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故事

每日以投稿兩篇為限,連載小說每日請勿超過三章節

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新年試筆 :roll:


新聞故事


  有人說,女人是聽覺的動物(至少在結婚前),男人憑一張會說話的嘴巴就可以把女人騙過來;婚後形勢一百八十度逆轉,多話的換作女人,男人將越來越沈默。

  結婚五年,生了三個孩子的阿采把九分氣力對付三隻百厭星,一分氣力招呼差不多半夜回來的丈夫,氣力當然以說話來表達。

  李根剛下班,一臉沒精打采,眼皮下垂,好像冬天乾硬的毛巾;阿采不在意,一個勁的由早上去街市買菜,講到晚上鄰家婆媳的紛爭;李根最初還能跟她扯平,同樣眉飛色舞講述工廠的雞毛蒜皮小事:環境如何嘈吵,誰跟誰不咬弦,誰給老闆解雇……漸漸的,他的話少了,就像左右聲道的揚聲器壞掉一個,最後只剩單聲道。

  結婚十年,幾個兒女要唸哪一間幼稚園、哪一間小學,生病去哪家醫務所看病,放學後到哪家補習社補習……諸多家事瑣事要男人拿個主意。可是,阿采發覺丈夫開始無動於衷,仿若無聞,是不是自己的話太多呢?阿采懷疑。

  李根不准阿采打電話到工廠找他,他說五金廠吵雜,根本聽不進電話,而且那是男人的地方,聆聽老婆的囉唆只顯得男人無能,治妻無方。因此每天阿采只有丈夫回家到躺在床上的有限時間裡跟他講話,訴說一天下來的煩憂。

  結婚廿年,阿采的大兒子剛上大學,參加學生會號召的示威遊行,抗議日本侵占釣魚台,在日本領事館打破玻璃門被警察拘捕;阿采的二女會考成績欠佳,考六科只有一科及格,且是美術科;最小的兒子初中三年換了四家中學,不做功課在家打電玩看電視……

  阿采每晚把兒女的大小事向身邊的男人報告,換來一陣又一陣的沈默,李根的目光不是向著電視就是報紙,似乎一句話也沒聽進,阿采搖搖丈夫的手,李根偏過頭來瞄她一眼,眼瞳中滿是迷惘。

  「你說怎樣辦?」阿采問。

  李根眨一下眼睛,目光回到報紙上。

  「你做老豆(父親)的什麼都不管呀,我一個女人,叫我怎樣辦?」

  李根連頭也沒抬起。阿采猛力搖動他的肩膀。「叫我怎樣辦?你聽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

  「咳……」李根清清喉嚨,好像一天沒說過幾句話,聲音帶著沙啞,「你看著辦吧,不用問我。」

  不管阿采怎樣蚊子般的細語,或者粗起嗓門喝叫,李根總是夾在阿采滔滔不絕的話語中插入那一句:「你看著辦吧,不用問我。」

  阿采去警署把大兒子保釋出來,千叮萬囑要他別再鬧事,儘管沒有用的,她知道。她說到第三句的時候大兒子撇下她,快步走過馬路跟他的同學會合。阿采大聲叫住兒子,穿梭的汽車揚起一球砂塵打得她灰頭土臉,她逼得閉嘴。

  二女沒有理會阿采的叮嚀重讀中五,像大哥一樣踏入大學門檻,她跑去當百貨店化妝部的推銷員,發揮她的美術天份,把一張臉塗得五顏六色,還學了抽煙,晚上幾乎比父親還要遲歸。阿采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勸女兒回學校唸書,女兒把媽媽的說話當耳旁風,充耳不聞--那是唯一從爸爸學來的習慣。

  小兒子功課一落千丈,下課回家打電玩看漫畫,沒一刻稍停,即便吃晚飯也不跟家人一起,拿著碗筷回到遊樂器前一邊瞪視螢幕,一邊把飯粒倒進口腔,母親的嘮叨一句也沒聽進,耳筒把外界的聲音隔絕,他的耳膜裡只有高分貝的電子吉他和轟轟隆隆的強勁鼓聲。

  結婚三十年,阿采的大兒子結了婚,搬到外面住,婚後第二年誕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男的,滿月後托養在阿采家,逢星期六日才接回去,阿采重拾當年撫養嬰孩一段段艱難歲月的記憶,每晚醒醒睡睡,睡睡醒醒,一個晚上被娃娃喊餓的哭聲吵醒幾次,向枕邊人訴苦,李根身子翻了翻,繼續鼾聲大作。

  阿采的二女兒墮胎兩次,先後跟三個男人同居,始終沒有結婚,阿采每次向丈夫訴說女兒近況,如何如何做了人家的情婦,怎樣怎樣成為某跟某的第三者……

  「男人沒個好東西!」阿采怒吼,以為這結論能喚起丈夫的抗辯,激起他猛烈的回應,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吵架,總好過一聲不吭,永遠像一潭死水。

  「男人沒個好東西!」阿采再罵,宏亮的聲音把熟睡中的孫兒驚醒,哇哇大哭起來。阿采跑過去抱起孫子,才把李根的視線從電視上稍稍吸引開去。

  阿采的小兒子失業在家,沒有一份工作做超過半年,不是嫌這,便是嫌那,二十老幾還要吃父母穿父母的,最近還交了個大陸女友,三不五時北上會情人,開銷一律向母親伸手。阿采最疼這個小兒子,自少溺愛,對他的苛索從不違拗,眼見年邁的丈夫仍要日復日、年復年的幹活,只為擔起這頭家,頂上頭髮十根中倒有九根是白的,看著就心疼,但他從沒有好好聽過自己一句話,難道男人有了老婆就不曉說話,忘記當初的甜言蜜語……

