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5月 13, 2006 9:52 pm
1.
推開桌上攤開的書，我伸了一個懶腰，偌大的辦公室裡，只有我和答答作響的壁鐘，以及滿桌沉默不語的教科書、參考書，沒什麼特別的變化，也沒什麼好注意的，但就像是例行文書一樣，非得批閱過後才能安心，我無神的環顧四週，心想其他人到下班前應該都不會進辦公室了，然後又懷抱著皮亞傑的認知發展理論還真是無聊的想法，繼續埋首書中。
寒假裡除了我得天天報到外，其他的主任、組長們不是去參加研習，要不就是請休假，下山去以後便常不回學校了，所以我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裡是常有的事情。其實很習慣了，有時候還會覺得一個人反而更好，不需要和其他人應和，渾像個酒國交際名花似地；反正再幾個月就退伍了，以後我也不打算回來這個鳥不生蛋的山裡教書。
山風從窗縫鑽了進來，我打了個哆嗦，嘟嚷著這劣質的替代役外套擋不住深山裡的刺骨冷風，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將窗子關上，隔著被自己的呼氣逐漸蒙上白霧的玻璃，我發現不遠處的大樟樹下，有一條細瘦而熟悉的身影，正踱步徘徊著。
雖然很不願意，但是我的手還是打開辦公室的門，腳自動地朝向那條人影走去，口中大聲喊道：
「潘宗平，你等一下……」
潘宗平回頭見到我拔腿就跑，我見狀也邊叫喊他的名字，邊邁開腳步追了上去；兩人在校園裡追逐著，不知不覺地竟越過圍牆，進入村子裡，經過幾個轉角，終於讓我抓住潘宗平的衣角，然後像拎著兔子般揪住他衣服的後領。寒冷的溫度、稀薄的空氣讓我有些呼吸不暢，我宛若缺氧的魚大口地吸吐冷冽的空氣，臉色有些發白；不過我擔心潘宗平再度跑掉，另隻手牢牢地箍住潘宗平那如柴的手臂。
「潘宗平，你為什麼看到我就要跑？」我待喘息和緩些後，對他問道。
「沒啊，天氣冷，跑一下，做做運動啊！」潘宗平笑對著我，一臉無辜的神情。
我不為所動，拉著潘宗平便往學校方向走，然後才說：
「走，先跟我回辦公室！」
將潘宗平帶回辦公室後，任憑我怎麼詢問，他總是打哈哈的敷衍著，不肯說出真正的目的。
他是那種平常不愛到學校的孩子，總是被我逮回來上課後，趁授課教師不注意之時便翹課逃學；我始終沒辦法讓他好好復學，雖然說我來服替代役並不是真正想要付出什麼，純粹只想要避開軍隊的環境，所以我常常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只偶而在學校裡悶壞時，才會心血來潮似地做做訪談、家庭訪問或協尋之類的事情，或者因為良心不安，逼自己稍微多花點心思在個案上；可縱使這樣，他也是我投注最多時間和精神的學生，卻也是成效最差的學生。
也許明白自己並不認真，所以有時候對他，便會異常的包容。
我見他久久沒正面回應，我也不打算追究了，再問下去也是徒然，於是改了口氣：
「幾天沒回家了？」
他愣了一下，然後才靦腆的笑著低聲回答：「兩天！」
「沒回家去哪裡？」
「朋友家……」
「去人家家裡幹麽？他父母不在家？」
宗平點點頭：「都不在家，去看電視、睡覺……」
「有沒有吃飯？」
我知道他應該不止兩天沒回家，身上的錢應該也花光了，去別人家裡也不見得會有東西吃。
他又露出白皙的牙齒笑了笑，然後才搔搔頭地說：「昨天晚上有吃？」
「吃什麼？」
「泡麵……」
「餓嗎？」
「不知道！」
「我泡碗速食粥給你喝？」我很習慣他用「不知道」來搪塞或掩飾情感了，所以乾脆直接就問。
他沒答話，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常常懷疑，我對他和其他個案的某些行為和反應，其實都不符合輔導諮商的原理和原則，總是害怕這樣不知會有怎樣程度的反效果，但心軟之後，學到的什麼原理原則，就都被我拋到腦後了。
看他囫圇吞棗的喝著粥，我確信我的猜想是對的，然後又擺上中午剩下的麵條，雖然是冷的，但宗平仍一口接一口的吞嚥著。
我的心中百感交集。
這次我不打算問他願不願意回來唸書了，只道：
「我送你回家……」
他抬起頭來望著我，先搖搖頭，然後才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還真的摸不清他背底在搞什麼名堂，但現在還不是開學時期，留他在學校裡並不方便，所以送他回家是最好的選擇；而我更知道如果讓他自己一個人離開，應該是不會回到那個家裡……
等待宗平把東西吃完的空檔，我關上辦公室所有的電燈和窗子，隔著玻璃遠眺著校園裡的大樟樹，那株需要兩三個成人環抱的大樹在冷風中兀自地挺立著，蒼勁挺拔的枝幹、翁鬱碧翠的細葉，宣讀著生命的堅毅和旺盛，只見校工張伯正拿著一枝長長的修枝剪，緩緩走到樹下，準備修整賁張雜亂的樟樹枝葉；校園裡總是可以看到張伯穿梭在花叢草間的身影，學校裡花木扶疏是他幾十年來一手打造的，我剛到校的時候曾經問過他，他則淡然的回答我：其實，樹要修剪才會長得好，放著不管它，不但容易染病，也長不出型來……。
莫名地，我的心中浮現一股異樣的感慨，連自己都無法說出所以然來。
宗平家在村東側的山腰上。順著產業道路向上蜿蜒，不遠處便可見一條龍的平房靜靜地蜷縮在高聳的檳榔樹和濃密的桂竹林深處，若不是屋頂上的煙囪嘆著藍灰色的薄煙，和闃黑的大門裡傳來隱隱約約的電視機聲，否則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工寮，或是年久失修荒宅。我還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家」而錯過了，駕著摩托車沿著滿是腐爛竹葉的道路，直到柏油路面消失，蔓草湮沒了羊徑，我才驚覺。
一路上還會裝瘋賣傻的宗平，在我停妥摩托車後，神情便顯得異常落寞，我得稍微拉著他，他才不情願地跟著我走進家門；昏暗的廳內，各種東西四處堆置，連站立的空間都嫌小；藤椅上睡著宗平的父親，面對的電視機裡，撥映著日本的女子摔角節目，高分貝的嘶吼、尖叫聲低沉的撞擊在音響裡，漂浮在混雜酒臭、菸腥的濕腐氤氦中。
「潘先生……」我嘗試地低喚著。
斑駁的藤椅上只傳來穩定、規律、沉重的鼻息，絲毫沒有變化的跡象。
「潘先生……」我又略為提高些音量；其實我是感到害怕的，心裡並非真正想要喚醒他。以前曾經聽宗平提起，他父親酒品之劣，往往會摔椅砸桌，並對他拳腳相對，如今我也擔心這一點，怕拳腳往身上飛來；但把宗平帶回家，不將他交給他的親人，似乎又於心不安。
藤椅上只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他父親換了一個姿勢，又繼續沉睡著；突地，我心中似乎落下一塊大石，因為沒將他吵醒而感到安心。回頭看著宗平，他一臉厭惡的神情，瞪視著藤椅上的男人，我暗自嘆了口氣。
「叫不醒你父親，我們先去外面坐坐吧！」我無計可施的狀況下，只好對宗平低聲的說道。
宗平嘲諷似的冷笑了一聲，回道：「他從以前就是這樣了，最好你沒叫醒他，否則你快衰了……」
語畢，他回頭就走，我跟了上去，來到門外，一改廳內濁渾的氣味，宛如被窒息的口鼻獲得了解放；宗平在屋簷下坐了下來，從懷裡摸出一包七星淡菸，燃起了一根菸來。我知道勸止並無太大的成效，乾脆就由他，關於他抽菸的問題，我在接手認輔之初，已經和他拉鋸過好一陣子了，最後仍是我敗下陣來。
「誰給你的菸？」身上沒錢，但還有菸抽，而且過去他從來沒有抽七星淡菸的習慣，通常都是白色長壽。
「朋友請的！」
「哪個朋友這麼好？方便講一下，我也交個朋友？」
「不知道……」宗平不想透露，直接給我閉門羹吃。
「什麼時候改抽七星的？」面對宗平的拒絕，我只好另起爐灶。
他吐了一口長長的煙雲，也吐出了三個字：「不知道！」
連續碰了好幾個釘子，我真的想舉白旗投降了；他的父親喚不醒，我只好把希望放在他的祖母身上，看看時間，他祖母應該快從山上回來。據我所知，近來他父親的工作不穩定，家裡主要的開銷和支出，都是祖母販賣竹筍、筍乾所得。
我們兩個僵持地沉默著，千百個念頭像泡沫一樣，在我的腦海中浮現、變大、然後破裂，卻沒有一個管用。我很想知道他近來和誰往來，我有個直覺，這個人一定和宗平今天出現在校園裡有關，也有可能和另外一中輟個案有關；但我也自己埋怨自己，沒事幹麻找事做，裝作沒看到的話，就不用賠上一個美好的下午了。
正當我暗自傷神，而宗平無聊的抽起第二根菸的時候，不遠處的竹林裡像是魔幻般的飄近兩個大竹籃，籃裡滿是竹筍。
我知道宗平的祖母回來了，心裡鬆了一口氣。
宗平的祖母一踩進埕裡，見到我們兩個人，急忙的把那比她還高的竹籃放下，奔也似的走了過來。
「阿嬤妳好！」我站起身用彆腳的台語問候著；宗平則將臉撇往一邊，也沒站起身來。
「老師你好，歹勢啦，每次攏你幫忙找回來……」阿嬤脫下竹笠，咧著乾扁的嘴頰，不好意思的笑著對我說。
「沒啦，剛好讓我在學校裡遇到而已……」
「真謝謝啦，攏你給我們費心，伊老爸攏沒管伊，每天醉茫茫，我一個人管無法……」阿嬤邊說著，邊在那凹陷卻還炯然有神的眼眶裡蓄滿了淚水。
我連忙回道：「賣安呢講，這是阮應當做的，有辦法阮都會盡量幫忙啦！」
「伊出去真多天，嘛攏不知去哪裡，我歸村攏找透透，看沒一個人影，煩惱得喫睏不下……」阿嬤開始倒起苦水來了。
雖然這是明知道的狀況，但還是得忍受，一年多來常常遇到家長跟我訴說他們生活的無奈與管教小孩的無力，我總有錯覺，我是在替家長輔導，而不是在幫學生輔導。
「嗯！」
我點點頭，表示同理，其實在這種狀況下，我能做的也不多，只好乖乖的聽對方傾吐，偶而安慰鼓勵。
回頭過去看看宗平，他仍是一付生死由命的神情，對於他祖母的關心之情全然不放在心上。
等阿嬤的宣洩告一段落後，我找機會打斷了阿嬤的話，因為如果再讓她講到天黑，重複的仍然是那一兩件事情，對解決事情並沒有太大的助益。
「阿嬤，我還有代誌，袂先來轉，宗平交給你，這麼多天沒轉來厝，一定無洗身軀、嘛無吃飽，你等一呢緊煮給伊喫…..」
「我知！你騎車愛細意喔！有閒擱來坐喔……」阿嬤用臂上的袖套抹去淚水，很客氣的跟我道別。
臨走前，我轉身過去跟宗平告別：「我先走了，我會再來看你，別亂跑，讓阿嬤多操心的！」
「哼！她只會出張嘴唸而已啦！」宗平冷冷的丟給我這句話，轉身就要進屋。
阿嬤見樣，對宗平喊道：「汝這是啥態度，老師給你帶轉來，汝沒給人道謝……」
宗平並不理會，仍是逕自地往屋內走，阿嬤聲調越發響亮：「汝態度實在歹，走出去這麼多天……擱攏無去學校讀冊……跟汝老爸同款，無效、撿角……無采我每天割筍去賣，飼汝這麼大漢，卻都講不聽……」
阿嬤像連珠炮似地朝宗平的身影罵去，斷斷續續、毫無邏輯可言，雖然我沒有辦法聽懂完整的內容，但是我也知道這樣對宗平的心理並不妥當，所以趕忙打斷阿嬤。
「阿嬤，人轉回來就好，免這麼生氣……」
「我當然嘛氣，大漢細漢攏同款，講不聽，怎可能無氣？」
「那也是汝的孫，孫一個而已啦，氣多對身軀無好啦！」
我安慰著她，等她平復一點後，我再次向她道別。
「安呢，我來走囉！」
我跨上機車，發動引擎準備離去，我同阿嬤揮揮手，輕催油門滑出宗平家那窄小的前埕；阿嬤道別的聲音由背後傳來，待我要轉進產業道路的時候，我轉頭再看一眼，埕上已無人影，只留低矮的屋厝沉浮在一片綠海之中。
不過，正當我要加速滑下山道之際，後方響起宗平的呼喚的聲音。
「替代役哥哥……替代役……」
