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素淨簡雅的白襯衫,搭配著下深藍黑色的圓裙,白球鞋上沾染些濕黏的黃泥,她散漫地行在這紅磚人行道上,就這麼簡單,簡單地已經遺忘,身旁穿梭的人群,以及列隊緊連的汽車,不時發出的喇叭聲,迅速將她吞噬在喧囂烏黑的煙塵裡。

必須--,不禁極力地,仰起頭-,望向慘淡欲暮的天色,深深吐吸一口氣。至於天與地之間究有多遠?不甚理解,唯一清楚的是,只要抬起頭,就可以看見,皓皓藍天朗朗顯現;關於雲彩、陽光,或者星辰、明月,這被調製轉換的顏色,如此迎接自己,在極高處,散射出一種清新的氣息,只要仰首一呼吸,就是屬於天上的空氣,這般相親相連,使然忘卻自身的、以及周遭……,關於頭至腳之間,究有多長?關於前方,抑或四方的道路,究有多遠?該是那條?她行走著。

在這尖峰時刻,這條新生南路上,是嗎?新-生-南-,也許是仁愛、信義、和平或者忠孝東路吧!名字這東西,真的已經遺忘,但有一種神秘的力量,牽引著她如此行走,在清晰與模糊之間尋找,搖晃中思索著,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但必須反覆思索,關於:

我是誰誰是我?

A 隨身聽

這裡是交通專業電台,據報於五點三十分,在仁愛路與復興南路口,發生一起小小的車禍,請過往的駕駛朋友多注意…….。- - - - -,嗚-。聲音呢?聲音呢?碰-。

她清揉了一下右肩,才意識到被快速重力撞擊下的痛楚,回眸一望,一個打扮帥氣的男子正對她歉然一笑,然後急速將距離拉遠,她沒有時間去顧及男人的事,那只是一個「別人」。

重新將耳機塞好,抓緊黑色背包裡的隨身聽,轉動選台鈕,只要將頻率對準,就可找到所要的聲音,但這細微的頻率,總有莫大的差距,使雜音充塞耳際,或是與自己不相干的言論語調,什麼-,請收聽三分鐘新聞,今天下午×黨在忠孝東路,往國父紀念館方向示威遊行,為抗議……。嗯!或許可能對吧!這到底是不是我呢?我也正在遊行、示威,在大街小巷中,走了好久好久,怎麼沒有人報導我的新聞?關於我的消息呢?我正在吶喊、抗議啊!為遺忘了自己而抗議!

有無數的人從身旁走過,卻又似乎沒有人,不知是那一纇機器或生物,而我究竟屬於那一類型機器呢?緊緊抓住那冷硬的隨身聽吧!來回轉動數次選台鈕,你在那裡?到底什麼是我-的-聲-音?很多的,數字與符號,包括枯葉、落花、汽車、大廈、垃圾桶,都代表一種符號,以及自己的上衣與窄裙,「×」和「○」的問題,「?」與「!」的差距,哦!努力不去看-想,閉起眼,那種聲音,收音機裡,-這理事中廣調頻廣播網。嗯!這個聲音好熟悉,甜甜柔柔的,望望自身,挺相配的,可能就是吧!-歡迎收聽「美的世界」節目,我是郝小琴,現在為您播放一首-。對,這不就是我-,要的聲音嗎?美,的,世,界。

我是郝小琴

「我和我自己的影子,徘徊在……。」尚未唱完時,台下爆起一陣如雷的掌聲,有人吹口哨,有人叫安可,而她只是輕輕鞠了個躬,白紗裙擺緩緩飄起,旋舞似地走下台,就在前方臨近舞台處,有雙全然凝視的眼光,是他!