  結婚四十年,孫子升小學時已回到大兒子的家,阿采驟然失了寄托,三百尺的斗室就只剩下她和電視的聲音。

  李根終於退休,從五金廠退下來,在家的時間多了,但仍然對老婆的一言一語沒多大反應。

  家裡一向靠李根微薄的收入支撐,幾個兒女各有家庭,平時少有往來,全年下來只有新年來那麼一趟半趟,讓孫子叫一聲爺爺嬤嬤,算是仁至義盡了。

  兩個老人家生活越來越窘,積蓄也快用光了,阿采滿嘴怨言,要老公想想法子;或者李根覺得煩厭,又或者幾十年習慣早出晚歸,即便退休了身子也沒定下來,只要不是雨天,李根總要出外走一遭,到黃昏日落才回家,逃避老妻沒完沒了的排渲。

  這一天晚飯時間過了,李根仍未回來,阿采一個人在空屋等呀等的,飯菜也涼了,仍不見丈夫的蹤影。阿采打電話到大兒子家,接電話的是孫兒,還沒把話講清楚便聽到對方擱下話筒,阿采耳畔依稀旋繞著小孫厭惡的單音節粗話:「妖!(相當於國語的「幹」)」。接過話筒是媳婦,阿采找兒子聽電話,媳婦說他加班未歸,阿采好不容易交代了李根逾時未歸的情況。媳婦那邊罵著兒子,這邊卻安慰阿采:說不定老爺看人家下棋看癡了,一時忘形,再等一會就回來呢。沒等阿采回話就掛線了。

  阿采猶豫一會,撥電話到二女和小兒子的手機,一個長響沒人聽,一個服務暫停,大概是關了機。阿采匆匆關掉廚房溫湯的火,踢著拖鞋出門去找丈夫。

  兩個小時後,天色全黑,阿采把方圓一里的地方找遍,就是不見丈夫的蹤影。

  阿采五內如焚,來回街頭街尾數十轉,心想,老傢伙可能早就回家了。有了希望,阿采三步拼兩步趕回家,甫一開門,全屋燈火通明,有人在呢。

  阿采喜怒交加,正要開罵,卻見屋中人不是老傢伙,竟是自己的大兒子,且皺著眉睇視著她。

  阿采怒氣瞬間褪去,一時間渾身發軟,似乎在茫茫大海找著浮木,「老豆不見人呢!」眼淚抑制不住,一股腦兒爆發出來。


  深夜兩點,筋疲力竭的阿采和大兒子商量要不要報警,嚇人的電話鈴響,驚破一室的寂靜--是醫院來的電話。

  二人披星帶月趕到醫院,剛巧看見李根從手術室推出來。

  一宗普通的交通意外,老人橫過馬路,沒注意背後驚天動地的汽車響號。翌日「xx報」第十五版近左下角一段小小的新聞這樣報導。

  兩星期後,李根坐著輪椅回家休養。

  「以後出門都不能離開它。」醫生指著輪椅說。他還有一個發現,阿采聽見後呆了好久。

  李根早上沒有再出門了,坐著輪椅出入蠻累人的。自從醫院回來後,他一天到晚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或發怔。阿采沒跟他嘮叨了,她知道沒用了,她想起醫生的話:「李先生的癱瘓是沒法治癒的,你做太太的就多擔待些吧……嗯嗯,你不用說,這我明白的,辛苦是一定的。還有,他的聽力極弱,和全聾沒差多少,但不是這次意外做成的,檢驗結果顯示,失聽是很久前的事,估計都有三四十年了。」


  這天,有兩個人來阿采家探訪,一個社工,一個勞工處的職員,替兩位老人家辦理「傷殘綜援」和「職業性失聰賠償」手續。勞工處職員說,許多工廠或地盤工人日日夜夜被高分貝聲響破壞了聽力,退休後才敢去申請「失聰賠償」,為的是怕失聽的事實被工廠老闆知曉而遭解雇,沒想到李老先生連家人也隱瞞。

  阿采含著一泡眼淚,緊握丈夫滿佈皺紋的手,嘴巴開合咽著說不出話。

  李根以為老妻說話,回過頭來,顫抖著手搭在老妻的手背上,「你看著辦吧,不用問我,我……我什麼也聽不見。」

  阿采哽咽著,「……你們沒一個聽我的,連你也騙我,原來我幾十年都是自己跟自己講話……」


-完-
鮪魚您好:看了你的大作後,可以感覺你的認真寫作精神,這種模式的文本,就如同馬奎斯〈百年之孤寂〉的筆法,但,你的大作是〈百年之孤寂〉的大綱版,如你有空時,可以再把此文本延伸,來個開枝散葉,搞不好你就是下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加油─

鮪魚呀鮪魚
薇妮看了忍不住要說
這樣淡的字
這樣濃的情
怎麼是這麼年輕的你可以寫得出來的
尤其是文末乍然揭露男人充耳不聞的始末
好像眼角滲出的淚




一切驟見光明

兩位好^_^

很感謝你們的回應。

這段新聞(不足三百字)放在電腦頗久了,一直不知如何下筆,最後寫成流水帳,儘量不修飾文字和運用小說技巧,希望更能呈現真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