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世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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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萬世其華 __ 林金郎 著

廟埕,一個人與神交界與永遠爭執的地方。原本大家都說,這場
人神的爭執,無疑的是人贏了,因為人創造了神,然後又任由流浪漢
、地痞、娼妓、政客、各種未經教化的生物毫無忌憚的佔據祂的地盤
。但是我不這麼想,贏了會哭嗎?贏的應該會笑才對,那天我確實在
大殿上看見觀音眼角滲出了一顆淚水。
( 一 )
黑暗中阿漢睜開眼睛,位在高處的天窗慷慨地讓一道微弱的星光
照射進來,阿漢卻不能直視,好像它是一團尊貴得不容侵犯的光芒。
﹁你不起來走走嗎?﹂一個聲音跟阿漢講。他不理會繼續躺著,
這些日子他一直想起以前的事情,微細的、遺忘的、夢境的、幻想的。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尖銳的聲音像刀一樣來回迴
盪著、飛旋著,割著阿漢的耳膜。
  ﹁啊!﹂山裂開了,海溢出來了!阿漢頭痛起來。
﹁看,一個小孩!﹂那聲音繼續對阿漢說。他睜開眼睛,真的有
一個小孩沿著星光走下來,越走越近,阿漢跳起來全身開始顫慄!
( 二 )
細漢仔在廟埕附近徘徊不敢回家,他討厭見到父親,他正是老師
所講的壞人。他白天踩三輪車撿些人家不要的中古貨,晚上在夜市附
近擺攤子賣烤香腸,警察來了就跑給警察追,回來就打人發洩。
有一次,學校在朝會上重申,決不可以在校外買零食,因為那些
都是不衛生的,譬如外面賣的烤香腸,很多都是用死雞肉和死老鼠肉
做的。細漢仔頓時感到,全校上千隻眼睛都仇恨的向他注視。
﹁他爸爸是壞人,﹂一位同學說,﹁他和他爸爸被警察抓過。﹂
那是他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晚他在廟埕邊的夜市裡閒晃,突
然,傳來很吵雜的聲音,圍了好多人,爸爸對前來取締的警察罵三字
經,說怎麼可以連續兩天罰單都開他的。大概爸爸太不可理喻了,警
察終於要沒收他們的東西,一陣扯拉後,警察架著要他上車。
細漢仔發現情況越來越不對勁,他們硬要將爸爸塞到車子裡,爸
爸發出咆哮哀嚎的聲音,好像要被人屠宰的野獸,整個身体瘋狂的扭
動、抽搐,細漢仔便跑向前去。爸爸一直將細漢仔抱緊,警察原本想將他拉開,但他和爸爸抱得太緊,所以就將他們一起弄上車。
車上爸爸抱著細漢仔,細漢仔發現爸爸嘴角流血,啜泣著,細漢
仔倒不哭了,愣愣的望著爸爸,想著一個嚴肅的問題:他是不是一個
壞人,不然警察為什麼要抓他?一陣寒冷從心底直衝了上來....
到了警察局後,警察要他們坐下,跟他說了一些細漢仔聽不懂的
話,什麼大家都是為了生活,要互相體諒。末了,警察又用車子載他
們回去,圍觀的人相互交頭接耳著。爸爸要他幫忙尋找方才掙扎中遺
失的一隻拖鞋,他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找回
在那次事件中遺失的一件東西,而且它也越遺失越遠了。
當然,從那天起,細漢仔便成名了。但是現在什麼都不切實際,
他只要十塊錢。因為他在上課鐘響後還繼續講話,被班長登記,前後
已經累積了十次了。但是今天細漢仔卻突然覺得他實在沒有需要這麼
窩囊,為什麼老師不疼,在爸爸不愛?他們誰有權力對我這樣?
( 三 )
﹁你走開!﹂阿漢叫道,﹁我不要看到你!﹂他憤怒的要趕走停
在面前的小孩。小孩癡癡的望著阿漢,眼中充滿了無辜,他不說話,
難道他從來沒有辯解的機會,所以已經喪失說話的能力?
