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5月 01, 2006 5:23 pm
三、眼裡的秘密
「容齊，為什麼我們常覺得一點辦法也沒有，明明我們很努力了。」樺妹有種無力的感慨，不管怎麼做，遺憾的產生是不會停止的，所遇到的悲劇也不會改變。有時去廟裡祈求時，她心想一尊神像跟裸體的維納斯雕像有何不同？真的會因祈求而改變命運嗎？她愈想愈悲哀愈深沉時，腦筋就停工了，沒有意義，沒有意義了。
容齊正在繪製骨頭的素描，他常承接一些醫學教科書的繪圖工作，因為身體的緣故，要他走出家門面對這個世界太困難了。或許真的如他所描述的世界坑洞，不踩穩，是會墮落下去的。
「妳知不知道，妳話不多，可是妳問題很多。」他正在畫軀幹骨的部份， 24塊椎骨、l塊骶骨、l塊胸骨已經完成，12對肋骨還停留在草圖階段，剩下l塊尾骨還沒畫。
樺妹睜大眼珠，理直氣壯的回：「知道的事情沒什麼好說的，可是不知道的事情，你不問你怎麼知道。」她觀察到他的筆觸相當細緻與工整，跟她印象中揮霍狂放的藝術風格大相逕庭，而所參考的骨頭照，倒挺可愛迷人的，一節一節的像木偶娃娃。
容齊思索後，含笑的問：「妳知道雲層離天空越低是代表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她很乾脆。
「妳想一想…它會越來越黑，越來越醜、越來越重，然後不停的哭。」
「是下雨嗎？」
「我病發的那一年，有好幾次走在陽台前面，我看到樓下的高度，腿就發軟，因為感覺太可怕了，我絕得陽台的圍牆似乎隨時會崩塌，然後我會掉下去。所以我一直望著天空，讓自己不去想底下的東西。後來我觀察到雲層越高，它的雲不是一塊塊，就是一絲絲，捲捲的像棉花糖一樣，好輕盈。可是雲層越低，雲就變得很暴戾，幾乎都是一大片的，然後就霹靂啪啦的轟、轟──下起雨…」容齊突然轟一聲惹樺妹嘻嘻笑了，他幽默得逞後才含蓄的表示：「當然有時候它哭的不自覺，也許它以為可以忍耐，只是淚腺太發達了，就一絲一絲的哭了。很多事情壓在心底，哭一哭就好，然後就能夠繼續翱翔。我們心裡太多積雨雲了。」
「所以你哭不是因為生病，不是因為脆弱？」
「我是因為勇敢才哭。我是因為想要勇敢才談論死亡。所以不要輕易說不知道，你可以發現答案的。」
縱使如此，樺妹仍絕得容齊有所保留，如果每個人內心裡都有片積雨雲，那他的何時才會落盡？有太多跡象顯得他很神秘。如果恐懼造成容齊的不安與害怕，那那層「恐懼」是什麼？她知道他有太多秘密，也許在他身上還有許多人死亡的秘密，許多狂野的、粗糙的、有預謀的真相，最後牽絆著他；亦或者是自己太遲鈍了，從沒來有懷疑過死亡本身的真實性？她總是不容置疑的相信死去這件事情，就是停止呼吸，就是被埋葬，就是離開這個世界。但是死亡本身的選擇，她想都沒想過。可以這樣死嗎？可以選擇這樣斷氣嗎？
不顧一切的衝動、熱情，並嚮往死亡。可以嗎？撇下道德，就那樣瀟灑一跳，或是高興某種死法的降臨，可以嗎？她無法在思考下去了，面對意識的不存在，好心疼。母親曾跟她說，一個人快死的時候會有徵兆的，其實並不會太意外。可是母親車禍往生時，卻是冷不防的，就像炸彈毀滅，她一度覺得徹底被欺騙。
樺妹跟容齊某部份是相像的，他們對於意外都是無法接受的，他們仍執著在一種意識狀態，在一種抽象的領域中尋求安慰。