我連忙煞車，回頭望去，見到宗平從後方跑了過來。
「還有什麼事嗎？」等宗平稍作喘息後，我問道。
宗平臉上一反先前態度，浮現一種很靦腆害羞的笑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這樣，過去他不管發生什麼事情，總喜歡裝著無所不能的自信。
「這個……怎麼說呢……」
「那就慢慢說啊！」見到他這樣，我不由自主的笑哂著。
「啊就，今天啊……」
「今天，今天怎樣？」我故意裝作不在意，想看他玩什麼把戲。
他有點急了，不過他仍事先要我保密。
「我跟你說，你不能講出去喔，不然的話會出事情……」
「先說說看什麼事情嘛！」我並不願意給他任何承諾。
「我今天不是在學校嗎？」
「嗯。」
「其實我是在等一個人……」
「等誰？」這到引起我的好奇心了。
「就……就是二班的黑輪……」
「黑輪？陳雅倫？」我吃了一驚。
陳雅倫在學校裡，因為服裝儀容和態度不佳等情形，是學務處的常客；加上因為發育的早，長相又頗為清秀，特別是雙眼瞳仁分明宛若明星，所以在學校裡是男孩們追求的對象，常因為爭風吃醋，而引發好幾起糾紛，班級導師老師與生教組長莫不頭痛不已。輔導室也因為導師和學務處的轉介，每週均定期晤談，對改善她的行為似乎成效不彰，近來有兩三個月沒來上學了，早被導師通報中輟，而且據電訪母親所得，雅倫從過年後就翹家，行方不明；雖已請她母親向派出所通報協尋，但目前仍未有消息，現在竟然從宗平的口中說她的名字來，著實讓我意外。
「是啊！」宗平再次點點頭。
「你們認識？」我急忙追問。
「算是啦！」
「在哪裡認識的？」
「街仔上的戰將網咖，這兩天都在哪裡一起玩……」宗平竟很直接的說了他自己這兩天的去處。
「哪有可能，我這兩天也有去過那裡，怎麼都沒看到你們？」我終於搞清楚宗平的去處，但是我並不大相信，不過比較確信的是他們兩個近來一定相處過一段時間，而我也找到七星淡菸的原主人。
「你們只會去外間，當然看不到！」他一副得意的樣子。
「外間？難道還有其他的地方？」我開始知道為什麼這學期以來，很難抓到逃學學生的原因了，只沒料到是在這樣的情況底下得知的，算是意外收穫吧。
「有啊，還有暗間仔！」
「暗間仔？」我很驚訝那個老闆竟然這樣子賺錢。「那要從哪裡進去？」
「不知道……」宗平似乎已經警醒他已說太多了，所以馬上改口。「這我不能跟你講，要不然我會被打……」
「好，沒關係，你不說我會自己查，那你和黑輪怎麼了？」現在的重點是他和黑輪的關係。
「我們都在玩天堂……」宗平的臉上竟然浮現了喜悅、幸福的神情。
我暗忖：「看來他們的交情可能比我想的還好！」
「玩兩天喔？錢誰出的……」我續問道。
宗平乾笑了兩聲，然後才說：「剛開始是我請，不過後來都是她請的……」
「她請的？黑輪那麼有錢啊？」我開始憂慮起來。黑輪的母親是在附近風景區的飯店理當清潔工，收入有限，不大可能會給她太多零用錢，她能請宗平玩電玩，依我猜想可能有另外的金錢來源。
宗平再度點點頭：「她說她有在工作，輕鬆又好賺！今天我和她約在學校見面，就是她說她要帶我去工作賺錢……」
我越聽越不對勁，連忙問道：「她有沒有說在哪裡工作？」
「沒有，只跟我說要我在三點的時候，去學校大樟樹裡等她，她會帶我去坐車。」他搖搖頭。
「那她是做什麼工作呢？」
「我聽她說是傳播業之類的……」
我暗自叫苦，這下麻煩大了，「傳播業」意味著黑輪已經進入了特種行業的邊緣，接下來很可能不是我或學校能處理的問題。
不過，這樣看來，宗平今天被黑輪耍了；黑輪的確要去「上班」，但並不打算讓宗平跟著去，所以才把會面的地點約在學校裡。
「嗯，那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件事情」還有件事情我想知道。
「哦…...因為……因為我想你是專門找中輟生的嘛！我雖然住在山上，但好歹我也知道傳播業是去陪人唱歌、喝酒，啊……是去讓人家摸的啦！我本來想跟去的原因，其實不是想要賺錢，想賺錢我去公路灌漿就很好賺了……我是想說勸她回來山上住……」宗平不好意思的別過頭去，雙頰上透出緋紅。
「這樣啊！」我終於明白背後的緣由。「這傢伙真是人小鬼大……」我暗忖著。
「所以，我想拜託你幫忙找看看，可以的話帶她回來山上……」
「嘿嘿，你很關心黑輪喔？」我忍不住調侃了一下。
「哪有，朋友關心而已啦！江湖道義！江湖道義！」宗平挺起胸膛，很氣概的強調。
我忍住笑意，正色的跟他說：「我知道了，我會請我山下的朋友留意，也會請警察少年隊的協尋，相信很快會有消息。」
「這樣，就拜託你了！」聽了我的話，宗平顯得安心不少。
「嗯，別想太多，這陣子也別亂跑讓我找不到你，否則我有消息的時候，卻會找不到你！」
他點點頭。「我知道了，這陣子我都會在家！」
「好了，我先走了，考慮一下開學後要不要來上課吧！」我跟他道別。
宗平跟我揮揮手，並沒有對上學這件事情給我回應，但這是我意料中的事情，我也沒放在心上，逕自騎下山道。回到了學校辦公室，時序已近晚餐時分，其他處室的老師們都已經離開了，我稍事整理自己的書籍和物品，給主任去了電話，告知今天的事情後，便回到宿舍休息。
電話裡主任雖然表示對於陳雅倫只能通知家長，然後請警方協尋外，實質上能著力的地方有限，但總有份不安縈繞心頭。
不過，這不安並沒有持續很久。
很快的，學校開學了。
學校的事務依然繁忙，主任與組長們每天忙著教學和行政工作，而我則追著其他問題學生，有一搭沒一搭的晤談，巴望著即將來臨的退伍；老實說，自那天以後，我便把這件事情收到暫緩處理的抽屜裡，當掛上與少年隊的通報電話後，我也缺乏積極持續尋找的動力，偶爾聯絡只是要彌補良心上的恐懼。
只是，我完全沒有陳雅倫的消息，而雅倫的母親因為還要照顧另外一個尚在唸小學的女兒，加上雅倫非首次離家了，所以她早持著聽天由命的態度，幾次的家訪或電訪，「無奈」是她語氣裡最濃的防禦，到末了我可以感到她已把我和寇讎劃為等號，電話那頭經常是無人回應的鈴聲。
對於潘宗平，我去看他的目的不在於逼迫他復學，而是確定他行為穩定，不會犯下大錯，他仍然每天在家睡覺看電視，要不就是街仔的網咖去鬼混，偶爾找他談話，他會問起黑輪的情形，而我也只有失望能帶給他；不過他說他最近心情比較好，因為他父親這陣子上山去挖電塔，大概得要一兩個月才回來，他說這個家沒有他父親會更好。
2.
退伍前一個月，是春天的末梢，變幻無常的天氣，經常給山裡帶來陰雲、驚雷和間歇的風雨，淅瀝的時候，總掩不住心頭的鬱悶，我經常分不清楚這是退伍前面對不確定未來的焦慮，還是另有其他原因的罣礙；雖然我一直替七月份的教甄準備著，但每每看到校園裡又哭、又笑、又吼、又叫、又跑、又跳的少年們，面對他們狂亂失序、恓惶無懼的生命力，我真的不確定我已經準備好要踏入這殿堂。
這日是周日，也是我收假的日子，向晚時分我騎著摩托車上山，看著不遠的山頭上低掩的墨雲，心裡又莫名的浮起焦躁的感覺；我索性在山下小鎮的便利商店停下，買了一瓶咖啡在店前的木椅稍作休息，正當我遠眺黛蒼的遠山出神時，一股很濃的香水味傳來，我朝四周環顧想找出源頭，卻發現一名極眼熟但卻喚不出名的妙齡女子從便利商店裡走出來。
尖細的高跟鞋、貼身的短裙裝，襯托出纖瘦玲瓏的身段，黑棕色的大波浪捲髮、紫色的眼影和赤艷的口紅，俗濃的裝扮活脫是從風塵裡而來的女子，只是在眼波和臉龐的稜角裡，似乎還殘留有一點違和的嫩稚。
「陳雅倫！黑輪！」我脫口驚呼。
她聽到我驚呼後，認出我來，轉身就跑，我立即放下咖啡起身就追；雅倫完全不顧我在後方的呼喚，逕自跑過馬路，轉過另一個街口，坐上一台黑色的Camry，旋即被車子載走，我見狀馬上記下車牌，然後奔回摩托車停放的地方，發動引擎朝車子離去的方向追去，但再轉過那個路口，我已完全看不到車影。
不過，我抱持著姑且一試的心情，騎著車在小鎮上順著大街小巷尋找，因為直覺告訴我，如果這次沒找到，以後大概就真的找不回來了。
當我把小鎮主要的道路都繞過一遍，正準備放棄尋找，於是轉到鎮上的外環道，打算接原道回山上時，就發現那台黑色的Camry正好停在外環道的一家卡拉OK店前，那是一間低矮的水泥平房，牆上掛著「夢田歌友會」字樣的彩色霓虹招牌，我裝作若無其事的騎過去，再確認一次車牌號碼，然後騎到附近可監看的小巷裡藏起身，馬上給鎮上分局的少年隊小組長郭組長去電。
鎮上的少年隊專門負責鄰近幾個山地鄉的問題少年，因為學校過去曾有幾位學生，在外面發生了一些問題，和郭組長有幾面之緣；印象中，他留著山本式平頭，精瘦的身材、雙眼炯然有神，不說話時，抿緊的雙唇讓他顯得如刀鋒般銳利，彷彿一刀就能刺進你的要害、剖開你的心；應許是他見多了問題學生，學生遇見他的時候，他從來不需要兇言惡語，也不必特別和顏悅色，就是能服服貼貼的讓學生聽他的話。
我還記得不久前，曾因為雅倫翹家的問題和他聯絡過，那時由於雅倫已經被通報中輟與失蹤，所以他們很重視，曾告訴我如果有任何消息，要記得跟他聯絡，掛上電話前他跟我說：「我寧願多蓋一間學校，也要少蓋一間監獄！」然後留給我他的手機號碼。
等待電話撥通的時候，我難掩心情的激動，持著行動電話的手指顫抖而冰冷的，一方面欣喜於能發現雅倫的行蹤，一方面憂慮接續的處置。
「喂！郭組長嗎？你好……我是○○國中的替代役男……」我將事情的梗概和現在的位置，很簡要的跟郭組長說了一遍。
郭組長聽完我的說明，很快的表示他會親自帶領幹員前來，並且結束通話前，不待我開口，便對我道：「待會兒你不用跟我們進去找人，事後你還得輔導學生，黑臉由我們來扮就可以了，結束後你直接到隊上，但也不用太早來，最好半個小時以後再到，別讓她認為是我們套好招的，讓她認為是我們通知你的，這樣你應該也比較好做事，而且這段時間剛好讓我們作筆錄……」
「我知道了，謝謝你……」
我一邊道謝，一邊掛上電話，一邊打心裡佩服郭組長的思慮周嚴；不過我想留下來看看情況，於是我仍躲在巷子的陰影處。此時天色已晚，外環道兩側路燈都已亮起，相較下我所處的巷弄裡顯得格外黑暗。
莫約二十分鐘後，一台深藍色箱型車停在「夢田歌友會」店前，兩男一女從車上下來，我隱約地似乎能辨識出其中一人便是郭組長，此時手機裡傳來組長的簡訊，告訴我他們已經抵達。等待是煎熬人的，當他們一行三人魚貫的走進店裡，我便懸著一顆心期待著，彷彿過數個小時，終於他們出來了。只見到雅倫和幾名男子被他們帶出來，坐上了箱型車，我這才鬆了一口氣；然後，我跨上了我的摩托車，往鎮內騎去，暗忖等一下去少年隊大概會耗掉許久的時間，回到山上的學校應該很晚了，因此打算先去解決民生大事。
雖然不是第一次走進鎮上的警察局，但是每次走進來都覺得有些惶恐不安，我同門口守衛的警官說明來意後，他便請人帶我到少年隊的辦公室；一踏進辦公室，我環顧了一下，並沒有發現雅倫的蹤影，正擔心自己誤報，郭組長便發現到我，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我走了過去，坐在郭組長面前，他燒起開水準備泡茶。
「有找到人嗎？」我開口問道。
「有，現在正由我們隊上的女警官晤談……」郭組長一面答話，一面手也沒閒著。
「那……」
我本來想繼續問下去，但郭組長打斷我的話。「不急，先坐一會兒吧！吃飽了嗎？」
「吃過了！」
「先喝個茶吧，我想先知道這學生在學校或家裡的狀況，當作我們處理的一些參考，雅倫的問題已經必須按照少年事件處理法，移送少年法庭，因為法官會根據我們的調查結果來酌量處置……」郭組長向我解釋。
我點點頭，然後將我已知的學校和家裡表現的情況跟他說明。
