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喜歡梵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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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三梅怎麼能夠拿得穩手上那本精裝大部頭的梵谷畫冊。她原就不愛那些令人暈眩的筆觸,讀了梵谷生平傳記之後,那些發狂爛漫的色彩緣由更加令她迷惑。但,她能不喜歡嗎?

三梅上了捷運列車,捱著一處角落,回想剛才課堂上的一幕。

蘋蘋今天在課堂上報告郭老師上星期指定的關於忍的藝術。郭老師曾提議,以中國古代百忍堂五代同堂為例,談談忍的意義。誰知道蘋蘋一開口便說:「所謂家和萬事興只是大家共同演演戲罷了。」蘋蘋幾乎是激動地說道:「如果你的無理和荒唐都叫對方給忍了,一家人不過是睡在同個屋簷底下的陌生人。」她還說:「有問題發生,不願意留下來討論、解釋,甚至爭執、糾纏,忍字是心頭插把刀,把知覺給麻痺,看不見也聽不著,就以為什麼都不要緊;若說自家人默默承受著什麼不讓你知道,有一天你知道了,那懊悔心疼也只能憑弔過去的無知,還不如一開始就一起承受,才有實在的感情。只知道忍,既不面對問題,又不解決,忍的人把自己推向潰堤洪水,面對忍的人,卻有忍無可忍的憤怒和衝動!」

蘋蘋是那樣地咬牙切齒,又幾乎是盯著郭老師衝口而出。她一向就不會強忍心裏的事,她會像藤蔓一樣,狠狠纏繞活著的那口氣,直到死去!像梵谷向日葵裏無法無天的黃,霸佔所有花兒所需的陽光。這點,三梅心中最是清楚。

正當大家聽得目瞪口呆之際,一旁無聲站立,柚樹一樣漠然高大的身影,猛出手,把空心的講桌拍得巨響。這是「樹」打雷的方式嗎?蘋蘋傲然的雙瞳緊盯著郭老師,郭老師的眼光卻始終迷離地留在講桌上。

三梅想到這,低頭望著手裏的書。她想,下星期要報告梵谷的憂鬱,她能不喜歡嗎?

自從有了捷運,三梅藉著通勤悠遊玄想的時間大大減少,列車總是一下就到站,很快地就又要面對灰色的家門。三梅想,今天晚飯桌上的沉默要如何捱過?這問題想久了,就越沒有答案。

出了捷運站,突然一陣大雨憤恨人間似的,下得柏油地唏哩嘩啦。三梅這才想起,把傘忘在教室抽屜裏了。

回去拿吧!雖然裙角和心口的制服已經半溼,想想有把傘在那頭等待的感覺,總比回家好些!

三梅對著雨空竊笑,閃躲著迅速積起小水灘的人行道,兩步一跳。她想,順道去光顧校門口小巷裏白頭老伯的烤香腸配生大蒜,再吃吃他的死對頭小花阿媽的臭豆腐,聽她說說白老頭的糗事。甚好。或許再到杏芳文具店逛逛粉彩書籤,也許還能碰上那個在文具店打工的數學系大學生。

三梅又跳上捷運,感覺手裏重沉沉的書,不得不拉下眼皮。眼皮映著的,是和蘋蘋緊緊交握的雙手。

走進小巷,雨勢欲小不小。三梅舉起梵谷的畫冊擋著右臉,快步朝香腸攤走去。一個高瘦老人拿著鐵桿站在水泥牆邊,牆是一棟四層公寓的外皮,沿牆約三公尺高處蜷縮著半開的深綠色旋轉雨棚。老人用鐵桿向已經傾斜一邊的棚架拄了拄,棚下拿著大花圍裙,遮著蓬鬆短髮的小花阿媽則不停怒罵:「座位都濕了,生意都別做了!」突然,老舊的雨棚鏗鏘一聲像斷了氣的手勢朝一邊垂下,正巧直通通砸在老人的香腸車頂上。雨水打進碳烤箱,竄出濃濃白煙。小花阿媽丟下圍裙,一面咒罵,一面上前將老人緊緊抱住,拍拍他的背,揉揉他的髮。

