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6月 03, 2006 3:22 pm
白日夢
高慈貝貝/文
一、小白
小白是最後一個到我老家父母那裏的。之前可能一直流浪在外，在一個大雨天突然闖進我家，渾身透濕，像只落水狗。我正好在樓下，便拿起掃帚把它掃了出去。它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後，站起來又趔趔趄趄沖過來，被我再次掃開，這次掃得更遠。它顯然忘記剛才是從哪個門被人掃出來的。我拿著掃把守住門口，並且探頭向外張望——一排望不到頭的房子門口幾乎都有手持掃把的人站著，雨簾下看過去，似乎距離越遠的地方那個人的身子探得越出，相近幾個鄰居目光暧昧地看著我，臉上露著不可測的笑。我驚慌地把頭扭向另一邊，用同樣的表情對著那邊的鄰居。那只狗一路上就這麽一次又一次不斷地被人用掃把從房子裏驅逐出來。
雨到半夜才止。
第二天起床，屋裏悶得不行，下樓去開門通風透潮氣，沒想到門一打開，一團白光嗖的一下躥進來，不用說，肯定又是那條狗。我火不打一處來，過去拎起它的小耳朵，左右開弓刮了足有五分鍾的耳光。我得讓它長點記性，清楚這是誰的家，以後再也不要進來，如果再來，會有更好的節目伺候它，等著瞧吧。它一點都不反抗，連最起碼的呲嘴咧牙都沒有，任我抽它。抽到後來，我發覺自己的手有點酸，於是卡住它的脖子——這樣才使得上勁——掄兩下奮力抛向雨後睛朗的天空。它在空中做了幾個花樣動作，幾條腿蹬了那麽幾下，試圖想保持一種平衡或者找到什麽著力點，然後翻個身筆直墮下，“噗”的一聲貼伏在地面上，一動也不動，這期間我聽見它“汪”了一聲，這是狗的叫聲，不足爲奇，但我卻感覺到這聲音似乎不是出自它的嘴巴，而是來自它的肚子，或是肚皮與地面的撞擊。
它就這麽趴著沒動，許久沒動，剛開始以爲它裝死，歇會兒一定會喘著氣爬起來。我等著，等著看它怎樣慢慢爬起來。可等了好一陣子它還是沒有起來，這時間有點長，便以爲它真的死了。正要過去看究竟，它卻動了一下，接著又動了一下，這小子，嚇我一跳。接下來它的頭擡起來，晃了晃，又垂吊下去像是發呆，好像在回憶這是怎麽回事這是什麽地方；一會兒它的半個身子在前爪的支撐下軟綿綿地豎起來，很艱難，像個撞牆沒死的千年怨婦；再一會，竟然站了起來。這回你該怕了吧，知道我的厲害就趕快逃離我的視線，再也別來惹我。哪知它稍一站穩，就踉踉跄跄的醉漢似地朝我直沖過來。找死，你這是典型地找死，別怪我不客氣。我大聲喊著，心裏卻緊張得要命，隨手操起掃把，作好跟它一拼的準備。它準是瘋了，這是它的靈魂，它要報複，看那架勢，準是想飛撲過來給我致命一擊。還沒沖到我跟前，它倒下了，一頭栽倒在地。好了，好了，這下好了，想不到你也有今天，這下你死定了！我咬牙切齒得意洋洋地走過去，走到它跟前。敢跟我鬥！我蹲下去拍拍它的小腦袋，沒有門的，知道不？
我要把你處死，處死前我得對你說幾句話，算是留給你的遺囑，以免對你在天之靈有個交代。這麽說吧，你狗膽包天，剛才竟然嚇我好幾跳，使我顔面掃地，差一點失去人的尊嚴，直白一點說，就是我丟不起這個人，你明白嗎？我們人就靠這點面子過活，沒有面子就會活不下去的，即使活下去也沒什麽意義的。因此，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既然你落到我手裏，我就滿足你的心願，讓你不得好死，請你放心。當然，在你臨死之前，我會好好看你幾眼，讓你死得瞑目。你就要離開人世了，是的，這是人的世界，不是你們狗的世界，我們人間多麽美好啊！