「雅倫是單親家庭，國小的時候父親車禍去世，所以都由媽媽照顧，家裡還有一個唸國小的妹妹，媽媽在山上的飯店工作，需要輪班常不在家；雅倫剛上國中時，情況還好，只是愛漂亮、愛打扮，常因為服儀不符規定被學務處糾正，對學校或多或少產生反感，沒多久認識了村裡幾個沒升學的少女，便開始出現翹家逃學的情形，過年後便離家……」
郭組長沒有打斷我的話，只是偶爾幫我添些茶水，等我敘述到一段落之後，他才又說道：
「我明白了，我跟你說明一下我們找到人的時候的情況吧！我們進去的時候，亞倫正在陪兩三位客人唱歌、喝酒，身上的連身短裙已經拉到不能再短；而帶她去的男子是所謂的馬伕，自稱是那個傳播公司的員工，其實那是附近一個角頭集團的小弟，對於這個公司我們已經監控好一陣子了，最近我們常接到附近幾所國中女學生失蹤的通報，據聞都是去參加這間公司，我們相信這個集團應該和這間公司有關，不過因苦無事證，沒有進一步的進展，今天算是首次查獲，也讓我們有介入的理由，等偵訊完那名男子，我們還會會同刑事組的同事去他們公司看看，你幫了大忙喔！……」
「不，不敢當，我並沒有特別去找，算是運氣好吧！」我笑著說道。
「運氣也是很重要的，幹我們這一行的，往往要有運氣才能破案，不過就像有人說的，一分的運氣還要有九十九分的努力，你也是很努力，人家都說替代役男不用出操是米蟲，用在你身上，我絕對認為不合適！」郭組長這麼稱讚著。
我仍是笑著搖搖頭。其實，面對組長的稱讚，我覺得很心虛，從服役以來我很清楚，這些日子我是過一日算是一日，除了慶幸著自己不用面對軍事訓練，再來就是等退役；對於這些個案學生，經常是碰到手了才不情不願的瞎攪和一番；今天，其實也是這樣來的，瞎貓碰上死耗子，本可閉上眼睛一走了之，只是耐不住良心上的煎熬罷了。
「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帶你去看看雅倫吧！」郭組長看了看錶。
「好啊！對了，郭組長，你通知她母親了嗎？」起身前，我順口問道。
「有，我已經跟她母親連絡了，她母親會趕下來看她！」
「那你們會讓雅倫今天回去嗎？」
「嗯！應該不會，我想她的問題應該要儘早處理會比較好，我猜你也不大願意讓她太早回家吧？」
「哈哈……」我乾笑了兩聲，點點頭。的確，我很擔心這一點！雅倫母親現在已經無法管教她，讓她母親帶回山上，只怕隔天一早雅倫便又離家。
「這一點我顧慮到了，其實我們留她下來，也並不完全沒有根據，她的行為已經觸犯少年事件處理法，依法我們有權利這樣做的……」郭組長拍拍我的背，然後帶著我前往少年隊的輔導諮商室。
走進諮商室內，一位女警官正在替雅倫作筆錄，當她見到我們進去的時候，她站起身來示意我坐下，然後與郭組長到一旁去討論案情。
雅倫見到我，原本她那如喪家之犬的頹喪神情，似乎流露出一股輕蔑的氣味來，並先聲奪人。
「你來幹嘛？看我衰小的嗎？」
「沒有啦，警官通知我，我來關心一下！」我否認道。
「哼！是不是你去報警的？」她厲聲問道，彷若今天做錯的人是我。
我仍是否認，顏色不變地編派了一個謊言：「怎麼可能，便利商店遇到你以後，你很快就被車子載走，我追也追不到，怎麼可能知道你人在哪裡？更何況我都已經騎回到學校前，才接到警官的電話，然後又馬上趕下山……」
「最好是沒有啦！要不然等我出去，你準備等著上醫院吧！」雅倫像個惡霸似的恫嚇著我，十四歲的少女活脫就是個女古惑仔。我在心裡嘆息著。
我仍然將姿態放低，避免與她衝突：「沒有啦，妳別想太多，你怎麼會去那種地方呢？」
「呵呵！」她一副飽經世故風霜的神情，蔑視著我的問題。「賺錢啊！去那種地方當然是為了賺錢……」
「這樣真的比較好賺？」我好奇的問道，但雅倫卻很快的反問我：
「你一個月賺多少？」
「當替代役男，才八千多塊！」我坦言道。
「哈哈……，別笑死人了，一個月八千多塊，怎麼可能夠花，我去一個晚上都比你多，我阿母一個月才賺人家兩萬塊，我兩三個晚上就賺起來了，你怎麼跟我比？」雅倫一副你怎麼有資格跟我說教的氣勢。
「是不能跟你比！」我也略動了肝火。「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做很危險，萬一被人家侵犯了？或是傳出去讓外面的人知道你做這種事，你母親會怎麼想？你的名聲又要擺在哪裡？」
「名聲？那是什麼東西？一斤多少錢？現在沒有人在乎那個，有錢最實在啦！被人強了，就要錢回來，找人打他啊，量他也沒多少狗膽！……我媽怎麼可能會管我，她只會黑白唸而已啦，她在乎的只有我那個愛哭沒路用的妹仔……」雅倫很激動的對我嗆道。
「妳……」我本來一句無藥可救要脫口而出，但轉念一想這樣並不恰當，故又被我硬生生地哽在喉嚨，一時氣結，無話可對。
當我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郭組長拍了拍我的肩膀，將我帶離諮商室，然後對我說道。
「別跟小女孩一般見識了，交給警官處理吧，她的價值觀已經偏差，不是一兩天可以更正的，也不是你一席話就可以讓她改變……」
「不好意思，是我太衝動了些！」
「沒關係，我們都不是受過真正輔導諮商訓練的專家，面對個案的時候本來就容易受到自己情緒的牽引，更何況是這種社會化深的小女生。」郭組長安慰我說。
「我知道，我還需要學習的地方很多，要努力的地方也還很多。」
「別太自責，很多時候面對她們，我們著力的也有限，今天算她幸運遇著你，可以讓我們找到，也許還有機會讓她改變，否則再這樣繼續下去，以後就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嗯，也許吧！」我看看時間，快九點了，於是我跟組長說。「組長，時間也不早了，我還得回到山上學校，如果沒事的話，我要先走了，後續的事情就麻煩你們處理，有任何進展請組長跟我聯繫一下，好讓學校方面了解學生的情況。」
「也好，這裡沒有你可以幫上的地方，雅倫我們會找專門的輔導志工協助，等她母親來後，我會再跟她詳談……」
我跟組長道別後，走出警察局，突然覺得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我先給雅倫的母親去了電話，沒想到她母親還願意接，我跟她談論了一下雅倫的狀況，我可以聽出話筒裡透來一縷羞慚的嘆息，我安慰了幾句，約定好近日到學校輔導室，討論如何協助雅倫；然後我才撥了電話知會輔導主任，簡單說明晚上發生的事情和雅倫母親的決定，主任要我翌日到校再詳談。
我披著沉重的夜色，憑依摩托車的亮光奔馳在看不見目的地的山路上，一時間，我掉進迷惑的深淵，一股憂懼襲身而來，黑色的山風疾旋迎面，吹不走我對宗平、雅倫的無能為力。
回到學校，我將機車停進車棚裡，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點，學校裡是空蕩蕩的闇與幽寂，一年多的蝸居，我已經習慣了這樣單獨的寂寞，蹣跚地穿越校園，我這才發現月光如海，將四週浸潤在銀白色的純淨裡，森森的大樟樹，被夜裡的山嵐輕撩而晃動著，彷彿隨著這片銀海律動，沙沙的喃語迴盪在我的耳際，兼憶起今晚的事情，我沐在這樣月色裡，似乎也滌不清心中萌生起對未來的惶恓，鎮夜久久無法散去。
3.
一週後，雅倫的母親帶著雅倫到學校來了，她表示因為少年法庭法官裁定雅倫保護管束，需要每個月向觀護人報到一次，並要求雅倫返家、回校就讀，若表現不佳則將裁定強制收容；所以幾天前雅倫回家後，都很安分的待在家裡，這兩天剛好她輪休，所以特地帶雅倫回學校來復學。
我聽完雅倫母親的說明，認為目前學務處不大可能馬上接受雅倫返校，於是和輔導主任商量後，認為先將雅倫安置在輔導室會比較適洽，如此一來也比較容易讓學務處妥協，此外雅倫很久沒有返校，一回到學校便立即安置到原班級中，恐怕會有適應不良的現象；所以我們和雅倫母親表達我們的看法，並取得她的同意後，便將雅倫先安置在輔導室中，計畫先行觀察一陣子。
由於擔心雅倫會感到無趣，因此主任特別安排她協助我和輔導組長處理研習的工作，讓她幫忙影印裝訂資料、製作研習流程海報以及會場佈置等工作；然後我盡量找話題和她閒聊，建立關係。
不過，她總是意興闌珊，對於我的攀談，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但，我不想犯了上次同樣的錯，因此我一直耐著性子嘗試和她交談。
應許是她厭煩於我的問話，沒多久便很不客氣的對我說道：「你夠了沒有？別跟我裝熟，你們這種假惺惺的面孔我看多了，要不是法官說要關我，我才不爽來……」
我像是被澆了一大盆的冷水，仍強抑著隱發的怒火，肯定她到學校來的行為：「雖然妳被強迫來學校，但是其實我覺得妳還是願意選擇到學校來，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語罷，我很心虛，這樣的話連自己都沒辦法說服，但我已無計可施，尋不著適當的話題切入她的心防，而她說完那句話後，便持續沉默著，不願與我溝通；事實上，主任和組長嘗試的結果也不好，當她們有空欲和雅倫談話時，並無法打開雅倫的鎖，所以這天就在尷尬又沉默的氣氛中度過了。
接下來的兩天，雅倫都到學校來了，我們雖都儘量肯定她的表現，但這時候有些以前她舊識的同學耳聞她返校，於是下課時分通通跑來看她，可是因主任擔心雅倫影響到其他同學，採取了隔離的方式，讓她們之間沒辦法交談，而這讓雅倫更顯得沉默，後來她根本不作事情，寧願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咬指甲，或是趴在桌上睡覺，根本不願意和輔導室內所有的師長溝通。
第四天，她沒來了，剛開始我們以為是遲到，但過了午休時間仍未見到雅倫的影蹤，於是我和她母親連絡，她母親語氣平淡到像是司空見慣一般，只表示雅倫早上起床聲稱不舒服，想在家休息，所以沒去學校，她也忘了通知我們。我暗自嘆了長長一口氣，「故態復萌」四個字油然而生，我懊惱著自己抱持著太大希望。
翌日，雅倫也沒到校，她母親也推說雅倫生病；又一日，雅倫仍未來，這時她母親不願接聽電話了，我和主任商量後，猜想可能又離家，因此決定先去家訪看看。
雅倫的家在村子市集旁的小巷裡，雖是兩樓的透天厝，但是從外觀看起來格局很小，屋齡老舊，沒有上漆的水泥牆長期因為山裡的風雨而破落，角落還見得到陰濕長成的白色黴菌。迎接我的是深鎖鏽色的大門，我在門外呼喊幾聲，都沒人應門。
「看來是真的又翹家了！」我暗吋著，也失望地騎車離開，雖然不感驚訝，但卻充滿惋惜。
正當我要返回學校的時候，轉過村子廟前的大埕，因一時分神而差點與一台騎得飛快的機車相撞，我抬起頭正要跟對方道歉時，見到宗平就在機車上。他咧嘴笑著跟我打招呼。
「你要去哪裡？怎麼車子騎那麼快？」我問道。
「去賺錢？」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賺什麼錢？」我詫異道。
「我朋友介紹的，去灌漿、扛水泥，工地就在……」
「你哪條筋不對勁啊？」
「沒有啊，就缺錢，想賺錢……」
「阿嬤不是都會給你零用錢？」實在很詭異，平常寧願在家睡覺或是上網遊戲的人，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哎呀，阿嬤老了，不能老是跟阿嬤拿錢，更何況平常都三十、五十，不大夠啦！」他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看到他的模樣，我直覺就想笑，不過又不能笑出口，只好接道「好啦！你自己小心……」我知道阻擋他去打工，他也不會聽我的。