「這只是個露天音樂台!」

「是的,我知道,妳要的是國際水準的大型演唱會,在國家音樂廳。」

她頷首地點了點頭,陷入一種極度的沉思,在寒夜裡,她那碩圓的雙眸發出奔剌的光芒,衝破這渾熱音樂,跨出嘈亂聲響,在前方,那一大片美景,更亮,更巨大,更耀眼,看到了,就在那裡,是自己。

但她隨即跟他起身離開。在默然不語時,使他更相信,她是那般含情脈脈地在等待,他歡喜如此,就這般沉靜注視,比她演唱時更美,可是……。

「我該回去了!」她終於開口。

他靠在黑色轎車旁,一守環住她的腰,一手托起她的腮,使自身溫熱的舌尖爬上她的頰,她的唇,冷風從彼此唇舌的罅隙裡急速走過,隨即將濕黏黏的熱氣風乾,她屏住呼吸,觀看從他口中吐出的一團團白渺渺氣體,在輕而飄忽裡,他說:

「在這麼多的女孩中,只有妳,我對妳是真心的。」

「什麼是真的?我來不及去想,只是有許多事,我必須去做,有許多條道路,讓我要遠離此地,總有一天……。」

「不用急,只要妳願意,在我這裡,可以完成妳的一切,包括,讓我築起妳的夢。」他將食指輕移在她唇上,然後掏了一下西裝口袋,拿出一個錦盒,執起她的手,在暗夜中。

她終於坐上了那部黑色賓士轎車。

關於郝小琴,一個剛出道的民歌手,跟國內最大唱片公司的小開,這件羅曼史,以及種種臆測紛紜的原由,甚至預設的結局,立刻在圈內傳揚著,更似這季北風般地吹過街頭。而郝小琴,起碼現今在風聲雨裡,在暗淡的月色中,她不用再踏著自己的影子行走,走向那迷濛中空寂的屋子,看著淡然慘白的面孔,現在,眼前只有多樣色彩,變化奪目的光影,將自己與影子俱與掩蓋。

當她再度坐上這部黑色賓士車,車身已結滿了紅色綵帶,她以為,走過這條紅色道路,更多更多的色彩將迎接自己。

她行走著,往前向上,從不歇止,而有一種聲音,似繩索不斷圈跳過來-。

「小琴小琴小琴,回來……!」

無法回頭,繼續攀爬,猶如置身挺峻的山巖,那山峰與雲天連成一色,與迴盪在高空深谷的穹音,以更巨大的力量牽拔著她,向上向上,向極高處的聲音,而那頂峰竟也在向上伸展,繩索無力地愈變愈細,終於嘎然而斷!

看到了,就在這裡,形形色色形形色色!

雷射光影交互輝動,紅綠光芒似長劍逼射中央,隨著強烈的節奏快躍奔舞,旋轉的中心舞台緩緩升起,舞台的周邊結滿了黃色玫瑰花,映照著圈住她微小身形的黃色光影,在巨大堂皇的舞台上,樂器的聲律擊打每一寸空間,每一分空氣;樂聲奏動間,帶著從她喉管而出的歌詞,如嘶如吼,渾然掩去心律的跳動聲,遮住台上台下的呼吸聲,而那濃濃的油彩厚重地覆在她白晰的面容上,露肩的錦衫綴滿閃閃亮片,為要完成這超世紀的演唱會,她死命地舞動高唱,讓萬千凝滯的目光屏息以待,在刺亮的光中,衝天的聲響裡,她深深喘了一口氣,繞著舞台轉了最末的一個身圈,樂聲漸弱。

陌生的掌聲震天想起,逐次沉落,沉落-。她站在虹彩中,彎身下去,卻見幢幢黑影,全然靜默,熱流慌亂竄襲,靜冷寒氣悄悄伸進,進出之間,她胸中神經被重重扯斷,茫然僵立中,乾澀的笑容飛出舞台,找尋那熟悉溫馨的,全然等待她的,屬於春風或陽光的臉,那裡那裡那裡-?一片幽暗,飄浮中,麥克風忽速跌落,重擊著她的腳!

來,來,來,沒有人,沒有沒有沒有。

你在那裡-?

是郝小琴嗎?

是的是的是的,我聽到了,---,-,撞擊地面,摔傷的隨身聽,發不出最終的哀叫,眼框迸出的水珠下落搜尋,那絲碎片,哦!隨身聽,那聲音-!

找不到找不到,抗議抗議抗議!

我的影子呢?