這一點，可以從你的眼睛裏看出來；你看，你的眼神早就告訴了我，一種無限地留戀。雖然你沒盯著我看，而是看向不知何處，可是我知道，我能從中讀出你的過去與未來，你不僅眷戀人間，更有對生命無限地憧憬。可是你配嗎？不配，你真的不配活在這個世上，你讓我很沒面子的。你的眼神裏還有種要殺便要剮便剮的無謂勁兒，即不是視死如歸也不同於任人處置，可以說這是絕望的眼神，但同時也包含著某種希望的成份；你分明是想討取我的同情，激起我的恻隱之心，以便讓我放你一狗；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我非旦擁有強烈的同情心，更是藏有巨大無比的恻隱之心，尤其是在尋歡作樂的時候，我的恻隱之心會毫不猶豫地放大到空前極致的境地，絕不落空與食言，奮力操與被操的同時，滿腦子都是從良的道德。可是你知道嗎？要得到人的同情，最好是長有一張漂亮的臉蛋，這樣可以保證你獲取同情的優先權，當然如果有身份背景特色之類的則更加好，這樣的話，同情多半非你莫屬。你看你，滿臉胡子拉碴的，一點都不狗模狗樣，盡管你有一身白毛，可這不頂用，現在什麽毛都有，何況你只是一條流浪狗，這就注定得不到人家的同情與憐憫。
最後我沒有處死小白，基於我的恻隱之心，也基於小白對我的了解。
老潘的女兒阿芽溫馨可人，時常驚歎生命的可愛，尤其對小動物充滿愛心。關鍵是老潘家還有個沒鋪水泥花崗石的院子，裏面種有許多花草樹木。小白能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下去一定不錯，我把它送了過去。阿芽自然歡喜，馬上給它搭房子造小窩，還給它取名叫小白。送去之前，看著它滿臉的胡子長得跟刺猬似的，手就有點發癢，心想阿芽那麽可愛，就憑這張臉怎麽可以去見人。我得給它修理修理，爲防止它的腳爪抓破我的皮膚，先把四條腿給捆起來；爲防止它冷不丁咬我一口，就用細鐵絲把它的嘴巴纏緊，讓它用鼻孔呼吸好了。接著我開始一根一根地拔胡子，它好像一點都不痛，整個過程沒見它怎麽掙紮；它的眼睛還是不知看向哪裏，對我一次又一次伸過去的手始終無動於衷，這一點使我挺惱火的，心想這也莫免太目中無人了，於是拔一會兒便給它來一巴掌，誰叫你不重視我呢。
沒過幾天，老潘便打來電話告狀。我總結了一下老潘的談話，小白的主要罪狀有那麽幾條：第一條，隨地大小便，最嚴重的一次是把屎拉在老潘剛買的新皮鞋裏；第二條，目無尊長，見了老潘不會搖頭擺尾巴，有客人來時，非旦不打招呼還低頭躲著走，弄得客人十分尴尬，也很使老潘臉上無光；第三條，不會看家，從來不叫，小偷爬進圍牆踢翻狗窩也沒見它吱聲；第四條，好色，阿芽一上廁所它就站旁邊看，並且好幾次舔過阿芽的屁股；第五條。。。。我說老潘你別說了，我過來把它領回去吧。
牽著小白走在路上，想著老潘說的那番話，我就來氣。我把它拎起來重重摔在地上，又卡住脖子把它提起來，連著扇了它幾十個耳光，然後指著它的鼻子罵：我的臉都讓你給丟盡啦！瞧你那幅德性，刺猬樣的狗，還隨地大小便，講點素責好不好？還去玷汙人家清白，阿芽可是幼女、處女啊，處女！懂不懂，你到底懂不懂？這年頭誰不想弄個處女玩玩，告訴你小子，我喜歡阿芽，她是處女，珍貴的處女，是我的夢中情人我的洛麗塔！我劈頭給它來了兩拳，還不解氣——這肯定不能消除我的心頭之痛之恨；我把它按在路邊的電線杆子上，照著狗頭一拳頭一拳頭地砸不去，它的頭都快給砸扁了；我想那當兒真有點瘋狂，一個歹毒的念頭馬上又湧上心頭——既然你玷汙了我的夢中情人——今天我就非閹了你不可！讓我看看你的狗雞巴長得怎麽樣？