「……有空我會去工地看看你，另外你的摩托車哪裡來的？不是偷的吧？」
「不會啦，你放心，這是我朋友的車，他先借我騎的，他也在那裡作事，我會小心騎……」
宗平邊說邊流露出得意愉快的神情，這讓我一直掛意著，這陣子他都帶給我不少意料之外舉動，和認輔之初的那種無目的的頹唐廢懶相比，現在的他在生命裡似乎有種鼓舞的能量與目標。
「也許跟雅倫有關？」我不由得這麼般聯想，於是假裝若無其事的嘗試問道：「最近你遇到雅倫了？」
宗平沒料到我這樣問，便直接的回答：「有啊！有遇到，幾天前我們在網咖有遇到……」
果然如預期一般，我再追問：「你知道現在她在哪裡嗎？」
「我知……」他一話說出口，似乎就發現說錯話了，馬上改口：「我是說幾天前還在網咖看到他，她說她這幾天都有回家，今天我沒去所以還沒看到人……」
他說完便馬上把眼光移到一旁，我沒有放過這樣的線索，暗忖：「他果然在說謊。」
不過，我沒有立即拆穿宗平，做下決定後，裝作一副失望的神情，跟宗平說道：「好吧！如果你有看到她的人，記得通知我一下，我要先回學校了，你去工作要小心……」
宗平見到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似乎鬆了一口氣，然後喜孜孜的向我道別，騎著機車離開。
當他離去後，我也發動機車，心裡盤算著自雅倫回家後，他們一定有相遇也有連絡，或許還在一起，這幾天宗平會去打工，應該是去賺錢供雅倫花用吧！雅倫現在說不定還在街仔的網咖裡，乾脆趁現在去找找看！於是，我換個方向，朝網咖而去。
網咖的老闆娘本來還不願意讓我進到暗間仔找人，但當我在外間看不到雅倫後，很堅持的跟老闆娘勸說，終於在我的軟硬兼施之下，她同意我去找人，她領著我走到屋後，穿越防火巷進到隔壁屋的小門，我在暗暗地佩服，難怪我和學校的老師們多次來尋找學生，都沒辦法發現；暗間仔就藏在店後的小屋裡，牆上的窗戶都封死，燈光昏暗，房間裡滿是煙味、空調的臭味，三三兩兩的青少年坐在電腦前面，雙眼無神的緊盯螢幕，不時傳來遊戲的廝殺和配樂聲，彷彿人間最污穢的東西都藏在這樣的小房間裡，渾濁的讓我反胃。
我很快的巡了一遍，結果毫無所獲，雅倫根本不在暗間仔裡；我失望的跟老闆娘道謝後，迅速的離開那個地方。
「會去哪裡呢？」我真的猜不透了。那樣骯髒的空氣彷彿麻痺了我的大腦，短時間內讓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因此我決定先回學校。
就在毫無音訊的情況下又過了一個禮拜，離我退伍的日子也僅剩下幾天，對於雅倫我可以說是放棄了，因為我即將離開山上，日後回來任教的機會不大；而對於宗平，我也只能在心裡抱歉，我們的緣分就到此而已，我衷心希望他能改變自己、也改變他的家。
因此，我想在離去之前當面和他道別，於是騎著三十分鐘的山路，到了他打工的地方找他。
到了以後，我見到他頂著艷陽、裸著細瘦的上身，認真、吃力的和扮著水泥，心裡滿是感動，彷彿他因此改變了一個人。我走了過去，跟工頭說明來意，於是他讓宗平停下來稍事休息。
「不錯喔，變了樣子了，看起來結實很多！」我讚許道。
「有嗎？」他很高興的捏捏自己手臂上的肌肉，然後應道：「這樣我就可以當猛男了……」
我笑了笑，然後跟他說明我要退伍的情況。
「你要走了啊？」
「是啊，欠國家的我已經還清了，該離開了！」
「以後還會回來嗎？」
「應該不會吧！」我據實以告。
「喔…...」他顯得有些不捨。
見到他這樣的反應，如果說不感動是騙人的，但是我還沒到難捨難分的盲目情緒化。
「你自己以後要安分一點，如果可以回去學校把國中唸畢業，以後要找工作也比較容易，另外也別讓你阿嬤太擔心，別常常翹家……」我很婆媽的叨絮一遍。
「知道了！」聽到我這麼說，他又回到原來的那個樣子。
「對了，你阿嬤在不在家？我想等一下去跟他說聲再見……」
「不在，不在……她都在山上，要不然就去市場賣筍仔，你現在去找不到人！」他搖搖手說道。
不知怎麼地，我總有種他不願我去的錯覺，只是這樣的念頭一閃即瞬，再加上他也沒說錯，按照過去的經驗，他阿嬤總要忙到傍晚才會回家，所以我並沒有放在心上；臨走前，我又順口問道：「你爸呢？回家了嗎？」
宗平聽見我提起他父親，露出厭惡的樣子，然後沒好氣說：「沒有，最好別回來，不過回來也沒差，都只會喝酒而已，阿嬤說這幾天會從山上下來……」
「嗯，你爸回來以後，盡量別跟他衝突！」我擔心逐漸長大的宗平，開始會跟他父親衝突，到時候發生不可收拾的事情，因此又再度交代一番。
他不置可否的點頭，然後自顧自的喝起水來。我見狀，心想大概已經也沒什麼可談了，所以直接跟他道別，準備離開；宗平沒表示什麼，只淡淡的說聲再見，便轉身回到工地。
望著宗平離去的身影，我心中五味雜陳；回到學校的路上，他的身影一直映在我的腦海裡。
隔天週六中午，學校要送別本學期退休的老師，也順道送我，在街仔上唯一的山產店，擺了幾桌酒席聚餐；當酒席差不多到了尾聲，我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宗平家的電話號碼，我心中一凜。
「喂……」我按通電話，滿是忐忑。
「老師……」話筒裡傳來阿嬤淒厲的聲音。「老師……汝緊來……救人喔……你緊來！」
我頭皮開始發麻，旋即冷靜下來，沉聲跟阿嬤說：「阿嬤，先免緊張，你好好講……」
「汝緊來就對了啦！伊們勒相打，緊要打死人了……」
阿嬤在電話那頭驚呼一聲，電話便斷掉了。我相當著急，於是先跟主任說明後，向校長報告，告罪先離席。
當我走出山產店，主任也跟著我出來，她表示她不放心我一個人，要開車跟我去；我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午後的陽光讓我眩目，遠方山巔橫亙著初夏的黑雲，雷聲隱隱傳來。我等不急主任，自己跨上機車，加足油門奔馳而去。
回到村子，陰雲已將陽光掩蔽，豆大的雨滴開始落下，我不顧身上被打濕，仍加了油門的力道，打在臉上的雨點，刺痛了心。
轉過學校大門前，一道閃電正好劈在附近，我被霹靂的雷光與巨響震倒，瞬間失去意識；但旋即便發現自己趴在滂沱的馬路上，我的機車還在身旁運轉著，我心中掛念著宗平和阿嬤，不顧身上的傷口，牽起機車準備離去；當我站起身來，卻發現校園裡的大樟樹正在起火燃燒著，顯然剛剛的閃電正好打中了它。
懷著滿滿的擔憂與不安，一身濕漉狼狽地來到宗平家前的小埕；大雨裡可模糊的見到阿嬤萎坐在大門的門檻上，我奔了過去扶起阿嬤，她顯然經過極大的驚嚇與恐慌，雙眼相當渙散，口中不停地喃喃的說道：「死了……攏死了……」
我還不及問阿嬤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扶她進屋坐下時，我便恍然大悟！
客廳裡沒有一件完好的東西，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破片殘塊，看來是經過一場極劇烈的打鬥；我尋著宗平的身跡，但我卻發現靠廚房的牆腳出現一雙慘白的腳，我小心翼翼的跨過這些破敗的物品，走進廚房。
當我一走進廚房，映入眼簾的，讓我差點失聲驚叫。
宗平的父親臥倒在血泊之中，一股混雜酒味和血腥味道衝鼻而來，而宗平瑟縮著身軀蹲坐在一旁顫抖著；霎時，我愣傻了。
半响，主任的聲音喚醒我來，我才在主任的吩咐中報了警，並叫救護車；然後盡量不破壞現場的狀況下，到宗平身旁，輕輕的喚著他。
「宗平……宗平……」
他怯生生的抬起頭來，看到我，便一把將我抱住，放聲大哭：
「伊該死……伊該死……伊真正死了……哇……」
我任他抱著，輕輕的拍著他的背。他的身上衣服是襤褸破敗的，露出滿是傷口和瘀青的身體，不難想像他和父親爭吵之激烈。
等他哭累、哭夠了，我才緩緩的帶他走到前廳，這時派出所的警官也抵達了，而主任也從旁側的房間帶出衣衫不整的雅倫，同樣也是淚眼婆娑。
這時，我才真正明白所發生的事情，也才對近來我對宗平的疑惑恍然大悟。
只是一切似乎都太遲了……。
那晚看著來往的警車與閃燈，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結束，然後趨於寂靜與黑暗。
警方接手了後續處理，社會局也介入安置輔導；但學校和我彷彿沒有介入的空間。
那天的畫面縈繞在我的腦海，每晚重複著，遲遲無法散去，直到退伍那天，仍是以低沉抑鬱的步調在我腦中撥放著，閉上眼就能看見，因此我一點都沒有感受到退伍的愉快。
但是該做的還是得做，離去前向師長們打聲招呼是必要的禮貌，我強打起精神先到各處室同校長和其他主任老師告別，最後才來到輔導室。
輔導主任看出了我的悶悶不樂。
「還在想那件事？」
「嗯，說不想是騙人的！」我坦承。
「別想這麼多，路從現在才開始……」主任站起身，向我走來。
「主任，或許我積極一點，努力將他們留在學校裡，或許就可以避免這樣的悲劇…..」我開始對自己這一年多來的疏懶感到懊悔
「你知道嗎？……」主任拍拍我的背，以一貫和藹的語氣對我說道。「教育這東西，有可以做到的事情，也有不能做到的事情，就像種樹一樣；樹種下去以後，你只能定期澆澆水、偶爾施肥，然後看看有沒有長歪，適時的扶正，剩下的就得靠樹自己去吸收土裡的養分、接受太陽的能量，並抵抗風雨的侵襲！對於學生，尤其對於像宗平、雅倫這樣的學生，我們能做的本來就有限，在適當的時機給他們一雙支持的手，這樣就很了不起了……」
「可是……」我還想反駁些什麼，但是我實在找不到適當的話。
「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我在年輕的時候也曾經這般過，但是人生很長，你是她們生命中的過客，她們對你又何嘗不是，眼光要放在未來，這裡只是你的中繼站，未來還有更多需要你去幫助的學生，放心的離去吧！我相信你會是個好老師！」主任瞇起眼，溫柔的對我說著。
「可是，我真的不夠努力啊！要不然也不會這樣，更不用說要當老師了……」我仍然沒辦法原諒自己，也無法確信我有資格可以當一名教師。
「咯咯……」主任輕笑出聲來。「傻瓜，看在我們眼裡，你做的遠比你想像中得多！宗平現在人在看守所，你有空的時候，再去探望他一次吧！或許這次你所告訴他的，他會聽得進去……」
「我知道了……」我無力的應道。
主任的眼裡有種我不了解的達觀和體悟，雖然我還在迷惑與自責，但時間提醒我該離去了；跟主任道別後，我走出辦公室，穿過操場，準備到車棚騎車。
大樟樹下，張伯正在修剪幾天前被雷擊而焦黑的枝枒，我同他打了招呼。大樟樹因為雷擊而顯得憔悴、乾枯，枝頭上僅剩下幾許綠葉，和先前生氣蓬勃的樣子完全不符。
「退伍了，要回去啦？」張伯以一貫淡然的態度笑對我。我不免懷疑，他一生都是這般淡泊嗎？還是早已經歷過許多不為人知的辛酸。
「是啊，今天要下山去了，張伯在修剪前日被雷打到的地方嗎？」我回道。
「對啊！你別看它這樣，被雷打到這麼狼狽的樣子，只要根還在，修掉這些壞死的枝幹，來年就會變得跟以前一樣茂盛，以後還可繼續長個幾百年沒有問題呢！」張伯揮揮手，同我說道，眼裡似乎閃著異樣的光芒。
「是這樣啊！」聽完張伯的話，我若有所思地喃語，彷彿解開了些什麼，雖然還不明白，但我相信久了應該就會了解。
跟張伯道別後，離開了這我住過一年六個月的學校與山村；下山的路上，我一路都在盤算著，什麼時候找時間去看看宗平……。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均屬巧合！】
