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年來,我時常寫信給小綠。多半在夜裡,以某種失意的心情、
    失眠的心情、失落的心情,寫信。

    通常,我會寫一些有趣的事,一些週遭人們竊竊私語關於我的流
    言,把它當成與我無關的笑話告訴她。

    在字與字之間停頓的空隙,我常免不了想像著小綠讀信時候的表
    情。表情豐富且多變,時而抿嘴微笑,時而蹙眉,但多半像雕像
    的線條般定格許久。背景一律是黑暗的底色,她一襲白衣端坐中
    央,手中僅僅拿著我寫的信,一邊讀信一邊把信上的黑色筆跡一
    筆一劃拆解下來,溶進身邊的黑暗裡﹝小綠的髮傾洩下來,有時
    會遮蔽住她半邊臉,並且飄動帶動背景漾起一圈圈的波紋。﹞,
    那想像中的黑色水潭逐漸蔓延成形,來到我腳邊,浸過我的腳踝
    、膝、腰、頸,終致淹沒了我。而小綠仍漂浮在水面上,離我越
    來越遠,面孔逐漸模糊。

    然而,此刻窗外仍是喧囂的夜都市。我陷入一種窒息感,人聲、
    車燈都像是隔了層什麼似的混混沌沌。在最後的空氣用盡前,我
    費盡力氣簽上姓名,急急摺好信紙收納進白色制式信封後,那沉
    默的深潭才被我一併封藏,我才免於溺斃。於是我大口大口地喘
    氣,用手上的冷汗沾濕郵票貼上信封,填上小綠的全名,投遞。

    郵局並不遠,我走出蝸居的公寓,從安靜的小巷一路穿越過一個
    小小夜市以及一條大的街道。一路上,不論週遭環境是安靜或吵
    鬧,我就只是一個人拉緊衣領,捏著信,快步急走。沒人向我打
    招呼,我也不認得任何人。

    在郵局前,紅綠色的郵筒單腳站在夜裡,巨大堅強得彷彿像座銅
    牆鐵壁的堡壘,我顫抖著手,畏縮地將信投進,直至確定信已被
    吞沒才鬆了口氣。信,畢竟是寄出去了;郵筒,畢竟接過了我的
    信。可是,小綠呢?我寄出的信如同特洛依城前的木馬,懷抱著
    不安靜靜等著,不確定可否進城或者終究擱置不理?那門是開或
    不開?於是我慌亂地逃離黑暗中郵筒煢煢目光的逼視,它吞噬我
    的秘密,同時焚燒著我。

    我始終不知道小綠是否收到我寄給她的信,僅僅懷抱著一絲期待
    ,也許某天她肯捎來隻字片語、甚至一個徵兆也好。那麼,纏縛
    著我的一切困苦災厄都能夠獲得解脫,但我能等得到嗎?也許,
    信件從不曾寄送到她的信箱,它的肉身在郵筒的胃裡已被消化殆
    盡,郵差來取件的隔天,拿出的只是一堆慘白白的殘骸。於是,
    她不曾懂得我到底真正寫了什麼內容,我在求救、乞討一個援手
    ,把她當作一個救贖的出口,而她在異地的深夜,安安穩穩地做
    個好夢。

    返家後,我藏進被窩底,假裝自己正熟睡,作夢。

    夢裡我又回到六年前那個艷陽的夏天,小綠約我到村南的海岸邊
    ,說是有話要對我說。那是一塊很奇特的小沙灘,有一條非常涓
    細的小溪,兩旁則是鵝卵石岸,更外圍的海面上突起一層礁石,
    大浪被阻隔在外,能碰到沙灘的都只是海風帶起的微波,那柔軟
    的沙灘就這麼被層層包圍保護著。小綠非常喜歡這個地方,她認
    為這是一個只能和好朋友分享的最佳地點。小綠曾說,不論外在
    的防備有多堅強,心裡面一定有一塊柔軟的地方是為好朋友預備
    的。

    那天下午我等了好久,卻沒看見小綠。我把腳浸到海裡,百無聊
    賴地打著水漂。啪,扁平的石頭擦過海面,彈起、落下。啪,第
    二次彈起,飛過礁石,落下,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一顆頭,咚,落
    進海裡,撲通。

    我的眼光跟著石頭飛行的軌跡彈跳遠去,最後卻嚇了一跳。我想
    ,那是一具浮屍吧?長髮像糾結腐爛的海草漂散在海面上,應該
    是身體部分已經發黑,和海水的顏色混在一起,看不出人形。嚇
    得呆愣住的我連一根小指頭都指揮不了,眼睜睜看著他﹝或者她
    ﹞隨著潮流往北漂去。

    直到那浮屍消失在遠處,我才如夢初醒,看看四周,整個海岸只
    有我一個人,平常都會有些海釣客的,今天卻一個也沒出現,而
    且小綠也還是沒來。我站起身,滿懷恐懼地急急逃回村裡。

    我想,小綠一定是故意把我支開的。當我逃回村裡,驚魂未定,
    便看見小綠拎著行李正搭上往城裡去的公車,孤零零的,身邊沒
    有一個送行的人,夏日的陽光把她的身影曬得好單薄。我奮力朝
    她跑去,但車門已闔上。公車開動,揚起大片沙塵,我邊跑邊激
    烈地嗆咳著。追不上了,我停步,擦去嗆咳出的眼淚,目送著小
    綠搭乘的公車遠去,同時想著小綠是否看見了我,是否曾回頭對
    我道別。

    至今我仍想不出小綠離開的原因。但那天回到家後,母親拿了一
    張小綠留下的字條給我,上面寫了個地址,一句話:紘書,寫信
    給我。

    於是我立刻出門買了信封信紙,提問了許多問題,寄到小綠留的
    地址去。可多年以來,小綠似乎人間蒸發了一般,不論我寄去了
    多少信,總像被拒於門外的木馬,空自懷抱著許多心事,只能被
    動地等待。即便始終沒有收到小綠的回信,我仍舊持續寫信寄信
    ,也許哪一天我再也受不了,便會不顧一切,跟著小綠走過的軌
    跡,出發去尋找她。

    高中畢業後,我彷彿真的順著小綠當初走過的痕跡出發了,到大
    都市,念大學,再畢業,工作。我暗自想像著若我是小綠,遇見
    事情該會怎麼處理,似乎這樣子想可以讓小綠滲進我體內,或者
    散發出相同的氣味把小綠吸引到我身邊。我若是還想再見到小綠
    ,自己得先好好撐過生活才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