我掰開小白的兩條後腿，察看之下差點就暈了過去，它竟然沒有雞巴！也就是說它是條母狗。天，它竟然還是個同志，這就更使我發狂了，不但發狂還有強烈地嫉妒，要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同志不能公開自己的性取向啊，許多人爲之郁郁寡歡一輩子。它倒好，不但不隱瞞自己的性取向，還堂而皇之地搞到我頭上來了。這如何是好？小白你好幸福，你只不過是條狗，怎麽可以比人還幸福？我叫你搞我叫你搞，再次把拳頭狠狠地砸向狗頭，我叫你幸福，你這個不要臉禽獸不如的東西，不！應該是連人都不如的狗東西。電線杆子上早已血迹斑斑，鮮血順著杆子蜈蚣一樣奔竄下來，分不清是狗血還是人血。我的手肯定破了。
小白的眼珠突出來懸挂在臉上，眼睛看上去沒有絲毫光澤，還是不知看在何處，在我的暴揍之下始終聲色不動，連哼一下也沒有。我又一次懷疑它是不是死了。我把臉貼近它的嘴邊，感覺它在咕噜喘氣，還好，它沒死，竟然沒死，狗東西生命力真強，不會是愛情的力量支撐著它的生命吧，我再一次嚴重吃醋。把兩顆眼珠塞回小白的眼眶，想想覺得做狗其實也是挺不容易的，挨揍挨罵還要遭受侮辱與嫉妒，真是有必要安慰它幾句，我說：小白，你辛苦啦，你好乖哦，被我折磨了半天一點怨言也沒有；小白好捧，小白真勇敢，小白真是好同志，真的看不出你有這麽堅強，就像戰爭年代的革命同志一樣，不說就是不說，甯死不屈；我好佩服你，好羨慕你，你那麽有內涵，我簡直要愛上你啦；我讀你，懂你，你讓我讀你千遍也不厭倦，親一下吧，寶貝，姆啊。我又說：我帶你去爺爺奶奶家吧，那裏還有幾條狗，日日和夢夢，它們將會是你的好夥伴，我爸爸媽媽人很不錯的，他們老了，沒有力必多荷爾蒙啦，不怕你性騷擾的，你沒有戀老情結吧，不過即使有也不要緊，你只管大膽去戀，只要我父母開心就好，只是你不要惹他們生氣不要惹他們傷心，更不能傷害他們，要不然，被我知道，非剁下你的狗頭不可。總之一句話，到了那裏要乖，要聽話，做一條好狗，別老給我丟臉。
關於小白最後的結局——
小白到我父母家後，經過精心喂養，身體逐漸好轉，一身白毛也開始增厚發出光澤，不好的一點是被我拔掉胡子的臉上又長出刺猬樣的胡須，這使得它年輕輕地看上去像個白眉毛老頭；還有就是它特別能吃，而且吃起來不知饑飽，即使肚子要撐破了也照吃不誤。日日、夢夢、我的父母，四口子加起來也沒有它一條狗的食量大。日日、夢夢起先要欺生，小白的到來無疑打破了它們往日的甯靜，也打破它們生活上的某種秩序。吃飯時，日日、夢夢理所當然地認爲要它們先吃過，然後才輪得上小白。因此小白一靠近，它們就對它發嚎施威。但小白似乎根本不吃它們這一套，一見我父母捧著飯菜倒進食盆，它便沖過去爭搶，哪怕被日日和夢夢撕咬得翻倒在地也毫不在乎，爬起來照樣擠過去。拼命三郎、視死如歸這些形容詞這時候都可以用在它身上。一段日子之後，日日、夢夢自然在小白堅持不懈的努力下作出了必要的讓步。
每當我去看它，它還是像老潘所說，總是無比驚慌地找個地方躲藏起來。有一次顯然是慌不擇路了，竟然沖向一個連老鼠都鑽不進去的下水孔，在沒有退路的情況，把頭埋在洞口，拱著屁股，前爪拼命而又徒勞地刨著地面，這情景倒是很容易讓我想起“無地自容”這個成語。
不久後，小白不知從哪裏染上了皮膚病，一身白毛幾天時間就掉光光了，它的體形本來就沒有因爲它的胃口好而有所改觀，還是跟原先一樣的瘦骨伶仃，這下子就顯得更加瘦小了。父親用了各種藥物針劑，都沒有治好小白的皮膚病，並且開始蔓延到日日和夢夢的身上。那段時間，父母家裏、外面路上全是白的黃的紅的黑的狗毛。如果你足夠仔細，便會在沙發上飯桌上床上發現許多細微的狗毛，甚至在你喝的茶水裏也有。醫生說了，這皮膚病搞不好會傳染到人身上，父母才有點後怕，叫四哥想辦法把小白丟掉。我看著小白，坐在車上的小白顯得很是安靜，它的眼睛似乎在看著什麽，這次絕對沒有像往常那樣的不知看向何處，當然它還是沒有看我。車子開動時，我看到它的頭左右逡巡著，脖子盡量前傾，像是要下來的樣子。