推開桌上攤開的書，我伸了一個懶腰，偌大的辦公室裡，只有我和答答作響的壁鐘，以及滿桌沉默不語的教科書、參考書，沒什麼特別的變化，也沒什麼好注意的，但就像是例行文書一樣，非得批閱過後才能安心，我無神的環顧四週，心想其他人到下班前應該都不會進辦公室了，然後又懷抱著皮亞傑的認知發展理論還真是無聊的想法，繼續埋首書中。
寒假裡除了我得天天報到外，其他的主任、組長們不是去參加研習，要不就是請休假，下山去以後便常不回學校了，所以我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裡是常有的事情。其實很習慣了，有時候還會覺得一個人反而更好，不需要和其他人應和，渾像個酒國交際名花似地；反正再幾個月就退伍了，以後我也不打算回來這個鳥不生蛋的山裡教書。
山風從窗縫鑽了進來，我打了個哆嗦，嘟嚷著這劣質的替代役外套擋不住深山裡的刺骨冷風，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將窗子關上，隔著被自己的呼氣逐漸蒙上白霧的玻璃，我發現不遠處的大樟樹下，有一條細瘦而熟悉的身影，正踱步徘徊著。
雖然很不願意，但是我的手還是打開辦公室的門，腳自動地朝向那條人影走去，口中大聲喊道：
「潘宗平，你等一下……」
潘宗平回頭見到我拔腿就跑，我見狀也邊叫喊他的名字，邊邁開腳步追了上去；兩人在校園裡追逐著，不知不覺地竟越過圍牆，進入村子裡，經過幾個轉角，終於讓我抓住潘宗平的衣角，然後像拎著兔子般揪住他衣服的後領。寒冷的溫度、稀薄的空氣讓我有些呼吸不暢，我宛若缺氧的魚大口地吸吐冷冽的空氣，臉色有些發白；不過我擔心潘宗平再度跑掉，另隻手牢牢地箍住潘宗平那如柴的手臂。
「潘宗平，你為什麼看到我就要跑？」我待喘息和緩些後，對他問道。
「沒啊，天氣冷，跑一下，做做運動啊！」潘宗平笑對著我，一臉無辜的神情。
我不為所動，拉著潘宗平便往學校方向走，然後才說：
「走，先跟我回辦公室！」
將潘宗平帶回辦公室後，任憑我怎麼詢問，他總是打哈哈的敷衍著，不肯說出真正的目的。
他是那種平常不愛到學校的孩子，總是被我逮回來上課後，趁授課教師不注意之時便翹課逃學；我始終沒辦法讓他好好復學，雖然說我來服替代役並不是真正想要付出什麼，純粹只想要避開軍隊的環境，所以我常常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態，只偶而在學校裡悶壞時，才會心血來潮似地做做訪談、家庭訪問或協尋之類的事情，或者因為良心不安，逼自己稍微多花點心思在個案上；可縱使這樣，他也是我投注最多時間和精神的學生，卻也是成效最差的學生。
也許明白自己並不認真，所以有時候對他，便會異常的包容。
我見他久久沒正面回應，我也不打算追究了，再問下去也是徒然，於是改了口氣：
「幾天沒回家了？」
他愣了一下，然後才靦腆的笑著低聲回答：「兩天！」
「沒回家去哪裡？」
「朋友家……」
「去人家家裡幹麽？他父母不在家？」
宗平點點頭：「都不在家，去看電視、睡覺……」
「有沒有吃飯？」
我知道他應該不止兩天沒回家，身上的錢應該也花光了，去別人家裡也不見得會有東西吃。
他又露出白皙的牙齒笑了笑，然後才搔搔頭地說：「昨天晚上有吃？」
「吃什麼？」
「泡麵……」
「餓嗎？」
「不知道！」
「我泡碗速食粥給你喝？」我很習慣他用「不知道」來搪塞或掩飾情感了，所以乾脆直接就問。
他沒答話，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常常懷疑，我對他和其他個案的某些行為和反應，其實都不符合輔導諮商的原理和原則，總是害怕這樣不知會有怎樣程度的反效果，但心軟之後，學到的什麼原理原則，就都被我拋到腦後了。
看他囫圇吞棗的喝著粥，我確信我的猜想是對的，然後又擺上中午剩下的麵條，雖然是冷的，但宗平仍一口接一口的吞嚥著。
我的心中百感交集。
這次我不打算問他願不願意回來唸書了，只道：
「我送你回家……」
他抬起頭來望著我，先搖搖頭，然後才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還真的摸不清他背底在搞什麼名堂，但現在還不是開學時期，留他在學校裡並不方便，所以送他回家是最好的選擇；而我更知道如果讓他自己一個人離開，應該是不會回到那個家裡……
等待宗平把東西吃完的空檔，我關上辦公室所有的電燈和窗子，隔著玻璃遠眺著校園裡的大樟樹，那株需要兩三個成人環抱的大樹在冷風中兀自地挺立著，蒼勁挺拔的枝幹、翁鬱碧翠的細葉，宣讀著生命的堅毅和旺盛，只見校工張伯正拿著一枝長長的修枝剪，緩緩走到樹下，準備修整賁張雜亂的樟樹枝葉；校園裡總是可以看到張伯穿梭在花叢草間的身影，學校裡花木扶疏是他幾十年來一手打造的，我剛到校的時候曾經問過他，他則淡然的回答我：其實，樹要修剪才會長得好，放著不管它，不但容易染病，也長不出型來……。
莫名地，我的心中浮現一股異樣的感慨，連自己都無法說出所以然來。
宗平家在村東側的山腰上。順著產業道路向上蜿蜒，不遠處便可見一條龍的平房靜靜地蜷縮在高聳的檳榔樹和濃密的桂竹林深處，若不是屋頂上的煙囪嘆著藍灰色的薄煙，和闃黑的大門裡傳來隱隱約約的電視機聲，否則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工寮，或是年久失修荒宅。我還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家」而錯過了，駕著摩托車沿著滿是腐爛竹葉的道路，直到柏油路面消失，蔓草湮沒了羊徑，我才驚覺。
一路上還會裝瘋賣傻的宗平，在我停妥摩托車後，神情便顯得異常落寞，我得稍微拉著他，他才不情願地跟著我走進家門；昏暗的廳內，各種東西四處堆置，連站立的空間都嫌小；藤椅上睡著宗平的父親，面對的電視機裡，撥映著日本的女子摔角節目，高分貝的嘶吼、尖叫聲低沉的撞擊在音響裡，漂浮在混雜酒臭、菸腥的濕腐氤氦中。
「潘先生……」我嘗試地低喚著。
斑駁的藤椅上只傳來穩定、規律、沉重的鼻息，絲毫沒有變化的跡象。
「潘先生……」我又略為提高些音量；其實我是感到害怕的，心裡並非真正想要喚醒他。以前曾經聽宗平提起，他父親酒品之劣，往往會摔椅砸桌，並對他拳腳相對，如今我也擔心這一點，怕拳腳往身上飛來；但把宗平帶回家，不將他交給他的親人，似乎又於心不安。
藤椅上只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他父親換了一個姿勢，又繼續沉睡著；突地，我心中似乎落下一塊大石，因為沒將他吵醒而感到安心。回頭看著宗平，他一臉厭惡的神情，瞪視著藤椅上的男人，我暗自嘆了口氣。
「叫不醒你父親，我們先去外面坐坐吧！」我無計可施的狀況下，只好對宗平低聲的說道。
宗平嘲諷似的冷笑了一聲，回道：「他從以前就是這樣了，最好你沒叫醒他，否則你快衰了……」
語畢，他回頭就走，我跟了上去，來到門外，一改廳內濁渾的氣味，宛如被窒息的口鼻獲得了解放；宗平在屋簷下坐了下來，從懷裡摸出一包七星淡菸，燃起了一根菸來。我知道勸止並無太大的成效，乾脆就由他，關於他抽菸的問題，我在接手認輔之初，已經和他拉鋸過好一陣子了，最後仍是我敗下陣來。
「誰給你的菸？」身上沒錢，但還有菸抽，而且過去他從來沒有抽七星淡菸的習慣，通常都是白色長壽。
「朋友請的！」
「哪個朋友這麼好？方便講一下，我也交個朋友？」
「不知道……」宗平不想透露，直接給我閉門羹吃。
「什麼時候改抽七星的？」面對宗平的拒絕，我只好另起爐灶。
他吐了一口長長的煙雲，也吐出了三個字：「不知道！」
連續碰了好幾個釘子，我真的想舉白旗投降了；他的父親喚不醒，我只好把希望放在他的祖母身上，看看時間，他祖母應該快從山上回來。據我所知，近來他父親的工作不穩定，家裡主要的開銷和支出，都是祖母販賣竹筍、筍乾所得。
我們兩個僵持地沉默著，千百個念頭像泡沫一樣，在我的腦海中浮現、變大、然後破裂，卻沒有一個管用。我很想知道他近來和誰往來，我有個直覺，這個人一定和宗平今天出現在校園裡有關，也有可能和另外一中輟個案有關；但我也自己埋怨自己，沒事幹麻找事做，裝作沒看到的話，就不用賠上一個美好的下午了。
正當我暗自傷神，而宗平無聊的抽起第二根菸的時候，不遠處的竹林裡像是魔幻般的飄近兩個大竹籃，籃裡滿是竹筍。
我知道宗平的祖母回來了，心裡鬆了一口氣。
宗平的祖母一踩進埕裡，見到我們兩個人，急忙的把那比她還高的竹籃放下，奔也似的走了過來。
「阿嬤妳好！」我站起身用彆腳的台語問候著；宗平則將臉撇往一邊，也沒站起身來。
「老師你好，歹勢啦，每次攏你幫忙找回來……」阿嬤脫下竹笠，咧著乾扁的嘴頰，不好意思的笑著對我說。
「沒啦，剛好讓我在學校裡遇到而已……」
「真謝謝啦，攏你給我們費心，伊老爸攏沒管伊，每天醉茫茫，我一個人管無法……」阿嬤邊說著，邊在那凹陷卻還炯然有神的眼眶裡蓄滿了淚水。
我連忙回道：「賣安呢講，這是阮應當做的，有辦法阮都會盡量幫忙啦！」
「伊出去真多天，嘛攏不知去哪裡，我歸村攏找透透，看沒一個人影，煩惱得喫睏不下……」阿嬤開始倒起苦水來了。
雖然這是明知道的狀況，但還是得忍受，一年多來常常遇到家長跟我訴說他們生活的無奈與管教小孩的無力，我總有錯覺，我是在替家長輔導，而不是在幫學生輔導。
「嗯！」
我點點頭，表示同理，其實在這種狀況下，我能做的也不多，只好乖乖的聽對方傾吐，偶而安慰鼓勵。
回頭過去看看宗平，他仍是一付生死由命的神情，對於他祖母的關心之情全然不放在心上。
等阿嬤的宣洩告一段落後，我找機會打斷了阿嬤的話，因為如果再讓她講到天黑，重複的仍然是那一兩件事情，對解決事情並沒有太大的助益。
「阿嬤，我還有代誌，袂先來轉，宗平交給你，這麼多天沒轉來厝，一定無洗身軀、嘛無吃飽，你等一呢緊煮給伊喫…..」
「我知！你騎車愛細意喔！有閒擱來坐喔……」阿嬤用臂上的袖套抹去淚水，很客氣的跟我道別。
臨走前，我轉身過去跟宗平告別：「我先走了，我會再來看你，別亂跑，讓阿嬤多操心的！」
「哼！她只會出張嘴唸而已啦！」宗平冷冷的丟給我這句話，轉身就要進屋。
阿嬤見樣，對宗平喊道：「汝這是啥態度，老師給你帶轉來，汝沒給人道謝……」
宗平並不理會，仍是逕自地往屋內走，阿嬤聲調越發響亮：「汝態度實在歹，走出去這麼多天……擱攏無去學校讀冊……跟汝老爸同款，無效、撿角……無采我每天割筍去賣，飼汝這麼大漢，卻都講不聽……」
阿嬤像連珠炮似地朝宗平的身影罵去，斷斷續續、毫無邏輯可言，雖然我沒有辦法聽懂完整的內容，但是我也知道這樣對宗平的心理並不妥當，所以趕忙打斷阿嬤。
「阿嬤，人轉回來就好，免這麼生氣……」
「我當然嘛氣，大漢細漢攏同款，講不聽，怎可能無氣？」
「那也是汝的孫，孫一個而已啦，氣多對身軀無好啦！」
我安慰著她，等她平復一點後，我再次向她道別。
「安呢，我來走囉！」
我跨上機車，發動引擎準備離去，我同阿嬤揮揮手，輕催油門滑出宗平家那窄小的前埕；阿嬤道別的聲音由背後傳來，待我要轉進產業道路的時候，我轉頭再看一眼，埕上已無人影，只留低矮的屋厝沉浮在一片綠海之中。
不過，正當我要加速滑下山道之際，後方響起宗平的呼喚的聲音。
「替代役哥哥……替代役……」
我連忙煞車，回頭望去，見到宗平從後方跑了過來。
「還有什麼事嗎？」等宗平稍作喘息後，我問道。
