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杜雁書眉心緊蹙,他不解向來對立的『千羽鶴』與『逍遙千歲』何以聯袂出席。杜雁書與朱老是過命交情,任何風吹草動老哥哥必定事先知會,這一次卻來得突然。如此陣仗幾乎驚動蘭陵府周圍的武林耆宿,是興師問罪?抑或是⋯⋯?不斷推演各種狀況的杜雁書,心裡忐忑不安。
  「你這小子怎麼這麼拗!請你把座席撤了,怎麼說不聽呢?」
  還沒進入廳堂,就聽見老哥哥與人爭執,杜雁書不覺莞爾,忐忑不安瞬霎消失。
  「千歲爺,咱們來者是客,別讓主人難做事,大家和氣生財嗎!」說話的是『和氣生財』富千乘。
  「老叫化子承擔不起,蘭陵府開大門讓老叫化子進來已經是大恩德。叫化子要有叫化子的樣兒,坐上椅子會頭昏眼花,我看還是甭了。」衣衫襤褸的高大老者嗓門響亮,執拗的脾氣讓『武晏子』束手無策,只能苦笑。
  「師娘!」莊衡總算盼得救星。高夫人、『玄素雙劍』、杜雁書等四人步入大廳。
   高夫人淺淺一笑,說:「衡兒,順千歲爺的心,讓人將座席撤去。」
  「二嫂,我陪千歲爺在門口喝兩杯。」杜雁書突然開口。
  「還是兄弟瞭解我,剩菜冷酒就行了。」哈哈大笑的朱一土不忘叮囑兩句。瞄了白絃一眼,漫不經心地說:「叫化子還是要有叫化子的樣兒。」拉著杜雁書,頭也不回地走出大廳。
  「蘭陵府招待不周,怠慢之處我在這兒向各位陪罪。」高夫人頷首施禮。
  「我們冒然來訪才是失禮!」一名頸項細長的鶴髮老者開口。『放鶴翁』靡韶在魯、皖一帶極負名望。因為年紀最長,所以白絃謙讓由他坐在上位。
  「都不失禮!都不失禮!大家和氣生財嗎!」富千乘的外號想必來自口頭禪。圓呼呼的身材,手腳階短,勻潤飽滿的雙頰一如嬰孩,笑容可掬。他身上的翡翠綢袍,無論是作工或飾物,所貲不斐。他的交際手腕高明,因此,濟遠鏢局的生意廣達三江五嶽,至於武功,沒人知道虛實。
  「高夫人,我們應白兄弟之邀前來瞭解一些事情。」『赤髮太歲』田甯特別在事情二字加上重音。前年,田甯的外甥與蘭陵少主有些過節,只怕來意不善。其實,群豪中除了靡韶與白絃之外,其餘人與蘭陵府,或多或少都有心結。
  「孟希的莽撞讓各位耽心。」高夫人再次頷首施禮。
  「是啊!誰不好得罪,竟然得罪官府。萬一朝廷降罪下來,任誰都承擔不起。」身材矮胖的韓升煥雙頰鼓起,宛若一隻生氣的蛤蟆 。
  「各位放心,孟希的事蘭陵府絕不護短,方才,我已做了閉門思過一年的懲誡:至於曹府方面,蘭陵府上下會盡最大的努力溝通誤會,只是孩子們的紛爭,曹公是明理人,應該會諒解的。」
  「如果曹府不諒解呢?蘭陵府要與朝廷相抗嗎?」田甯的嘴角一抹冷笑。「屆時,田某為求自保,可是會自動請纓,為朝廷打頭陣。」
  「田爺只是開開玩笑,高夫人,你別介意。」靡韶連忙緩頰。
  韓升煥搖搖頭,說:「京城裡的朋友都這麼傳著,說錦衣衛以京畿安定為由,準備整飭直、魯、皖三地的治安。」
  「韓爺,您打那兒得來的消息?曹公向來重視江湖上的朋友,不會為了小事而妄動干戈。」富千乘的雙頰勻潤飽滿,一如嬰孩,笑咪咪地說著。
  白了富千乘一眼,韓升煥暗咒一聲:「有誰不知道你是曹家的走卒!」
  「富總鏢頭常在曹府走動,難不成是曹府的信差。」田甯冷冷說道。
  「富某是什麼角兒,自個兒心知肚明。」富千乘笑容依舊,說:「咱們應白長老之邀前來了,我想,他應該帶著『天御府』的信息,我們不如先聽聽『天御府』怎麼說。」
  「是啊!富爺說得對,還是聽聽白長老怎麼說。」深怕局面鬧僵,靡韶也出面緩頰。 