梅姊的聖誕救命恩人華叔是容齊父母的好朋友，在每年聖誕節都會來探望容齊，樺妹隱約感覺到梅姊對他又愛又恨，總是表面上私底下擺不同的臉色。華叔就像聖誕老人般都會帶來一些恩賜，由於他是專門進口醫療器材，這幾年他送的禮物都挺豐厚的。像是擔架讓梅姊和她方便運送病發的容齊，德國輪椅是防範在外面病發的時候（但容齊深入簡出，沒有發生過），泡腳機、還親自裝了階梯與浴室的扶手、多功能指觸式心跳計等等。
有時還讓人不勝其擾，像浴室已經好幾年沒有鏡子了，華叔交待的，他說沒有一個鏡子是安全的，它會反射人心，也會危害生命。
梅姊曾經狠批的說：「不要這麼積極，你是想讓容齊病更重嗎？你是想害他嗎？他要獨立、他要獨立！」但她的激動並沒有改變華叔的態度，或許聖誕節那一場意外已經讓華叔打從心底的否認容齊的能力。
華叔認為容齊徹底失去當一名醫師的能力，他無法救人，甚至也無法自救，只能一輩子徹底的在發狂、在癱瘓中度過。他責罵梅姊說：「我不是要把容齊養病了，而是在保護你們，你們無依無靠的，你們太脆弱了。」
今年離聖誕節只剩下不到一個月，樺妹知道，除了雨季，華叔的到來也會讓梅姊憂傷。可是她隱約發現，梅姊對華叔的恨似乎不只如此，那種對一個人既心碎又保持曖昧的情緒相當深刻。梅姊好幾次因此咬破好幾隻手指頭，滾圓的血珠還無法撫平怨懟，非要折磨成粥的血肉才甘心。梅姊已經失去人的身分証明了，她沒有指紋，全被咬碎了。
那種堅強的恨意會讓人發麻，但緊密的聯繫卻讓人無法抗拒。樺妹曾經試想過世界情感千百種，獨獨她不懂這種。而容齊這時就會徹底沉默，連吭也不會吭一聲，但樺妹知道，他在恐懼，此時他的瞳孔又黑又深，比平常放大一點。每次病發的時刻，他的黑眸就止不住的放大，然後長時間停滯在一種永恆狀態，像是徹底的經歷死亡。
樺妹明白，她一切都明白，因為眼裡的秘密，她不問也懂。
「容齊，為什麼我們常覺得一點辦法也沒有，明明我們很努力了。」樺妹有種無力的感慨，不管怎麼做，遺憾的產生是不會停止的，所遇到的悲劇也不會改變。有時去廟裡祈求時，她心想一尊神像跟裸體的維納斯雕像有何不同？真的會因祈求而改變命運嗎？她愈想愈悲哀愈深沉時，腦筋就停工了，沒有意義，沒有意義了。
容齊正在繪製骨頭的素描，他常承接一些醫學教科書的繪圖工作，因為身體的緣故，要他走出家門面對這個世界太困難了。或許真的如他所描述的世界坑洞，不踩穩，是會墮落下去的。
「妳知不知道，妳話不多，可是妳問題很多。」他正在畫軀幹骨的部份， 24塊椎骨、l塊骶骨、l塊胸骨已經完成，12對肋骨還停留在草圖階段，剩下l塊尾骨還沒畫。
樺妹睜大眼珠，理直氣壯的回：「知道的事情沒什麼好說的，可是不知道的事情，你不問你怎麼知道。」她觀察到他的筆觸相當細緻與工整，跟她印象中揮霍狂放的藝術風格大相逕庭，而所參考的骨頭照，倒挺可愛迷人的，一節一節的像木偶娃娃。
容齊思索後，含笑的問：「妳知道雲層離天空越低是代表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她很乾脆。
「妳想一想…它會越來越黑，越來越醜、越來越重，然後不停的哭。」
「是下雨嗎？」
「我病發的那一年，有好幾次走在陽台前面，我看到樓下的高度，腿就發軟，因為感覺太可怕了，我絕得陽台的圍牆似乎隨時會崩塌，然後我會掉下去。所以我一直望著天空，讓自己不去想底下的東西。後來我觀察到雲層越高，它的雲不是一塊塊，就是一絲絲，捲捲的像棉花糖一樣，好輕盈。可是雲層越低，雲就變得很暴戾，幾乎都是一大片的，然後就霹靂啪啦的轟、轟──下起雨…」容齊突然轟一聲惹樺妹嘻嘻笑了，他幽默得逞後才含蓄的表示：「當然有時候它哭的不自覺，也許它以為可以忍耐，只是淚腺太發達了，就一絲一絲的哭了。很多事情壓在心底，哭一哭就好，然後就能夠繼續翱翔。我們心裡太多積雨雲了。」