宗平臉上一反先前態度，浮現一種很靦腆害羞的笑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這樣，過去他不管發生什麼事情，總喜歡裝著無所不能的自信。
「這個……怎麼說呢……」
「那就慢慢說啊！」見到他這樣，我不由自主的笑哂著。
「啊就，今天啊……」
「今天，今天怎樣？」我故意裝作不在意，想看他玩什麼把戲。
他有點急了，不過他仍事先要我保密。
「我跟你說，你不能講出去喔，不然的話會出事情……」
「先說說看什麼事情嘛！」我並不願意給他任何承諾。
「我今天不是在學校嗎？」
「嗯。」
「其實我是在等一個人……」
「等誰？」這到引起我的好奇心了。
「就……就是二班的黑輪……」
「黑輪？陳雅倫？」我吃了一驚。
陳雅倫在學校裡，因為服裝儀容和態度不佳等情形，是學務處的常客；加上因為發育的早，長相又頗為清秀，特別是雙眼瞳仁分明宛若明星，所以在學校裡是男孩們追求的對象，常因為爭風吃醋，而引發好幾起糾紛，班級導師老師與生教組長莫不頭痛不已。輔導室也因為導師和學務處的轉介，每週均定期晤談，對改善她的行為似乎成效不彰，近來有兩三個月沒來上學了，早被導師通報中輟，而且據電訪母親所得，雅倫從過年後就翹家，行方不明；雖已請她母親向派出所通報協尋，但目前仍未有消息，現在竟然從宗平的口中說她的名字來，著實讓我意外。
「是啊！」宗平再次點點頭。
「你們認識？」我急忙追問。
「算是啦！」
「在哪裡認識的？」
「街仔上的戰將網咖，這兩天都在哪裡一起玩……」宗平竟很直接的說了他自己這兩天的去處。
「哪有可能，我這兩天也有去過那裡，怎麼都沒看到你們？」我終於搞清楚宗平的去處，但是我並不大相信，不過比較確信的是他們兩個近來一定相處過一段時間，而我也找到七星淡菸的原主人。
「你們只會去外間，當然看不到！」他一副得意的樣子。
「外間？難道還有其他的地方？」我開始知道為什麼這學期以來，很難抓到逃學學生的原因了，只沒料到是在這樣的情況底下得知的，算是意外收穫吧。
「有啊，還有暗間仔！」
「暗間仔？」我很驚訝那個老闆竟然這樣子賺錢。「那要從哪裡進去？」
「不知道……」宗平似乎已經警醒他已說太多了，所以馬上改口。「這我不能跟你講，要不然我會被打……」
「好，沒關係，你不說我會自己查，那你和黑輪怎麼了？」現在的重點是他和黑輪的關係。
「我們都在玩天堂……」宗平的臉上竟然浮現了喜悅、幸福的神情。
我暗忖：「看來他們的交情可能比我想的還好！」
「玩兩天喔？錢誰出的……」我續問道。
宗平乾笑了兩聲，然後才說：「剛開始是我請，不過後來都是她請的……」
「她請的？黑輪那麼有錢啊？」我開始憂慮起來。黑輪的母親是在附近風景區的飯店理當清潔工，收入有限，不大可能會給她太多零用錢，她能請宗平玩電玩，依我猜想可能有另外的金錢來源。
宗平再度點點頭：「她說她有在工作，輕鬆又好賺！今天我和她約在學校見面，就是她說她要帶我去工作賺錢……」
我越聽越不對勁，連忙問道：「她有沒有說在哪裡工作？」
「沒有，只跟我說要我在三點的時候，去學校大樟樹裡等她，她會帶我去坐車。」他搖搖頭。
「那她是做什麼工作呢？」
「我聽她說是傳播業之類的……」
我暗自叫苦，這下麻煩大了，「傳播業」意味著黑輪已經進入了特種行業的邊緣，接下來很可能不是我或學校能處理的問題。
不過，這樣看來，宗平今天被黑輪耍了；黑輪的確要去「上班」，但並不打算讓宗平跟著去，所以才把會面的地點約在學校裡。
「嗯，那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件事情」還有件事情我想知道。
「哦…...因為……因為我想你是專門找中輟生的嘛！我雖然住在山上，但好歹我也知道傳播業是去陪人唱歌、喝酒，啊……是去讓人家摸的啦！我本來想跟去的原因，其實不是想要賺錢，想賺錢我去公路灌漿就很好賺了……我是想說勸她回來山上住……」宗平不好意思的別過頭去，雙頰上透出緋紅。
「這樣啊！」我終於明白背後的緣由。「這傢伙真是人小鬼大……」我暗忖著。
「所以，我想拜託你幫忙找看看，可以的話帶她回來山上……」
「嘿嘿，你很關心黑輪喔？」我忍不住調侃了一下。
「哪有，朋友關心而已啦！江湖道義！江湖道義！」宗平挺起胸膛，很氣概的強調。
我忍住笑意，正色的跟他說：「我知道了，我會請我山下的朋友留意，也會請警察少年隊的協尋，相信很快會有消息。」
「這樣，就拜託你了！」聽了我的話，宗平顯得安心不少。
「嗯，別想太多，這陣子也別亂跑讓我找不到你，否則我有消息的時候，卻會找不到你！」
他點點頭。「我知道了，這陣子我都會在家！」
「好了，我先走了，考慮一下開學後要不要來上課吧！」我跟他道別。
宗平跟我揮揮手，並沒有對上學這件事情給我回應，但這是我意料中的事情，我也沒放在心上，逕自騎下山道。回到了學校辦公室，時序已近晚餐時分，其他處室的老師們都已經離開了，我稍事整理自己的書籍和物品，給主任去了電話，告知今天的事情後，便回到宿舍休息。
電話裡主任雖然表示對於陳雅倫只能通知家長，然後請警方協尋外，實質上能著力的地方有限，但總有份不安縈繞心頭。
不過，這不安並沒有持續很久。
很快的，學校開學了。
學校的事務依然繁忙，主任與組長們每天忙著教學和行政工作，而我則追著其他問題學生，有一搭沒一搭的晤談，巴望著即將來臨的退伍；老實說，自那天以後，我便把這件事情收到暫緩處理的抽屜裡，當掛上與少年隊的通報電話後，我也缺乏積極持續尋找的動力，偶爾聯絡只是要彌補良心上的恐懼。
只是，我完全沒有陳雅倫的消息，而雅倫的母親因為還要照顧另外一個尚在唸小學的女兒，加上雅倫非首次離家了，所以她早持著聽天由命的態度，幾次的家訪或電訪，「無奈」是她語氣裡最濃的防禦，到末了我可以感到她已把我和寇讎劃為等號，電話那頭經常是無人回應的鈴聲。
對於潘宗平，我去看他的目的不在於逼迫他復學，而是確定他行為穩定，不會犯下大錯，他仍然每天在家睡覺看電視，要不就是街仔的網咖去鬼混，偶爾找他談話，他會問起黑輪的情形，而我也只有失望能帶給他；不過他說他最近心情比較好，因為他父親這陣子上山去挖電塔，大概得要一兩個月才回來，他說這個家沒有他父親會更好。
2.
退伍前一個月，是春天的末梢，變幻無常的天氣，經常給山裡帶來陰雲、驚雷和間歇的風雨，淅瀝的時候，總掩不住心頭的鬱悶，我經常分不清楚這是退伍前面對不確定未來的焦慮，還是另有其他原因的罣礙；雖然我一直替七月份的教甄準備著，但每每看到校園裡又哭、又笑、又吼、又叫、又跑、又跳的少年們，面對他們狂亂失序、恓惶無懼的生命力，我真的不確定我已經準備好要踏入這殿堂。
這日是周日，也是我收假的日子，向晚時分我騎著摩托車上山，看著不遠的山頭上低掩的墨雲，心裡又莫名的浮起焦躁的感覺；我索性在山下小鎮的便利商店停下，買了一瓶咖啡在店前的木椅稍作休息，正當我遠眺黛蒼的遠山出神時，一股很濃的香水味傳來，我朝四周環顧想找出源頭，卻發現一名極眼熟但卻喚不出名的妙齡女子從便利商店裡走出來。
尖細的高跟鞋、貼身的短裙裝，襯托出纖瘦玲瓏的身段，黑棕色的大波浪捲髮、紫色的眼影和赤艷的口紅，俗濃的裝扮活脫是從風塵裡而來的女子，只是在眼波和臉龐的稜角裡，似乎還殘留有一點違和的嫩稚。
「陳雅倫！黑輪！」我脫口驚呼。
她聽到我驚呼後，認出我來，轉身就跑，我立即放下咖啡起身就追；雅倫完全不顧我在後方的呼喚，逕自跑過馬路，轉過另一個街口，坐上一台黑色的Camry，旋即被車子載走，我見狀馬上記下車牌，然後奔回摩托車停放的地方，發動引擎朝車子離去的方向追去，但再轉過那個路口，我已完全看不到車影。
不過，我抱持著姑且一試的心情，騎著車在小鎮上順著大街小巷尋找，因為直覺告訴我，如果這次沒找到，以後大概就真的找不回來了。
當我把小鎮主要的道路都繞過一遍，正準備放棄尋找，於是轉到鎮上的外環道，打算接原道回山上時，就發現那台黑色的Camry正好停在外環道的一家卡拉OK店前，那是一間低矮的水泥平房，牆上掛著「夢田歌友會」字樣的彩色霓虹招牌，我裝作若無其事的騎過去，再確認一次車牌號碼，然後騎到附近可監看的小巷裡藏起身，馬上給鎮上分局的少年隊小組長郭組長去電。
鎮上的少年隊專門負責鄰近幾個山地鄉的問題少年，因為學校過去曾有幾位學生，在外面發生了一些問題，和郭組長有幾面之緣；印象中，他留著山本式平頭，精瘦的身材、雙眼炯然有神，不說話時，抿緊的雙唇讓他顯得如刀鋒般銳利，彷彿一刀就能刺進你的要害、剖開你的心；應許是他見多了問題學生，學生遇見他的時候，他從來不需要兇言惡語，也不必特別和顏悅色，就是能服服貼貼的讓學生聽他的話。
我還記得不久前，曾因為雅倫翹家的問題和他聯絡過，那時由於雅倫已經被通報中輟與失蹤，所以他們很重視，曾告訴我如果有任何消息，要記得跟他聯絡，掛上電話前他跟我說：「我寧願多蓋一間學校，也要少蓋一間監獄！」然後留給我他的手機號碼。
等待電話撥通的時候，我難掩心情的激動，持著行動電話的手指顫抖而冰冷的，一方面欣喜於能發現雅倫的行蹤，一方面憂慮接續的處置。
「喂！郭組長嗎？你好……我是○○國中的替代役男……」我將事情的梗概和現在的位置，很簡要的跟郭組長說了一遍。
郭組長聽完我的說明，很快的表示他會親自帶領幹員前來，並且結束通話前，不待我開口，便對我道：「待會兒你不用跟我們進去找人，事後你還得輔導學生，黑臉由我們來扮就可以了，結束後你直接到隊上，但也不用太早來，最好半個小時以後再到，別讓她認為是我們套好招的，讓她認為是我們通知你的，這樣你應該也比較好做事，而且這段時間剛好讓我們作筆錄……」
「我知道了，謝謝你……」
我一邊道謝，一邊掛上電話，一邊打心裡佩服郭組長的思慮周嚴；不過我想留下來看看情況，於是我仍躲在巷子的陰影處。此時天色已晚，外環道兩側路燈都已亮起，相較下我所處的巷弄裡顯得格外黑暗。
莫約二十分鐘後，一台深藍色箱型車停在「夢田歌友會」店前，兩男一女從車上下來，我隱約地似乎能辨識出其中一人便是郭組長，此時手機裡傳來組長的簡訊，告訴我他們已經抵達。等待是煎熬人的，當他們一行三人魚貫的走進店裡，我便懸著一顆心期待著，彷彿過數個小時，終於他們出來了。只見到雅倫和幾名男子被他們帶出來，坐上了箱型車，我這才鬆了一口氣；然後，我跨上了我的摩托車，往鎮內騎去，暗忖等一下去少年隊大概會耗掉許久的時間，回到山上的學校應該很晚了，因此打算先去解決民生大事。
雖然不是第一次走進鎮上的警察局，但是每次走進來都覺得有些惶恐不安，我同門口守衛的警官說明來意後，他便請人帶我到少年隊的辦公室；一踏進辦公室，我環顧了一下，並沒有發現雅倫的蹤影，正擔心自己誤報，郭組長便發現到我，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坐下。
我走了過去，坐在郭組長面前，他燒起開水準備泡茶。
「有找到人嗎？」我開口問道。
「有，現在正由我們隊上的女警官晤談……」郭組長一面答話，一面手也沒閒著。
「那……」
我本來想繼續問下去，但郭組長打斷我的話。「不急，先坐一會兒吧！吃飽了嗎？」
「吃過了！」
「先喝個茶吧，我想先知道這學生在學校或家裡的狀況，當作我們處理的一些參考，雅倫的問題已經必須按照少年事件處理法，移送少年法庭，因為法官會根據我們的調查結果來酌量處置……」郭組長向我解釋。
我點點頭，然後將我已知的學校和家裡表現的情況跟他說明。
「雅倫是單親家庭，國小的時候父親車禍去世，所以都由媽媽照顧，家裡還有一個唸國小的妹妹，媽媽在山上的飯店工作，需要輪班常不在家；雅倫剛上國中時，情況還好，只是愛漂亮、愛打扮，常因為服儀不符規定被學務處糾正，對學校或多或少產生反感，沒多久認識了村裡幾個沒升學的少女，便開始出現翹家逃學的情形，過年後便離家……」