﹁為什麼,細漢仔,你要去偷錢學壞?﹂阿漢一探身,用力抓緊
細漢仔,搖著他,細漢仔露出驚慌的眼神。
﹁都是你不受教,長大後我才會變成個樣子!﹂
﹁你是誰?不,不可能,我長大怎會是這個樣子?你好醜陋!﹂,小孩雙手一直爭脫,一直往後退,﹁你真的好醜,像..........鬼!﹂
﹁像鬼.....?你說我......你自己......像鬼?天哪!﹂阿漢抱緊頭顱瘋狂扭動,瘋狂吼叫,一股自殘的衝動湧了上來。我要,是的,我要一股刺痛,一股錐心的刺痛,最好帶點血,那表示將要毀滅了!嘻,嘻!
﹁撞死你,撞死你!別人怎麼說你都沒關係,但你怎麼可以笑自
己?﹂阿漢一個箭步上前去抓住細漢仔,開始猛烈的用頭撞他的頭。
砰、砰、砰,牆壁發出巨烈的撞擊,血流出來了。
﹁三一四,趕快!﹂外面守衛趕緊奪門而入。
﹁不要抓住我,我要死了!......﹂阿漢叫道。慌亂間,細漢仔從他手中滑落,一級外傷了,不能動了..……﹁打針,快!﹂,﹁喲!﹂手臂一陣麻痛,阿漢全身軟了起來,站不起來,跌下去,雙眼模糊...….
﹁細漢仔,不要怕......﹂阿漢慢慢伸出手,要抓細漢仔,細漢仔像水蒸氣一樣,越來越消散,越來越遠。
﹁不要走,細漢仔......終究......你還是一個孩子......﹂阿漢終於不支倒在地上。昏去之前他好像問自己:﹁命嗎?﹂
( 四 )
﹁這小孩業障重呀,剋六親,將來可能不好養!﹂
﹁是啊,他是難產的!﹂母親也一臉的沈重。
那人穿著一件彩色肚兜,剛開始時全身不停的抖動,發出奇怪的
聲音,說著奇怪的話,做著奇怪的動作,一陣痙攣後,他又變成神了
。在場的每個人都假裝不在意的等著偷聽他和母親的將來。
﹁嗚、嗚。嗚........﹂那人又一陣抽動,﹁重呀、重呀,唉!
﹂,細漢仔發現母親臉色更加沈重,她一把將他拉了來,要他跪好。
﹁請師父指點,我願意盡一切代價彌補!﹂她也跪了下來,然後
按著他的頭要他磕頭。﹁嗚、嗚、嗚........﹂師父沒有應允,好像在思考什麼的發出聲音。母親卻像壓皮球一樣,死命的來回壓著他的頭。
﹁嗚、嗚、嗚,我看,只好....﹂師父終於開口了。
﹁放開我!﹂這時細漢仔卻叫了起來,﹁會痛耶!﹂他甩開母親
的手,站起來。﹁要跪妳自己跪!﹂然後頭也不回的跑出去,在跨出
門檻的剎那,細漢仔聽到眾人重重的嘆息,和母親近似發狂的尖叫。
跑了一會兒後,他開始有些後悔,母親可能很難過,每次她都跟他提起為了生他而難產的事,但是太遲了,因為他已經跑得夠遠了。
那是一個傍晚,母親挺著一個大肚子,整理爸爸帶回家的一些中
古貨,一不小心,她摔了一跤,無力的癱在地上呻吟著。等到酒醉的
爸爸踏著踉蹌的步伐回來時,她已經沈到一片血海裡去了。
聽說,後來爸爸背她去醫院,可是醫院要求他繳付保證金,當然
,父親連最後的幾個銅板也拿去買紅標米酒頭了。他跪在醫生面前一
直磕頭,醫生也愛莫能助,最後鄰長出面,找到一輛載豬肉的硬板車
,將母親放在上面,送到接生婆那邊,死馬當活馬醫。
