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七十五年.彰化──

當我從睡夢中醒來時,眼前一片漆黑,四周悄然無聲。一會兒,慢慢適應黑暗,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正躺在房內的床上。我睡著了嗎?想起身,卻覺四肢乏力,頭腦極度昏沈。

恍惚間,似乎有幾幕熟悉的畫面在腦海內盤旋,可任我如何攫取,就是抓不著半點影子。

頹然放棄掙扎,再度攤軟床上。

過去幾個月以來,彷彿有什麼在呼喚似的,耳際老嗡嗡作響──是那種從地心一點一滴鑽出縫隙般的聲音,零碎得湊不成章,而我只好在間隙中遊走,不停地兜著圈子,圓心該是同個時空──不知為何,我紮紮實實的存在著這種既虛幻又現實的迷茫。明明知道自己如此熟悉,卻連它的輪廓也繪不出半分。

這幾天,那詭譎的聲音變得更大了,像是招呼聲,更像是來自遠方的呼喚。跟著頭痛的頻度大幅增加,每次的暈眩都比前一次嚴重。
是什麼?

我覺得自己愈來愈不像自己,卻同時又覺得自己愈來愈像自己。
哪個才是真正的我?

這時,一張俊俏的臉孔浮上心頭。赫世翔──是我的錯覺嗎?自他闖入自己的生活中開始,暈眩便踏實了幾分。

思及此,一波溫熱從腕上傳來。「吹雪」靜靜地枕著,我卻覺得它欲言又止。

這樣的情緒一直左右著我,讓我心神不寧。

良久良久,直到母親的叫喚刺激著靜止的神經,我才不自覺鬆開緊握流光的手……怕是一不小心就落入回憶設下的圈套而不得歸。

睜開眼,晨曦撕破矇矓,硬生生將我拉回現實中。

「該起床囉!」母親站在門旁,溫柔的對我笑著。「我們不是約好今天一起去還願嗎?趕快梳洗一下,吃過早飯就要出門了。」

這才猛然想起,前幾天我答應今天陪母親到附近的廟裡還願。

走出家門時,我不自覺朝對面的窗口打量。窗簾整整齊齊的繫在兩側,房內空無一人。

「世翔好像一早就出門了。」察覺我飄忽的視線,母親不著痕跡的笑道。

臉一紅,我連忙低下頭。

「這孩子挺乖的,聽說還沒女朋友呢!」意有所指的說道。

「喔。」我輕描淡寫的應了聲,故作漫不經心,怕被點破心事。
沿途,母親忙著和鄉里寒暄,我才鬆一口氣,繼續沈浸在自己的思維中。

來到廟宇廣場前的入口處時,母親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小穎,妳還記得十年前我們在廟口遇到的算命師嗎?」指了指我腕上玉鐲。

「就是送妳玉鐲的那個人。」見我點頭,母親繼而說道:「昨天媽媽有看到他,不知道今天還在不在?」

「咦?」我吃了一驚,內心震懾不已。

待母親走進廟裡,我立刻在廣場上打轉,企圖尋找算命師的蹤影──對我而言,他就像開啟秘門的鎖鑰,當然又或者是不相干的人,只偶然道塗巧遇罷了!可我沒來由的升起希望,心開始狂跳。

循著斑駁的記憶,我發現了廣場一隅有抹似曾相識的身影,躊躇了會兒,下定決心慢慢走近。就在距離小圓桌五公尺之遙,又停下了腳步。猶豫著該前進或後退。約莫過了十分鐘之久,正當我準備提起腳時,對方已老遠的看到我,同時出聲叫道:「小ㄚ頭,我們又見面了。」

耳際再度響起熟悉的嗡嗡聲。

硬著頭皮,我走了過去。

「好久不見了。」眼前這位年過半百、頭髮蒼蒼的老翁似有深意的說道。「明天,明天就整整十年啦!」

胃忍不住一陣翻絞。

心臟每跳動一次,力氣就失了一分。

「這個……」我取下腕上的玉鐲。「為什麼?」

「這是妳的宿命,ㄚ頭。沒有人能夠抗拒與生俱來的宿命的。這玉鐲

本來就是屬於妳的,我只是物歸原主而已。」

「這難道不是你的嗎?」

「不,我只是暫時保管,是命運安排的。」

「我不懂。」我搖搖頭,逐漸被暈眩吞噬。

「妳會懂的,而那一刻就快到了。」

任我如何追問,老翁依然笑而不答,我只好無奈的放棄。

就在轉身之際,腿陡地攤軟,眼前一黑,身軀筆直的往下墜,墜入無止境的深淵,而冰冷開始侵襲全身。

依稀,聽到有人急切的叫喚聲,那焦躁惱人心疼。

「穎妹、穎妹……」稚幼青澀的男聲不住呼喚。周遭慢慢的嘈雜起來,我卻睜不開眼。眼皮重如千斤。

「阿姨,快、快,穎妹溺水了。快救她!」男孩放聲大哭。

「小穎、小穎,醒醒啊!」我聽見母親焦急的聲音,可我怎麼攀爬游動,就是上不了岸。眼見離岸愈來愈遠,慌得沒了主意。

「救我……」我虛弱的喊叫,氣息斷斷續續。

突如其來的,有股溫暖握住了我冰涼的手,慢慢的將我拉上岸。

「穎妹、穎妹……」又是那熟悉的聲音。
你──是誰?

使盡最後的力氣,張開眼,卻只看到模糊的輪廓。一會兒近,一會兒遠,漸漸消失在盡頭。

四周再度陷入寂靜。

靜得連靈魂都只剩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