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經是這麼相信﹐邪惡是一種必要的勢力。
邪惡的存在之必要﹐就像月和夜晚或是秋天和秋風的存在之必要。那是不需要疑問的﹐像實存的必然。

對﹗邪惡﹗殺戮﹐搶劫﹐強暴﹐偷竊﹐欺騙…… 乃至於﹐在車站多偷窺一眼一位美麗的少女(或是一位艷情的少婦﹐或少男﹐或瘦削憂鬱的中年漢子--隨妳說﹐同一個意思。)。在夜市的小攤﹐偶而想偷竊一件廉價的水洗牛仔褲(或一雙女鞋﹐一個假皮荷包﹐一包油炒花生--也隨妳挑﹐也同樣意思。)。

這世上﹐每到了夜裡﹐就有邪惡蠢蠢欲動。一陣陣黑風灰霧襲捲大河原上不設防的人性草舍﹐搖動甚或坍倒散裂﹐是必然的。否則人類何需哭泣的能力﹖何需疼痛的感受﹖何須愧疚的知覺﹖何需嫉妒﹖何需覬覦﹖何需逃避跟反擊的本能﹖何需城牆與鐵窗、監獄和派出所、教育與習俗、正義感跟公德、手槍和短刀﹖人們何需那種不輕信的互疑﹖為何告訴孩子們別吃陌生人的糖﹐別輕易跟人走﹐別隨便開門﹖

妳若問﹐那麼為什麼秋天、秋天跟秋風之外﹐還有春天明媚和夏天晴暖呢﹖

哈﹗妳當然避著不去提冬天。

試想﹐這麼想吧﹕春光明媚﹐就沒有殺戮﹐搶劫﹐強暴﹐偷竊﹐和欺騙嗎﹖夏天濡暑時﹐只怕更別提了。半夜睡不著﹐在外頭閑幌、無事生非的﹐還少了嗎﹖妳這樣的思考是有漏洞的--就因為有些好時光﹐絕不證明﹐事實上﹐跟證明有沒有罪惡存在﹐一點關係都沒有﹗

妳該這麼去看這件事。
美好事物與情景之存在﹐乃是作為邪惡的背景使然。一切人類痴傻戮力建設的城市文明﹐與苦心孤詣建構的精神文化﹐其終爾崩坍風化﹐已由人類歷史反覆證明多次。

這樣的實証﹐是沒有討論的必要與餘地的。

嗯…………

啊。妳的囁嚅﹐可是很正常的--就像第一次發現白髮跟老斑﹐甚或不知不覺蔓生的癌症。

然後妳終會接受--專家說﹐妳一定會先拒絕承認﹐但終久﹐妳會接受。就像得了重症的人們。他們也終會接受。

(二)
今天。我特別想起妳﹐啊﹐特別想妳。

我一直想著怎麼跟妳說有關邪惡的那些話。
後來﹐我想﹐妳現在的狀況﹐大概不需要我再多作說服了﹐妳必然是深信這世界是邪惡的。

然後﹐我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想我們的擁抱。
我清楚地感知妳的懼怯﹐妳的顫抖﹐顫抖和哽在喉頭的飲泣。那些我都是很熟悉的。我想妳是知道的﹐雖然那必定是妳的第一次﹐但妳是可以清楚地感知我的熟練﹐我的自信﹐我充滿自信的掌控。

但現在我睏了﹐所以別怪我記不清那些細節。反正﹐於我﹐也都大同小異。雖說﹐於妳﹐那是永遠不會遺忘的﹐或者﹐那是永遠不再去想起的﹖

我非常睏了﹐除了手臂上一點蚊叮的細疼。
我幾乎記不起妳的面孔﹐但奇特地記得﹐清晰地還可以看見﹐妳剛剛發育的微微隆起的胸脯﹐那兒有淺得幾乎看不出的淡青。呵﹐那是讓我如何興奮的淡淡的年青……

我現在知道﹐妳也看到這世界的邪惡了﹐妳當全心同意吧﹖

在我睡去前﹐讓我自白。
我也曾經那麼年青﹐年青得胸脯上有淺得幾乎看不出的淡青。
曾經有另一個半老男子﹐在暗室裡告訴我這世界邪惡的本質。他也在暗室裡擁抱顫抖著的、年青的我。

但我再無法保持足夠的一點清明來想想妳了。
我將永遠睡去﹐但走著以一種深信﹐深信妳會繼續傳遞邪惡的信息。

我試著想妳年青的身體﹐但昏睡是不能抗拒的﹐就像暴風雨似的邪惡﹐持續擴散……就像這世上的邪惡﹐就像我﹐像我血管裡死刑的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