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這是個很有感覺的夜晚,我在餐桌前,和梁祝的交響樂中,和你分享今天的心情。
  
  昨晚,從學校回家途中,騎著機車,經過森林公園附近,後視鏡突然閃出兩道劇烈跳動的遠光燈,接著是一聲令人心驚肉跳的機械摩擦,不一會,前面路口亮著紅燈,所有機車停下,只見左前方一位黑色衣褲男子迅速跳下他那台一五O重型機車,憤怒地向他前方一個箭步遠處的騎士重重揮出一拳,口中還念念有詞。那一拳之重,從他整個人幾乎躍起可以略知。挨打的騎士是個瘦弱青年,他沒有任何反抗,只是快速尋找縫隙遠離。那打人的男子氣憤地返回自己的車。所有等待紅燈的騎士們一片屏息,只有呼喘的引擎,勉強是共同的聲音。
  
  回家之後,我開始無聊地猜想,我也曾在路上偶與其他機車擦撞而心生不快,為此老拳相向倒也不至於。而那名黑衣男子這樣的盛怒背後,如果沒有強大而且持續然燒的情緒火源,怎能使怒氣沸騰而致滿溢?是他的情慾舒發不順利?愛情不圓滿?是家庭那本經太難唸?課業或工作不如意?還是人際關係有麻煩?到底是什麼原因延燒到那位與他行進間險些擦撞的騎士?一切被白天壓抑的情感、挫折,趁著夜的黑和一身相襯的衣著,在拳頭揮出的剎那,宣示潰堤的結果!憤怒是滂沱大雨,暴力是堀隄成災的水噬!人像個中介,過去的記憶加上記憶,記憶之間重疊、聯合、背叛、延伸,情緒像是記憶的表情,只要給予一個持續加溫的環境和時間點,一種超乎理性的盛怒,像閃電借雲路奔走,像大鼓雷厲震響,像靈界的貪、嗔、癡、怨、悔、妒,藉著溫血肉身,發出往往超越世俗理解的暴力。

  有時,我擔心,人,會不會承受不起?不是那一記老拳的重力,而是拳頭裏,不由人心的咒語般火焰。

  我是說,如果,那一刻,揮出拳頭的人,是我,我所舉起的,絕不止是當下千鈞一刻的心魔橫爪,更是往日一切背叛、瘋狂、悔恨所變成糾纏不去的幽靈。我與祂們,在夢裏廝殺敗逃,在詩裏面對懇談,在畫裏企圖捉拿,在酒中任其欺弄。

  如今,好似藉著那名黑衣騎士,重重地、一無反顧地,揮出不能再承受的折磨。

  只可憐,那被欺凌的、那默默無語的、那消瘦的、那遠離的…

  想得遠了!柯,你見過我的盛怒,因為你見過我愛得辛苦。你可明白我所失去的悲怒的去路,在與過去的日子擦撞中,只能藉著別人的失控,提醒自己平靜面具下的千瘡百孔。那是曾經真切活著的感受!

7.24


柯:
  紅酒像夜鶯的幻影滑入舌腹,我在心底唱歌,乘著樂,在記憶的梅花陣裏漫遊,好像變成魚了,輕輕一滑,便是數年光景;好像變成風了,身旁的一切,不再經得起細看,劃過心底肉疣般的巨石,也不覺疼痛,沒有了地平線,一切,只是煙一般,沒有邊際,沒有著落,沒有希望。太黑暗,我開始冷,開始失去視覺。但仍飛翔著,幾滴雨水打在身上的麻穴,微微一怔,原來是我眼底沒出息的淚水,拋下我,逕向渴望的湖底融去。啊!過去,是多麼回不去的回不去,在沒有悔、沒有憾之前。

  是笛還是洞簫?遠遠地,有無地,提醒我耳朵的存在,卻傳來,一陣高愴胡琴,教人悲從中來。彷彿有星,彷彿是你,彷彿已經得到救贖,暫時走出那不敢想、不能回憶的地圖。

  一杯又一杯,再一杯,火在燒,心在燒,淚在燒!

7.24


柯:
  我怎麼能忘記你,你從混沌中把我創造,你從春花裏,把我結果。你就這樣從我的夢裏跳出來,還讓我忘了夢的存在。

  酒,詩,回憶,和命,是我僅有的。我變得容易哭,容易笑,容易把字寫得很草。我沒有愛,除了對馬路中間賣玉蘭花者的同情,我幾乎不能付出我的心,你竟偷走我用心的能力!想你,在斷訊的電話裏併湊你的形影,想擁抱聲音,像擁抱自己的身體。

  只剩下一口酒,我不想把它喝完。害怕酒醒了,想要失蹤的思緒突然回來,沒有膽子,再提回想你的心。

  天啊!多想你!清亮的救護車警鈴一聲劃過,那不是來救我的,那不是來救我的!我沒有求救。

7.24


柯:
  已經好久沒有再寫信給你,感覺雖然不陌生,但是,想用文字表達心聲的企圖,似乎已經生鏽許多。我只是俯身寫了幾個字,便覺得全身關節有些不受控制,這是不是意味著,所寫的和所想的,已經有不協調的地方?