郭組長沒有打斷我的話，只是偶爾幫我添些茶水，等我敘述到一段落之後，他才又說道：
「我明白了，我跟你說明一下我們找到人的時候的情況吧！我們進去的時候，亞倫正在陪兩三位客人唱歌、喝酒，身上的連身短裙已經拉到不能再短；而帶她去的男子是所謂的馬伕，自稱是那個傳播公司的員工，其實那是附近一個角頭集團的小弟，對於這個公司我們已經監控好一陣子了，最近我們常接到附近幾所國中女學生失蹤的通報，據聞都是去參加這間公司，我們相信這個集團應該和這間公司有關，不過因苦無事證，沒有進一步的進展，今天算是首次查獲，也讓我們有介入的理由，等偵訊完那名男子，我們還會會同刑事組的同事去他們公司看看，你幫了大忙喔！……」
「不，不敢當，我並沒有特別去找，算是運氣好吧！」我笑著說道。
「運氣也是很重要的，幹我們這一行的，往往要有運氣才能破案，不過就像有人說的，一分的運氣還要有九十九分的努力，你也是很努力，人家都說替代役男不用出操是米蟲，用在你身上，我絕對認為不合適！」郭組長這麼稱讚著。
我仍是笑著搖搖頭。其實，面對組長的稱讚，我覺得很心虛，從服役以來我很清楚，這些日子我是過一日算是一日，除了慶幸著自己不用面對軍事訓練，再來就是等退役；對於這些個案學生，經常是碰到手了才不情不願的瞎攪和一番；今天，其實也是這樣來的，瞎貓碰上死耗子，本可閉上眼睛一走了之，只是耐不住良心上的煎熬罷了。
「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帶你去看看雅倫吧！」郭組長看了看錶。
「好啊！對了，郭組長，你通知她母親了嗎？」起身前，我順口問道。
「有，我已經跟她母親連絡了，她母親會趕下來看她！」
「那你們會讓雅倫今天回去嗎？」
「嗯！應該不會，我想她的問題應該要儘早處理會比較好，我猜你也不大願意讓她太早回家吧？」
「哈哈……」我乾笑了兩聲，點點頭。的確，我很擔心這一點！雅倫母親現在已經無法管教她，讓她母親帶回山上，只怕隔天一早雅倫便又離家。
「這一點我顧慮到了，其實我們留她下來，也並不完全沒有根據，她的行為已經觸犯少年事件處理法，依法我們有權利這樣做的……」郭組長拍拍我的背，然後帶著我前往少年隊的輔導諮商室。
走進諮商室內，一位女警官正在替雅倫作筆錄，當她見到我們進去的時候，她站起身來示意我坐下，然後與郭組長到一旁去討論案情。
雅倫見到我，原本她那如喪家之犬的頹喪神情，似乎流露出一股輕蔑的氣味來，並先聲奪人。
「你來幹嘛？看我衰小的嗎？」
「沒有啦，警官通知我，我來關心一下！」我否認道。
「哼！是不是你去報警的？」她厲聲問道，彷若今天做錯的人是我。
我仍是否認，顏色不變地編派了一個謊言：「怎麼可能，便利商店遇到你以後，你很快就被車子載走，我追也追不到，怎麼可能知道你人在哪裡？更何況我都已經騎回到學校前，才接到警官的電話，然後又馬上趕下山……」
「最好是沒有啦！要不然等我出去，你準備等著上醫院吧！」雅倫像個惡霸似的恫嚇著我，十四歲的少女活脫就是個女古惑仔。我在心裡嘆息著。
我仍然將姿態放低，避免與她衝突：「沒有啦，妳別想太多，你怎麼會去那種地方呢？」
「呵呵！」她一副飽經世故風霜的神情，蔑視著我的問題。「賺錢啊！去那種地方當然是為了賺錢……」
「這樣真的比較好賺？」我好奇的問道，但雅倫卻很快的反問我：
「你一個月賺多少？」
「當替代役男，才八千多塊！」我坦言道。
「哈哈……，別笑死人了，一個月八千多塊，怎麼可能夠花，我去一個晚上都比你多，我阿母一個月才賺人家兩萬塊，我兩三個晚上就賺起來了，你怎麼跟我比？」雅倫一副你怎麼有資格跟我說教的氣勢。
「是不能跟你比！」我也略動了肝火。「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做很危險，萬一被人家侵犯了？或是傳出去讓外面的人知道你做這種事，你母親會怎麼想？你的名聲又要擺在哪裡？」
「名聲？那是什麼東西？一斤多少錢？現在沒有人在乎那個，有錢最實在啦！被人強了，就要錢回來，找人打他啊，量他也沒多少狗膽！……我媽怎麼可能會管我，她只會黑白唸而已啦，她在乎的只有我那個愛哭沒路用的妹仔……」雅倫很激動的對我嗆道。
「妳……」我本來一句無藥可救要脫口而出，但轉念一想這樣並不恰當，故又被我硬生生地哽在喉嚨，一時氣結，無話可對。
當我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郭組長拍了拍我的肩膀，將我帶離諮商室，然後對我說道。
「別跟小女孩一般見識了，交給警官處理吧，她的價值觀已經偏差，不是一兩天可以更正的，也不是你一席話就可以讓她改變……」
「不好意思，是我太衝動了些！」
「沒關係，我們都不是受過真正輔導諮商訓練的專家，面對個案的時候本來就容易受到自己情緒的牽引，更何況是這種社會化深的小女生。」郭組長安慰我說。
「我知道，我還需要學習的地方很多，要努力的地方也還很多。」
「別太自責，很多時候面對她們，我們著力的也有限，今天算她幸運遇著你，可以讓我們找到，也許還有機會讓她改變，否則再這樣繼續下去，以後就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嗯，也許吧！」我看看時間，快九點了，於是我跟組長說。「組長，時間也不早了，我還得回到山上學校，如果沒事的話，我要先走了，後續的事情就麻煩你們處理，有任何進展請組長跟我聯繫一下，好讓學校方面了解學生的情況。」
「也好，這裡沒有你可以幫上的地方，雅倫我們會找專門的輔導志工協助，等她母親來後，我會再跟她詳談……」
我跟組長道別後，走出警察局，突然覺得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我先給雅倫的母親去了電話，沒想到她母親還願意接，我跟她談論了一下雅倫的狀況，我可以聽出話筒裡透來一縷羞慚的嘆息，我安慰了幾句，約定好近日到學校輔導室，討論如何協助雅倫；然後我才撥了電話知會輔導主任，簡單說明晚上發生的事情和雅倫母親的決定，主任要我翌日到校再詳談。
我披著沉重的夜色，憑依摩托車的亮光奔馳在看不見目的地的山路上，一時間，我掉進迷惑的深淵，一股憂懼襲身而來，黑色的山風疾旋迎面，吹不走我對宗平、雅倫的無能為力。
回到學校，我將機車停進車棚裡，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點，學校裡是空蕩蕩的闇與幽寂，一年多的蝸居，我已經習慣了這樣單獨的寂寞，蹣跚地穿越校園，我這才發現月光如海，將四週浸潤在銀白色的純淨裡，森森的大樟樹，被夜裡的山嵐輕撩而晃動著，彷彿隨著這片銀海律動，沙沙的喃語迴盪在我的耳際，兼憶起今晚的事情，我沐在這樣月色裡，似乎也滌不清心中萌生起對未來的惶恓，鎮夜久久無法散去。
3.
一週後，雅倫的母親帶著雅倫到學校來了，她表示因為少年法庭法官裁定雅倫保護管束，需要每個月向觀護人報到一次，並要求雅倫返家、回校就讀，若表現不佳則將裁定強制收容；所以幾天前雅倫回家後，都很安分的待在家裡，這兩天剛好她輪休，所以特地帶雅倫回學校來復學。
我聽完雅倫母親的說明，認為目前學務處不大可能馬上接受雅倫返校，於是和輔導主任商量後，認為先將雅倫安置在輔導室會比較適洽，如此一來也比較容易讓學務處妥協，此外雅倫很久沒有返校，一回到學校便立即安置到原班級中，恐怕會有適應不良的現象；所以我們和雅倫母親表達我們的看法，並取得她的同意後，便將雅倫先安置在輔導室中，計畫先行觀察一陣子。
由於擔心雅倫會感到無趣，因此主任特別安排她協助我和輔導組長處理研習的工作，讓她幫忙影印裝訂資料、製作研習流程海報以及會場佈置等工作；然後我盡量找話題和她閒聊，建立關係。
不過，她總是意興闌珊，對於我的攀談，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但，我不想犯了上次同樣的錯，因此我一直耐著性子嘗試和她交談。
應許是她厭煩於我的問話，沒多久便很不客氣的對我說道：「你夠了沒有？別跟我裝熟，你們這種假惺惺的面孔我看多了，要不是法官說要關我，我才不爽來……」
我像是被澆了一大盆的冷水，仍強抑著隱發的怒火，肯定她到學校來的行為：「雖然妳被強迫來學校，但是其實我覺得妳還是願意選擇到學校來，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語罷，我很心虛，這樣的話連自己都沒辦法說服，但我已無計可施，尋不著適當的話題切入她的心防，而她說完那句話後，便持續沉默著，不願與我溝通；事實上，主任和組長嘗試的結果也不好，當她們有空欲和雅倫談話時，並無法打開雅倫的鎖，所以這天就在尷尬又沉默的氣氛中度過了。
接下來的兩天，雅倫都到學校來了，我們雖都儘量肯定她的表現，但這時候有些以前她舊識的同學耳聞她返校，於是下課時分通通跑來看她，可是因主任擔心雅倫影響到其他同學，採取了隔離的方式，讓她們之間沒辦法交談，而這讓雅倫更顯得沉默，後來她根本不作事情，寧願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咬指甲，或是趴在桌上睡覺，根本不願意和輔導室內所有的師長溝通。
第四天，她沒來了，剛開始我們以為是遲到，但過了午休時間仍未見到雅倫的影蹤，於是我和她母親連絡，她母親語氣平淡到像是司空見慣一般，只表示雅倫早上起床聲稱不舒服，想在家休息，所以沒去學校，她也忘了通知我們。我暗自嘆了長長一口氣，「故態復萌」四個字油然而生，我懊惱著自己抱持著太大希望。
翌日，雅倫也沒到校，她母親也推說雅倫生病；又一日，雅倫仍未來，這時她母親不願接聽電話了，我和主任商量後，猜想可能又離家，因此決定先去家訪看看。
雅倫的家在村子市集旁的小巷裡，雖是兩樓的透天厝，但是從外觀看起來格局很小，屋齡老舊，沒有上漆的水泥牆長期因為山裡的風雨而破落，角落還見得到陰濕長成的白色黴菌。迎接我的是深鎖鏽色的大門，我在門外呼喊幾聲，都沒人應門。
「看來是真的又翹家了！」我暗吋著，也失望地騎車離開，雖然不感驚訝，但卻充滿惋惜。
正當我要返回學校的時候，轉過村子廟前的大埕，因一時分神而差點與一台騎得飛快的機車相撞，我抬起頭正要跟對方道歉時，見到宗平就在機車上。他咧嘴笑著跟我打招呼。
「你要去哪裡？怎麼車子騎那麼快？」我問道。
「去賺錢？」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賺什麼錢？」我詫異道。
「我朋友介紹的，去灌漿、扛水泥，工地就在……」
「你哪條筋不對勁啊？」
「沒有啊，就缺錢，想賺錢……」
「阿嬤不是都會給你零用錢？」實在很詭異，平常寧願在家睡覺或是上網遊戲的人，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哎呀，阿嬤老了，不能老是跟阿嬤拿錢，更何況平常都三十、五十，不大夠啦！」他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看到他的模樣，我直覺就想笑，不過又不能笑出口，只好接道「好啦！你自己小心……」我知道阻擋他去打工，他也不會聽我的。
「……有空我會去工地看看你，另外你的摩托車哪裡來的？不是偷的吧？」
