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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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19)




「好想吃一盤蕃茄,想得不得了,妳陪我去好不好?」

翁海晴咳了一下,發出濃濃的聲音,自已聽上去,彷彿一個鐵罐裡裝滿銅板,搖一下,鋼板互撞,發出沈甸甸,遲滯的器物碰撞聲。她偶然想到沾蕃茄的佐料,那一碟摻了糖粉,甘草末和薑末的醬油膏,忍不住嘴饞,越遏止越是心癢得很。

「妳還在咳嗽,不怕死呵?」楊秀銀誇張著聲調恐嚇她。

「吃給它死。」翁海晴輕鬆的笑。

空氣散發著冷冷的清醒,吸進一口,禁不住渾身發抖,兩人冒著寒風到市場吃到了蕃茄。賣蕃茄的是楊秀銀教過的學生,眨著沈靜好奇的眼睛,偷偷瞄著她們。

「我的名譽被妳破壞了。」楊秀銀咬著牙低聲說。

「我賠妳。」翁海晴笑著說。

抖索著吃完蕃茄,翁海晴一路笑著,楊秀銀起初不肯和她將就,不久也被感染,嘻嘻哈哈笑作一堆。

翁海晴覺得肺部的燃燒得到澆淋,通過一種洗瀉,心情暢快起來。

孫傑騎著摩托車迎面而來,兩人因為笑著,沒有注意,摩托車停在她們身邊。

「妳們兩個是這街仔的『街長』是不是?常常看到妳們『掃街道』。」孫傑問。

「啊,是你,」楊秀銀說:「貴鄉沒有辦法提供娛樂,我們外地人只好遊街閒逛啦。」

楊秀銀和孫傑熟,談得多。翁海晴站在一旁,只象徵性的插幾句話,微笑的時侯居多。她和孫傑沒有話談,這是很怪的事,學校的老師大部分都熟,就是孫傑例外,翁海晴說不上來這種不自然從何產生的,就好像他是個大人,而她只是小孩。小孩跟大人說話總是不能平等的,這只是翁海晴自己的感覺,至於孫傑是不是也這麼想,她就不知道了。知道孫傑和林喜妹好過,對他不免另眼相看。

「翁海晴老師,妳怎麼不說話?」孫傑問。

翁海晴咳了一聲,說:「我感冒。」

「她生的是心病。」楊秀銀取笑她。

翁海晴拉了楊秀銀一把,眼睛卻看住孫傑。孫傑一聽「心病」,心裡一震,臉上現出柔和的光輝,迎著翁海晴的眼睛,絲毫看不出一點開玩笑的意味,他緩緩的說:

「心病得要心藥醫。」

「是啊,所以我帶她去吃蕃茄。」楊秀銀拉拉翁海晴。

「蕃茄治心病,物美價廉,再好不過了。」孫傑說。

翁海晴只管笑,一時又猛咳起來,咳得滿臉通紅。

「好了,看妳這樣,我們走吧,」楊秀銀說:「孫傑,別忘了星期四來當模特兒。」

「不會忘,翁海晴老師,祝妳早日康復。」

「謝謝。」

「再見。」

孫傑騎走之後,翁海晴問:

「孫傑要當妳的模特兒?」

「給學生畫水彩。」

「為什麼找他呢?」

「因為孫傑臉上的輪廓很入畫。」

「哦?」

這話翁海晴第一次聽見,以前林喜妹從來沒有說過,翁海晴現在想起來,林喜妹根本沒有向她提過孫傑。

回住所,翁海晴寫信給林喜妹,好幾次想提孫傑,不知為什麼總是沒有勇氣。如果林喜妹不主動說出來,她是永遠分享不到這段祕密的了。

孫傑說「心病得心藥醫」的時候。眼睛看著她。翁海晴回想起來,那一眼竟是她和孫傑正式的「見面」。以前她是她,他是他,泛泛之交而已,而有這一眼的交流,他們的關係變成截然不同。翁海晴說不出來不同在那裡,不過她知道,今晚她和孫傑有了人與人的真相見。

在郵局碰到黃龍。這是翁海晴過年以後第一次見到他。

「翁老師好。」

「你好,寄信啊?」

她沒話找話,心情很愉快,憶起上學期黃龍在營區裡招待她們幾個女老師參觀寢室,他並且說過希望再見到她。

「路過,進來打個招呼。」黃龍說。

「噢,」翁海晴會意的點點頭,又問:「我搬家啦你知道嗎?在那家飼料店樓上。」

她指一指方向。黃龍說:

「喔,我常常在對面搭車。」

「有空來玩吧。」

「好的,我一定去。」

黃龍毫不掩飾他的心意,使翁海晴又加深了印象。

晚上,黃龍就來了。

「後天晚上,營裡舉行一個小型演唱會,翁老師和楊老師能不能賞光?」

「好啊。」

翁海晴爽快的答應,楊秀銀沒有答腔,她匆促地看翁海晴一眼,翁海晴馬上得到模糊的報復的快感,為楊秀銀曾經傳李文章的話,說她埋頭改作文青春虛耗所引起的不快完全消失了。

「六點半我開車子來接妳們。」

「還邀請了誰?」楊秀銀慢吞吞的問。

「不多,大部分是營裡的弟兄。」

黃龍走了之後,楊秀銀馬上板著臉責怪翁海晴。

「沒有見過妳這種人,要去妳自己去,我可沒答應。」

翁海晴一點都不生氣,笑嘻嘻地問:

「怪啦,妳不去為什麼不當面說?怪我什麼用,難道是我掐住妳的脖子?」

「算了,算了,妳有點瘋瘋顱癩的看不清現實了,要玩什麼地方不能玩?偏偏跑去營區?」

「噯喲,阿銀,什麼了不得的事了嘛?」翁海晴斂住笑容,聲音略略抬高。楊秀銀天生一種掃人興的性格,翁海晴在她初搬來的時侯就領教過了。

楊秀銀欲言又止,最後把老話再說一遍:

「要去妳自己去好了。」

「自己去就自己去。」翁海晴賭氣的噘著嘴。

「妳這個丫頭越來越瘋了。」

翁海晴往被上一躺,伸直四肢,吟了兩句詩: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

「還當嬉痞呢。」楊秀銀又說了一句,翁海晴也不理會。

* * *
演唱會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由喇叭,電吉他,鼓組成小型樂隊,會場經過佈置,燈光明滅不定。

營區的人幾乎都認得翁海晴,她進去的時候,場內立刻掀起無數的掌聲。黃龍領她坐在第一排,營主任的座位在正中央,他轉臉和翁海晴交談了幾句,表示歡迎。正式開始之前,營主任起立說話,中規中矩的勉勵一番,說完就退出會場了。

黃龍上台演唱兩支歌曲,第二首他說明是為了歡迎翁海晴的光臨而唱,全場拚命鼓掌,口哨噓聲四起。翁海晴挪動坐姿,獨自笑了一笑,臉上手上微微出著汗。

節目最後允許觀眾隨意上台演唱,不知是誰提議翁海晴唱,頓時掀起鼓掌的高潮,把翁海晴急得直冒汗,情不自禁地抓住黃龍的手肘,拚命強調她不能唱。

「不行,我沒有這種經驗,真的。」

黃龍似乎很為難,不知道如何處置,掌聲又起,黃龍對她善意又體諒的看一眼,說:

「好吧,我跟大家說明。」

黃龍正要起立,翁海晴不知那來一股勇氣,按住他,自己站了起來,觀眾一看,更加瘋狂的鼓掌叫好。翁海晴本來是要表明不唱的原因,一站起來卻怎麼樣都回不到那心情。徒然轉了身,想說話,卻發現沒有人能夠聽見她。節目主持人下台來請她,她就在一種非己力所能控制的亢奮情緒中踏上舞台。

全場肅靜。

一站上舞台,翁海晴突然信心堅定了,屬於教師的職業本能抬頭,她平靜地握住麥克風,簡單的說明沒有準備,希望下次有機會再唱。說完就要下台,觀眾卻猛喊著:

「隨便唱一個,隨便唱一個!」

翁海晴不願再拒絕,此刻她的教師身分賦予她榮譽感,齒於為這種小事慌張的下台。

「我唱梅花,請大家跟我一起唱。」

她沒有等樂隊前奏,先唱了起來,樂隊終於找到她的調子,為她伴奏,台下大聲和著,觀眾為她熱烈鼓掌,大喊「再來一個」。

翁海晴已經不緊張了,給學生上課那充裕自如的心情回到她裡面,剛才真是一種驚人而陌生的興奮,她不知道她還能這樣。陷在對自己重新評估的熱潮中,她緩緩地對著麥克風,看見黃龍在微笑,那一坐姿使他的髮遮住眼睛,鼻梁現出黑與明的截然稜線。

「我再唱一首歌,請樂隊先生不要伴奏。各位也不要合唱,這首歌叫做『我怎能離開你』。」

台下果然一片闃寂,但有一種擁擠,好像觀眾把他們的注意力全拋在某一個地力,堆成了小丘。

翁海晴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聲音爬過電線傳出擴音器,散播在大廳堂裡,總是比她實際的發音遲到幾秒鐘,宛如彼端有另外一個自己在重複她的歌。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變成尖銳稚脆,幾乎不認得,她用喉音唱,且是賣力唱,聲音通過電線,好像一把利器輕輕在傷口上劃過,引起一陣溫柔的痛楚,一種渾身發癢的痙攣。

她幾乎迷戀起這個時刻了,在眾多陌生人面前,她賣力地發出自己的聲音,使他們全心裡只有她的聲音。她一遍又一遍地唱著,直到流下眼淚。

她鞠了躬,很自然的走下台去,覺得在廣大的悲哀和歡喜混合的氣體包圍中,甚至沒有聽見觀眾是否鼓掌。她聽到主持人用謹慎、溫柔而莊重的語氣宣布晚會結束。最後:

「特別感謝翁海晴老師演唱兩首動聽的歌曲。」

聲音有意的低沈,打著商量似的透露古怪的親密,小心的,惋惜的,慰藉的,如聽見人說:一位素為我們敬愛的人剛剛離開人世。

黃龍送翁海晴同住處時,沿路沒有開口,只是看她時流露出親切與尊重的眼神,有意讓她覺得受到關懷,但不是可憐。大概是沒有太多把握,看她的次數很少,只是沈默地專注於駕駛。

鐵門已下,翁海晴說可以走後門,這是習慣。

黃龍熄了引擎,陪她繞到後門。她面對他,他說:

「改天再來看妳。」

然後掉頭走了。

翁海晴倚著門呆立幾秒,在他走了之後,她忽然意識到黃龍對她的態度,就如同她是寡婦新死了丈夫,連碰她一下都會引起褻瀆的自責。然後她明白主持人小心翼翼地,幾乎沒有歡樂地宣布晚會結束,也是根源於同樣的心理。那麼觀眾,她在他們心目中就是感情受傷的弱女子,無意中在他們面前洩露了脆弱,引起他們的同情,如此而已。翁海晴看觀眾和觀眾看她,完全變成兩同事,原是各人有各人的衷腸。

是那首歌引起的,唱純粹的情歌以至於流淚,想當然耳是由於身世之感,當翁海晴往這方向責問自己時,竟意外的發現,唱歌的時候,心裡完全沒有何培軍存在。

這是第一次她浸淫在濃郁的感情之中忘記了何培軍。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 (20)

唱歌的事第二天就傳到學校,第一個問的是吳美雲。

「聽說妳昨天在營區大出風頭?」翁海晴不置可否的笑道:

「哇,好快的情報。」

「這有什麼?整條街都知道。」

「妳還聽到什麼?」

「看不出來翁海晴老師還會唱歌。」李仁德不等吳美雲回答就接腔。

「給他們硬逼上去的,我那裡會唱。」翁海晴回想那時情景,興奮又起。

李文章進辦公室,一看翁海晴就大喊:

「翁海晴老師,我正要找妳,好消息告訴妳—哎,聽說妳昨晚大唱失戀歌,還當場流眼淚。」

翁海晴掃他一眼,臉拉下來,沒好氣的問:

「是又怎樣?討厭,狗嘴裡長不出象牙。」

「豬八戒,連話都不會說,」李仁德罵李文章:「你還好已經娶老婆了,否則,像你這種豬八戒那有小姐理你?」

「是啊,」吳美雲故意不屑地說:「給我提鞋都不配!」

「不要這樣啦,不要這樣啦,我今年還沒有娶老婆咧!」李文章一派嘻皮笑臉無賴地說。

翁海晴嚴厲地瞪他一眼,迎面接著劉本善的眼光,他一直沒有開口,也沒有做什麼,逕是坐著不動。她和他對看了幾秒鐘,眼神維持原來的嚴厲,表示她一點不喜歡李文章的笑話,而且那個笑話並不高級。看不出來劉本善的意向,彷彿有點置身事外的味道,但又好奇地,悄悄伸出觸鬚,在眾人不防備的角落試探著。只是當你看見他的時候,他是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裡。這個時候看見他,翁海晴覺得他有一種光明磊落之風,相形之下,李文章就顯出猥瑣與不堪來了,平常她對他並沒有這麼嚴格的批評,聽見他形容她唱的是「失戀歌」,忽然對他產生了無可妥協的敵對。

「你不是有好消息要說嗎?」李仁德問。

「你還有什麼好事情?」她沒好氣的問。

「夜間補校的國文—」

「又提這個,我說我不要,你偏偏要給我。」翁海晴搶話。有一次聊天,李文章提過這件事,翁海晴認為白天課已經很多,不想要晚上增加節數,何況鐘點費並不多。

「拜託妳好不好!」

「不要給我,有鐘點還不賺。」李仁德說風涼話,他教的是數學。

「白天上課夠忙了,晚上要休息。」翁海晴說。

「校長已經決定了,妳要拒絕去和校長當面說。」

「你們看,天下組長級的人都來這一套,動不動把校長抬出來,我們永遠拿他沒脾氣。」翁海晴這話是說給吳美雲聽的,她忽然覺得這是個轉掠點,是和吳美雲分庭抗禮的起步。

「不錯了啦,」吳美雲說:「壞的也不會輪到妳,抱怨什麼?」

事情就決定了,每星期翁海晴有五天晚上給學校附設的夜間補校上課。

晚上黃龍來還書,上次借去五、六本,每看完一本還一本,這次是第二本。

「你看書速度不快。」翁海晴說。

「向妳借的書需要精讀。」黃龍說。

「那有這回事。」翁海晴笑道。

「書上有妳的批註還不少,妳讀書真肯花功夫。」

「本來自己隨便亂塗的書是不應該借人的。」

「所以我更要精讀了。」

翁海晴談到他還的那木書,黃龍說他的看法,在翁海晴聽來並不怎麼樣,但她有著充裕的耐性與包容,和他討論著,不時開懷大笑。然後談到昨晚的演唱會,黃龍說:

「全營區的弟兄都在談妳。」

「哦?」她興味濃厚的,側著頭表示疑問。

「妳唱歌很有感情,營區的弟兄都很受感動。」

「聽你這樣說,我真是太高興了。」

「翁老師,妳唱的歌是不是有感而發?」

這話翁海晴難以回答,事實上沒有,但要老實說黃龍恐怕不會相信,翁海晴不願意留給黃龍矯情的壞印象。最後還是決定說實話:

「純粹是受了歌曲的感動,不是有感而發。」

「妳的男朋友實在很幸福,」黃龍的臉上浮現了純粹的羨慕之情,沒有感傷,他又補充:

「像妳這樣好的女孩子,一定有男朋友才對。」

「是有一個男朋友,」翁海晴臉上是無悲無喜的寧靜,「現在,也不過各人流各人的眼淚罷了。」

「怎麼說呢?他另外有女朋友嗎?」

「也不是,他原先有個女朋友,對方不要他了。」

這話對誰也沒有講過,翁海晴竟輕易的告訴了黃龍,而黃龍並不知道他已經分享了祕密,翁海晴不禁看他一眼。黃龍沒有馬上接話,他直覺這是一段很長的故事,雖然很想聽,但是一時不知從何問起,他對她的尊敬使他不敢造次。黃龍的沈默又使翁海晴費解,一時間,她好想吐露吐露和何培軍那不死不活的愛情關係,然而在這種情況之下,絕不肯主動告訴。如果黃龍問,她一定說,但是黃龍始終沒有問。

黃龍走了後,翁海晴取出日記,並沒有寫的意思,雖然有得可寫。寫日記的狂熱已不似初來時,有時坐了半天,只能簡單寫下某一件事的經過,感觸很難表達,覺得千頭萬緒,不知從何寫起。所以多半她翻閱以前的記錄以代替記事。

翻到某一天,記載著一句話: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初愛,該會如何傷痛!」

而今她幾乎已失去,煎熬也有過,當初何培軍失去他的初愛時又是如何傷痛的呢?這樣一想,她和何培軍的地位就平等了。由這個起點望回去,翁海晴得到一個印象:那是何培軍的一種表情的放大,眼裡盛滿憂戚和惻隱,伸出一隻手要來拉她,然而她落在老遠的地方,他的手徒然的伸出,他的眼徒然的憂戚。現在,翁海晴趕了上來,站在與他同等的位置,很容易看到他的心,但是,對他的人竟是無把握,不了解。

如果何培軍也到鄉下教書,眼前沒有別人,或許他們兩人會彼此相愛吧?翁海晴馬上否定這個可能性。她決定到鄉下教書,他並沒有反對,連表示異議也沒有,她賭氣起來了,想以這看來如放逐的行動告訴何培軍:離開他照樣過日子。

畢竟何培軍只是她想像中的何培軍,她待他如何,以為他理應如何待她,而真正的何培軍又是如何的呢?

日記裡滿篇滿紙的何培軍,涉及他人他事的部份微乎其微。何培軍如碩大無朋的傢俱,佔滿了她房子的空閒,連走動的地方都留不出來,間或有劉本善如螢火蟲般一閃一閃地出現,究竟不佔地方,微不足道。

翁海晴頹然閤上日記。她想到和劉本善的可能性,如果他們在另一個地方相遇,周圍沒有好事的眼睛盯看,或許她會接受他的感情,甚至主動獻出感情吧?那麼她之無法接受他,是為了要對環境抗議?為了證明她跟他們不同嗎?還是為了向自己證明她對愛情的執著與癡迷?她惘然了。

第二天翁海晴夜間補校下課回來,楊秀銀告訴她黃龍來過。

「有沒有事?」

「他沒說,妳不在他就走了。」楊秀銀沒有什麼興趣談黃龍,自顧做自己的事。

隔天晚上黃龍又來,翁海晴剛下課。

「對不起,等很久吧?」

「沒有,剛來。」黃龍說:「給妳帶煮花生。」

「啊,謝謝。」黃龍剝開塑膠袋,花生還是熱的,翁海晴抓一把放在自己面前。

「我快退伍了,好不容易。」

「真的,恭喜你了。你走的時候通知我,給你餞行。」

黃龍略有羞意,這在翁海晴是個新鮮的印象。

「退伍後有什麼打算?」

「白天到工廠,晚上想唸夜間部。」

「工作找好了嗎?」

「正在找,考夜間部是一直都有準備,今年報名。」

「我不曉得你這麼用功,真難得。」

「我一直想再求學的,」黃龍說:「尤其看到翁老師程度這麼好,更覺得應該上進。」

「你真這樣想嗎?」翁海晴笑著問。

「真的,我常常覺得程度太差,趕不上人家。」

「我認為你不錯。」

「謝謝。」黃龍笑一笑,坦然接受的樣子,隨即正色說:「我認為不夠。」

翁海晴認真的問:「黃龍,你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

「你欣賞什麼樣的典型?」

「像翁老師這樣。」

翁海晴意外地笑了出來,黃龍卻是一本正經,毫不羞赧。

「我知道我絕對不夠格,但是我一定要找一個像妳這樣好的女朋友。」

楊秀銀出去街上量身材做衣服,她一回來,黃龍正要走,等他走了,楊秀銀說:

「海晴,我看他對妳很有意思。」

翁海晴繼續剝花生吃,不在意的問:

「不可以嗎?」

「沒有人說不可以,不過,妳要小心,別玩弄人家的感情。」

「玩弄他的感情?」翁海晴停止剝花生,訝異的問。

「黃龍配不上妳,妳明知道,他年齡比妳小,學歷比妳差—」

「呵—」翁海晴冷笑一聲,不以為然的別過臉去。

「妳別呵呀呵的,我說的是實話。」楊秀銀帶著抱不平的語氣說:「劉本善條件比黃龍好一百倍,妳偏偏不要,他可是快要訂婚了—」

「訂婚有什麼了不起?他訂一百次婚我也不稀罕!」

翁海晴搶著嚷道,純粹是和楊秀銀賭氣,心裡很難過。她氣的是剛才黃龍所帶給她的那份屬於少女的聖潔和喜悅,被楊秀銀破壞無遺,黃龍那番話,她要是全盤說給楊秀銀聽,恐怕楊秀銀會當笑話,翁海晴一考慮到這個,就喪失了說的興趣。