過後我問四哥小白丟在哪裏，四哥說丟在一家飯店裏。從此我便經常有意無意地出入那家飯店，希望能見到小白，但我一次都沒有見到。小白已經死了？我沒看到小白的死屍，總希望它還活著。這樣一條狗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思，活著對它來說真是件痛苦的事，它不僅失去抵禦風寒的皮毛，還得忍受皮脂病日複一日地折磨；流浪就它目前的情況來說，簡直是太奢侈了一點，它差不多丟失完了一條狗之所以爲狗的必要條件，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對一條狗的觀點。這樣的狗生不如死，死亡是它最好的歸宿。我的恻隱之心告訴我，只有親手處置掉小白，自己的良心才能得到片刻安甯。
小白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從出現到消失，始終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當然被我抛到天上又摔到地下的那一聲“汪”除外，那是被跌出來的，那一聲不算。由此我推斷出小白是個啞巴，更是個聾子，肯定是條聾啞狗，要不然它早就咆哮了。我想一個人的沈默可能是金，也可能是門藝術。至於狗，它生來就是叫的，有什麽必要保持沈默嗎？不可能保持沈默的，不咬人就算不錯，這是我對一條狗的要求與看法。
高慈貝貝/文
一、小白
小白是最後一個到我老家父母那裏的。之前可能一直流浪在外，在一個大雨天突然闖進我家，渾身透濕，像只落水狗。我正好在樓下，便拿起掃帚把它掃了出去。它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後，站起來又趔趔趄趄沖過來，被我再次掃開，這次掃得更遠。它顯然忘記剛才是從哪個門被人掃出來的。我拿著掃把守住門口，並且探頭向外張望——一排望不到頭的房子門口幾乎都有手持掃把的人站著，雨簾下看過去，似乎距離越遠的地方那個人的身子探得越出，相近幾個鄰居目光暧昧地看著我，臉上露著不可測的笑。我驚慌地把頭扭向另一邊，用同樣的表情對著那邊的鄰居。那只狗一路上就這麽一次又一次不斷地被人用掃把從房子裏驅逐出來。
雨到半夜才止。
第二天起床，屋裏悶得不行，下樓去開門通風透潮氣，沒想到門一打開，一團白光嗖的一下躥進來，不用說，肯定又是那條狗。我火不打一處來，過去拎起它的小耳朵，左右開弓刮了足有五分鍾的耳光。我得讓它長點記性，清楚這是誰的家，以後再也不要進來，如果再來，會有更好的節目伺候它，等著瞧吧。它一點都不反抗，連最起碼的呲嘴咧牙都沒有，任我抽它。抽到後來，我發覺自己的手有點酸，於是卡住它的脖子——這樣才使得上勁——掄兩下奮力抛向雨後睛朗的天空。它在空中做了幾個花樣動作，幾條腿蹬了那麽幾下，試圖想保持一種平衡或者找到什麽著力點，然後翻個身筆直墮下，“噗”的一聲貼伏在地面上，一動也不動，這期間我聽見它“汪”了一聲，這是狗的叫聲，不足爲奇，但我卻感覺到這聲音似乎不是出自它的嘴巴，而是來自它的肚子，或是肚皮與地面的撞擊。