  現在的我,每深呼吸一口氣,彷彿吸入的氣息已經完全不同於往昔。我像走在冰冷的溪水,而溪底是沒有著落的三度空間。但我仍走著,心裡不安,腳底怕著,沒有辦法,還是得前進。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被什麼叫做「真心」給迷惑。很美的兩個字,教人傾倒。但也是最和現實玩弄捉迷藏的兩個字。

  年齡越大,越是感受到四肢被枷鎖箝制的事實。是規矩,是法律,是禮教,是眾人的偏好,也是親近的人所在乎的生活方式。我像被起解的蘇三,上了腳鐐手銬,走上最驚心的路,面對最傷心的問題。偶爾,只有口袋裏那張合格的機車駕照,默默為我實現狂奔漫舞的自由。在忘掉水泥路上所有限制和規則之後。

  柯,是否我說得太快,你不明白?

  我開始發覺一種被角色附身的窘境,不能說想說的,不能做想做的。說,是說該說的,做,得做該做的;但該與不該之間,取決於我所擔任的角色。扮演這樣的角色,就得做這樣的事。總是角色強扮演著人。因此,扮演類似角色的人,常常出現類似的做法和想法。我只想用類似來形容,總要為自己預留一點空間。

  「人生怎麼能夠不順著自己的真性情走?」如果我這麼說,馬上,「這麼說的話你想殺人就殺人囉?」這樣極端的反駁,便像顆臭石子一樣,狠狠砸在我的腦門。原來,無限可能的腦門世界,如此被人懼怕著。恐怕那些世俗價值觀所衍生出的許多規矩,都只是某種障眼法,好叫人專心思考如何遵守規矩,注意該守哪些規矩,而不是放縱思考規矩以外的可能。世俗的道德理智不得不正色絕情地,將作夢的人搖醒,曉以大義,納入正途。

  難怪,天堂和地獄之間,是人和自然生存的地方。誰說山水無情,也有八千多公尺的高山,競向天幕奔去,也有數十公里深的海溝,執著地倒往地底下掘探。我只向心間盤旋,不留證據地,飛上最高峰,游向最深處。

  那循規蹈矩的是?那癲狂迷亂的非?那恭敬內斂的是?那癡夢囈語的非?怎奈我在午夜狂醉的一刻,驚見的還是,那年子夜星光見證下,我在你臉上,看見的,真心。

  我想,我沒有說太快,你都明白。

7.24


柯:
  我的摯愛!

  我知道,你一定會找我。就像我,也一直在找你一樣。

  你一定也體會到,愈是城市的生活,愈顯出我們的不同。我們有共同的記憶,接受古老神話的靈動。像我們這樣,乘著同一雙翅膀成長的人或許不多,誰能想像,山中的歲月,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這一切,在遠離家鄉之後,竟惡化成殘缺的病痛。我沒有辦法在任何想到自己的時候,不想到你;想到你,卻無法不落入夢中的無底洞。你我背後,是一則古老而不真實的神話。荒野的輪迴依循著荒野的信念,多想一刻,都像是會激怒眾神,逼著自己走上絕路。

  還記得我離家前一天,夜裏,你在小溪邊問我愛不愛你?我看著水中的你,沒有倒影,久久說不出話來。那天你好傷心,雖然,你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來!你總是冷冷、冰冰。我在想,如果,我不能在自己以外,單獨把你看見,我怎麼能夠相信這是愛情?如果,你帶著山裏的記憶共成我悲劇宿命的一部份,那我看到的,永遠只是自己的迷幻倒影,從來沒有真正看見你。我不敢回去找你,找你,勢必要撿回沒有回音的記憶,永遠的空虛。想你讓我無法忘掉過去,無法活出真的生命!

  遠走他鄉的心,是遠離山裏的願望。我走得太快、太遠,走得像具乾屍,沒有心跳。我癡心妄想的純粹思考,在時間空間的距離裏,被痛絞成山櫻花的碎片,每一片裏,都有你!

  我常常潛到水底,異常的水壓,可以激蕩人原始生命的知覺。我以為,我找回沒有記憶的那部份自己。可恨的海水,卻又一天天變形成山裏藍色的煙霧,白色不穩定的靈光,揭引出一片紅色珊瑚的世界,珊瑚和櫻花合為一體,景物背後,站著的,是你!我好像從不曾離開那個家鄉的迷陣。我不想再看,不能再想!

  你總是夜裏來探望我,再隨晨霧一同消失。我們清唱,我們讀詩。我們共寫的聯子都成了獨行,齊畫的臘梅都只剩半株。我終於明白,原來我早就已經明白,我們是分不開了!流浪的時空曾讓我如此困惑,又教我如此釋懷。在不能看見你的地方瞭解,早就已經看見你。我相信我已經不是自己,真的我應該活在你心裏。

  就要相見了。希望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唱的歌。

7.24


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