「劉本善妳不稀罕,那妳又稀罕黃龍什麼?妳知不知道街上的人怎麼說妳?」

「我不知道,妳不必告訴我,」翁海晴憤憤然又斬釘截鐵的說:「從現在開始,我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

「妳要在這裡教書,不能不顧慮別人的看法,街上住的都是家長和學生。」

楊秀銀的語調生硬而權威,翁海晴心裡一軟,不覺嘆一口氣。

「唉,做人真難。」

她們兩人的吵架多半火爆,過了就好,翁海晴冷靜的想,楊秀銀的確是出於關心,不是惡意,遺憾的是楊秀銀並不了解她,而她對楊秀銀失去耐性,是因為住在一起彼此沒有距離緩衝的關係,另外,她也無力改善自己,讓楊秀銀了解她。從前林喜妹在的時候,翁海晴毫不費勁的就能開敞自己,林喜妹像一股磁力,使翁海晴不自覺的被吸去,不能自拔。現在她不在了,吸引力還存在,只是頑鐵就是頑鐵,翁海晴無力使自己變成一塊磁鐵。

劉本善這件事,楊秀銀怪翁海晴不知把握機會,也辜負劉本善的心意。最近劉本善在積極的相親,李仁德說很有眉目了,所以楊秀銀才會說他快訂婚。

即使劉本善訂婚了,翁海晴並不惋惜,有一種人你跟他只能是同胞手足,再也超越不過去,她現在看劉本善就是屬於這種人。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 (21)


劉本善的辦公桌上堆滿了枇杷,一個個又肥又大,他是到姨媽家摘來的,正在請客,李文章聞風而來,難得的是孫傑也在。

「噯呀,可惜我沒有水果大王的姨媽,」吳美雲睨著劉本善說:「橘子季節請吃橘子,枇杷季節請吃枇杷,芒果季節嘛,請吃芒果…」

「讓給妳好啦,」劉本善比一個手勢出讓:「姨媽讓給妳。」

「噯喲,我擔當不起。」吳美雲叫起來,吃吃地笑了。

「讓給翁海晴,翁海晴拜劉本善的姨媽做乾姨媽。」李文章出主意。

大家都笑起來,翁海晴也跟著笑,她已經能夠淡然處之了,只不過跟他們在一起,學會了耍嘴皮,故意把剝了一半的枇杷往桌上一扔,用瀟瀟灑灑的聲音大聲說:

「不吃了。」

「怎麼不吃啦?枇杷好呀。」劉本善問,帶著哄暱孩子的味道。

「只不過吃幾個枇杷,還儘佔便宜。」翁海晴眼睛看著李文章,聲調換成抱怨。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這樣好了,劉本善代表我向妳道歉。」李文章說著,拖過劉本善要他鞠躬。

「你惹的禍怎麼我來道歉?我不管。」劉本善躲開去。

「李文章道歉。」吳美雲說。

翁海晴仗恃自己佔上風,存心給李文章一點顏色看。她眱著李文章,意思是說:道歉不道歉?

「好,好,好,我道歉,」李文章向前鞠個躬,唸唸有辭:「翁海晴老師,剛才我雞婆失主言了,對不起,對不起。」

「什麼雞婆,不行!」李仁德大喊。

翁海晴一看幫手多一個,放著膽也說:

「對,不行,你不誠意。」

「哎喲,翁小姐,妳還要我怎麼樣啊?」李文章有一半是表演。

「叫乾媽。」翁海晴面無表情的說。

「什麼?妳叫李文章喊妳乾媽?」李仁德驚叫。

眾人爆笑,李文章灰著臉說:

「妳也太欺侮我了,饒了我好吧?」

翁海晴發現自己說錯話了,她的原意是要李文章喊劉本善的姨媽,自己沒有說清楚,竟鬧了大笑話,本來心急,被他們一笑,也覺得忍俊不住,掩著嘴笑彎了腰。

「原來是你欺侮我,現在被我欺侮一下又怎樣?小氣!本來我的意思…哈哈,我的意思是要你喊劉本善的姨媽,說太簡略了,變成,變成,哈哈哈…哎呀…」翁海晴捧著肚子笑。

「叫乾媽可以,」李文章鎮定的說:「只是—」話沒說完,是有主意的樣子,一時大家全安靜下來。李仁德搶著說:

「要李文章叫妳乾媽很簡單,翁海晴,妳先找劉本善做他乾爸爸!」

又是哄堂大笑,吳美雲咬著牙笑罵李仁德「缺德」。

笑鬧了一陣,很少說話的孫傑說:

「中國人取名字有一種取法,譬如說窮人,他會叫『大富』,『金根』,『來喜』,就是代表一種欠缺,和一種希望。」

李仁德大叫:

「那你不是存心罵我嗎?我叫李仁德,意思是又缺仁又缺德啦?」

大家又笑,紛紛把別人的名字拿來分析,劉本善變本惡。孫傑變孫桀。

「那李文章就是草包一個嘍?」翁海晴笑著說:「你媽希望你才高八斗哩。」

「翁海晴,那妳是什麼?」李文章問。

「她啊,她是翁無情。」

「你怎麼知道我無情?」翁海晴扮鬼臉問。

「我們很久沒有這麼痛快了!」劉本善冷不防發驚人之語。

「對,我們再辦露營,天氣正好。」李文章拍案道。

「你們辦,我一定參加。」

翁海晴想起林喜妹第一次帶她去廟裡玩的情景,那時李文章、劉本善也在談要辦露營,林喜妹就是說這句話,連說話的神情都酷似。

「可惜林喜妹不在。」翁海晴悵惘的說,她馬上察覺到孫傑的震動,而她一眼也不看他。

「也不是只有妳一個人想念她。」吳美雲說,看著翁海晴。

「我真的很想念她,真的很想。」翁海晴垂下眼睛,歡笑頓時隱去。

她這個表情劉本善印象很深刻,上學期在水庫,她接到限時信後,就出現這種表情。

「對,林喜妹在哪裡?」李仁德問。他也沒有看孫傑,眼神失了主,不能確定該看誰,最後只好看翁海晴。

「她在屏東…」

他們談起林喜妹,孫傑悄悄的退走了,翁海晴一眼也沒有看他,但知道他幾時走的,她說的話絲毫沒有牽涉到林喜妹和孫傑的隱情,甚至她是有意表露對這件事一無所知的樣子,她以為這樣子可以不傷害到孫傑。

大家散了之後,劉本善悄悄拉住翁海晴,在她耳邊細聲說:

「妳桌子底下有一個百貨公司塑膠袋子,裝了一點枇杷,妳帶回宿舍去吃,可別嚷得大家都知道噢。」

「哎,我已經吃夠了,你帶回家去。」翁海晴推辭。

「噯,」劉本善不以為然的說:「我家多的是,妳帶回去,給他們知道不好意思,他們又要笑妳。」

翁海晴很受感動,輕輕的問:

「你怎麼這麼好?」

劉本善猛的紅了臉,訕訕的笑道:

「算不了什麼,幾個枇杷,嘿,嘿嘿。」

「謝謝你。」

翁海晴注視他,心裏涱滿了溫柔的悵惘。

學生放學後,翁海晴拎著劉本善給她的袋子,慢慢走回住所,經過側門,又看了一會工地蓋房子的情形,這裏是她懷念林喜妹的具體表徵。

* * *
「校長有請。」

吳美雲附在翁海晴耳邊悄悄說,臉上笑得很神祕,與自己有關似的,還放出體己的親熱。

「什麼事?」

「去就知道。」

「校長。」翁海晴懷著疑惑,在校長室外輕輕的喊。

「翁老師,請進。」

校長手裡拿著一份表格在研究,他告訴翁海晴,即將派她去受訓六個星期。

「指導活動研習會,在彰化教育學院。」

「校長,這是不是應該由王祕書去?」

「王祕書年紀大了,他自己跟我表示不願意去,把機會讓給年輕老師。」

「噢,」翁海晴想接接著問為什麼選中她,又怕不識抬舉,忍住了。

「妳在學校的表現很不錯,有機會多到外面學習學習,對妳的教學很有幫助。」

這等於解釋了她的疑問。

「謝謝校長栽培。」

回到辦公室,吳美雲馬上問她:

「怎麼樣?不錯吧,到彰化玩六個禮拜。」

那口氣是預先知道事實的。翁海晴反感的是言下之意,她去受訓是放假,去玩樂。她故意問:

「妳怎麼知道?」

「當然知道,」吳美雲尖著嗓子,老實不客氣的說:「是我推薦妳的。」

翁海晴心想應該謝謝她,可是講出來的竟是另一句話:

「妳自己為什麼不去?」

「我?」吳美雲又流露出大牌教師的優越與輕蔑,「離開六個星期?妳不是開玩笑吧?學生怎麼辦?當然啦,校長是希望我去,他跟我說:『吳美雲老師,妳出去散散心,我知道妳太辛苦了。』妳說我怎麼能走,再苦也得撐,玩的事找別人,誰教我接這個班呢?」

「玩的事找別人」又逆翁海晴的耳朵,她一點也不體貼的說:

「可以找人代課呀!」

「代課?代課領鐘點費誰不願意?可是啊,等我一回來就不知道落到什麼地方去了。學生是最靠不住的,」吳美雲壓低了嗓子:「連代課也靠不住。」

「所以妳就把機會讓給我了?」

翁海晴故意不說「推薦」而強調「讓給我」,目的是要對方明白她的立場。

「是呀,我跟校長說妳去最適合,我忙個半死,那有閒功夫?」

翁海晴對吳美雲的感激之情到此蕩然無存了。接下六個星期的在職訓練彷彿是接受吳美雲的恩典,她忽然醒悟這樣的事實:她從來都接受吳美雲的恩典—包括她病了吳美雲給她送稀飯,家裡大拜拜小拜拜請她去吃飯,星期假日無聊,請她到家裡去解悶,以及眼前受訓的大好機會也讓給她—不管怎麼避免都沒用。

「校長要慢慢重用妳了。」吳美雲提醒她,善意之中略帶點懷柔,而在翁海晴的感覺裡整個變成賄賂。她不明白吳美雲為什麼要這樣,唯一可解釋的是:吳美雲穩坐第一把交椅,而她自然是在吳美雲之下,這句話是吳美雲故意表示慷慨與親善。

