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2月 17, 2005 7:15 pm
緩緩地，夜將她的衣衫朝我的背後披了下來 ，那溫度四季如一地涼冷。隨著列車一班又一班地在我的腳下行駛過去，她的衣服顏色也更加厚重。
鐵軌二側的住戶們一一打開燈，那是一盏又一盏忍耐性的燈光，彷彿為了保持堅定，而在夜晚已深入了某種他們覺得可以了的時刻隱没，又在隔天的某一時刻紛紛被點亮。他們忍耐著，被火車經過的聲響壓過一天又一天。
早在十年前，我便開始預謀離開家鄉；當我看見鄰居的阿米婆佝僂著身子，雙手顫抖地握著一只行動輔助器緩慢地移動雙腳時，她的樣子便經常在我每天工作的地方出現——有時出現在辦公桌上的文件夾裏，有時出現在影印機印出的紙張上；或者在一疊將要回收的報紙中間。打工的時候，她則是出現在倉庫嚴重掉漆的那片牆角陰溼地長了青苔的角落，那個角落離厠所很近，我還記得那間厠所有個以相當大的角度傾斜著的階梯。當我經過人群時，她就在人群中被衝撞著，被踩著。當我安靜地坐著喝茶時，她就浸在我喝的飲料裏。當我睡在床上將腳放鬆往外伸出時，她的影子就像由天空伸出的巨大鎯頭一樣，狠狠地朝我的全身砸了下來。
不應該放棄而要忍耐，媽媽總是這麼說，媽媽總是這麼說，不應該放棄而要忍耐。我……還是壞了，憑著自己的意識壞掉，由身的體內部。看見沿著嘴角流下來的口水，看見被從輪椅墊上扯下來的充滿尿騷味的看護墊——即使我每天運動時經過安養院仔細地看了好幾回——這些景象還是讓我全身不住地冒起雞皮疙瘩。推著老人們出來的看護一臉呆板，老人們流口水吐著痰，一旁公園裏一整群老人練著外丹功手腳抖著，抖得我忍不住在夜深人靜時發顫；抖得我忍不住憑著自己的意識讓自己的身體壞掉了。
媽媽每天盼望我可以變強壯，只要一回到家裏總是會問我今天走了多少路了？我很想回答根本無路可走了！如果不是媽媽的盼望，我幾乎不出門也不運動，除了上班之外，就窩在床上，這個世界真的讓人由被窩裏一探出頭就害怕得不得了。我這麼說媽媽也是不明白，她每天辛苦的做食物出去賣，然後買東西，然後，沒有親戚來；她每天幫她半身不遂的公公擦洗身體，讓他坐上輪椅推他出門曬太陽，我們家離安養院真是近，他們和我一次也沒進去過，然後，沒有親戚來。有一天，我有了預感，阿米婆和媽媽的身子忽然重疊在一起，我開始控制自己的身體，身體也就這麼配合我地慢慢衰弱下去。媽媽不明白，就算我交了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他們和她們也不可能像她這麼關心我，我也不可能安心地依賴他們和她們，媽媽不會明白的，她總是覺得自己會好好的走女兒會好好地幸福，不應該放棄而要忍耐地走完一生。
她不明白我多麼懷念十五歲時最後一次在家門外看見的螢火蟲，那年我已早有預感螢蟲在來年不會再出現。在螢火蟲最後一次出現的那些已經逝去的夜，才是溫暖的；而在那之前的寒冬，我們在稻子已收割的田裏爌窯絲毫不覺得寒冷，媽媽的笑容和夏天的陽光一樣，媽媽的身體無病無痛，她的丈夫和她的公公正拿著鋤頭幫忙掘起田土；舅舅拿著冬筍來，不在乎它們可以賣多少錢，他的笑無傷害性地和麻袋裝著的冬筍一起送進家門裏，這也在那年之後中止了。媽媽不明白，種那些冬筍的山上，我們再也不能在那兒的溪裏釣溪哥和抓長臂蝦，媽媽不明白舅媽笑臉的顏色就和山上的台灣山櫻花一樣泛著讓人生厭的螢光桃紅色媽媽不明白。
所以，我有預感，有一天媽媽的身高縮得會比我矮，她的樣子會變得和阿米婆一模一樣，早在十年前，我就有預感，一到假日，我就離家來到這個鄉間的小村莊，經過了十年，之前的小村莊被都市計劃的鐵路從由中間剖開，我看著這被剖開的村莊變成了都市，昔日的田埂被壓平鋪上泊油並架上天橋；我看著屬於村莊早期的幾戶人家在天橋下的鐵路旁，數年如一地在晚上點燈，之後房子周圍陸續地擠滿了人家，一直到我分不清哪幾戶是十年前的哪幾戶又是最近幾年之內興建的。這裏就和我的家鄉一樣，同樣地被水泥建築的灰色和冰冷佔據。
我想夜晚的顏色會原諒我的……我努力存錢，把錢都留給媽媽，也每天做媽媽愛吃的東西給她吃，只是，歲月還是不放過媽媽，也不放過我，沒有人會放過我們。這是逃脫這種無止盡的追逐最好的地點，早在十年前我就有了預感也有了預謀，就算有了強壯的身體也只是延長被追趕著的時間而已。就到這裏為止吧，下一班火車來時，鐵軌兩旁的人家忍耐性的燈光依舊會好好地點著，看顧著往下縱身跳下的我。媽媽永遠都不會逃跑，不會往下跳更不會明白的，但是，我想，夜的冰冷衣衫會在我身上披蓋上一絲值得原諒的色彩。（完）
