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年後想起這荒謬的事,我把它寫成一個笑話寄給小綠。我在等待小
綠的時間裡下水游泳,卻被岸上某個頑皮的小孩扔石子打昏,慢慢地
隨水漂流,愈來愈遠,等我好不容易醒來,已經漂到了一個陌生的地
方,不曉得該怎麼回家才好。
可是,那漂浮的人是誰呢?真的是具浮屍嗎?我若撇開恐懼感去深
究,是不是會發現某個可笑的事實,或者,因而拯救了某人、破了某
件懸案。然而事實上,我拋不下那份恐懼,堅決地不再回到那片沙
灘,連遠遠的看它都不敢。
後來的日子裡我常思索,為什麼我會在小綠離開的那天看見那漂浮的
人呢?在新聞、在報紙裡我都找不到關於那人的線索,是不是這世上
有太多行蹤不明的人,多一個或少一個都無關緊要?但在某個地方一
定會有人正牽腸掛肚的電念著吧,正如我和小綠。也許,那天下午的
事不過是我曬昏頭後的幻想;又也許我的潛意識裡早已預料到小綠的
離去,於是,我心裡的小綠,或者我的一部分化為實體,漂走不再回
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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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小綠不曾離開,那麼現在的我們會是什麼一番情景?
現在的我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獨自走在漆黑的街道上,在夜裡尋找
一間如光亮孤島的7-11,再一個人拎著宵夜、飲料走回公寓。一路
上除了幾隻凶悍的流浪狗會對我吠幾聲,以及7-11的店員的幾句制
式喊話之外,大概沒人會與我交談。回到家後對著電視沉默地吃完東
西,最後不知不覺地睡倒在沙發上。
真是無趣的生活啊。小綠一定會這麼笑著數落我。
那麼小綠陪著我呢?小綠也許會興高采烈地說著要逛夜市、要吃哪些
攤子、要玩哪些遊戲,然後一路上吱吱咂咂地說話,我微笑聽著,痛
快地在夜市裡吃喝玩樂以後,回家累攤在床上。
兩個人的生活應該比一個人過活來得有聲有色。可是我想像不出小綠
會笑談些什麼內容,而且我也只是微笑聽著不說話,那畫面如同默劇
一般沉默,真是難堪的想像畫面;換過另一個畫面,我和小綠在街上
靜悄悄地移動著,像兩抹遊魂在街燈間隙處飄移,沉默地牽著手,分
享彼此手掌心的溫暖。一樣是默劇,我卻感覺溫暖得多。
我習慣了沉默,習慣了書寫,面對小綠,我已不再口述歷史。
其實我早該承認的,雖然起初是為了寫信給小綠而寫信,然而經過這
些年,寫信給她漸漸地變成了一種自言自語的習慣,與其說是寫信給
小綠倒不如說是寫給自己。因著字與字的堆砌,我才能繼續維持著小
綠的形象不致忘記。我在信裡建構起她的面貌、她的體溫、她的情
感。甚至小綠在我的想像世界裡的每一天、每一年都在不斷地分裂長
大,所以我可以同時看見十六歲的小綠和十七歲的小綠玩跳繩,也能
聆聽二十三歲的小綠談阿墨多瓦的電影,還有三十歲的小綠抱怨工作
的辛勞。可是失蹤的小綠是否還存在世上呢?我的想像力在空中浮動
飄搖,就快要如同一陣雲煙被現實蒸散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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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我醒來,又是一則關於小綠的夢境。每回關於小綠的夢總異常清
晰,我甚至能回想起夢境裡的顏色、氣味、聲音。
夢裡的我乖乖地在教室裡聽課,專心地背誦著課文,但老師不停地說
了許多笑話,週遭的同學們騷動著,氣氛熱烈。突然,一位女同學笑
得太過,猛地撲伏在我背上。我看不見她的臉,我的背卻清楚地傳來
她的體溫、她胸部的起伏輪廓,她的長髮隨著她的呼息吹拂過我的頸
間,麻癢癢的。我聽見吃吃的笑聲,忍不住扳轉過身,抱住了她。那
女同學笑說:「什麼呀。」,推開我,坐回她的位置上。
對啊,什麼呀?我一直以為小綠還坐在我後座,但此刻只剩下一副空
桌椅。我以為那是小綠的親密動作,卻錯抱了一個陌生人。
小綠的座位空了很久。這天,導師下令重新編排座位,如同拆解積木
重組模型。我急切著卻無計可施,我和小綠的關聯斷裂,愈離愈遠。
等到所有同學就定位,我竟發現整個教室已經沒了空位,所有位置都
被填滿,沒有保留給小綠的空位了。我抗議,導師卻不記得曾經存在
過小綠這麼一位同學。怎麼辦?沒人記得小綠,連位置也不留給她了。
若小綠回來了,沒有位置可坐的她必定會惶惶失措的了,如果只剩下
我還記得小綠,也許我可以把椅子分一半給她坐。於是我悄悄地挪出
一半的空位,卻一直等不到小綠走進教室。我等著,放學了,夜半,
我仍在教室裡等待,黑暗已捕捉住我。
睜開眼,室內一片漆黑。我起身打開日光燈,刺眼的白光逼得我緊閉
上眼,這一剎那,我聽見窗外響起雨滴答滴答掉落的聲音,濕且寒
冷。我不由得想起小綠的腳步聲,從窗外一路走進房裡,我不敢睜開
眼,怕她又將遠離,刺骨的冷包圍住我,我真的無法想像還有什麼比
這更冷的了。
但我終究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夜風穿過翻攪的烏雲進屋,在窗邊的老
樹上晾著乾不了的寂寞,房子裡只有我呆立著,然後發現此刻我所能
做的,就是坐到桌前、提起筆來,把一頁一頁的信紙寫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