「謝謝妳的提拔。」翁海晴冷冷的說。

吳美雲好心沒有好報,碰了好大一個軟釘子,覺得很洩氣,不再搭理,自顧走了。

翁海晴忙著辦理請假手續,跑各處室蓋章。在走廊上碰見劉本善。兩人站著講話。

「恭喜妳。J

「受訓有什麼好恭喜的?」翁海晴笑著說。

「學生要好久才能再見到妳了。」

翁海晴直覺得他話中有話,輕鬆一笑,說:

「也許他們正希望如此呢。」

劉本善笑一笑,不表示意見,當他單獨和翁海晴在一起時,就自動收起戲謔的本事,變得正正經經。

「有沒有我能效勞的地方?」

劉本善誠摯而依戀的,自然的望住她,因為要離別了,使他滋長了這種灑脫。

「目前還沒有。」

那是說總會有他效勞的地方了?翁海晴即使發覺話裡多了這層意思,此刻也變成坦然,她是跟著他的心情反應的。

「聽說你快訂婚了是嗎?」

翁海晴盈盈而笑,這話老早就可以問他的,卻一直隱忍,如果不是感覺劉本善主動衝破男女之間的尷尬關卡,她還是不問的。

「是啊。」

他冷冷的應著,彷彿認為這件事並不那麼重要,得在這時候談。

「恭喜你。」

「謝謝。」

翁海晴邁開腳步往辦公室走,劉本善跟著走,一回辦公室他們便不再交談,彷彿對彼此漠不關心。

* * *
臨行的前一天下午,劉本善到翁海晴的住處,這是他第一次來,她正在捆紮行李,被褥,繩子老是鬆滑,翁海晴試了幾次,都無法捆牢,弄得滿頭大汗。

「讓我來吧。」

劉本善捲起袖子,彎下腰去捆綁,翁海晴在旁邊象徵性地幫忙扶著,不一會就捆好了。

「還有沒有?」劉木善做得興頭,還想做的樣子。

「就兩件,沒有了。」

翁海晴倒開水給劉本善。

「謝謝。」他接了水就喝,喝完水,杯子還握在手上,忽然覺得詞窮了,便四下觀望。

「房子灰塵多,每天要清掃。」翁海晴為地上的灰土做解釋。

「應該釘紗窗的。」

「管他的,」翁海晴聳個肩,現出看開的神情,「反正住不久。」

「我知道妳不會在這裡待太久。」

翁海晴發現他聽錯意思,仔細一想,也是她語意含混。不想解釋,不覺順著他的意思,苦笑一下,說:

「我是外人,這裡的人還是把我當做台北來的,要跟他們打成一片,除非落地生根。」她很快看他一眼。

「我想妳是不會在這裡落地生根的。」他的臉色客觀,看不出有什麼用意。

「妳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很難說,」她困惑地蹙著眉,「我還不知道何去何從。」

「妳不該留在鄉下,發展的機會少,太可惜了。」

翁海晴不明白劉本善的所謂「發展」指什麼,也不想問他,因為這句話是分水嶺,再過去就進入她私人領域了。

「你呢?你有什麼打算?」

「我的遠景妳也看得出來,結婚生子,教幾年書,以後找機會做生意,賺點錢。」

他說到「賺點錢」的時候把頭低下去笑著,帶點自嘲,好像向她承認在乎錢是一件沒有面子的事。

翁海晴看到他的心意,說了一句鼓舞的話:

「賺錢也很好啊。」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給人凜然不可侵犯的印象,以至於像劉本善這樣的人在她面前對金錢產生嘲弄與蔑視?其實她對金錢沒有偏見。

「寒假回台北有沒有見到妳的男朋友?」

翁海晴驚異於他又做了一次突破,第一次問到她的男朋友。

「有。」

「他為什麼不來看妳?」

「曾經說要來的,臨時又取消了。」翁海晴本能的找藉口,「還好沒來,不然遇到我生病,那該多掃興。」

「暑假妳回台北又可以見面了。」

「是啊。」翁海晴心想:那可不一定。

「我祝福妳一切都好。」

「你也一樣。」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 (22)



在翁海晴受訓六星期之間,學校發生兩件事,一件是人事有了變化,共有三位教師中途辭職,共中一位教數學,就是翁海晴班的任課老師,秦敏對他印象壞透了,這件事翁海晴還沒有處理,沒想到受訓回來他要離開,那麼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聽說這位數學老師改行做生意去了。另外兩位是國文老師,其中一位教二丙,因為遠嫁而辭職,她的缺學校排給翁海晴,另外取消她原有的二班歷史。

另外一件事是劉本善訂婚了。

翁海晴對增加一班國文第一個反應是生氣,跑去找李文章理論。

「你怎麼不徵求我的同意?一班國文已經夠受了,現在又多一班,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存心叫我浪費青春是不是?」

最後一句是故意說的,因為李文章曾經在背後說過她整天埋頭改作文虛耗青春。

「翁海晴老師,別人巴不得教好班,多領鐘點,妳毫不費力的到手,難道還不好嗎?」

「鐘點我不稀罕,只要輕輕鬆鬆就好。」

李文章苦著臉,小聲說:

「別人都排滿了,再排超出鐘點,報不上去。」

「是呀,」翁海晴斜著眼睛看他:「否則也輪不到我。」

「那裡,我老實告訴妳,」李文章既神祕又討好的說:「妳是阿貴仔指定的。」

阿貴仔是二丙的導師鄭和貴,翁海晴問:

「他為什麼指定我?」

「學生週記上反應的,阿貴仔拿去請示校長,校長特別交代下來,翁ㄟ,」李文章體己的低喊道:「為了校長要排妳,我趕三天夜車重新排課妳知道嗎?為了妳的事,我的腦細胞不曉得死掉幾百萬個。」

「這麼說,我還得感激你囉?」

「感激不必啦,請客倒是真的。」李文章笑嘻嘻的說。

「好吧,盛情難卻。」翁海晴故意向他擺個苦惱的表情。

「好啦,好啦,這是妳的面子,別人還求之不得哩。」

翁海晴還是抱怨了幾句才離開。她一回來就風聞有些斑級挑老師,想不到竟是真的。她覺得學生挑老師是一種特權行為,不應鼓勵,但是二丙和她相處不錯,他們主動要求她教國文,可見她是受重視的,這使她原諒他們行使特權了。她班上的國文教起來很「憋」,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二丙程度不同,自然有一番好講,這一番思維增長了她躍躍欲試的雄心,於是先怒後喜,最後簡直是興奮了。

碰到劉本善的時候,翁海晴先向他道賀。

「什麼時候請喝喜酒?」翁海晴問。

「還沒有決定,」劉本善看看她,又說:「受訓回來,人變漂亮了。」

「啊,真的嗎?」翁海晴低頭看看衣服,她不能確定劉本善針對什麼。

「氣色好。」

劉本善目不轉睛的注視她,他現在是正式站出來讚美她,帶著明朗的性質,不像以前的曖昧,游移。

「是嗎?」

「換個環境生活,吃得好,氣色就好。」劉本善代她解釋。

「團體生活,伙食好不到那裡去,天天上課讀書,也許氣色也會好一點。」


「那妳這不是在罵我嗎?」劉本善故意笑著問,意思是說他沒有讀書,面目可憎。

翁海晴縱聲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說:

「你人逢喜事精神爽,氣色還會不好嗎?來不及讚美你就說我罵你,不夠意思。」

兩人又笑一會,翁海晴不再說話,自顧埋頭改作文,這是二丙第一次的作文,她翻閱過前任老師批改的情形,很有把握把前任老師一舉趕出學生的心田。她陷入挖寶的興奮之中,期待改到一篇令她滿意的文章。

連續改三、四本,覺得頭昏腦脹,抬頭望窗外,池裡的荷花還沒開,葉子已經浮出水面了,花苞也探了頭,近乎豬肝色,如初生的小動物,沒有長毛以前渾身是一團內球的樣子。只是花苞不動,除了偶爾一陣風過,水面微漾,花苞跟著輕搖,不能想像那一朵朵纖塵不染,明豔豔的荷花有這樣豬肝色的童年。翁海晴感到空氣中有一股熱流,靜靜地在滋長,散佈。陽光明亮,看久了要昏眩,她又埋頭改作文。記得去受訓以前,天氣彷彿有點涼意,當然也略有些春的氣息,離去六星期,此地竟是夏天了,她坐著,身上逐漸冒出汗來。

「記得去受訓以前,天氣還滿冷的,怎麼一回來就夏天了呢?」翁海晴抬起頭來問。

「因為妳把春天帶走了。」

劉本善似乎沒有考慮的接口就答,彷彿是摩拳擦掌的徑賽選手,一等槍響,立刻衝出起跑點。

翁海晴格格的輕笑起來,非常快樂的樣子。

「很久沒有聽見你說俏皮話了。」

說完又自顧改作文,好像她已決定不再談下去,不管事實上是否已經談完。


* * *
飼料店樓上一到下午就烘熱起來,沒法子午睡,四點鐘左右牆壁把吸收了一天的熱氣全放出來,翁海晴和楊秀銀忙著往牆上潑水,一桶接一桶,潑上牆的水竟然像煙一樣忽的消失了,房間像個看不見冒煙的熱蒸籠。

「怎麼辦,這房子怎麼能住?」

翁海晴用挑剔的眼光環視屋內,水泥牆乾得如雨後的沙漠,一點痕跡也沒有。

「宿舍蓋好就好了。」楊秀銀心存一線希望,倒還不太急躁。

「新房子會比這裡好?」言下之意是不大相信,但她對新房子並沒有成見,只是心情煩躁,故意表示不相信,她何嘗不希望新房子涼爽!

「至少有屋頂,有隔間,隨自己的意思佈置,看著順眼,熱也值得。」

這話有理,翁海晴點點頭,又嘆口氣,「唉,但願早日脫離苦海。」

屋裡太熱,她們搬了椅子坐在天井乘涼。

「阿銀,妳將來要做什麼?」

「教書啊,難道妳不教書嗎?」

翁海晴想的是去留的問題,應該改問:妳準備在這裡教多久?