B筆記本

「世界有什麼?」

「有生命,有愛;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愛,有愛的地方才有快樂。」

「什麼是生命?」

仔細研究著,這樣一棵不知名的樹,樹幹堅實粗壯,支撐著枝幹與葉片,葉子的紋理脈絡,細細可循;如大河分散成的支流,緊連著主河,忽隱忽現,所形成的綠色大地,如開展的地圖,風起捲收,似這葉片,枯黃了,只有隨風款擺搖曳,於沙塵中喘喘呼吸,沙沙作響。正待進一步傾聽,卻已飄落,只有坐在樹旁的行人椅上,等候下一片葉子的落下。

許久,飛揚的風塵擦過臉龐,隱隱刺痛。只好翻出那軟舊的筆記本,凌亂的字體躍然呈現,那樣熟悉,關於世界,生命與愛,世界是否等於生命?而生命是否等於愛呢?

她照著紙上的字句寫著: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愛,有愛的地方才有快樂。嗯!字體彆扭得硬擠成一堆,非常相像,或許可從這筆記本中找出關於自己的蛛絲馬跡,遂翻到封面,上頭印著「××商業職業學校」字樣,而在Name及Address兩欄處均係空白,頗感失望,再翻到原來那頁,終於在左下角發現一個名字-孟梅。

她如此相信著。

孟梅自己一個人走在路上沒人理這生命是樹木是落葉是風是塵是什麼都沒有留下不知道沒有留下留下知道沒有。

有一行行緊密的字句:我再也無法忍耐了。

一筆一劃是一根根交纏的手指,指向她,撲向她,向她招喚著,剎時她的黑眼球化為逗點,逐步進入字裡行間,追走那空心的句點。

這是一篇動人的故事,關於:一個集火柴盒的女孩。

「走開,滾,全都給我滾!」

昨晚爸爸又喝醉了,在他狂吼聲中,我奔回冷寂的房內,淚水撲簌而下,倒在床旁,蜷縮起雙腳,一陣冷顫後,打開抽屜,堆集著琳瑯滿目的,印著某某餐廳、咖啡屋、酒店,各色各樣的火柴盒,總在這樣的夜晚,與我相看相伴,尤其窗口襲來的寒風,這般地冷,冷進血管、心房,因而我必須用僵硬的手指劃下一根火柴,為了點烟。

「妳為什麼不爭氣些,盡學這些壞樣,是要變成太妹,還是像妳媽?」

「媽有什麼錯?是你做生意失敗,又欠了一大筆債,一天到晚不在家,媽才出去工作的!」

「妳居然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我養妳有什麼用?這一切,還不都為了妳們母女?做生意失敗,那不是我的錯,是這個社會太狡詐、太現實,只要出現一點危機,所有的交情都是假的,妳懂什麼?妳懂什麼?」

不懂不懂不懂,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我不斷地走不斷地走,月兒也不斷地走,漸漸地與我離遠了,每一家亮起的燈光在深夜中漸次暗滅,世界在這種秩序中轉動,而我已昏眩,倚在僅有的路燈旁,那矗立的公寓樓房,將自己的影子壓裂成四五片,伏在地上胡亂拍抓,到底那一個是真真的自己?但地是冰冷的,我懼而起追,尋那屬於自己的溫暖之光,搖晃著腦袋,散逸的髮絲,掃去醉臥冰箱旁的父親,唯一想到的是,去找媽媽。

在這個時刻,位在鬧區的店裡是熱鬧的,我迷恍地走進去,面對一片黑暗,和一張張酒意醺然的臉,在混熱的音樂中,交互晃倒著,且不時被男女搖擺的臀部所撞擠,那不注意的、奇異的、逗弄的,種種眼光向我投射而來,交集成一把七彩寶刀,刀鋒上竟映現媽媽的臉,哦!一定要快快找到媽媽。一一避開搖撞而來的男人,以及裝扮艷冶的女人,努力找尋母親的身影。該在調酒吧!或在裏面洗碗?但吧台裏全是陌生的臉!只好穿梭在狹小昏暗的包廂間,一張高背長椅上,終於,媽媽的側身,躺在一不知名的男人身上,我呆兀著,懷想是與否的問題時,母親驚愕地叫了我,而我叫了-天!奔回夜空下。

夜空裡沒有一顆星辰,地上沒有一絲燈光,想用僵冷的手掌摩擦出一點光熱,但細胞彷彿都已病死,再也無法躍動,只有方才隨手從店裡拿的火柴盒,在口袋裡晃動著,我點燃了一根火柴,冒出一撮火光,哦!那是母親的愛,愛的另一種形式?在瞬間即將熄滅時,火柴燒到了指頭,我痛了、病了!在星辰與燈光之間!