它就這麽趴著沒動，許久沒動，剛開始以爲它裝死，歇會兒一定會喘著氣爬起來。我等著，等著看它怎樣慢慢爬起來。可等了好一陣子它還是沒有起來，這時間有點長，便以爲它真的死了。正要過去看究竟，它卻動了一下，接著又動了一下，這小子，嚇我一跳。接下來它的頭擡起來，晃了晃，又垂吊下去像是發呆，好像在回憶這是怎麽回事這是什麽地方；一會兒它的半個身子在前爪的支撐下軟綿綿地豎起來，很艱難，像個撞牆沒死的千年怨婦；再一會，竟然站了起來。這回你該怕了吧，知道我的厲害就趕快逃離我的視線，再也別來惹我。哪知它稍一站穩，就踉踉跄跄的醉漢似地朝我直沖過來。找死，你這是典型地找死，別怪我不客氣。我大聲喊著，心裏卻緊張得要命，隨手操起掃把，作好跟它一拼的準備。它準是瘋了，這是它的靈魂，它要報複，看那架勢，準是想飛撲過來給我致命一擊。還沒沖到我跟前，它倒下了，一頭栽倒在地。好了，好了，這下好了，想不到你也有今天，這下你死定了！我咬牙切齒得意洋洋地走過去，走到它跟前。敢跟我鬥！我蹲下去拍拍它的小腦袋，沒有門的，知道不？
我要把你處死，處死前我得對你說幾句話，算是留給你的遺囑，以免對你在天之靈有個交代。這麽說吧，你狗膽包天，剛才竟然嚇我好幾跳，使我顔面掃地，差一點失去人的尊嚴，直白一點說，就是我丟不起這個人，你明白嗎？我們人就靠這點面子過活，沒有面子就會活不下去的，即使活下去也沒什麽意義的。因此，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既然你落到我手裏，我就滿足你的心願，讓你不得好死，請你放心。當然，在你臨死之前，我會好好看你幾眼，讓你死得瞑目。你就要離開人世了，是的，這是人的世界，不是你們狗的世界，我們人間多麽美好啊！這一點，可以從你的眼睛裏看出來；你看，你的眼神早就告訴了我，一種無限地留戀。雖然你沒盯著我看，而是看向不知何處，可是我知道，我能從中讀出你的過去與未來，你不僅眷戀人間，更有對生命無限地憧憬。可是你配嗎？不配，你真的不配活在這個世上，你讓我很沒面子的。你的眼神裏還有種要殺便要剮便剮的無謂勁兒，即不是視死如歸也不同於任人處置，可以說這是絕望的眼神，但同時也包含著某種希望的成份；你分明是想討取我的同情，激起我的恻隱之心，以便讓我放你一狗；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我非旦擁有強烈的同情心，更是藏有巨大無比的恻隱之心，尤其是在尋歡作樂的時候，我的恻隱之心會毫不猶豫地放大到空前極致的境地，絕不落空與食言，奮力操與被操的同時，滿腦子都是從良的道德。可是你知道嗎？要得到人的同情，最好是長有一張漂亮的臉蛋，這樣可以保證你獲取同情的優先權，當然如果有身份背景特色之類的則更加好，這樣的話，同情多半非你莫屬。你看你，滿臉胡子拉碴的，一點都不狗模狗樣，盡管你有一身白毛，可這不頂用，現在什麽毛都有，何況你只是一條流浪狗，這就注定得不到人家的同情與憐憫。
最後我沒有處死小白，基於我的恻隱之心，也基於小白對我的了解。
老潘的女兒阿芽溫馨可人，時常驚歎生命的可愛，尤其對小動物充滿愛心。關鍵是老潘家還有個沒鋪水泥花崗石的院子，裏面種有許多花草樹木。小白能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下去一定不錯，我把它送了過去。阿芽自然歡喜，馬上給它搭房子造小窩，還給它取名叫小白。送去之前，看著它滿臉的胡子長得跟刺猬似的，手就有點發癢，心想阿芽那麽可愛，就憑這張臉怎麽可以去見人。我得給它修理修理，爲防止它的腳爪抓破我的皮膚，先把四條腿給捆起來；爲防止它冷不丁咬我一口，就用細鐵絲把它的嘴巴纏緊，讓它用鼻孔呼吸好了。接著我開始一根一根地拔胡子，它好像一點都不痛，整個過程沒見它怎麽掙紮；它的眼睛還是不知看向哪裏，對我一次又一次伸過去的手始終無動於衷，這一點使我挺惱火的，心想這也莫免太目中無人了，於是拔一會兒便給它來一巴掌，誰叫你不重視我呢。