「不會啦，你放心，這是我朋友的車，他先借我騎的，他也在那裡作事，我會小心騎……」
宗平邊說邊流露出得意愉快的神情，這讓我一直掛意著，這陣子他都帶給我不少意料之外舉動，和認輔之初的那種無目的的頹唐廢懶相比，現在的他在生命裡似乎有種鼓舞的能量與目標。
「也許跟雅倫有關？」我不由得這麼般聯想，於是假裝若無其事的嘗試問道：「最近你遇到雅倫了？」
宗平沒料到我這樣問，便直接的回答：「有啊！有遇到，幾天前我們在網咖有遇到……」
果然如預期一般，我再追問：「你知道現在她在哪裡嗎？」
「我知……」他一話說出口，似乎就發現說錯話了，馬上改口：「我是說幾天前還在網咖看到他，她說她這幾天都有回家，今天我沒去所以還沒看到人……」
他說完便馬上把眼光移到一旁，我沒有放過這樣的線索，暗忖：「他果然在說謊。」
不過，我沒有立即拆穿宗平，做下決定後，裝作一副失望的神情，跟宗平說道：「好吧！如果你有看到她的人，記得通知我一下，我要先回學校了，你去工作要小心……」
宗平見到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似乎鬆了一口氣，然後喜孜孜的向我道別，騎著機車離開。
當他離去後，我也發動機車，心裡盤算著自雅倫回家後，他們一定有相遇也有連絡，或許還在一起，這幾天宗平會去打工，應該是去賺錢供雅倫花用吧！雅倫現在說不定還在街仔的網咖裡，乾脆趁現在去找找看！於是，我換個方向，朝網咖而去。
網咖的老闆娘本來還不願意讓我進到暗間仔找人，但當我在外間看不到雅倫後，很堅持的跟老闆娘勸說，終於在我的軟硬兼施之下，她同意我去找人，她領著我走到屋後，穿越防火巷進到隔壁屋的小門，我在暗暗地佩服，難怪我和學校的老師們多次來尋找學生，都沒辦法發現；暗間仔就藏在店後的小屋裡，牆上的窗戶都封死，燈光昏暗，房間裡滿是煙味、空調的臭味，三三兩兩的青少年坐在電腦前面，雙眼無神的緊盯螢幕，不時傳來遊戲的廝殺和配樂聲，彷彿人間最污穢的東西都藏在這樣的小房間裡，渾濁的讓我反胃。
我很快的巡了一遍，結果毫無所獲，雅倫根本不在暗間仔裡；我失望的跟老闆娘道謝後，迅速的離開那個地方。
「會去哪裡呢？」我真的猜不透了。那樣骯髒的空氣彷彿麻痺了我的大腦，短時間內讓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因此我決定先回學校。
就在毫無音訊的情況下又過了一個禮拜，離我退伍的日子也僅剩下幾天，對於雅倫我可以說是放棄了，因為我即將離開山上，日後回來任教的機會不大；而對於宗平，我也只能在心裡抱歉，我們的緣分就到此而已，我衷心希望他能改變自己、也改變他的家。
因此，我想在離去之前當面和他道別，於是騎著三十分鐘的山路，到了他打工的地方找他。
到了以後，我見到他頂著艷陽、裸著細瘦的上身，認真、吃力的和扮著水泥，心裡滿是感動，彷彿他因此改變了一個人。我走了過去，跟工頭說明來意，於是他讓宗平停下來稍事休息。
「不錯喔，變了樣子了，看起來結實很多！」我讚許道。
「有嗎？」他很高興的捏捏自己手臂上的肌肉，然後應道：「這樣我就可以當猛男了……」
我笑了笑，然後跟他說明我要退伍的情況。
「你要走了啊？」
「是啊，欠國家的我已經還清了，該離開了！」
「以後還會回來嗎？」
「應該不會吧！」我據實以告。
「喔…...」他顯得有些不捨。
見到他這樣的反應，如果說不感動是騙人的，但是我還沒到難捨難分的盲目情緒化。
「你自己以後要安分一點，如果可以回去學校把國中唸畢業，以後要找工作也比較容易，另外也別讓你阿嬤太擔心，別常常翹家……」我很婆媽的叨絮一遍。
「知道了！」聽到我這麼說，他又回到原來的那個樣子。
「對了，你阿嬤在不在家？我想等一下去跟他說聲再見……」
「不在，不在……她都在山上，要不然就去市場賣筍仔，你現在去找不到人！」他搖搖手說道。
不知怎麼地，我總有種他不願我去的錯覺，只是這樣的念頭一閃即瞬，再加上他也沒說錯，按照過去的經驗，他阿嬤總要忙到傍晚才會回家，所以我並沒有放在心上；臨走前，我又順口問道：「你爸呢？回家了嗎？」
宗平聽見我提起他父親，露出厭惡的樣子，然後沒好氣說：「沒有，最好別回來，不過回來也沒差，都只會喝酒而已，阿嬤說這幾天會從山上下來……」
「嗯，你爸回來以後，盡量別跟他衝突！」我擔心逐漸長大的宗平，開始會跟他父親衝突，到時候發生不可收拾的事情，因此又再度交代一番。
他不置可否的點頭，然後自顧自的喝起水來。我見狀，心想大概已經也沒什麼可談了，所以直接跟他道別，準備離開；宗平沒表示什麼，只淡淡的說聲再見，便轉身回到工地。
望著宗平離去的身影，我心中五味雜陳；回到學校的路上，他的身影一直映在我的腦海裡。
隔天週六中午，學校要送別本學期退休的老師，也順道送我，在街仔上唯一的山產店，擺了幾桌酒席聚餐；當酒席差不多到了尾聲，我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宗平家的電話號碼，我心中一凜。
「喂……」我按通電話，滿是忐忑。
「老師……」話筒裡傳來阿嬤淒厲的聲音。「老師……汝緊來……救人喔……你緊來！」
我頭皮開始發麻，旋即冷靜下來，沉聲跟阿嬤說：「阿嬤，先免緊張，你好好講……」
「汝緊來就對了啦！伊們勒相打，緊要打死人了……」
阿嬤在電話那頭驚呼一聲，電話便斷掉了。我相當著急，於是先跟主任說明後，向校長報告，告罪先離席。
當我走出山產店，主任也跟著我出來，她表示她不放心我一個人，要開車跟我去；我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午後的陽光讓我眩目，遠方山巔橫亙著初夏的黑雲，雷聲隱隱傳來。我等不急主任，自己跨上機車，加足油門奔馳而去。
回到村子，陰雲已將陽光掩蔽，豆大的雨滴開始落下，我不顧身上被打濕，仍加了油門的力道，打在臉上的雨點，刺痛了心。
轉過學校大門前，一道閃電正好劈在附近，我被霹靂的雷光與巨響震倒，瞬間失去意識；但旋即便發現自己趴在滂沱的馬路上，我的機車還在身旁運轉著，我心中掛念著宗平和阿嬤，不顧身上的傷口，牽起機車準備離去；當我站起身來，卻發現校園裡的大樟樹正在起火燃燒著，顯然剛剛的閃電正好打中了它。
懷著滿滿的擔憂與不安，一身濕漉狼狽地來到宗平家前的小埕；大雨裡可模糊的見到阿嬤萎坐在大門的門檻上，我奔了過去扶起阿嬤，她顯然經過極大的驚嚇與恐慌，雙眼相當渙散，口中不停地喃喃的說道：「死了……攏死了……」
我還不及問阿嬤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扶她進屋坐下時，我便恍然大悟！
客廳裡沒有一件完好的東西，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破片殘塊，看來是經過一場極劇烈的打鬥；我尋著宗平的身跡，但我卻發現靠廚房的牆腳出現一雙慘白的腳，我小心翼翼的跨過這些破敗的物品，走進廚房。
當我一走進廚房，映入眼簾的，讓我差點失聲驚叫。
宗平的父親臥倒在血泊之中，一股混雜酒味和血腥味道衝鼻而來，而宗平瑟縮著身軀蹲坐在一旁顫抖著；霎時，我愣傻了。
半响，主任的聲音喚醒我來，我才在主任的吩咐中報了警，並叫救護車；然後盡量不破壞現場的狀況下，到宗平身旁，輕輕的喚著他。
「宗平……宗平……」
他怯生生的抬起頭來，看到我，便一把將我抱住，放聲大哭：
「伊該死……伊該死……伊真正死了……哇……」
我任他抱著，輕輕的拍著他的背。他的身上衣服是襤褸破敗的，露出滿是傷口和瘀青的身體，不難想像他和父親爭吵之激烈。
等他哭累、哭夠了，我才緩緩的帶他走到前廳，這時派出所的警官也抵達了，而主任也從旁側的房間帶出衣衫不整的雅倫，同樣也是淚眼婆娑。
這時，我才真正明白所發生的事情，也才對近來我對宗平的疑惑恍然大悟。
只是一切似乎都太遲了……。
那晚看著來往的警車與閃燈，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結束，然後趨於寂靜與黑暗。
警方接手了後續處理，社會局也介入安置輔導；但學校和我彷彿沒有介入的空間。
那天的畫面縈繞在我的腦海，每晚重複著，遲遲無法散去，直到退伍那天，仍是以低沉抑鬱的步調在我腦中撥放著，閉上眼就能看見，因此我一點都沒有感受到退伍的愉快。
但是該做的還是得做，離去前向師長們打聲招呼是必要的禮貌，我強打起精神先到各處室同校長和其他主任老師告別，最後才來到輔導室。
輔導主任看出了我的悶悶不樂。
「還在想那件事？」
「嗯，說不想是騙人的！」我坦承。
「別想這麼多，路從現在才開始……」主任站起身，向我走來。
「主任，或許我積極一點，努力將他們留在學校裡，或許就可以避免這樣的悲劇…..」我開始對自己這一年多來的疏懶感到懊悔
「你知道嗎？……」主任拍拍我的背，以一貫和藹的語氣對我說道。「教育這東西，有可以做到的事情，也有不能做到的事情，就像種樹一樣；樹種下去以後，你只能定期澆澆水、偶爾施肥，然後看看有沒有長歪，適時的扶正，剩下的就得靠樹自己去吸收土裡的養分、接受太陽的能量，並抵抗風雨的侵襲！對於學生，尤其對於像宗平、雅倫這樣的學生，我們能做的本來就有限，在適當的時機給他們一雙支持的手，這樣就很了不起了……」
「可是……」我還想反駁些什麼，但是我實在找不到適當的話。
「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我在年輕的時候也曾經這般過，但是人生很長，你是她們生命中的過客，她們對你又何嘗不是，眼光要放在未來，這裡只是你的中繼站，未來還有更多需要你去幫助的學生，放心的離去吧！我相信你會是個好老師！」主任瞇起眼，溫柔的對我說著。
「可是，我真的不夠努力啊！要不然也不會這樣，更不用說要當老師了……」我仍然沒辦法原諒自己，也無法確信我有資格可以當一名教師。
「咯咯……」主任輕笑出聲來。「傻瓜，看在我們眼裡，你做的遠比你想像中得多！宗平現在人在看守所，你有空的時候，再去探望他一次吧！或許這次你所告訴他的，他會聽得進去……」
「我知道了……」我無力的應道。
主任的眼裡有種我不了解的達觀和體悟，雖然我還在迷惑與自責，但時間提醒我該離去了；跟主任道別後，我走出辦公室，穿過操場，準備到車棚騎車。
大樟樹下，張伯正在修剪幾天前被雷擊而焦黑的枝枒，我同他打了招呼。大樟樹因為雷擊而顯得憔悴、乾枯，枝頭上僅剩下幾許綠葉，和先前生氣蓬勃的樣子完全不符。
「退伍了，要回去啦？」張伯以一貫淡然的態度笑對我。我不免懷疑，他一生都是這般淡泊嗎？還是早已經歷過許多不為人知的辛酸。
「是啊，今天要下山去了，張伯在修剪前日被雷打到的地方嗎？」我回道。
「對啊！你別看它這樣，被雷打到這麼狼狽的樣子，只要根還在，修掉這些壞死的枝幹，來年就會變得跟以前一樣茂盛，以後還可繼續長個幾百年沒有問題呢！」張伯揮揮手，同我說道，眼裡似乎閃著異樣的光芒。
「是這樣啊！」聽完張伯的話，我若有所思地喃語，彷彿解開了些什麼，雖然還不明白，但我相信久了應該就會了解。
跟張伯道別後，離開了這我住過一年六個月的學校與山村；下山的路上，我一路都在盤算著，什麼時候找時間去看看宗平……。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均屬巧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