確實是病了,並且非常專心地生病,在昏睡中,那形似學校與家的建築物,都化為夢中的幻影,直到恍惚中有人來到我床旁,眼皮翻轉了一下,是一張陌生而模糊的貴婦的臉,她摸著我的額頭,叫了聲:「孩子!」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話,然後拿出一套名牌淑女裝,粉紅色的,領口鑲著漂亮的蕾絲花邊,但那顏色竟愈變愈強,從粉紅到洋紅、棗紅、火紅-,紅光刺傷了我的瞳孔,眼皮虛軟地塌了下來。昏濛濛中,看到穿白襯衫,藍裙子,白布鞋的自己,獨自坐在教室裡,拼命寫著考卷,題目多得密密麻麻,原子筆沒有水,同學都已下課回家,怎麼辦?忽然有個女人進來-妳這沒用的人,什麼時候偷跑進來的,快走!-不是我,不是我,不是-。那張臉極為恐怖,一半是化了濃妝,一半是陰森慘白,她大聲斥喝著我,用十公分長的指甲抓破我的白襯衫,我大叫一聲奔出教室,在廣闊無人的操場上,一直跑一直跑-!

混亂的吵架聲中,我再度地醒來,穿上衣服,過去將耳朵貼在門縫。

「妳這不要臉的女人,還回來幹嘛?」

「回來看女兒,順便缴這個月的房租和水電費。」

「好,何不順便把妳的女兒帶走!」

「這什麼話!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幫你還債,為了兩個孩子。」

「兩個孩子?一個吧!我只有一個女兒,卻被妳趕去住校了,現在妳稱心如意了吧!我破產了,一無所有了,對妳毫無用處了,妳可以走啊!走!帶著妳女兒走!」

「當初也是你一再求我嫁給你的,你說你不計較一切,而且我不也替妳生了個女兒嗎?」

「是呀!誰叫妳那時楚楚可憐,美麗動人,但我怎麼知道妳當時已懷了那小子的種!」

「你,你……!」

你們在演怎樣的一齣戲啊!這樣的情節動人嗎?或許吧!如果我是觀眾,必已震動心腑,感動落淚,但我究竟扮演那一個角色呢?我是誰-?倉惶若失地,打開收音機,將音量開到極限,隨著音樂狂歌,狂歌!

我喜歡唱歌,尤其讓別人專注地聽我唱歌,那時,「我」,就是存在的,並且會比任何人都有用,都有錢,所有的人都將看到-我-,站在世界的頂端,啊!世界,世界是什麼?在哪裡?爸爸媽媽棄留下來的一堆堆火柴盒嗎?擁抱著火柴盒。還是用火柴將所有的敘述燒掉吧!但,顫抖的手,終究是沒有這樣做,只是走了!丟棄了白襯衫、藍裙子、白布鞋,我走了!

請相信並支持我這樣的決定,相信我為自己所創造出的一種愛,且聽我的歌,看我的記述吧!好嗎?孟梅!

好的,我的確相信這樣真實動人的故事,「相信」,這就是作者的目的,讀者的權利,而那個作者,就是我,孟梅。

在筆記本最末一頁的下端,有一片被燒灼過的痕跡,女孩伸手撫摸這焦黃的殘頁,並想抓住紊亂的字體,但風一吹,「孟,梅」,這兩個字,像落葉般飄舞起來,愈飛愈遠,不!跳起來,去追!筆記本跌落-!

不要拋下我-!

別走,別走,等等我,孟梅,妳在那裡?

C駕駛執照

天是藍灰色的,陽光早已落在大廈後頭,一個個賣著衣服、飾品、零食的攤販全都擺設出來了,往來簇擁的人群,是她幾乎看不見前面的路,只能被推擠地走著。悶滯的氣流下,她再也無法按捺,衝到一個攤販前,還沒待開口,那鑲著金牙的女販就搶口而說:

「小姐啊!妳戴這頂帽子好看耶!」隨手將一頂藍色絨帽硬推到女孩跟前。

這麼大一頂帽子,戴在小腦袋瓜上,怎麼扛得住呢?遂將帽子推開了些,還是先管管自己的老問題吧!