  田甯、韓升煥、玄素雙劍⋯⋯,所有目光不約而同望向始終沉默的白絃身上。

  「真搞不懂那傢伙在想什麼?」朱一土開口說道:「裝模作樣,只有老吳才會信他那一套,老子就是看不順眼。」
  笑而不語的杜雁書命人備妥酒菜,按朱一土的要求胡亂裝成一大盤。手中的水晶瓶裡裝著帶有亮紫的暗紅液體,邊緣透出些許橙黃色,複雜而濃郁的香氣散入空氣之中。
  「這是什麼名堂?怎麼紅得跟血一樣。」眉宇一蹙,朱一土緊盯著水晶瓶。
  「葡萄酒,我大哥自法蘭西買回來的。」杜雁書說。
  「法⋯⋯法什麼⋯⋯是洋玩意兒嗎?」自懷裡掏出一只破碗,朱一土捏著衣角用力擦拭,不過,陳年髒污一時間難以清除。
  杜雁書為朱一土斟酒,卻見老哥哥右手輕推,笑著說:「用你的杯子。我把破碗擱在一旁,提醒自己別喝到忘記自己是誰。」
  入口,散開的甜味與緊繃的酸味將味覺喚醒,不知名的果香爆發,滑過舌根盤旋而上的是數種清爽、微量的涼意,還有一絲絲木頭燻香的氣息,最後以強烈的勁道人收尾。
  「好喝!」朱一土混沌的雙眼豁然開朗。
  原本耽心朱一土喝不慣的杜雁書綻出微笑,為老哥哥再斟一杯。
  「老子就是看不慣白絃、鄒淮那一夥人,打著丐幫的名號招搖撞騙。」醇釀入喉,朱一土滿腹穢氣盡數逼出:「尤其是鄒淮,靠著捐輸與招募百人入幫換得無職長老,打著丐幫旗幟做錦衣衛的鷹犬,老子看了就有氣。孟希這孩子真乖,幫朱爺爺出了一口穢氣。」
  「這話不能讓孟希聽到,否則,二嫂的苦心全白費了。」杜雁書苦笑說道。
  「世族豪門的狗屁規矩真是麻煩,還不如老叫化子逍遙自在。」朱一土啜飲一口葡萄酒。
  「白絃一入丐幫,就與徐讓搞什麼變⋯⋯變革、舉才,組織重建⋯⋯的名堂。是來了一些不錯的年輕人,像白絃的侄兒,但,也來了不少像鄒淮的貨色。陶幫主當家時還有些分寸,現在可好了,那些人整日找關係套交情,建立人脈派閥,搞得丐幫上下烏煙瘴氣,連老吳也⋯⋯。以他的人望資歷接任幫主是順理成章,但,他不循慣例,反而在內處處安插心腹,對外聯婚結盟,惹惱了我們這班老兄弟,還數落我們冥頑不靈。」朱一土猛然灌下一口酒。
  「白長老此次⋯⋯」杜雁書問道。
  長鬚輕晃,朱一土說道:「我怕他對蘭陵府不利,所以跟來瞧瞧。他與曹家的關係不深,八成是曹家不想落人口實才找上他。老吳也約束鄒淮等一夥人,不准他們生事。」
  「不過,曹府不可能輕輕放過,其中必有文章。」酒氣直竄雙頰,紅潤的膚色襯出朱一土的霜鬢鶴髮。「只怕曹家想把蘭陵府圈進他們的獸籠,老弟,你們可用小心點兒!」
  杜雁書無語,微微點頭。
  「呼!」朱一土神情滿足,漲紅著臉說:「喝了好酒就管不住舌頭,該說的、不該說全都脫口而出。」飄然成煙的視線,其中,還有三分清醒。

  「一來,承家兄盛名,再者,敝幫鄒長老與蘭陵少主間的誤會,『天御府』才會託付才德淺薄的我代為傳達信息。蘭陵府對於武林的犧牲與奉獻,在座的人永遠不會忘記,家兄特別囑託,要我在這件事情上多加著力。」白絃緩緩開口,潔淨的粗布衣衫簡單縫綴幾處補丁,四十有餘看來年輕依舊,眉目間蟄伏昂然雄心。「我想,高夫人已經從各種管道瞭解曹大人的想法,他認為曹家子弟有錯在先,不能全怪高賢姪。曹大人十分欣賞蘭陵少主的風采,希望能與蘭陵府多親近,一起為朝廷社稷盡力。」
  「蘭陵府有許多子弟在朝奉公,從未忘記對社稷國家的責任。」
  「官場上的事情我不清楚,或許,曹大人是想廣納天下俊秀,為朝廷舉才。」說得輕描淡寫,白絃一如局外人。
  繩子終就圈上,按兵不動的曹府靜心等待此刻。高夫人暗自忖度,無語沉默。