沒過幾天，老潘便打來電話告狀。我總結了一下老潘的談話，小白的主要罪狀有那麽幾條：第一條，隨地大小便，最嚴重的一次是把屎拉在老潘剛買的新皮鞋裏；第二條，目無尊長，見了老潘不會搖頭擺尾巴，有客人來時，非旦不打招呼還低頭躲著走，弄得客人十分尴尬，也很使老潘臉上無光；第三條，不會看家，從來不叫，小偷爬進圍牆踢翻狗窩也沒見它吱聲；第四條，好色，阿芽一上廁所它就站旁邊看，並且好幾次舔過阿芽的屁股；第五條。。。。我說老潘你別說了，我過來把它領回去吧。
牽著小白走在路上，想著老潘說的那番話，我就來氣。我把它拎起來重重摔在地上，又卡住脖子把它提起來，連著扇了它幾十個耳光，然後指著它的鼻子罵：我的臉都讓你給丟盡啦！瞧你那幅德性，刺猬樣的狗，還隨地大小便，講點素責好不好？還去玷汙人家清白，阿芽可是幼女、處女啊，處女！懂不懂，你到底懂不懂？這年頭誰不想弄個處女玩玩，告訴你小子，我喜歡阿芽，她是處女，珍貴的處女，是我的夢中情人我的洛麗塔！我劈頭給它來了兩拳，還不解氣——這肯定不能消除我的心頭之痛之恨；我把它按在路邊的電線杆子上，照著狗頭一拳頭一拳頭地砸不去，它的頭都快給砸扁了；我想那當兒真有點瘋狂，一個歹毒的念頭馬上又湧上心頭——既然你玷汙了我的夢中情人——今天我就非閹了你不可！讓我看看你的狗雞巴長得怎麽樣？我掰開小白的兩條後腿，察看之下差點就暈了過去，它竟然沒有雞巴！也就是說它是條母狗。天，它竟然還是個同志，這就更使我發狂了，不但發狂還有強烈地嫉妒，要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同志不能公開自己的性取向啊，許多人爲之郁郁寡歡一輩子。它倒好，不但不隱瞞自己的性取向，還堂而皇之地搞到我頭上來了。這如何是好？小白你好幸福，你只不過是條狗，怎麽可以比人還幸福？我叫你搞我叫你搞，再次把拳頭狠狠地砸向狗頭，我叫你幸福，你這個不要臉禽獸不如的東西，不！應該是連人都不如的狗東西。電線杆子上早已血迹斑斑，鮮血順著杆子蜈蚣一樣奔竄下來，分不清是狗血還是人血。我的手肯定破了。
小白的眼珠突出來懸挂在臉上，眼睛看上去沒有絲毫光澤，還是不知看在何處，在我的暴揍之下始終聲色不動，連哼一下也沒有。我又一次懷疑它是不是死了。我把臉貼近它的嘴邊，感覺它在咕噜喘氣，還好，它沒死，竟然沒死，狗東西生命力真強，不會是愛情的力量支撐著它的生命吧，我再一次嚴重吃醋。把兩顆眼珠塞回小白的眼眶，想想覺得做狗其實也是挺不容易的，挨揍挨罵還要遭受侮辱與嫉妒，真是有必要安慰它幾句，我說：小白，你辛苦啦，你好乖哦，被我折磨了半天一點怨言也沒有；小白好捧，小白真勇敢，小白真是好同志，真的看不出你有這麽堅強，就像戰爭年代的革命同志一樣，不說就是不說，甯死不屈；我好佩服你，好羨慕你，你那麽有內涵，我簡直要愛上你啦；我讀你，懂你，你讓我讀你千遍也不厭倦，親一下吧，寶貝，姆啊。我又說：我帶你去爺爺奶奶家吧，那裏還有幾條狗，日日和夢夢，它們將會是你的好夥伴，我爸爸媽媽人很不錯的，他們老了，沒有力必多荷爾蒙啦，不怕你性騷擾的，你沒有戀老情結吧，不過即使有也不要緊，你只管大膽去戀，只要我父母開心就好，只是你不要惹他們生氣不要惹他們傷心，更不能傷害他們，要不然，被我知道，非剁下你的狗頭不可。總之一句話，到了那裏要乖，要聽話，做一條好狗，別老給我丟臉。