「我….,請問,妳認不認識我是誰?」

女販瞪大了眼,在訝然一笑間轉頭,再以笑臉迎住其他來往的人,沒人理這女孩,只有旁邊一對男女,對她指指點點地嘲笑著,她想,自己還懂得羞吧!集衝出人潮。

十字路口上,紅燈亮了,正要過斑馬线時,一輛轎車突然來個急轉彎,差點被撞倒,她生氣地咒罵了幾句,這人一定沒駕駛執照,對!駕駛執照,自己有沒有駕駛執照呢?這是個關鍵,一過完斑馬线,她立刻在黑色背包裏翻找著,好幾遍,在內袋裏吧;哦!駕駛執照。

是五十CC的機車駕照,不過有總比沒有好,總算是有個證件,證明自己這個人是存在的。仔細瞧瞧,照片裏的女孩長髮、大眼、尖下巴,這不就是我嗎?雖然相片有點舊而模糊了,但依稀還看的出的確是個女孩,再往下看,姓名欄填的是孔若珍,這個名字不錯,恐怕這就是真的了!真的就是我,民國五十三年二月十日出生,地址是台北市金山南路一段七十二號,太棒了!這是真的,只要循著這條線索找下去,一定可以找到自己,這個地址就是我家,但金山南路離此尚有一大段路,暗澹的天色下,月兒已露出個臉來,迎接著回家的人們,而我的家,往那兒走呢?路上塞滿的車,沒有一輛我搭得上去,摩托車在汽車的夾縫間左迴右拐,交通工具是不可靠的,靠著月光的指引吧!

一邊研究著駕照上的種種資料,一邊觀看路旁停放以及路上行駛的機車,自己也該有輛機車吧!五十CC的,到底是那一輛呢?找到了車子,或許可以更快到達目的地,但持有駕照就代表一定會騎車嗎?不管,先找到再說,專心注意看,我將找到你,我自己,是了,看!那輛疾駛的機車,轉動的雙輪,有某種力量,似偌大的磁場,吸住我的眼、我的神經、大腦,隨著轉動,快得騰空而起,飛-飛-,飛起來了!模糊-清晰-模糊-清晰!飛-!

在空中盤旋,靈魂、四肢、耳朵、眼睛,一一被支解了,後重的氣壓,強力的速度,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要飛-,可是一雙手,緊緊環住我的腰,前面有一黑形巨物,重力-,馳-,崩裂的那一剎那,一雙手,伸向空中-!

食指揿了七次門鈴,七分鐘後,穿著睡衣頭髮蓬散的女子出來開門,以一種怪異的眼光打量著我,然後搖了搖頭,嘆口氣,正要關上門時,我用手掌阻了回去,但她的眼珠子迅即甩到我腦後,再度搖了搖頭說:

「小姐,雖然感覺上我們似乎見過,但我並不認識妳呀!」

「妳再想想看,可能我們是認識的?」我想我必須找出一些證據,諸如證書或相片之類的,立刻打開了那只黑色牛皮包包。

「哦不!小姐,妳不用拿錢,金錢並不能夠證明我們是朋友,甚至知己!我只想知道,妳是來找誰?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又想把門關上。

「不是的,妳等一等,我正在找,找….,找一個,過去!」

「那妳找錯人了,我沒有辦法替妳找到過去,我很忙,還要準備明天的會議資料!」她冷冷地說。

「不!」我終於在記事本裏找到一張照片。「妳看,這張照片,是在天祥的梅樹下照的,裏面有兩個女孩,頂著一頭清湯掛麵,互相搭著肩膀,笑的多開心呀!其中一個就是妳,妳看,後面還有妳寫的字:『相識滿天下,知心有幾人!』」

她整個人似乎進入了相片裏,進入了部分回憶,而我寧願相信那是在回憶,絕不是幻想,起碼現在有一個人,可以聽我說,那太多太多的話。

「這麼說,妳是相信囉?那麼可以讓我進來嗎?」我以一種近乎哀求的口吻。

「那裏的風景真美啊!什麼….?妳是說,進來,從這個門嗎?好吧!只要妳願意。」她的手一鬆,門就自然的敞開了!

