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你渡過那個年代》

俺總也忘不了他們進村那日的光景。

記得那是六八年的冬天,剛下過頭場雪。聽說首都北京的“大學生”要來俺村插隊落戶,這不,全村的人都在村口守侯著。西北風吹得紅旗呼啦啦的飄,鑼鼓家夥敲得震天價的響,真比正月十五鬧元宵還紅火。

他們來了,總共是十個男娃,十個女娃。男娃身穿“國防綠”;女娃一身“學生藍”,高挑的個兒,白淨的臉兒,男娃個個俊,女娃人人俏。就跟邊上二嬸說得似的:“也不知道人家的爹娘是咋生的,這娃們長的就跟畫上畫的一般,咋就舍得讓娃們到咱這搭來受苦呢?”老支書和婦聯主任代表村裏發給他們每人一套紅寶書,一把圓頭鍬。他們揮動著手裏的紅寶書,不停的喊著口號:“向貧下中農學習,向貧下中農致敬 ”唉!真不知道俺們這搭有甚可學得?

大偉分到了三隊,那會兒還沒有蓋知青宿舍,就住進了俺屋西廈。他是俺村知青的“頭兒”,總穿一身洗的發白的舊軍裝,腳上一對白球鞋大得就像兩只船,俺咋看他都像電影裏的“瓦西裏”。他一住下就去擺弄絞水的辘轳,費了老大勁才絞上來半桶泥漿子,就在他去捉桶的時候,手一滑,桶又落到了井裏,辘轳把兒飛快的倒轉,狠狠的打在他的手背上,俺趕緊跑過去扶他坐下,看著他那青腫的手背,一時不知該咋辦才好,就抓起他的手像哄小娃一樣用嘴去吹,他的手軟軟的,綿綿的,手指細長細長,比俺們女娃的手還好看,他有點不好意思,臉都紅了,輕輕把手抽了回去。

聽女知青說大偉的爹媽都是大官兒,媽在運動中“畏罪自殺”了;爹不知道被關在甚地方,連家也被查封了。從北京走的那天,連個送來的人都沒有……聽到大偉這來犧惶,俺鼻子一酸,淚珠兒就掉下來了,被幾個知青姐姐著實取笑了一回。

那時侯時興學大寨,一天三上工,夜裏連軸轉。俺們村裏娃幹活會偷懶,這幫北京娃幹活卻太實在,大偉更是憨的厲害,明明隊長不在,大夥兒都歇下了,他還在那兒掄圓了大镢猛刨,俺叫了他幾回都不理俺,真是個憨憨。

一轉眼大偉他們來了一年多了。這年臘月裏,其它北京娃都回他屋過年去了,只剩下大偉一個人,犧惶地不吃不喝,躺在炕上整整兩天了。俺知道他心裏難活,就哪也不去,留在屋裏陪著他。西廈的爐子早就滅了,屋裏冰涼冰涼的,臉盆裏的水都凍住了。俺坐在炕沿上叫了幾聲“大偉哥”他都不答應,委屈的俺眼淚汪汪,一邊哭一邊說:“俺知道你沒睡著,知道你心裏不好活,可你也不能不吃飯呀,餓壞了身子可咋辦哩。你屋裏的事俺都聽說了,這年頭好人倒黴的多哩,你以爲就你一家呀!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樣樣,別跟俺女人家似的小肚雞腸,說不定甚時候就又出來個包青天,好人不就又好活了嗎?你要是餓死了你爹可咋呀?”大偉一掀被子坐了起來,滿臉都是淚水,他拉住俺的手哭得說不出話來,俺哭著說:“你就把俺屋當成你屋,把俺們當你的親人,心裏難受你就大聲哭吧,哭出來能舒坦些。”他像個娃娃似的倒在俺懷裏大哭起來,俺一邊陪他哭,一邊抱著他搖著、拍著……