「所以你哭不是因為生病，不是因為脆弱？」
「我是因為勇敢才哭。我是因為想要勇敢才談論死亡。所以不要輕易說不知道，你可以發現答案的。」
縱使如此，樺妹仍絕得容齊有所保留，如果每個人內心裡都有片積雨雲，那他的何時才會落盡？有太多跡象顯得他很神秘。如果恐懼造成容齊的不安與害怕，那那層「恐懼」是什麼？她知道他有太多秘密，也許在他身上還有許多人死亡的秘密，許多狂野的、粗糙的、有預謀的真相，最後牽絆著他；亦或者是自己太遲鈍了，從沒來有懷疑過死亡本身的真實性？她總是不容置疑的相信死去這件事情，就是停止呼吸，就是被埋葬，就是離開這個世界。但是死亡本身的選擇，她想都沒想過。可以這樣死嗎？可以選擇這樣斷氣嗎？
不顧一切的衝動、熱情，並嚮往死亡。可以嗎？撇下道德，就那樣瀟灑一跳，或是高興某種死法的降臨，可以嗎？她無法在思考下去了，面對意識的不存在，好心疼。母親曾跟她說，一個人快死的時候會有徵兆的，其實並不會太意外。可是母親車禍往生時，卻是冷不防的，就像炸彈毀滅，她一度覺得徹底被欺騙。
樺妹跟容齊某部份是相像的，他們對於意外都是無法接受的，他們仍執著在一種意識狀態，在一種抽象的領域中尋求安慰。
梅姊的聖誕救命恩人華叔是容齊父母的好朋友，在每年聖誕節都會來探望容齊，樺妹隱約感覺到梅姊對他又愛又恨，總是表面上私底下擺不同的臉色。華叔就像聖誕老人般都會帶來一些恩賜，由於他是專門進口醫療器材，這幾年他送的禮物都挺豐厚的。像是擔架讓梅姊和她方便運送病發的容齊，德國輪椅是防範在外面病發的時候（但容齊深入簡出，沒有發生過），泡腳機、還親自裝了階梯與浴室的扶手、多功能指觸式心跳計等等。
有時還讓人不勝其擾，像浴室已經好幾年沒有鏡子了，華叔交待的，他說沒有一個鏡子是安全的，它會反射人心，也會危害生命。
梅姊曾經狠批的說：「不要這麼積極，你是想讓容齊病更重嗎？你是想害他嗎？他要獨立、他要獨立！」但她的激動並沒有改變華叔的態度，或許聖誕節那一場意外已經讓華叔打從心底的否認容齊的能力。
華叔認為容齊徹底失去當一名醫師的能力，他無法救人，甚至也無法自救，只能一輩子徹底的在發狂、在癱瘓中度過。他責罵梅姊說：「我不是要把容齊養病了，而是在保護你們，你們無依無靠的，你們太脆弱了。」
今年離聖誕節只剩下不到一個月，樺妹知道，除了雨季，華叔的到來也會讓梅姊憂傷。可是她隱約發現，梅姊對華叔的恨似乎不只如此，那種對一個人既心碎又保持曖昧的情緒相當深刻。梅姊好幾次因此咬破好幾隻手指頭，滾圓的血珠還無法撫平怨懟，非要折磨成粥的血肉才甘心。梅姊已經失去人的身分証明了，她沒有指紋，全被咬碎了。
那種堅強的恨意會讓人發麻，但緊密的聯繫卻讓人無法抗拒。樺妹曾經試想過世界情感千百種，獨獨她不懂這種。而容齊這時就會徹底沉默，連吭也不會吭一聲，但樺妹知道，他在恐懼，此時他的瞳孔又黑又深，比平常放大一點。每次病發的時刻，他的黑眸就止不住的放大，然後長時間停滯在一種永恆狀態，像是徹底的經歷死亡。
樺妹明白，她一切都明白，因為眼裡的秘密，她不問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