這房子大約只有十坪大,我卻似乎經過漫長的甬道才到達,見裏面的擺設十分陳舊,只有一張塌陷的沙發椅,椅背上掛滿了衣服,這使我忽然陌生起來,陌生得不得不對自己、及眼前的女子、房間,產生了疑問?一定是租來的房子吧!但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呢?找尋一些東西的嗎?我躡手躡腳地,站在僅有的窗口邊,看著窗外的景色,近午時分,那樣熟悉。

在尋索中,已不知覺地往沙發椅坐下,不停搓揉著雙手,而她手中卻一直握著那張相片,眼睛卻注視著牆上一幅複製的風景畫,一句話不說,我卻早已有滿腹的話語:

「這房子是妳租來的吧?」

「什麼不是租來的呢?我不知道,忘了曾經擁有過什麼?」她對著那幅畫淡淡地說。

是啊!那幅畫,好像在哪裏見過,畫裏是一片藍藍大海,一隻海鷗展翅飛翔,頭頂著白雲,海上波濤萬頃,對了!有一次,在公館附近的地攤上,我先看到了這幅畫,她也說,這畫上的感覺不錯。

「瞧!這幅畫,妳記起來了嗎?那年,我們一起走在街上,我先看到了這幅畫,不料妳也喜歡,我就把它買下來送給妳,那時我們的感情真好呀!還有人懷疑我們是同性戀哩!真好笑!而現在,妳卻還保存著,還保存著….。」

「可惜,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不是的,是時間阻隔了我們,妳想想看,七年前我們是多麼好的一對朋友啊!那時是在學校的最後一年了,我們還不知道讀書,上課的時候盡在班上傳紙條,下了課就在路邊買一根烤玉米,妳一口我一口地邊走邊吃哩!那時多好啊!」

「那時候,除了妳我還有小梅,我們號稱三劍客,小梅家很有錢,還沒畢業就全家遷居美國了,只剩我們兩個人,而這一切都已遠了!」她指著畫上的那朵白雲說。

「然後妳去補習考夜大,我去學唱歌,但是仍然在每個週末妳會騎著機車,載我去陽明山,妳說要去看雲,而我則是去T大的藍球場上,看那個長的很帥的男生。啊!記起來了,全都記起來了,我找到了過去!」我十分興奮地。

「不!找不到的,妳找不回過去的,妳忘了,五年前,妳的歌唱事業正開始扶搖直上,又認識了唱片公司的小開,不久,你們結婚了,我去找妳,妳卻忙得理都不理我,妳再也不需要我了,而我也不再去找妳,現在,妳來做什麼?是妳的婚姻、事業亮起了紅燈嗎?哈哈,哈哈哈……!」她悻悻地說。

「不是這樣的,聽我說,我們還擁有過去啊!我來找妳,只是想再一同騎著機車,去陽明山看雲,在路邊啃著烤玉米,走!讓我們現在就走!」我拉著她的手。

「沒有用的,來不及了!」她的頭向著我低下,手掌出奇地冷。

「來得及!只要妳願意,這一次,讓我騎著機車載妳去,妳的摩托車還在吧?」

「可是,妳不是都開轎車的嗎?」

「妳放心,我會騎五十CC的機車,相信我,妳想想,過去,多美好啊!」

「是啊!那多麼美好,但這是真的嗎?」

「真的。」

「真的!」她終於有了一絲笑容。

那輛機車,粉紅色的,我們一同跨了上去,我感覺這一切將是屬於我們的。開啟了油門,車子衝上了馬路,路上彷若無人,我直駛而過,但路好遠好遠,扭轉著油門,加足了馬力,錶上的時速指向七十公里,奔馳在往陽明山的路上,上了仰德大道時,我再加速飛馳,錶上指針已到底,她抓緊了我的腰,口中喃喃唸著:「就快到了,就快看到雲了!」我想著她的話,想著雲彩,我們就盤飛而上,旋轉-旋轉-,在一個連續彎路後,一輛黑色轎車倏地直駛而下,我一個閃躲,墜落-,崩解……,我們的手,在空中,撲抓-!