「妳不想換工作,譬如說—」翁海晴實在也舉不出來。

「換工作不容易,換來換去還是只有教書安定,到老了也無所謂。」

楊秀銀老成的說道,彷彿每一句話所表露的觀念都是與生俱來的,從來沒有懷疑和反抗。翁海晴一點沒有想過老了做什麼這類的問題,聽楊秀銀一說,猛然發現自己的思想有一塊漏洞,彷彿家裡某一扇門一直沒有關,覺得是一種冒險,當然也有放任、自由的感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又有點羨慕楊秀銀,這情形就像是楊秀銀已經有了自己的規劃,而她什麼也沒有。

「我知道妳是不會留在這裡的,」楊秀銀說:「大家都這樣說。」

「誰知道。」

翁海晴出神的望住楊秀銀,眼裡的意思是:我不了解自己,你們反而了解我?

「阿銀,假如妳一輩子留在這裡的話—那會是什麼原因把妳留住的?」

楊秀銀想一想,慢吞吞的說:

「第一,結婚,嫁給當地人,或附近地區的人;第二,升官,像這裡的組長,主任一樣,他們都是準備幹一輩子的。」

「像我們這樣的人可能升組長主任嗎?」翁海晴故意不提結婚,免得三言兩語又談到劉本善,她實在懶得談了。

「是啊,所以,只有結婚了。」

「妳是說,不結婚就不能在這裡待下去?」

「海晴,妳真天真,」楊秀銀帶點不滿和縱容的語氣說:「在這裡當老姑娘的滋味妳受得了嗎?」

楊秀銀的顧慮是合情理的,但是反而激發了翁海晴的豪興,說:「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說的好,只怕不容易。」

翁海晴馬上想到林喜妹的匆匆離去,又很快的找到工作,待要開口,又打住了,談到這件事 ,心裡有疙瘩,還是不談的好。

接下來,她們談起學校的人事,分析升遷的情形,最後得到一個結論,最近的將來,能更動的職位只有一個:指導活動中心的執行祕書。王祕書很可能退休,會誰來接任呢?

「我看—」

又假想了幾個可能的人選,談他們的為人,以及和校長的關係,天都要黑了。

「談來談去,都是別人家的喜事,沒意思,吃飯去吧,晚上我有課。」翁海晴站起來,把椅子搬進屋裡。

楊秀銀一邊搬,一邊說:

「免怨嘆啦,說不定輪到妳頭上呢。」

翁海晴放下椅子,轉身去看楊秀銀,臉上帶著不可思議的驚奇,問道:

「這怎麼可能?我是什麼東西?」

「妳別妄自菲薄,學歷是妳的王牌,何況又受過專業訓練回來。」

「有什麼用?校長要用誰就用誰。」

「妳不差啦,海晴,有時候妳要積極一點,想想妳的前途,應該爭取的時候也爭一爭,怎麼知道主任沒有妳的份?說不定有一天還可以幹到校長呢。」

「哎呀,阿銀,妳別抬舉我了,我受不了。」

翁海晴脹紅了臉,沒有想到楊秀銀原來這樣重視她,仔細一想,這條路是很遙遠,但不是完全不可能。

屋裡還是熱,翁海晴笑著說:

「只要能升官,熱點也應該忍耐。」

楊秀銀也笑著說:

「等妳做到校長,我來做妳的機要祕書。」

兩人大聲笑了起來。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 (23)




二丙的作文發下去,翁海晴讓他們一個個來講桌前領,把他的錯誤指出來,講到他點頭了才放人。一堂課就過去了,原先歸納好幾點共同易犯的錯誤竟沒有時間說明。

「明天繼續說。」

有些學生扮鬼臉,有的作出疲倦的表情。

「還要考重組,是不是?」翁海晴問。

「老師,怎麼準備啊?」

「不必準備,反正書上沒有。」看學生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翁海晴加一句:「你們不要緊張,只是測驗你們文字的組織能力,不算分數的。」

一聽不算分數,學生就放心了,有的乾脆作出「放棄」的表情。

「下課。」

「起立 」班長喊。

學生這樣重視分數,是素來所養成的習慣,翁海晴覺得沒有理由怪他們。何況段考快到了,她隱隱的也感到分數對她的威脅,儘管她不以分數為重,但事關面子也不能不盯緊一點。

段考前,翁海晴自然給二丙作過周全的複習,平時測驗,隨堂發問,考前複習…凡是她能想到的預防措施都使上了,她不希望接下的第一回合就輪給另一升學班。事關榮譽,才感受到緊張與壓力的滋味,不過她仍有欣慰,因為她還給他們上一些課外的東西,說實在的,到目前為止,她對教好班的最大興趣也是在能夠講些課外東西上。

考完後忙著批改試卷,兩班分題閱卷,改到對方的班級,翁海晴加倍留神,把小瑕疵都找出來,不過她一直告訴自己保持勿枉勿縱的原則。加好分數,國文科九十分以上的有廿六個,在她印象中,另一班不止這個數目,直覺得這回是輸掉了。

第二班的成績列出來,果然國文敗北,所幸歷史仍然占先。

依照翁海晴的規矩,段考成績退步的學生一律挨板子,以上次段考為標準。這幾天幾乎每節課打,打得她心浮氣躁,越打越覺得沒意思,打完接著檢討試題,學生懶懶散散的,惹得翁海晴發脾氣。

「這題有沒有講過?考試前一天還複習,都畫了重點,一定會考,一定會考,你們根本不聽 !」

翁海晴越說越氣,把學生罵了一頓,說他們浪費自己的時間,浪費老師的時間,浪費父母的金錢。罵過也沒有得到什麼痛快,學生仍然像毛毛蟲,難得叫他們安靜得下來。

「我對你們要求並不苛,上次你考十分,這次只要考十一分就是進步,進步一分真的那麼難嗎?你們把心放在那裡了?」

有幾個學生低下頭,強忍住頑皮,看得出來絕無慚愧的意思。

翁海晴記起第一天上課時吳美雲曾教過她幾招對付學生的方法。像是對學生不能太好,以防他們造反;像是對學生不能真正動氣,妳生氣,他不在乎,何苦來哉?

不對學生太好是可以辦到的,她也不是會寵學生的老師,但要做到不動氣就難了,然而妳一氣,他們就嬉皮笑臉,滿不在乎,讓妳一個人唱獨角戲,到頭來反而是自己顯得荒謬。

收回考卷,翁海晴繼續上課,心中一片冰冷。上不了十分鐘就打鈴了,回辦公室,看見二丙的導師阿貴仔坐在她的椅子上,顯然是在等她。

「有什麼『貴』事?」翁海晴把「貴」字音唸重,是同事之間習慣的玩笑。

「跟妳討論一下二丙的國文。」阿貴仔說。

辦公室吵,他們到花圃邊去談。阿貴仔的意思是說考前應該劃重點,而翁海晴竟沒有這麼做,這是成績落後的主要原因。

「阿貴仔,我以為畫重點是教笨學生的方法,二丙不必如此。」翁海晴擺出就事論事的態度,心平氣和的說。

「當然啦。」阿貴仔也客氣的說,「不過,還是要劃一劃比較保險。」

翁海晴說了一大套教學的理論,阿貴仔並沒有被她說服,翁海晴馬上明白是白說了,事實勝於雄辯,只要成續能好,隨你怎麼教都行,而且,她體會到一種形勢的衍生:只要成績站得穩,妳的教學理論就站得穩,否則全是空談。

她覺得生氣,想到花在二丙班上的努力並沒有立竿見影的功效,在阿貴仔面前不能交代,更氣的是,明明不是一蹴可及的工作,卻強求一蹴可及。阿貴仔流露出的不滿,在翁海晴看出來是不信任,使她覺得冤屈極了,一股怨氣就沖出來。語氣力持平穩,但臉色掩不住陰沉。

「如果你認為不合適,可以換老師,反正我也是你挑的。」

「翁老師,何必說這麼難聽?」

「不然你要我怎麼說呢?」翁海晴聲音大起來了:「我花在二丙的心血也不少,比對自己的班還好,如果這樣還不能使你滿意,那我也沒辦法了。」

「我也沒有說妳怎樣,何必生氣呢?年紀輕輕,火氣不要這麼大。」阿貴仔站起來說話,聲音從丹田發出來,又大又響,聽起來就像在教訓人。

「我不是在生你的氣,阿貴仔,」翁海晴儘量緩和僵硬的臉,「我是說,教書有教書的原則,我教的是本行,不會太離譜。」

「妳是本科系畢業,這個我沒有話說,」阿貴仔覺得翁海晴拿學歷壓他,不高興了。「我要說的,也不過是請妳下次給他們劃一劃重點,以免老是考輸人家。」

後面的話說得很重,尤其是「請妳」,「老是考輸」這幾個字。

「我知道怎麼樣教國文,還是老話,如果你不中意,儘可以換人。」翁海晴氣上心頭,竟無法控制情緒,「我沒有老是考輸人家,再說,考輸考贏是常事,分數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教育的目的不是這些。」

「好啦,好啦,妳不必拿教育的大帽子來壓我,談教育妳去跟校長談,我只知道分數,考不好找我,怨我,我怨誰去?」阿貴仔也動了氣,嗓門更大,震得翁海晴耳朵嗡嗡的響。

辦公室有人出來勸解,翁海晴趁機收場,一語不發的走了。

翁海晴班上的各科總成績由班長抄好送了來,一看秦敏那欄,數學分數只有個位數字,立刻叫了來問。

「妳的數學怎麼考這樣?」翁海晴責備道:「已經換新老師,妳還不滿足?」

秦敏不說話。

「說呀!」

「我不會做。」秦敏簡單的回答。

「妳說謊!」

秦敏抬起驚異的眼睛望住翁海晴。

「妳故意不寫,因為妳不但不喜歡數學老師,也不喜歡數學,對不對?」

秦敏低下眼睛,頭仍然直立。

「為什麼?」

翁海晴搖搖頭。一時糊塗了,怎麼問為什麼,什麼為什麼?

「妳討厭某一個人,就一定要抗議,是不是?」

「我就是不喜歡。」秦敏面有慍色,她要表示絕不妥協。

翁海晴屏息注視她良久,終於嘆了一口氣。

「唉!」

秦敏不能確定她嘆氣意味著什麼,閃動著眸子試探地看看她。

「我真不懂。」

這話又叫人糊塗了,連翁海晴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說「不懂」。

「老師,妳對二丙比較好。」

秦敏說。由於太嚴肅了,看起來反而沒有表情,翁海晴驚異地微張著嘴,一時說不出話,只是緊緊盯住秦敏。

「妳對我們班不好。」

「妳—怎麼會這樣想呢?」翁海晴的

秦敏又不語。其實翁海晴很快的明白她問的話沒有意義。她自認對二丙較為費心,是基於事實需要,他們程度好,教起來輕鬆,這也是事實,並不是勢力眼,故意對二丙好,忽略自己的班級。然而,不是好班就不必太費心,這畢竟是想當然耳的推論,看起來如此,其實不然,平常卻不容易察覺。可是她怎麼能對秦敏說:「妳說的對」呢?