母親和細漢仔幸運的活了過來,但從此他也不會再有弟弟或妹妹。
( 五 )
﹁細漢仔!﹂阿漢驚醒了過來,詫異著,頭好痛,慢慢起身,確
定現在是在戒毒所病房後,他回憶剛才的事,那只是一場夢遊吧。
走廊傳來腳步聲,阿漢的門被打開。﹁沈先生,你身上的毒在我
們獨家秘方的診療下已經清除,恭喜你可以出院了,令尊在樓下等你!﹂
阿漢跟他們走了出來,看見父親緊張的坐在那邊。他現在竟怕我
了?是的,每個人都怕我,尤其當我嗑藥瞪著白眼珠時。
父親跟他們不斷道謝,然後父子一前一後的走出來,父親叫了一
輛計程車,先坐了上去,阿漢遲疑著。
﹁進來吧,阿漢,回家的路很遠呢。﹂父親說。好吧,阿漢心裡想,反正我也不會跟你講什麼鬼話。阿漢坐了進去,小心的不讓自己的身體、大腿、指頭、呼吸跟這個老人有任何的接觸,當然還有眼光。
﹁房子要被拆了,﹂半晌,父親似乎是自言自語的說,﹁已經決
定在下月初八強制拆除了,快過年了吶。﹂阿漢沒有答話,沒有表情。
﹁拆了之後住哪裡?跟他拼了!﹂父親還是自言自語著,阿漢還
是沒有動靜。他們就一直安靜的回到家裡。回到家裡後,阿漢走進房
裡,自從母親死後阿漢與父親已經水火不容,阿漢記不清家裡多久沒
有開伙了,四年、五年、還是更長?﹁要不要吃碗豬腳麵線?我特地
買了一碗。﹂豬腳麵線?當我是出獄嗎?阿漢沒搭腔,頭又開始痛了!
﹁......那,待會兒餓了再來吃,順便跟你媽燒個香......﹂一股不安、激動、灼熱的情緒莫名的由胸部升上來,漲滿了全身,﹁我聽說........﹂
﹁╳!........﹂阿漢狠狠的拿起床邊的鬧鐘,往牆壁上一摔,剎時天地間只有一聲巨響,然後父親的聲音停止了,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像停格的電影一樣,凝固了。一會兒,阿漢聽到父親出去的聲音。
又發作了,阿漢全身抖動著,再熬幾次就好了!但是,他的身體
又燒起來,喉嚨快要裂開!阿漢衝出去,看見一個愁容滿面的老人 ∣ 他父親,竟無助的蹲在一堆抗議布條裡,像一個乞丐。父親見狀跑上來抱緊阿漢,塞給他幾顆藥。看見是藥,阿漢本能的將它吃下去。老人,他父親,把阿漢拉進房裡:﹁睡一下,醒來就沒事了!﹂
阿漢還是不講話,偏了身子睡過去。忍耐、忍耐,他一直告訴自
己。父親走出去,他聞到燒香的味道。顯然的,父親在上香,他要祈
禱什麼?阿漢想起,他還沒給母親上香,他在祈求母親原諒我?
他只知道,母親這輩子一直扮演役畜的角色,勞動,領取廉價報
酬。又有人的聲音傳過來….......但是最後,她的兒子也沒有為她的死
掉眼淚。聲音越來越明顯,細漢仔在一團煙霧裡,又急急地跑過來。
( 六 )
細漢仔安穩的睡在媽媽懷裡,兩手摟緊媽媽。細漢仔做夢,夢到
他一直這樣抱著她,但是媽媽突然推開他。﹁睡過頭啦,工廠要遲到
了!﹂媽媽緊張的叫著,凌亂的穿著衣服頭髮也沒梳,轉身奪門而出。
﹁媽媽!......﹂細漢仔驚醒過來,跳下床追出去。
﹁阿漢!﹂媽媽回頭了,他決定要撲到她懷裡!