我看見自己,那具披著人皮的軀體,佈滿了紅色的漿液,那是上天給我最後的禮讚嗎?此刻,心臟已不再躍動,瞳孔散大,飄向那朵逝去的雲彩;五指半張,像要等待抓住些什麼似的。突然我為自己這末後的演出感到好笑起來,這種靜止的狀態,分解的姿勢,也挺好看的嘛!可是一會兒,一群人來,用一張白布將那軀體蓋了起來,要把它抬走,而我,能跟自己說再見嗎!不!一個翻躍,追了過去,回來,回來-!

聽到了!巨大的機車喇叭聲,震動著耳膜,迴盪在血管裏,是粉紅色的機車,它竟也……,急馳而過-,我向前奔跑,不!不要走,別走那麼快;孔若珍,妳在那裏?回來,回來-!

D尋人啟事

我散漫地走在這紅磚人行道上,一切都變得複雜起來,複雜的商店,複雜的霓虹燈,複雜的臉孔,卻都走著同樣的步調;拖著沉重的包包,沉重的衣服,沉重的軀體,在這條無止境的路上,車子呼嘯而過,風也呼嘯而過,像我這樣的人,被遺忘在這樣的空氣中。

一家文具店門口,掛滿各種雜誌,有的封面是名人政要的肖像,還有一本是金髮碧眼,裸露上身的女郎,直令人目不暇給。而在左邊的角落,吊著唯一的一份報紙,在一天的盡頭,已經沒有人會注意,只因為過了幾個小時,就不能算新聞了,人們總喜歡看剛出爐的,新奇有趣的社會百態,譬如股市上揚下跌啦!那位名人終於去世,又有誰被謀殺、強姦等等,這些早已發生的事,一躍到紙上,就成了今日的新聞,我們只有在報紙裏,去追味一些昨天的事。

買下了僅餘的報紙,或許有些什麼剩餘價值的。翻了一下,大事不外那幾條,我真正關心的是「自己」,至於像副刊那種鬼東西,更是真真假假,真實中的矯情,矯情中的虛構!然而,從第一版到最後一版,真正可靠的敘述有那些呢?翻開廣告欄吧!一個個黑色的小框框,大小字體萬頭竄動著。

像這樣的啟事,我不也該為自己登一則嗎?或者這裏面正有尋找我的啟事,仔細搜尋著,怎麼全是些警告逃妻、逃夫之類的!再不就是什麼聲明作廢、斷絕關係啦!於是我再也無法忍耐,決定為自己登一則尋人啟事,先找一張行人椅坐下,草擬著內容:

尋人啟事

親愛的父母兄弟姊妹同胞們:你們可曾遺失過什麼嗎?無論你在何處,在哪一個時間裏,都請你仔細地想一想,關於「我」,可能是你的兒女、妻子、姊妹,自亙古以來,我們就必須相互依恃著,即使你也遺忘了,但終有一日我們必將再度相遇。

如果你已記起,也在尋找,那麼我將在這條不知名的人行道上,穿著白襯衫,藍黑色的圓裙,及一雙白球鞋,等待著你的來臨,告訴我一些關於「我」的事。

一個尋找自己的女孩 上

我寫完後,非常得意地笑了笑,然後拿到原來的文具店,對正在嚼檳榔的老板說:

「老板,這一則尋人啟事,麻煩你代我刊登在報紙上。」

「小姐,這麼多字,要很多錢喔!」他略為不屑地瞧我一眼。

「一定要有錢才能尋人,才能找到『我』嗎?你放心,我會給你錢的,請你儘快幫我登出來。」

「再快也要等到明天拿到報社,後天才能見報啊!」

「不行,我已經等不及了,我立刻要見報!」我摸了一下口袋,確實只剩下一百元了!但又真的等不及,自己好像就已經跳到報紙裏,而報紙卻已黏附不住,一個個字搖搖欲墜。

「小姐,妳這樣著急,最好到警察局,找警察先生幫忙,不過,警察也難講哦!」

說完他調頭欲去,我只好拉住他央求著:「那麼拜託你先幫我Copy一些吧!」我掏出口袋裏的一百元給他。

一張張的尋人啟事,從影印機裏一遍一遍地印送出來,於是這時我就等於尋人啟事,等於一張張的影印紙,而這樣的等號,在滿了一百次之後,我終於捧起「我」,也就是一百張的尋人啟事,走出了文具店。