關於小白最後的結局——
小白到我父母家後，經過精心喂養，身體逐漸好轉，一身白毛也開始增厚發出光澤，不好的一點是被我拔掉胡子的臉上又長出刺猬樣的胡須，這使得它年輕輕地看上去像個白眉毛老頭；還有就是它特別能吃，而且吃起來不知饑飽，即使肚子要撐破了也照吃不誤。日日、夢夢、我的父母，四口子加起來也沒有它一條狗的食量大。日日、夢夢起先要欺生，小白的到來無疑打破了它們往日的甯靜，也打破它們生活上的某種秩序。吃飯時，日日、夢夢理所當然地認爲要它們先吃過，然後才輪得上小白。因此小白一靠近，它們就對它發嚎施威。但小白似乎根本不吃它們這一套，一見我父母捧著飯菜倒進食盆，它便沖過去爭搶，哪怕被日日和夢夢撕咬得翻倒在地也毫不在乎，爬起來照樣擠過去。拼命三郎、視死如歸這些形容詞這時候都可以用在它身上。一段日子之後，日日、夢夢自然在小白堅持不懈的努力下作出了必要的讓步。
每當我去看它，它還是像老潘所說，總是無比驚慌地找個地方躲藏起來。有一次顯然是慌不擇路了，竟然沖向一個連老鼠都鑽不進去的下水孔，在沒有退路的情況，把頭埋在洞口，拱著屁股，前爪拼命而又徒勞地刨著地面，這情景倒是很容易讓我想起“無地自容”這個成語。
不久後，小白不知從哪裏染上了皮膚病，一身白毛幾天時間就掉光光了，它的體形本來就沒有因爲它的胃口好而有所改觀，還是跟原先一樣的瘦骨伶仃，這下子就顯得更加瘦小了。父親用了各種藥物針劑，都沒有治好小白的皮膚病，並且開始蔓延到日日和夢夢的身上。那段時間，父母家裏、外面路上全是白的黃的紅的黑的狗毛。如果你足夠仔細，便會在沙發上飯桌上床上發現許多細微的狗毛，甚至在你喝的茶水裏也有。醫生說了，這皮膚病搞不好會傳染到人身上，父母才有點後怕，叫四哥想辦法把小白丟掉。我看著小白，坐在車上的小白顯得很是安靜，它的眼睛似乎在看著什麽，這次絕對沒有像往常那樣的不知看向何處，當然它還是沒有看我。車子開動時，我看到它的頭左右逡巡著，脖子盡量前傾，像是要下來的樣子。
過後我問四哥小白丟在哪裏，四哥說丟在一家飯店裏。從此我便經常有意無意地出入那家飯店，希望能見到小白，但我一次都沒有見到。小白已經死了？我沒看到小白的死屍，總希望它還活著。這樣一條狗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思，活著對它來說真是件痛苦的事，它不僅失去抵禦風寒的皮毛，還得忍受皮脂病日複一日地折磨；流浪就它目前的情況來說，簡直是太奢侈了一點，它差不多丟失完了一條狗之所以爲狗的必要條件，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對一條狗的觀點。這樣的狗生不如死，死亡是它最好的歸宿。我的恻隱之心告訴我，只有親手處置掉小白，自己的良心才能得到片刻安甯。
小白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從出現到消失，始終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音，當然被我抛到天上又摔到地下的那一聲“汪”除外，那是被跌出來的，那一聲不算。由此我推斷出小白是個啞巴，更是個聾子，肯定是條聾啞狗，要不然它早就咆哮了。我想一個人的沈默可能是金，也可能是門藝術。至於狗，它生來就是叫的，有什麽必要保持沈默嗎？不可能保持沈默的，不咬人就算不錯，這是我對一條狗的要求與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