  「這是一件好事!日後咱們可以一同為朝廷效力。」富千乘撫掌大笑,右手無名指的祖母綠戒指透亮耀眼。
  「只怕都是見不得光的事。」田甯冷冷一笑,把話語含在嘴裡。自視武林名門的他不屑為朝延鷹犬。
  「為天下社稷盡心,蘭陵府向來不落人後,也從不刻意為人做事,以往如此,以後也是如此。」高宗嗣突然開口。話中意涵並未允諾,也非婉拒;看似替高夫人解圍,實則冷眼旁觀高夫人如何因應。
  「正是如此!我輩中人行事,但憑良心!」老好人靡韶笑著說道。
  「靡翁與家兄的想法一致,只求行事俯仰無愧,足矣!」白絃頷首稱是。
  「孟希的莽撞讓各位操心,我代替蘭陵府向各位致謝。」透明的雙眸緩緩掃過眾人的複雜表情,高夫人在心裡琢磨:今日來訪只是試探,一窺蘭陵府與魯皖武林的意向。事情並未落幕,才剛要開始。
  「有一件私事⋯⋯」白絃忽然開口。「是我個人的想法。家兄的義女,人品武功在我這個叔叔看來無可挑剔,若能與孟希結成良緣⋯⋯」
  白絃的話讓群豪心頭一震,蘭陵府與養吾莊結親是何等大事。
  除了養女何予若之外,白紘育有二子一女。長子予禾之妻是丐幫『千臂羅漢』吳風的小女兒;次子予石與崑崙派『玄衣力士』駱明的長女成親;女兒予心嫁給點蒼派『漱石劍』柳劍磊之弟;白絃的妻子是『八臂猿』黎大中的妹妹。
  廳堂闃靜無聲,等候高夫人的回應。尤其是高宗輔,略顯急促的呼吸,清晰可聞。
  「與養吾莊結成良綠是孟希的福分,但,此時他是思過之身,不宜討論此事。」不置可否的高夫人保留微妙的空間。
  笑而不語的白絃微微頷首。
  「高家多的是英雄少年。紹箕去年手刃『赤鯨』滕海波,驅逐東海一帶海賊⋯⋯」高宗輔開口說道。侄兒紹箕若能與養吾莊結成親家,得到白家的擙援,那麼⋯⋯
  「是啊!多虧有別苑長公子,我的船才⋯⋯」頻頻點頭的富千乘,沒注意到玄素雙劍臉色一沉;或許,他刻意漠視。高宗嗣的長子人品武功不亞於孟希,相對於堂弟的俊美,紹箕多了分颯爽英氣。因為孟希是蘭陵繼承人,江湖上對他的關注,自然多了幾分。
  「若是紹箕,別說家兄,就連我也捨不得他做別家的女婿。」白絃笑著說。「不過,兩家的婚事並非我能決定。」
  無意拋出的話題,引發偌大反應。看著眾人微妙的神情,白絃覺得有趣,其中,他最感興趣的人是泰山派掌門梁夢道長。雙目低垂的他彷彿事不關己,無論是高孟希引起的紛爭,或是高白兩家的親事,他面無表情,恍若身不在此。
  是單純的傳話人?還是曹家的耳目?抑或有其他的算計⋯⋯。白絃的角色令高夫人感到迷惑。

  「韓某告辭。」蘭陵府的存亡,變成高白兩家的親事。意興闌珊的韓升煥雙手一拱,準備離去。
  「蘭苑已經備妥宴席,希望各位賞光,讓蘭陵府盡地主之誼。」
  「能吃到蘭陵府陶師父的拿手好菜,也算不虛此行。」富千乘顯得興緻勃勃,親熱地挽住打算告辭的韓升煥。
  「蘭陵府的佳釀,田某聞名已久,若非高世侄,恐怕此生沒有機會品嚐。」田甯仍是一抹冷笑。他不放心,深怕高白兩家在宴席中談妥親事,牽動魯皖武林的勢力消長。
  一行人準備前往蘭苑時,門外傳來急切的步履聲,滿面愁容的朱一土與杜雁書,領著數名丐幫弟子快步走到白絃身旁。朱一土在白絃耳際輕聲低語。
  白絃臉色微變,欠身施禮道:「我與朱長老還有要事必須告辭。有負高夫人的美意,白某深感抱歉。」語畢,丐幫眾人快步離開蘭陵府。
   一旁,韓升煥隨口嘟噥:「走得那麼急,不會是家裡死了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