「唉!」翁海晴無可如何地嘆口氣,帶點憂鬱,又帶點憐惜的說:「妳的感覺太敏銳,可惜還不懂得善用妳的長處,秦敏,妳要是好好培養自己的長處,不要意氣用事,浪費妳的天份,將來—不得了的。」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 (24)



秦敏出現了馴良的眼光,一眨一眨地仍然注視著翁海晴,這是翁海晴第一次讚美她,她覺得這讚美是不同的,發自內心的,不是為了鼓勵。終於她低下頭,眼淚在打轉,掉到手背上。她很快抹在裙子上,鼻涕緊跟著滴下來,牽成一道線,又拿手去弄,弄得滿手都是。翁海晴拉出抽屜,取出衛生紙給她擤鼻子。

「妳哭什麼?」翁海晴揉著秦敏的頭髮,笑著說:「傻瓜,又不是罵妳。」

翁海晴一定要笑,因為不這樣就會哭,不成道理,但是管用。秦敏又流了一會眼淚,慢慢止住了。

「好了。」翁海晴拍拍她的肩,「擦擦臉,回去吧。」

這是五月中旬,太陽豔烈,曬痛皮膚。翁海晴的房間更熱了,水一桶一桶的潑,大朵大朵的水花瞬間消失,翁海晴想起西遊記裡的流沙河,什麼都浮不起,那些水花正像是在流沙河上,難逃劫數。

這天房東交給她一束野花。

「誰拿來的?」

「一個女生。」

「叫什麼名字?」

「伊沒講。」

「長什麼樣?」

「嗯-」房東大略形容一下,沒有特徵,翁海晴實在想不起是誰。

「大概是我教過的學生,謝謝你。」

花有點萎了,翁海晴臨時找了漱口缸裝水,安插好,擺在書桌上。取了衣物下樓去洗澡,入夏以來,已經不必等房東太太燒熱水,沖了冷水澡,上樓來被屋子一悶,又是一身汗。

洗好上來,黃龍已經在裡面等。

「嗨,你來啦!」翁海晴拿掉浴帽。

「拿 LIFE 給妳。」黃龍說。

「哦,謝謝。」翁海晴翻一翻內容,又出汗了,「對不起,這屋子好熱。」她一面擦汗一面說。

「沒屋頂的房子都這樣。」黃龍也是全身汗濕。

「這本很好,我要拿給學生看。」翁海晴正翻到越戰部分的傳真照片。「啊,喝水吧。」

倒水要到書房,黃龍看到野花。

「那裡摘的野花?」

「學生送的,不知哪裡摘的。」

「妳的學生很有意思。」

「我不知道是那一個送的,放在樓下人就走了。」

「男學生?」

「女的。」翁海晴笑著說:「我原來也希望是男學生。」

「學生很喜歡妳?」

「不全是。」翁海晴又更正:「其實很少。」

「妳太謙虛了。」

「真的,很少。」她說真話,黃龍並不相信。

屋子太熱,翁海晴只得又往牆上潑水,黃龍幫忙潑,一直澆淋到牆吸不進,顯出濕濡為止。

「好辛苦,住這裡。」

「就是。」翁海晴笑笑。

「妳從來不抱怨。」

翁海晴突然停住她的動作,認真地望住黃龍,她找到喜歡他的主要原因:黃龍一直在發掘她的優點,說出來的也都是優點。

「你覺得我是這樣的嗎?」

「我看到的是這樣。」

「其實這只是一部分,」翁海晴原是想說她不是他想像中那種完美的人。這時她又發現喜歡他的另一個理由:在他面前她很容易承認自己的缺點。由於黃龍不相信,使她越要坦承,這使她快樂。

「妳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妳好安定,我真羨慕。」

「你說得太好了。」翁海晴臉紅的笑起來,本來想說:「其實我沒有你說的好。」即時吞了回去,她想到否認的結果,不過是證明黃龍不夠了解她,或者說把她看錯了。這又不是她所希望的。

翁海晴要去上補校的課,黃龍先走了。換衣服的時候,翁海晴突然有一個感覺:七月以後,這裡再也沒有人值得她懷念。

LIFE 給二丙傳觀過之後,拿給翁海晴班上看,有興趣的只有秦敏一個人,翁海晴注意她整節課埋頭在 LIFE ,某幾頁還看特別仔細。

隔好幾個鐘頭後秦敏把書還來,翁海晴問她:

「妳很喜歡看這裡的照片是不是?」

「嗯。」

「妳覺得好在那裡?」

「我不會說。」秦敏拘謹地笑一笑。

「妳告訴我最喜歡哪幾張照片,我告訴妳,妳為什麼喜歡。」

秦敏指出三、四張照片來,其中有一張是她真正印象深刻的,是一個越南女人撫著丈夫的屍首痛哭。翁海晴指著問:

「是這張嗎?」

「她很悲傷。」

「妳知道什麼是悲傷?」

「像她那樣。」

翁海晴終於沒有解釋給秦敏聽,因為連她也解釋不出來,到底秦敏看到的是什麼?她對秦敏有著很大的好奇是:秦敏怎麼會看到那些?

以後秦敏常來借書看,翁海晴想介紹一些近人的作品,一時卻找不到合適的,先給她看子敏的書,一個禮拜後書還來了,又要借,翁海晴開了書單給她,介紹圖書館裡有的世界文學名著,到底秦敏去借了沒有,她並沒有問。

仍然每天有人送花來,現在翁海晴也不問是誰送的了,拿了就上樓,變成習慣,一回來先看有沒有花。不知什麼預感,她覺得送花的人是黃龍,只是他假借別人的手。

有一天翁海晴遇見送花的人,是秦敏。

秦敏把花一放正要走,翁海晴剛好進來。

「秦敏,妳幫誰送花?」

秦敏臉上有著掛不住的神情,彷彿做虧心事被人逮到。

「來,上來。」

到二樓,翁海晴又問一遍花。

「是我送的。」秦敏說。

「妳?」翁海晴驚訝地叫。馬上欣喜的笑道:「真的嗎?」

「真的。」

「妳不告訴我,是要讓我驚喜,是不是?」

「是。」

翁海晴情不自禁地捏一捏秦敏的腮幫,喜孜孜的說:「妳的目的達到了。」

秦敏羞赧地退後一步,身子禁不住左右搖晃,是在表示謙讓。

「幫我在牆上潑水。」翁海晴把臉盆遞給秦敏。

秦敏高興的跑到天井去盛水,端進屋來,翁海晴示範給她看如何潑才不會濺得滿地都是。

「你潑這邊,我潑那邊。」翁海晴說。

潑了一會兒,兩人都汗流浹背,翁海晴拿毛巾給秦敏擦臉。

「到水龍頭那裡洗把臉,涼快涼快。」

秦敏洗好了,翁海晴接著洗,水壺沒有開水,翁海晴拿錢給秦敏,說:

「秦敏,妳到隔壁買一瓶汽水,妳喜歡吃什麼牌子就買什麼牌子。」

「老師,我不渴。」

「我渴。」翁海晴鼓勵的笑笑,催促道:「快去。」

秦敏跑下樓去,買了黑松汽水,還帶二根麥管。分喝了汽水,秦敏說要回去。

「好。謝謝妳幫我潑水。」

秦敏搖搖頭,又現出慣有的羞怯。臨走的時候,鄭重地說:「妳跟別的老師,不一樣。」

說完掉頭就跑,在樓梯口差點絆跤。翁海晴追出去喊道:

「小心跌倒!」

翁海晴回味秦敏拋下的話,心裡滿滿的有著說不出的舒暢。


* * *
今天她下班遲了,夜校沒有課,不急著回去沅澡換衣服,索性改作文,直到老梁催她要關門窗。

手上抱幾本作文簿走出校門,被校長喊住。

「翁老師。」

「校長。」翁海晴笑著問:「還沒有回去?」

「妳也剛下班?」

翁海晴不禁看了手上的簿子一眼,笑笑沒有說話。

校長閒閒的談了幾句話,改變神態,很慎重的說:

「翁老師,王祕書下學期要退休了,我希望妳擔任指導活動執行祕書。」

「噢?」翁海晴驚訝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學校裡只有妳受過訓,妳的學歷也好,最理想的人選。這話妳先放在心裡。」

「噢!」

翁海晴腦中閃過好幾個念頭,最清晰的是她應該向校長道謝。可是校長又說「這話妳先放在心裡」是表示什麼?事情還沒有定案,還會改變嗎?那麼校長不會這麼早告訴她,但是既然已決定,又為什麼要叫她「先放在心裡」呢?