20051216－20051217
鐵軌二側的住戶們一一打開燈，那是一盏又一盏忍耐性的燈光，彷彿為了保持堅定，而在夜晚已深入了某種他們覺得可以了的時刻隱没，又在隔天的某一時刻紛紛被點亮。他們忍耐著，被火車經過的聲響壓過一天又一天。
早在十年前，我便開始預謀離開家鄉；當我看見鄰居的阿米婆佝僂著身子，雙手顫抖地握著一只行動輔助器緩慢地移動雙腳時，她的樣子便經常在我每天工作的地方出現——有時出現在辦公桌上的文件夾裏，有時出現在影印機印出的紙張上；或者在一疊將要回收的報紙中間。打工的時候，她則是出現在倉庫嚴重掉漆的那片牆角陰溼地長了青苔的角落，那個角落離厠所很近，我還記得那間厠所有個以相當大的角度傾斜著的階梯。當我經過人群時，她就在人群中被衝撞著，被踩著。當我安靜地坐著喝茶時，她就浸在我喝的飲料裏。當我睡在床上將腳放鬆往外伸出時，她的影子就像由天空伸出的巨大鎯頭一樣，狠狠地朝我的全身砸了下來。
不應該放棄而要忍耐，媽媽總是這麼說，媽媽總是這麼說，不應該放棄而要忍耐。我……還是壞了，憑著自己的意識壞掉，由身的體內部。看見沿著嘴角流下來的口水，看見被從輪椅墊上扯下來的充滿尿騷味的看護墊——即使我每天運動時經過安養院仔細地看了好幾回——這些景象還是讓我全身不住地冒起雞皮疙瘩。推著老人們出來的看護一臉呆板，老人們流口水吐著痰，一旁公園裏一整群老人練著外丹功手腳抖著，抖得我忍不住在夜深人靜時發顫；抖得我忍不住憑著自己的意識讓自己的身體壞掉了。
媽媽每天盼望我可以變強壯，只要一回到家裏總是會問我今天走了多少路了？我很想回答根本無路可走了！如果不是媽媽的盼望，我幾乎不出門也不運動，除了上班之外，就窩在床上，這個世界真的讓人由被窩裏一探出頭就害怕得不得了。我這麼說媽媽也是不明白，她每天辛苦的做食物出去賣，然後買東西，然後，沒有親戚來；她每天幫她半身不遂的公公擦洗身體，讓他坐上輪椅推他出門曬太陽，我們家離安養院真是近，他們和我一次也沒進去過，然後，沒有親戚來。有一天，我有了預感，阿米婆和媽媽的身子忽然重疊在一起，我開始控制自己的身體，身體也就這麼配合我地慢慢衰弱下去。媽媽不明白，就算我交了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他們和她們也不可能像她這麼關心我，我也不可能安心地依賴他們和她們，媽媽不會明白的，她總是覺得自己會好好的走女兒會好好地幸福，不應該放棄而要忍耐地走完一生。
她不明白我多麼懷念十五歲時最後一次在家門外看見的螢火蟲，那年我已早有預感螢蟲在來年不會再出現。在螢火蟲最後一次出現的那些已經逝去的夜，才是溫暖的；而在那之前的寒冬，我們在稻子已收割的田裏爌窯絲毫不覺得寒冷，媽媽的笑容和夏天的陽光一樣，媽媽的身體無病無痛，她的丈夫和她的公公正拿著鋤頭幫忙掘起田土；舅舅拿著冬筍來，不在乎它們可以賣多少錢，他的笑無傷害性地和麻袋裝著的冬筍一起送進家門裏，這也在那年之後中止了。媽媽不明白，種那些冬筍的山上，我們再也不能在那兒的溪裏釣溪哥和抓長臂蝦，媽媽不明白舅媽笑臉的顏色就和山上的台灣山櫻花一樣泛著讓人生厭的螢光桃紅色媽媽不明白。
所以，我有預感，有一天媽媽的身高縮得會比我矮，她的樣子會變得和阿米婆一模一樣，早在十年前，我就有預感，一到假日，我就離家來到這個鄉間的小村莊，經過了十年，之前的小村莊被都市計劃的鐵路從由中間剖開，我看著這被剖開的村莊變成了都市，昔日的田埂被壓平鋪上泊油並架上天橋；我看著屬於村莊早期的幾戶人家在天橋下的鐵路旁，數年如一地在晚上點燈，之後房子周圍陸續地擠滿了人家，一直到我分不清哪幾戶是十年前的哪幾戶又是最近幾年之內興建的。這裏就和我的家鄉一樣，同樣地被水泥建築的灰色和冰冷佔據。
我想夜晚的顏色會原諒我的……我努力存錢，把錢都留給媽媽，也每天做媽媽愛吃的東西給她吃，只是，歲月還是不放過媽媽，也不放過我，沒有人會放過我們。這是逃脫這種無止盡的追逐最好的地點，早在十年前我就有了預感也有了預謀，就算有了強壯的身體也只是延長被追趕著的時間而已。就到這裏為止吧，下一班火車來時，鐵軌兩旁的人家忍耐性的燈光依舊會好好地點著，看顧著往下縱身跳下的我。媽媽永遠都不會逃跑，不會往下跳更不會明白的，但是，我想，夜的冰冷衣衫會在我身上披蓋上一絲值得原諒的色彩。（完）
20051216－2005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