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一〉

──民國七十五年．彰化──

初春的第一陣雨來得突然，雷聲驚蟄，毫無預警的牽起這段遇合。

「第一次遇見是偶然，那麼第二次呢？」郝世翔的嘴角噙著笑意，眼底盡是溫坦。雖然他的表情有著一分促狹，但卻掩飾不住前一刻的餘悸。

「是巧合！」我大叫，奮力掙脫他的懷抱，想從暈眩中爬起。

幾分鐘前，胸口突如其來的絞痛令我腿軟，幾欲昏厥，連打在身上那冰冷而刺人的雨珠也喚不醒頓失的理智。而郝世翔這個傢伙卻不知打哪兒冒出來，及時抱住我搖搖欲墜的身軀。不解風情的雨未見停止的跡象，我們兩個此時一定狼狽不堪。可強烈的自尊心作祟，讓我只想遠離他。

抬頭，他正悠哉的微笑凝視著我。可惡，怎麼有人連淋雨都這麼瀟灑？

他──總帶著三分落拓。一如初見之時。不過，如此強烈的費洛蒙倒沒對我起半分作用。我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按理，我對只見兩次面的人不該有情緒起伏，偏偏郝世翔那一雙總如雷達般直勾勾探視的眼眸令人不悅。那一汪迸射揣度的深潭，容易讓人溺斃。

「我送妳回家，路上出事可不好。」他嘆口氣，扣住我的手腕。

我皺眉，正想甩開他的手時，卻發現腕上空無一物，減了些許重量。心下犯急，左右張望。

「妳在找這個嗎？」郝世翔從襯衫的口袋掏出一條素白方帕，裡面似是包裹著翠綠物事。「剛才在妳身旁撿到的，大概是滑落了吧！」

我一個箭步搶過，連忙打開，頓時鬆了口氣──幸好沒搞丟。

方帕裹著一只玉鐲，煥發一股恬淡而沈靜的靈氣。

人人都讚這只玉鐲美，特別是在月色溶溶的夜裡。

這鐲子如羊脂般雪白，質似凝霜，一層層彷彿捲起千堆雪。紅梅點點底蘊，嬌依白雪。其實它原該像幽篁般青碧的。

我說「原該」，是指它除了在我手上之外，皆青綠帶水。九歲那年，母親帶我上天后宮祈願，廟口算命師一見我，便叫住母親，說我在十年後將有一場劫數，於是在我手腕套上一只玉鐲。說也奇怪，當鐲子貼合於腕上時，玉染羊脂，雪染紅梅。算命師解釋道，玉鐲通靈識主，遇主凝雪。母親則認定我和鐲子有緣。

我喚它作「吹雪」。吹雪紅梅落，相思情不休。它本該叫「吹雪」。

「妳好像很寶貝這玉鐲？」郝世翔若有所思的看著我的反應。

「它對我很重要。」

「為什麼？」

我楞了一下。為什麼？我從沒細究過這個問題，或許真如算命師所言，又或者有其他原因。總之，連我自己也說不上來。

「不知道。」我老實答道。

「是嗎？」他淡淡一笑，不由分說地又牽起我的手。「走吧，我的Benz就在前面，順道送妳回家。」

這次我沒拒絕，畢竟以現在的身體狀況，還是別逞強。

「來，上車。」走沒幾步，郝世翔停下腳步，轉頭說道。我呆了會兒，郝世翔口中的Benz充其量是部頗新潮的越野腳踏車。他拍拍後輪兩側的桿子，意思要我踩在上面。「還好妳沒穿裙子，否則可麻煩啦！」他咧嘴笑開來。

我苦惱的蹙眉，終究還是跨踩上去。

霪雨霏霏，春風盈翠，綠野平疇，湛藍得比蒼穹還深邃窈窕幾分。

蜿蜒於鄉間小徑之中，兩旁景色不住倒退，涼風拂面，箇中滋味難以言喻。

「冷嗎？」郝世翔回頭詢問。

我用力的搖頭，長髮隨風飛颺。

「哈哈。」他大笑，突然放聲吟道。「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頓了會兒，續道：「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聞言，我的臉頰一熱。雖應景，但截頭去尾，這「皓腕凝雙雪」分明一語雙關。低頭，玉鐲上的紅梅似乎更艷美了。

試著不去探究其深意，我不甘示弱的應道：「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不等我說完，郝世翔插道：「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挂小銀鉤。」他似乎猜到我以「無賴」暗指其魯莽的行徑。而且再被這麼一頓搶白，傲氣盡掃。我鼓起雙頰，再不應聲。

第一次這樣，第二次也是這樣。郝世翔見我，就愛吟詩作詞、咬文嚼字，說是要領教我這同學口中的「詠絮才」究竟有多才。我就看不慣

他凌人的氣勢，所以總無好臉色相待。

怎麼念建築的人有這般文學涵養？

郝世翔長我兩屆，建築系的高材生。人俊俏得緊，眉若刻成，肩若削成，偉岸挺拔，才氣縱橫。學校裡的女同學見他，莫不眉目含情，兩頰酡醉似秋楓。是個名符其實的風雲人物。而我，不過中文系一介平凡小女子。只數天前在行政大樓無意撞到捧著建築圖的他，便開啟了這段「孽緣」──我們本該是南轅北轍的。

『妳是中文二的謝穎吧！果然人如其名。』當時，他是這麼說的。溫煦的笑容，帶著三分輕佻。

他的從容不迫，教人無措。

「不說話……生氣了嗎？」他揶揄道。許久，見我遲遲不肯開口，他淡淡一笑，專注著騎車。

擔心他因此不高興，於是偷偷看著他的側臉。發現他表情平靜，這才放下心。轉念，驚覺自己的多此一舉，不禁暗罵：我幹嘛怕他生氣？

沿途，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緒中。

不一會兒，來到巷弄中一幢頗見風霜的平房前，我跳下車。

郝世翔將車頭轉向，走進對面同樣是平房的木造屋舍內。關門前還回頭說道：「記得先洗個熱水澡，小心感冒。明天見，拜！」

是啊，他住對面。遲鈍的我，直到最近才發現。

洗完澡，頭髮也沒擦乾，我累得一股腦兒的攤在床上。

左手置於頭上，盯著玉鐲發呆。

不知怎地，鐲子上的紅梅似乎變多，彷彿在呼應什麼，跟著頭痛的次數也增加了，是莫名的預兆嗎？心底湧起不安。

雨停了，窗外闃靜無聲。

這時，忽聞簫聲輾轉流瀉，幽咽低迴，如泣如訴。從對面傳來。是郝世翔！

幾天前我便發現了。他是國樂社的社長，擅吹簫。

想起那爾雅俊逸的面容，不禁困惑了。對他，為何有種似曾相識燕歸來的熟稔，為何？

簫聲乍歇，清愁暗生，此時當真是無聲勝有聲。不知過了多久，郝世翔復按簫，古雅清麗的《燕歌行》時而如泉流下灘，時而如水泉凝絕。意緒蒼涼，懾我心弦，促我神傷，不禁隨聲唱和：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遊多思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涼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聽著、唱著，恍恍惚惚我已不知身在何處，今夕是何夕。簫聲在大唐裡奔馳，徘徊西域草原上。嘹亮進了廣寒宮，低吟驚擾龍王清夢。只覺意識逐漸模糊，星辰顫抖，夜空似水奔流，淊淊不絕。矇矓間，我好像聽到有人叫喚著：穎妹…穎妹……。我已分不清是郝世翔的呼喚，抑或遠古時候那個多情郎君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