我捧著一疊複印的尋人啟事,在這條人行道上,一路地散發著,但這些男男女女,有的人連看都不看,就把成為複印紙的我丟進了垃圾箱;更有的人看過後,朝我戲謔地一笑,然後遠遠地走開,這時,我不得不為人們的記憶力感到可悲。

走過一個十字路口後,手中僅餘十張的尋人啟事,而眼前是一座三層樓的派出所,悄悄地蹲立在大廈旁,我走到派出所門口,引頸探看裏面有沒有「我」-相似於我的事物,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面佈告欄,上面貼著一張張通緝文,還有一些無名屍體相片,這會是我嗎?不禁全身打了個冷顫,呼出的氣息直穿透佈告欄內的玻璃,透明地,空空洞洞-。

這種空洞,這種透明,哦-!雙手揉抓著腦袋,不-!我要找到一個人,人-!遂直衝入派出所,拍著值班員警的桌子:

「我要報案,報案!」

警員先生放下報紙,吭了一聲說:「小姐,別急,妳要報什麼案啊?」

「失踪人口,我要找人!」

「好,妳等一下,先把這張表格填一填,叫什麼名字?家裏誰失踪了?」

「我!我失踪了!我不知道我是誰?叫什麼名字?警員先生,拜託你,趕快幫我找回自己!」

「妳說什麼?妳不知道妳是誰?」他既驚訝又無奈地攤了攤手:「居然有這種事?」

「先生,請你查查看,貴區有沒有失踪過像我這樣的人?」

「哦!有,可是很多!所以要待我慢慢地查查看,小姐,妳先坐下來,再仔細地想一想,有沒有什麼勾起妳記憶的人,或者事物?」

「不-!沒有,我什麼都沒有,白茫茫地-,一片雲,一片雲!」

「什麼都沒有,什麼都遺忘了!這也挺好的,無事一身輕,可是,瞧!妳有一個黑色背包哩!」

對!我翻出了黑色背包裏的隨身聽、筆記本、駕駛執照,並遞出手中的尋人啟事,但他只是看了一下駕駛執照,就搖著頭說:「這駕駛執照不是妳的,不過這個女的可能認識妳,至於其他的這些資料,零碎而片段,我可不是什麼聰明的讀者,能看的懂妳這玩意兒!妳也真夠戲劇化的了!」

「人生如戲啊!但總要搞清楚,自己扮演什摩角色吧!」

「唉-!」他點了根烟,長吁口氣:「自己扮演什麼角色,有那麼重要嗎?遺忘了自己,這也很好啊!這樣所有的前塵往事,所有的思緒、情感、怨懟,與扛在身上的責任、義務、權力,全都一股腦兒地拋開了,哈哈……,不錯,不錯!」

「你錯了!我是一個人,擁有一個『人』的生命,我存在,必有做為一個『人』的終極目的。」

「何必呢?小姐,我還挺羨慕妳的哩!忘了我是誰,脫離了過去,從此還可以用另一種身分出現,走向另一段人生的路。」

「不!人是無法脫離過去的。找尋自己,是我的責任,而警員先生,你的責任就是幫助我。」

「妳……!好,好一個警察,真無奈啊!」他終於翻開檔案尋找著。

「快點!」

「有了,這一大疊都是失踪女子的資料,有郝小琴、孟梅、孔若珍……,妳看看那一個是妳?這個?這個?囉!這是不是妳?」他指著檔案裏的一張張相片說。

郝小琴、孟梅、孔若珍,是嗎?這些名字都不錯,但到底那一個是我?這些名字,都那麼熟悉,卻又代表什麼意義呢?我,究竟在那裏?

「算了吧!我羨幕妳啊!」

是這樣的,這個是我嗎?我-,抓起了那十張複印的尋人啟事……!

她,一個女孩等於複印紙等於尋人啟事等於….,在這條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