﹁進去、進去!﹂媽媽卻抱住細漢仔,將他丟進屋內,然後將門
一鎖。細漢仔愣住,等他回過神,已經不見媽媽的蹤影。
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細漢仔已經知道,媽媽轉回頭只是要
將他和黑暗一起關在房裡。後來他還發現黑暗是一個很美麗的世界,
就跟睡著了一樣。剛開始時,睡著了還會作些惡夢,但後來,睡著了
就是時間跳走了。所以他反而開始喜歡它,一種什麼都沒有的世界。
﹁阮阿漢最乖,都不會黏人。﹂一天,在媽媽難得不用加班的假
日,細漢仔在門口獨自玩著堆石子,發現她跟鄰居如此炫耀他的長才。
他望著她,一股涼意從背脊升了上來,這個女人真的是媽媽?不
,雖然模糊,但他很清楚記得那種感覺,一種會撫摸他、親他、抱著
搖、自動唱歌的感覺,軟軟的,暖暖的,柔柔的,像,像,像....細
漢仔說不出來,但一切為什麼都冰冷了,像手中的石塊....滑落.....
細漢仔不說話,他想,好像她丟掉他撿回來的小毛狗,東西或許
本該就是如此:失蹤、離散、堅硬。就拿一次禮拜六下午學校要開母
姐會來說吧,那天又要加班,他偷偷翻牆跑進工廠,好不容易找到她。
﹁去去去,趕快走,工廠規定不能會客,你要害我被領班罵嗎!﹂未等他開口,母親已急忙推他出去,然後又匆忙的回工廠。走了沒幾步,她又返過頭,塞了五角錢給他。﹁上課又講話了是不是?﹂
細漢仔突然發現,走人 ∣ 回頭 ∣ 丟棄,是她一直慣常對他做的動作程序。但是現在她會偶而給他五毛錢。
所以,在國一那年,當他見了那個被人從工廠運回來、渾身是傷
、已經斷氣的女人時,還不太認得她,這個女人為什麼頭髮都白了呢
?為什麼有那麼多皺紋呢?為什麼那麼瘦小呢?為什麼會貧血從樓梯
上一直滾下來呢?最主要的是,她為什麼會被送來這裡呢?
鄰居拉著要他跪,要他學著像狗一樣從門口一路跪著哭進來,他
甩開他們調頭跑到廁所,他叫了起來,一拳搥在鏡子上,鏡子破了,
血濺出來了。 ﹁不孝啊,可憐秋妹阿,死沒人哭喔....... ﹂
( 七 )
﹁媽、媽......﹂半夢中,阿漢囈語著。
阿漢從床上爬起來,一步步走向前廳,因為他聽見了,聽見母親
在那裡做人造花加工的聲音,她會遲頓的算著,一朵、兩朵、三朵..
....像個小女孩一樣。往常,阿漢走出客廳,母親會抬起頭不經意的
看她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算著,四朵、五朵、六朵........
阿漢腳步停止了,心裡害怕起來,害怕再邁一步,會看到空無一
物的空房,會發現母親不在那裡,但他真的聽見她在算花的聲音,七
朵、八朵、九朵....
好吧,再讓她瞪我一眼好了,阿漢心裡遲疑著。終於他鼓足了勇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踏出前廳......十朵、十一朵、十二朵.......
十三朵、十四朵、十五朵......﹁不要躲了,﹂阿漢聲音顫抖,
﹁我有聽到妳的聲音,妳從來不跟我玩的,出來吧,讓我看看妳!
﹂。前廳根本沒人。十六朵、十七朵、十....八朵........
﹁對,十七下來是十八,﹂阿漢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幫妳把花裝到箱子裡好嗎?﹂十九朵、二十朵、二十....朵...