「我往這邊走,校長再見。」

「再見。」

校長走了之後,翁海晴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他在暗示她。

僅只稍微的觸及,翁海晴已經有了犯罪的感覺。

她很想「先放在心裡」,可是始終忐忑不安,很想講,忍不住還是告訴了楊秀銀。楊秀銀和她猜測的大致不差,校長有兩個可能:第一,時間還早,不宜聲張,第二,暗示翁海晴要「活動活動」。

「校長喜歡這個嗎?」翁海晴手指比出圓圈。

「天底下那個人不喜歡?何況現在行情越來越好,推都推不掉。」

「可是—」翁海晴回憶著什麼,眉頭皺在一起,「哎,妳進來的時候有沒有—?」
她又比圓圈,楊秀銀模稜兩可的說:

「多少都要表示一點意思,難道妳沒有嗎?」

「我沒有,剛來的時候還到校長家吃晚飯。」

「那校長對妳還不錯嘛。」楊秀銀瞟著她,有點羨慕,也有點不信任。

「我想校長也有他的原則。」翁海晴不由自主地替校長說話。

「如果他真的讓妳做執行祕書,妳還是表示表示比較好。」

「那當然。」

「妳說巧不巧?」楊秀銀笑著說:「那天才在討論誰會接執行祕書,妳還說,談來談去都是別人家的喜事,這下怎麼樣,喜事還是落到妳頭上了。」

「哎呀,那是妳的好口采嘛!我真的想也沒有想到。」翁海晴也笑著說。

「我是慧眼識英雄,當初我的推測是沒錯的。」

「成了我一定好好請妳,謝謝妳慧眼識英雄。」翁海晴站直了,恭恭敬敬地向楊秀銀鞠個躬,臉上一副淘氣樣,惹得楊秀銀格格笑起來,裝腔作勢的說:

「那還差不多。」

翁海晴盤算了一整晚,越想越可能,越來越興奮,決定自己的原則是這樣:不事先活動,等事情成了再說,沒有就算了,當做空歡喜一場,反正原本沒有期待。再說她對如何活動一無所知,乾脆按兵不動,免得弄巧成拙。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25)


王秘書退休是大家意料中的事,職位缺由翁海晴接替卻是意外。學校裡好多位同事在等,吳美雲是其中之一,而且她是所有「候選人」之中呼聲最高的。王祕書親口告訴大家,七月份正式移交,有人向校長求證,校長承認是實。大家向翁海晴道賀,唯獨吳美雲避得遠遠的,好幾天不和翁海晴說話,儘量不和她同時出現,或單獨相處,弄得翁海晴想和她說說話也難。

阿貴仔和翁海晴吵過架,心裡還有些不痛快,和吳美雲正投契。吳美雲一肚子委屈,這個職位她著著實實等三年了,三年的心血完全白費,都是因為半路殺出程咬金,想起居然推薦翁海晴去受專業訓練,不禁悲從中來,又覺得哭笑不得。

阿貴仔惋惜的說:

「妳最不值得了,論資格,應該是妳,怎麼會輪到她?」

「人家是大學生,校長看得起,我們怎麼能比?」吳美雲酸楚的說。

「大學生也不是萬能的呀,老實說,翁ㄟ才來一年,年紀也太輕,不懂事,指導活動怎麼罩得住?」

「她有辦法叫校長升她,我們只好認了,再說,我們也不一定要做組長。」

「話也不是這樣說啦,她是外地人,說不定什麼時候走,要用也應該用在地的,對我們的學生比較了解。」

「唉,算了,別提了。」

吳美雲懶得跟阿貴仔說明她落選的真正原因。她老早打聽出來,是由於學歷。校長也親口跟她解釋過,第一個人選是她,可是縣政府教育局表示學歷不足,無法通融,局長跟他說:「你學校裡不是還有大學畢業的嗎?」校長說:「不是相關科系。」「受過訓沒有?」「有一個新來教師剛受完訓回來。」「那可以。」

吳美雲是這樣失敗的,可是心裡那口氣怎麼樣也嚥不下。

經過一星期的冷戰,吳美雲的態度「熱」起來了。和同事談笑,隱隱約約的諷刺翁海晴。翁海晴肚子裡翻攪又翻攪,極力忍耐,她不想和吳美雲鬧開,還希望和她保持友情,她們的友情翁海晴並不珍惜,但也不希望輕易斷送,她仍記住是吳美雲推薦她去受訓的,否則不會憑空升組長,認真追究,這一份恩情,她得找機會報答。從前吳美雲待她不錯,尤其病著的時候,親自熬稀飯給她喝,點滴在心頭,她豈是忘恩負義的人?眼前的屈辱一定耍忍耐!

這天下午翁海晴一進辦公室,就聽見阿貴仔在勸吳美雲:

「何必呢,得饒人處且饒人。」

「沒那麼簡單,我處處讓她,她以為我好欺侮,這次我要爭到底。」吳美雲嚴厲的說。

翁海晴不曉得她在說誰,也不理她,反正她脾氣越來越壞,成天聽見地怒氣沖沖的罵學生,扯著嗓子講話,好像所有的人都虧欠她什麼,使她那麼理直氣壯。

劉本善手持教鞭,寒著臉走進來,含糊地望翁海晴一眼,隨即坐下,門口出現「大頭仔」帶著試探意味的頭顱,柚子似的剃得青溜溜。

「還不進來。」

劉本善嚴厲的喝道。大頭仔躡足走近劉本善,臉上維持著無邪的笑,彎身鞠個九十度的躬,好像人家是叫他來領賞。

「我問你,誰教你帶鏡子來學校?」

「不是我帶的啦,劉本善老輸。」大頭仔毫不遲疑地朗聲回答。

「是誰帶的?」

「我也不朱道啦。誰帶來的我也不朱道啦。」

劉本善又問了些細瑣的話,他發現吳美雲和翁海晴都在注意他。

「我問你,你為什麼拿鏡子—」他覺得當她們的面,下面的話不好出口,就匆匆囫圇過去,「你不知道上課玩鏡子是不可以的嗎?」

大頭仔不回話,因為他眼睛轉向翁海晴,冷不防又鞠個大躬。說:

「翁海晴老輸好,吳美雲老輸好!」

翁海晴笑起來,大聲問:

「你闖什麼禍啦?」

「沒有啦,我也不知道哩。」大頭仔歡天喜地的說。

劉本善眼看已經失去責問的契機,草草恐嚇了幾句,放大頭仔走了。他半開玩笑的說:

「翁海晴,妳現在是專家了,幫個忙吧,這問題怎麼處理?」

翁海晴笑一笑,非常不想開口,有吳美雲在場,發表意見很不自然,好像要揭露自己的另一種面目,老大不樂意。只是敷衍的問:

「到底是怎麼回事嘛?」

劉本善把經過情形大略說一遍,翁海晴很仔細的傾聽。

「妳說該怎麼辦?」劉本善一副找到救兵的樣子,信賴的問。

「老實說,」翁海晴故意說笑話,她不想在辦公室認真的討論個案,「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劉本善有點意外,但很諒解的笑一笑。吳美雲在旁邊發作了。

「說話可不能不負責,連這點小事都不知道怎麼辦,還當什麼執行祕書?」

教訓的語氣裡還有濃郁的火藥味。翁海晴首度迎接她正面的挑釁,氣得渾身發燙,血液往腦門上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個氣生得連她自己都感到意外,於是形勢看來翁海晴站在下風,是「敬受教哉」的表示,吳美雲更加大聲了。

「真後悔推薦這種人去受訓,白費工夫,浪費公家的錢!」

翁海睛豁然站起,睜著眼一瞬不瞬地問:

「妳在說誰?」

一看吳美雲的表情,翁海晴後悔不已,問錯了,可見腦筋已經失去條理。

「妳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辦公室裡除了妳夠資格當執行祕書以外,還有誰,妳說還有誰?」

翁海晴握緊拳頭,否則會禁不住發抖。急得說不出話來,只咬牙說了一句:

「妳好過份。」

「我?你們聽聽到底誰過份,我推薦她去受訓,人家不但不感謝,反而說我過份,世界上還有這麼便宜的事嗎?憑良心說,妳的機會不是我出讓,妳有這麼好的造化嗎妳?知人知面不知心哪,當初妳生病我怎麼照顧妳,當妳是自己人,煮稀飯給妳吃,哼,養了一隻猴子,最後牠就咬妳一口!」

翁海晴渾身顫抖,腦門上轟轟作響,幾乎要昏厥。

「吳美雲!」

她用力大叫一聲,吳美雲愕了一愕,全辦公室的人也都格外屏息靜氣,一時間,有山雨欲來的緊張。

「吳美雲,」翁海晴發覺自己有點結巴起來,竟連叫兩聲吳美雲,心裏閃過千百個念頭,都是她曾經想過要怎麼報答吳美雲,她想說出來,然而心裡恨死了,又不肯說,被吳美雲罵急了,原先一番心意竟瞬時抹煞。

「吳美雲,我對妳失望透了—沒有想到妳是這樣的人。」

「我才沒有想到妳是這樣的人呢!」吳美雲尖聲說,「不到一年,王牌老師的架子統統有了,可惜呀,不配!」

吳美雲故意望阿貴仔一眼,又勾起翁海晴另一股氣。

「只有妳才配當王牌老師,是不是這個意思?老實告訴妳,我教的是本行,憑真才實學教書,誰也不敢說我教的不好,至少不比妳差!」

「跟我比?妳是什麼東西?學歷高有什麼了不起?」

「學歷是沒什麼了不起,我告訴妳我比妳了不起的地方,」翁海晴一個字一個字的唸:「我比妳有理想,妳只是教書匠,升學的機器!」

「好,好,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妳心裡瞧不起我,妳說,妳說,妳把誰放在眼裡?」這次吳美雲望住劉本善,「劉本善,幸好你沒有看錯人,要是跟她訂婚才有得你受呢!怪不得男朋友不要她。活該!」

翁海晴一把抓起玻璃杯,猛力一摔,連水連杯碎片濺得滿地。眼淚在翻滾,旋即滾落臉頰,牙床打看牙床,全身冰冷。

渾渾噩噩地走到工地,翁海晴淚流不止,怎麼在眾目睽睽下走出辦公室的,她腦子裡一點概念也沒有。工地的人都下班了,房子的軀殼已經完成,只是門窗裡黑洞洞的,不久,她就會搬來做屋子的主人。眼前這房子就像具屍體,只等人來度一口氣好活過來,怎麼把它弄成明亮的,舒適的家呀?一路想看新宿舍,眼淚越加如雨滾下,淒涼無助的感覺從未有過的強烈。

翁海晴和吳美雲把「絕話」說盡了,彼此反而沒了火氣,以後的兩三天,平靜得像從沒有發生過爭吵似的,各做各的事,吳美雲不再冷言冷語,翁海晴也不作沉默的抵抗,兩人之間無形的壓力與緊張消失了。只是不再交談,視如陌路。

月中該領實物配給,單身老師多半折合代金。這天劉本善一進辦公室就喊:

「領實物代金喔。」

「你領了沒有?」吳美雲問。

「正要去。」劉本善說。

「幫我領吧。」吳美雲說。

翁海晴正要開口,劉本善已經說話了:「統統幫妳們領,妳也不必去了。」

翁海晴對他點頭笑一笑。

劉本善領了代金,袋子交給吳美雲和翁海晴,翁海晴還多一封信。

「妳的信。」

劉本善往桌上一擺,輕快地轉身走回他的桌子。翁海晴瞄見信封,一顆心突突亂跳,而由於情感的抑制,何培軍的字體竟顯得陌生了。

好幾個月不通消息,這封信就覺得突然了。越是長期拉鋸,越是輕易不得,誰先開頭,誰就居下風似的。現在何培軍的信躺在她桌上,在她看來就像是剝了硬殼的果子,鮮紅的果肉露在外面,格外觸目驚心。

