要不是四哥及時發覺把它換掉,早就被我掙斷了。發泄不完自己的野性,我就啃樹皮,刨水泥地。偶然幾次,我真的咬著了人,四哥雖然當面給人家陪不是,送錢給他們去打狂犬疫苗,但等他們走後,四哥還是走過來拍拍我的腦袋,一片先前從末有過的溫柔。這麽說吧,我的咬人功夫給四哥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名聲,四哥從末這樣被人注目過,盡管經濟上有所損失,可與巨大的名聲收獲相比,這點點損失算得了什麽呢。

這個春天必將使我終身難忘。日日走後,整個春天便是我的啦。那家夥,這麽多狗,裏三層外三層地圍繞著我,供我一條狗消遣,差點就幸福得死翹翹過去。四哥也發啦,他盯著一條條膘肥體壯的公狗母狗,背藏鐵棒悄悄地靠近那些被情所迷的家夥,冷不丁一棍子下去,一條狗命就這麽沒了。不久後,它們的肉體就會出現在不同場所的餐桌上。

我的懷孕在所難免。貓三狗四,也就是說四個月後是我的預産期。春去秋來又一年。父親這次估摸對了,四個月後我生下七個不同膚色的小寶寶。産後,我的身體極其虛弱,看不清前面出現的物體。我做母親啦,保護孩子的天性在我體內湧動著,我很自豪。七姐也剛生小孩不久,沒滿月就抱著她的小寶貝回娘家炫示,站在我面前時,被我咬了一口,我以爲她懷裏抱著的是我的寶寶呢。我看什麽都以爲是那根四哥用來揍我的大棍子,我痛苦的記憶在複蘇,我對準每一個在我眼前晃動的“棍子”猛撲過去。一切爲了我的小寶寶。

那天被我咬傷的幸好都是自家人,它們的具體部位分別是七姐的屁股、四哥兒子的臉、母親的腳後跟、六嫂的乳房、四哥的手。我作惡多端,觸範天條,罪行累累,是可恕孰不可恕,看來我真的是死期到了。不過念在我是一個産狗的份上,四哥暫時手下留了情,他把我押送到一個名叫狗岙的山裏小村的一位曾經行走過江湖的老郎中那兒,連帶同行的還有我的七個小寶寶。對於這點,我對四哥真是萬分感激,感恩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