﹁二十朵就放一堆啦,不然你會亂掉!﹂一顆淚水在阿漢眼角閃
爍著。他蹲下來,煞有其事的做著動作。
阿漢將花弄整齊了。﹁一朵、兩朵、三朵,我幫你數........,我想,我想,今天晚上帶妳去吃蚵仔煎好了,四朵、 五朵、六朵........﹂阿漢自言自語道。﹁廟埕東邊那一家很好吃的,我想,妳一定沒吃過。﹂七朵、八朵、九朵,是的,她一定沒吃過,對她來說,這太奢侈了。
﹁妳為什麼老是不理我嘛!﹂阿漢有些生氣了。
﹁從小就這樣,像一塊木頭!......木頭?﹂阿漢抬起頭,看見桌上擺的一塊刻有她名字的木頭 ∣ 她的靈牌。數花的聲音停了,空氣中母親數花的聲音消失了。阿漢倒抽了一口氣,然後整個人跌在地上。
﹁......,妳還會回來嗎?......﹂,﹁妳回來我再幫你數花,好嗎?﹂
....................半晌,阿漢撐著站起身。
﹁算了!﹂阿漢用手臂抹過眼睛,他的眼睛有些紅,嘴角有些哭
過的痕跡。﹁我要出去了!﹂他耍脾氣的開門走出去。阿漢不死心又
回頭搜尋了一下,母親還是沒有出現,沒有問他要不要回來吃晚飯。
他砰的一聲將門用力的關上,然後很大聲的號啕起來。
阿漢像機器一樣,自然的循著以前的老路,來到﹁查某間﹂,他
慢慢的走著,一個女人聽到腳步聲伸出頭來,當她看清是阿漢後,連
忙縮回頭,並鎖上門。阿漢回過神,前後左右繞了一圈,終於確定現
在的位置,他靠上去用力的敲門:﹁我啦,開門啦!﹂
﹁你走吧,我好怕!﹂女人央求道。﹁害怕?我對妳們不好嗎?﹂
  阿漢像戳了洞的皮球,鼓不起氣來。為什麼?女人都這樣?連心
蕊也對他這麼講,說她好怕?﹁心蕊在嗎?﹂阿漢用哀求的聲音問道。
﹁你吃安頭殼壞去啦,心蕊走啦!﹂,﹁去哪裡?﹂阿漢疑惑道。
﹁肖仔,不理你啦,等大哥回來再說吧!﹂,﹁我想起來了,那
天我跟她說,我喜歡她,想娶她,嘻嘻,她說,她好害怕!﹂
阿漢轉過身沒有目的自言自語的走著。是的,她是這麼害怕,但
她不是一個柔弱的女人呀!她見過多少裸露、長瘡、變態、流著唾液
、到處射精的男人,並與他們做過多少次的爭戰,為什麼害怕我喜歡
她?﹁我們做愛吧,﹂心蕊說,﹁只要不說要娶我!」
﹁不!﹂阿漢用力的揮動手臂,卻跌倒在地上。
﹁我們要結婚以後才可以!妳不一樣!不一樣!﹂
﹁不要這樣!﹂心蕊拉住阿漢,他正捶自己的頭。
﹁你真的喜歡我嗎?你發誓!﹂心蕊說。阿漢點頭。
  ﹁你願意等我嗎?﹂阿漢點頭。﹁等一輩子?﹂阿漢用力的點頭。
﹁好,我相信!我們約定,下輩子做夫妻,請觀音媽替我們做證
!﹂。阿漢狂叫起來,﹁騙人!騙人!﹂
﹁我要給我的愛人,一個最純白的新娘!﹂心蕊說。
那個夏天,阿漢和心蕊一起上了山上的廟,人家都說這裡的神靈驗。他們買了香,許了願,燒了紙錢,然後在後山繞了一大圈。
他們又走了好久,走到山的高處。﹁妳看到山谷了嗎?﹂阿漢說
,﹁妳想什麼就喊出來吧。﹂心蕊羞遲了會兒,終於喊道:
﹁沈....明......漢......﹂, ﹁沈..........明.......…..漢….........﹂
﹁沈沈...明明.....漢漢....................﹂
阿漢愣了,山谷裡一個陌生的名字迴盪著,一遍、兩遍、三遍,
誰在叫這個沒有意義的名字?阿漢呆滯的向心蕊望去,見她小鳥一樣
輕盈的蹦跳閃躲著。是啊,她終究也只是二十出頭歲的女孩!
但是,傻啊,心蕊,妳堅持要做一個純白完美的新娘,然後,竟
然用水果刀劃過自己的手腕,用鮮血為妳做見證!心蕊,妳心裡一定
還有夢,所以才會決定擺脫這條鍊,是不是?為什麼老天給妳一條悲
慘的鎖鍊,卻又教你用它來勒緊自己?傻啊,我聽說,自殺的人將來
是要加倍受苦的!觀音媽,請您原諒她,好嗎!
不過沒關係,每天在點燃了一匙安後,我會與妳相會,在這個沒
有人可以打擾的世界裡,我會盡量的疼妳!