吳美雲一句話不吭,有意無意地掃她一眼,那眼神非常純粹,使翁海晴立刻懂得意思,是在說:

何培軍賠罪來了。

翁海晴忽然覺得,何培軍的信之所以觸目驚心,有一部分是由於吳美雲在場。她記起吳美雲說「怪不得男朋友不要她,活該!」那種鄙夷和幸災樂禍的神情,心裡一陣絕望。此時此地何培軍變成她和吳美雲之間唯一的聯繫,然而他的意義不過是個蓄水池的塞子,每被吳美雲拔一次,水就漏掉一些,直到乾涸為止。

翁海晴打開抽屜找紅原子筆,抽出一疊歷史測驗卷,早上才考的,連信一起夾在課本中間,走出辦公室,她的神情冷淡,由於矜持,更顯得落寞。

她絕沒有勇氣在這裡看信,吳美雲全身都有眼睛的作用,很難擺脫她的監督,只有離開同一屋子,才能獲得自由,何況她需要獨處。

「沒有課嗎?」劉本善臉上帶著親切的笑,突然發問。

「沒有。」

翁海晴頭也不回的走出辦公室。

在飼料店樓梯口就撕了信封,二頁厚信紙,除了稱謂「海晴」兩個字以外,全部空白。

翁海晴有如站在劫後的大地上,飛鳥在天空緩緩翱翔,四野沒有一點聲響,在極度空虛中接近寧靜。

把信摺好套入信封,仔細地夾回書本裡。她先是冷冷的笑,再來生氣,然後憤怒起來,課本使勁一摔,信連同測驗卷散落地面,到處都是,她緩緩的平躺到床上,眼淚汩汩流出,什麼理由也說不清。
絕版小說重現江湖-海晴(26)


下班後,翁海晴又到工地看房子,辜明獻跑過來,遞給她一包東西。

「翁老師。」辜明獻長高了,而神情沒有多大改變,還是顯得害羞。

「這是什麼東西?」翁海晴捏著紙包。

「蓮子啦。」

「啊,謝謝你。」

「不用啦,老師,」辜明獻很慎重,又掩不住興奮的說:「我要畢業了。」

翁海晴不禁笑起來。

「我知道,你準備做什麼?」

「現在都去工廠。」

「你不考高中嗎?」

「要啦,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哩,人家好班拚得很厲害,都不一定會考上。」

「心情放輕鬆點反而有好效果。」

辜明獻低頭笑一笑,欲言又止的,腳踵在地上磨來磨去。

「辜明獻,你是不是有事?」

「老師,我想請妳給我簽名。」辜明獻紅著險說。

「好哇。」翁海晴笑著問:「這麼早就簽紀念冊呀?」

「是啦,怕到時候妳要回台北。」

「不會的,暑假我只回去幾天就趕來上班。」

「暑假還要上班喔?」

「對,從今年開始。」

「老師,妳要做指導中心的祕書是不是?」

「對。」

「那,那很好,」辜明獻又紅了臉,慎重的說:「恭喜妳。」

「謝謝你。」

辜明獻一溜煙跑了,翁海晴抱著他送的蓮子,漫步走回飼料店。她想起辜明獻穿著藍短褲,黑球鞋,半統襪,臉一紅,轉身跑走的樣子,心裡一陣感觸。住在舊宿舍的時候,即使生病也覺得豐富。也許所有的回憶總比實際情形來得美好豐富,從現在的角度望回去,當時一切都是未定之數,是不是因為情勢的不定,使得事物看起來更有吸引力呢?那麼,以同一個角度展望,她的未來又將如何呢?

回去洗了澡,換衣服,晚上上夜校的課。

下課走回住所,夜特別的涼,星子很多,向同一個方向流動,翁海晴仰頭凝望,盼望能找到一顆移動的人造衛星。以前她在學校的草皮上,經常躺著仰望,望久了是會發現人造衛星,何培軍跟她說,永恆是可能的,根據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說不定幾百年後,躺在這裡的人看天空,仍然是這顆人造衛星飛過。」

「你是說『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果然是真的?」

「只要妳賽得過速度。」

「你說的是真的嗎?愛因斯坦的理論世界上只有五個人懂,是真的嗎?」

他笑了。…

黃龍已經在樓上等了,他來辭行。

「後天離開。」

「這麼快?明天為你餞行。」翁海晴說。

「謝謝妳的好意,明天還有很多朋友要請我,這樣好不好,我們到水果店坐坐,就算替我餞行。」

「也好。」

吃水果的時候,黃龍問:

「聽說妳下學期擔任新職位?」

翁海晴驚喜的問:

「你怎麼知道?」

黃龍笑而不答,翁海晴也覺得話問得多餘。

「暑假我又要搬回宿舍了,新宿舍已經蓋好。」

「可惜我看不到,」黃龍說:「還沒有恭喜妳。」

「其實,」翁海晴低頭笑一笑,自語似地說:「也沒什麼,真的,有時侯我甚至覺得來得太快了,我不應該獲得這麼多。」

「這是妳謙虛,」黃龍雙目炯炯,神態認真,「人事調動不是隨便開玩笑的,一定是妳值得,校長才會做這個決定。」

「你總是說我謙虛,其實不是,我是說真的。」

翁海晴對黃龍總是說真心話,那是下意識裡無法控制的慾望,她要向他表白心跡,然後可以得到內心的平安。可是黃龍一直當她是自謙,因此更加欣賞她,欣賞之中多少還摻雜了敬重。

「像妳這麼年輕而道德修養又好的女孩子實在很少。」

翁海晴很想說:「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美好的人。」終於又嚥下去了,她想起秦敏送花的事,興奮的叫:

「嘿,我查出送花的學生是誰了。」

「是誰?」

「是我班上的學生。」

「女孩子?」

「這個女孩子很特殊—」

翁海晴把她和秦敏關係改變的始末簡要地說給黃龍聽。

「老實說,一開始秦敏是我的眼中釘,恨不得把她攆走,現在,我真的有點捨不得她轉班,不過,話說回來,下學期我不會擔任導師,也沒有差別。教這種學生,會使老師有成就感,你才會體會到老師的重要和教育的可貴。」

「妳是好老師,被妳教到的學生是有福的。」

「你又誤會了,不是所有的學生都跟我建立良好的關係,像秦敏對我那樣,還有很多學生我沒有辦法去關心他們,時間、能力、情感上都不容許。」

「不過,既然是當老師,就應該有愛心,這是老師的責任。」

「話是不錯,愛心是教師的責任之一,但是,教師也是普通人,他並不是完人,可能他的愛憎也很平常,由於他從事的是教育人的工作,所以人家對他產生特別的要求,這也無可厚非。我倒認為教師不一定要常存愛心,但一定要常存良心,隨時督促自己修正自己的偏差,光有愛心還是會造成偏差的。你說是不是?」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黃龍說:「我不知道妳有這種高超的見解。」

翁海晴笑著說:

「有沒有人告訴你,你是很會聽話的人?」

「什麼?」

「會聽話。」翁海晴強調,「有的人會說話,可惜不會聽話,這也是一種損失。你是很會聽話的人,因為你很會聽,而使我變得很會講。事實上,前面那些話我平常也不講,是你引發我的靈感才談起來的。」

「謝謝妳恭維我,我很高興聽妳這樣說。」

「聽話是一種能力,不容易的。」

「像我們這樣也是不容易的,是不是?」

「噯。」

翁海晴看看錶,說該走了,由她付了帳,黃龍送她回飼料店。鐵門已關,由後門進去。

「後會有期。」

黃龍伸手和翁海晴緊握。

「再見了!」

「再見。」

楊秀銀已經睡下,翁海晴沖了冷水澡,換上睡衣,把書房的燈捻亮,準備寫日記。

長久以來她不再寫日記,只翻閱。越是後期,越只有月日,沒有內容。翁海晴訝異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養成古怪的習慣,只填日期,留下啞白。在空白的日子裡,偶爾有幾頁寫了字:升指導活動執行祕書,秦敏送花,黃龍退伍。而林喜妹的來信,翁海晴的回信,則有詳細的記錄,回信是一字不漏照抄下來。

翁海晴覺得她的心思沒有初來時的縝密,換個角度看,未嘗不是趨於簡單,修正了往日的繁複夾纏。自從日記出現空白之後,何培軍就消失了,他來那封「無字天書」,甚至沒有記錄,現在回想,全然是忘了,他像是被抓去南洋當兵的親人,生還的希望太渺茫,即使沒有死亡證明,也要當他死了。

她在今天這頁上寫下月日,開始擬計畫草案,白天她在辦公室想過,暑假接執行祕書,必須提出一套整學期的工作計畫。原不打算馬上寫的,翻著翻著,不知怎麼心血來潮,就在日記上策畫起來了。第一件要做的,是把諮商室重新佈置過,寫著寫著,日記簿已經到了盡頭。

明天起換本新的。收起日記,翁海晴了無睡意,她開始抹書桌,排書,把要還圖書館的落在一起。隨手抽出林喜妹送她的畫冊,無意識的翻一翻,夾了一張信紙在裡頭,是她寫給林喜妹的,不知道為什麼竟沒有寄,信的內容已屬事過境遷,再沒有當時的情緒,同時感覺那種情緒逐漸陌生。但是仍然有許多事情她樂於對林喜妹提起,面對信紙,她有許多話要說,也能暢所欲言。

信摺好又夾回畫冊,巡視其他書籍,想找一本閱讀,突然有一種近乎悲哀的情緒緊緊抓住她,隨之而來的是落淚的衝動。

她把鏡子移到視野以內,面頰部分出現陰影,嘴唇的顏色襯得好白,她舉起手指緩緩從下唇劃過,幾近無表情的自語:「愛情冷卻了。」

從明天起,應該讓嘴唇呈現血色。翁海晴站起來,想到天井透透氣,臥室裡的燈關著,她不想干擾楊秀銀睡覺,扶著牆往外走,白天的熱氣已退去,掌心抵著牆傳來微微的溫度,彷彿人的均勻氣息,正在甦醒復活。

夜深了,銀河清晰地朝一個方向流動,星子很多,很低,月亮反而有點暗淡。她想起林喜妹的一首詩,描寫銀河景象,說是頑童在路上玩耍,撒下碎鑚,最後一句是:

留下狼狽的星河如
遭劫的路


明天寫信問林喜妹暑假願不願意來看她,或者她去屏東,心裡積壓了好多事急於一吐為快,越加想念得緊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