下雪了。俺整天坐在他屋裏納底底。俺愛聽他說話,愛聽他吹口琴,他吹出來的調調怪怪的,不是“東方紅”,也不是“語錄歌”,那調調聽得人鼻子酸酸的,老想哭;俺還愛聽他唱歌,那歌詞把人聽得臉紅的、心跳的、連氣都喘不上來。大偉比俺大不了幾歲,可是他咋就懂得那麽多事呢?還知道外國的事情。俺覺著北京離俺村太遠了,就像在天上。城裏的人不種莊稼?不種莊稼他們每天都幹甚了?吃甚了?城裏的女娃不紡棉花?不納底底?那她們穿甚了?將來過門陪甚了?你捉哄俺哩!大偉被俺這些問題問得目瞪口呆,接著是放聲大笑,笑得在炕上直打滾,俺去拉他,卻被他一把抱住,嘴就被他的嘴堵了個嚴嚴實實,舌頭和舌頭就擱攪到了一塊兒,他一翻身就爬到了俺身上,腿旮旯那東西硬邦邦的,頂的俺生疼生疼,俺被嚇壞了,兩只手捂住俺那地方直叫“不行”,大偉就像一頭發了瘋的叫驢一般,硬是把他那東西從俺指頭縫縫裏擠了進去,疼得俺大叫了一聲,接著就雲裏霧裏發暈了……再後來俺就把他越抱越緊了……

他說他不回北京了,他說要和俺一搭過日子,一搭改變農村的落後面貌。那一陣子是俺最快活的日子,俺們在後坡、在溝底、在玉米地裏、在麥稭堆旮旯幹著那羞先人的事情。俺總想著早晚是他的人了,他愛咋個幹就咋個幹吧!

那一天,大偉和一搭插隊的小光罵架,小光罵大偉的爹媽是叛徒、特務,還當衆揭穿了俺和大偉幹下的那事。大偉發火了,他咋就下得去手,磚頭一下一下砸在小光的頭上,接著用他那船也似的大腳朝小光那傳宗接代的物件上狠狠的踢去……小光被送到醫院後一直尿血,整整休克了三天;而大偉當天後晌就被村裏的持槍民兵扭送到了縣公安局。當時他被五花大綁著,頭發披了一臉,俺不顧一切的沖上去撕扯他身上的繩子,民兵連長凶狠的把俺推倒在地,俺喊了一聲大偉哥就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後晌,赤腳醫生桂香嬸嬸守在俺身邊,她說檢查身體時發現俺懷上娃娃了,都三個月了。天哪!俺這可沒臉再活了,這要讓人罵死的,俺村祖輩也沒有出過這種醜事。要早知道會懷上娃娃,打死俺也不能和大偉幹那事——想到大偉俺更傷心,哭得險些背過氣去。俺求桂香嬸嬸幫忙,她說去醫院打胎要結婚證,還要大隊介紹信,不如等大偉回來你們馬上結婚算了。俺打聽大偉的消息,她歎了口氣說:“這倆犧惶娃,一個躺在醫院裏,一個關進了縣大獄,。都是一搭來的,咋就這麽深的仇,打成個這樣樣。”

四月初八,俺進城去看大偉。監獄管事那人的臉咋就拉得驢臉也似的長,說成個甚也不讓俺見大偉,還說要等到判了刑才準許探監。一聽說大偉要判刑,俺被嚇傻了,他要是真被判了刑,俺肚裏這娃可咋辦呀?

過了幾天,縣裏召開了宣判大會,大偉被判了兩年徒刑——又過了幾天,桂香嬸嬸幫俺取掉了肚裏的娃……再過了幾天,俺取娃的事在村裏傳開了……

俺終於見到大偉了。他被剃了光頭,穿著犯人的衣服,胡子拉碴的,人瘦得都變了形。一見面俺倆就抱頭大哭,爲俺們這苦命,更爲俺們那犧惶的娃。大偉叫俺堅強點,等他出獄後俺們就結婚,還答應俺再要兩個娃。

俺在等他出獄的日子裏,在家人、村裏人的日罵聲中泡在淚水裏苦熬、苦等了兩年,終於等到了大偉出獄的這一天。一早俺就立在村前山坡上望著去縣城的大路,一直等到日頭落山都沒有見到他的身影,俺等啊,盼啊,盼啊,等啊,終於等來了大偉的消息:大偉他爹平反了,又成大官了,他打聽到兒子的下落,三個月前就把大偉從監獄裏接走了,眼下正在北京醫院裏療養……那天從北京來了兩個解放軍辦走了大偉的糧戶關係。俺打心眼裏爲他高興,俺知道過幾天他就會來接俺。兩年來俺第一次擡起頭從村人面前走過,臉上帶著兩年來從不曾有過的笑容。

俺等呵,等呵,等到村裏的北京娃全走光了,等到一茬茬女娃都出嫁了,等到俺的頭發全白了……卻只等來了廣播裏唱得那首歌:謝謝你給我的愛,今生今世不忘懷,謝謝你給我的溫柔,伴我渡過那個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