( 八 )
一場大戰就要展開,上百個綁著白色頭巾的居民與一排排展開的
警察與怪手對峙著,因為限定撤離違建的最後期限已經到了,幾經折
衝無效後決定強制拆除。﹁請配合拆除行動,不要阻擾公務,拜託!﹂
﹁先打死我們好了,不撤!﹂群眾中有人帶頭率先喊話,所有的
人跟著喊起來,並手拉著手築起一道人牆。
﹁那我們去請各位出來,以免各位不小心受傷了!﹂
大戰終於展開,拉扯、尖叫、詛咒、灰塵、磚頭、盾牌......
阿漢混在人群裡,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一切,他看見父親為了維護
一個已經殘破的家拼命的作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人群終於不敵警
力的驅離慢慢散開,這時怪手一輛輛隆隆的開進來,怪手高高舉起、
放下,磚頭、泥土剎時解體、傾倒...….。阿漢看到父親還不死心,正
打著游擊戰,他四處奔竄,與人交頭接耳,勘察情勢,彷彿要發動另
一批反攻。阿漢看著突然想笑,他為什麼要做這麼無聊的行為?
零星的反抗也逐漸消失,怪手已經更深入的驅進,許多違建都在警力保護下被化為灰塵。阿漢看著父親已經喘著大氣,體力透支行動遲緩,他已無計可施了,但仍卻緊緊的跟著怪手,虎視耽耽的望著它。
隆隆的怪手不斷前進,終於輪到自己的家要被拆了,阿漢還是沒
有表情,因為,那本來就不是一個家。﹁等一下!﹂阿漢的父親此時
卻狂叫起來,並且死命的往屋內衝。﹁危險啊!﹂眾人大叫拉住他。
  警察見狀圍了上來,他卻發瘋似的掙脫要衝進去。阿漢發現,父
親每掙脫一下,便多了一道淚水、一道血跡、一道傷痕。阿漢木然了
,這個悲愴、滄桑、將要無家可歸的老人,是他的父親?
﹁求求你們,﹂阿漢的父親跪了下來,彷彿在哭訴哀求,﹁我老
婆的靈牌還在裡面,讓我去拿出來!﹂晴天的一道霹靂,像一顆炸彈
開在阿漢的頭上,阿漢頓時間感到天旋地轉,媽的靈牌還在裡面!
﹁讓我進去,我磕頭!﹂阿漢父親叫道,叩,叩,叩!......
阿漢父親歇斯底里的哭鬧扭抱,警察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愣住了
,一時不知如何處理,直叫他先站起來,阿漢全身又灼熱燃燒起來。
﹁放開他!......﹂阿漢發瘋一樣的衝了過去,像抓狂的野獸一般,奮力的撞開抓住他父親的警察,警察受到攻擊,便開始反擊。
﹁去救媽的靈牌!﹂阿漢喊著。屋瓦、碎片、鋼筋正像山崩一樣
的落下,阿漢的父親卻趁機奮不顧身的衝入屋內,眾人大聲喊叫,教
怪手停下來,但機器的隆隆聲像打雷一樣壓住眾人的呼喊,而落石,
卻像雨一樣的下著,警察趕忙上前制止怪手繼續施工。
混亂中,阿漢的父親抱住亡妻的牌位又衝了出來。
﹁不要抓我兒子!﹂他一直衝過來,將警察拉開,然後倒在地上
血流滿地的暈迷了過去,他的頭顱剛剛被屋內落下的磚塊擊中。
( 九 )
阿漢的父親躺在病床上,眼睛睜著。再過幾天就過年了,幾個頑
皮的小孩已忍不住誘惑,先試射起衝天炮,打破一點冷清的氣氛。
阿漢突然想起,昨晚做了一個夢,其實,也不算是夢,它是真實
發生過,但卻在夢中出現。那時,他們很窮,他好不容易存了一點錢
,去買了一個史豔文。後來,木偶丟了,有一天父親用三輪車載他去
辦事,途中發現有人被車子撞了躺在路邊沒人救他,他流了很多血,
父親很慌張的把他搬到車上,然後飛快的踩著車將他送去醫院。
父親飛快的踩著車,阿漢也著急的一直拍打那人的臉,希望他清
醒過來,結果車子一個振動,史豔文一不小心掉到車外去了,阿漢看
父親踩的那麼慌張,那個人又那麼緊急,他猶豫著,是否要叫父親停
車?猶豫間,車子越來越遠,他更猶豫了,木偶重要,還是送這個人
去醫院重要?最後,他想回來再撿,或許還撿的回來吧,誰知這時一
個小孩突然跑出來,他看見史豔文,很興奮的喊著:我撿到一個木偶
!然後帶著木偶逃離現場,這時候,阿漢大哭起來,卻喊不出聲音!
﹁失去心愛的東西確實很難過,真的,很難過!﹂阿漢說,﹁你
很愛媽嗎?不然,為什麼要拼死去搶救她的靈牌?……..﹂
﹁.....………...﹂阿漢的父親沒答話,眼中開始泛著光。
﹁昨天晚上,我到廟裡去拜拜,我第一次,第一次,......請神保佑你!我對著觀音坐了很久,想了很久,後來,我發現觀音的眼角滲出一顆淚水,我不敢同別人講,因為我太卑微了。但…..但我不想再放棄了,真的,我不想再....放棄了,……... ﹂阿漢哽咽著。﹁.…….............﹂
阿漢父親眼睛的光變成一團迷濛的水氣。
﹁我已經在家裡附近找了一家工廠做工,另外打算,明年七月再
去考高中補校,或許,或許將來還能考大學什麼的....﹂。﹁.................﹂
﹁我想,如果你不反對的話,以後,你跟我一起住當然,如果你
不反對的話....﹂。﹁.……..........﹂
﹁本來我想,你也可以報名去參加小學補校,我問過人家,只要
三年就可以畢業了........﹂阿漢偷偷轉過頭去將淚水拭去。﹁....……....﹂
﹁我可以教你,﹂阿漢說,﹁很簡單,譬如ㄅ,就是爸的ㄅㄚ。﹂
﹁..…….爸爸的ㄅㄚ?….......﹂。阿漢的父親眼角沁出一行眼淚。
﹁我們回家去吧!﹂阿漢枕起父親的頭,啜泣著,良久。
﹁沈先生,﹂佇立一旁的醫生終於靠了過來,﹁請節哀,人死不
能復生,請讓我們將令尊送到太平間吧!﹂阿漢放下父親,發現他的
眼睛已經閉上了,但是,瞑目是永遠再無法睜開眼睛了。
二月天哪,阿漢覺得,今年的節來得太早,年紀有時老得太快,
快到你還沒看清楚,就老了。他現在才看到,父親的頭頂其實早已禿
了,只有幾根細毛挺著。阿漢突然瞭解,他原以為一直怨恨父親,可
是現在才知道,原來他也一直將父親擺在心中。現在,父親就要永遠
消失了,可是他卻不清楚他的樣子!他的樣子?阿漢趕緊追了過去。
﹁爸!∣∣∣﹂阿漢終於大聲的叫了出來。
( 十 )
阿漢總是固執的堅持,父親、母親、心蕊都不曾離開他,他總是
擺四副碗筷,出入門時都一一向他們問候請安,並買了很多他們的用
品和食物,晚上還不時傳出笑談的愉悅聲音。有人說他發瘋了,有人
說他吃安吃壞了腦子,老是幻想和他們住在一起。
後來阿漢考上高中補校,對人說,為了工讀方便,﹁他們﹂全家
要搬走了,臨走時還告訴別人,他﹁喜歡這裡﹂,因為他們全家在這
裡生活的很愉快。反正也沒人在意,從此就再也沒有他的音訊。
就在鄰家小孩都長大了的這麼多年後,學校調來了一位新老師,
他有一個習慣,每天都一大早就起床,騎著腳踏車迎著太陽升起的方
向去學校,他固定要經過廟埕,這個人與神永遠爭執的地方。上任第
一天自我介紹時他說,他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墮落的、遺忘的、迷路的
,全部找回來,因為,他喜歡這裡,他要這裡的萬世萬代的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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