三梅挑一處沒被打濕的座位坐下,兩位老人家盡顧著互相輕撫對方衣角,沒有時間理睬她。

落下的雨棚半遮著大街,棚面像皮影戲般映出一條人影,倔強的腰桿,濕淋淋的制服。另一條高大的人影急步趕上,那影子一出聲,竟是郭老師緊張地叫住蘋蘋。影子的訊息傳來大影子用傘照住小影子,像棟簡單的房子一樣。

他們和三梅只隔著一道垂死的雨棚。

大影子像是想說什麼,但只是吱吾,沒聽到下文。

靜了好一會,小影子才說:「我不是想搗亂你的課。」

大影子說:「我也不是真想打斷妳的報告。」

「我想…」小影子才開口,大影子不知怎地,輕輕欲退一步。

小影子卻說:「我不是指…你別多心。我有理由的。」

雨棚布的新生命是不停地說故事。大影子像棵無言的樹,只是僵在那裡。小影子在漸漸揚起的雨幕中冷冷地提:「兩年前,不知道為什麼,我哥哥深夜走過某處社區公園,一個陌生男子竟用鋁棒打死我哥哥。母親說,警方調查的結果是幫派尋仇,但打錯人了!起初我也相信,我以為母親會積極要警方查緝兇手,直到上個月,因為失眠,才發現母親只是夜裏以淚洗面,我問她,她總是搖頭,什麼也不說。十幾天前,我又失眠,發現母親深夜外出,我跟了出去,竟來到當時出事的小公園。」

大影子執傘的手輕輕晃動。

小影子接著說:「母親躲在一處騎樓暗處,遙望小公園。我就跟在她身後不遠。我想起,今天是哥的忌日,母親是來憑弔。不久,小公園裏出現一個中年男子,拿著大把的紙錢燒起來。跟著,一個年輕男子走向那男人,像是在勸說他什麼,那男人像發瘋一樣大吼大叫,說是二十年前,有個女人要是不逃跑,那天在公園裏遇見的,就是他的兒子了!他叫得很大聲,我看見母親掩著面,噤聲哭倒在地上。我想藉著路燈認清楚那男人,卻在月光下,認出了你。」

沉默的威脅讓大影子掙扎脫口:「那男人,是我…大哥。但我不知道,妳的哥哥…」

「你不需要知道!但你不能不知道,我是為你而失眠!」蘋蘋接著說:「看見你,我竟忘了那可惡的男人…我像是乘著月光出來找你!雖然有讓人痛苦的往事擋在前,看見你,我還是開心的。」

大影子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是種奇怪的感覺,我像可以忘掉一切,只記得眼裏想看到的人。這才是忍耐的前提吧?不用壓抑,就已經原諒一切!」

大影子把頭低得更深了。

「你心虛嗎?你早知道我的!」小影子說。

「妳不懂我!妳懂什麼?妳只是個高中生而已!」大影子終於說。

「懂不懂算什麼?高中生也有感情。而且,我不想流著淚不說,那不會讓愛你的人了解,也不會讓不愛你的人變得愛你,再離經叛道,也要說一說!」

「說了又能怎麼樣?」

「隱忍的表情,是我母親的夜,我痛恨她的無力,既不能讓我了解她的痛,又不能讓我為她做些什麼。我像死去的哥哥,沒有活著!面對她,我一日又一日地死去。只有想起你,我才偷偷活過來。我有感情,這沒有對錯!」

「妳把感情用錯地方了!」

「你怎樣把感情評個對錯呢?」小影子幾乎哽咽著。

「我沒有辦法跟你談這個!」

「這就是你所謂忍的藝術嗎?忍,讓你漠視你的感覺!」

「忍,是為了成全無辜者的純真。」

「忍,讓人孤立無援,讓純真變成一種無知的殘忍!」

「妳對我說什麼都不能改變我們所承受的壓力。」

「壓力留給沒有時間想愛的人。至少我說了,我不會後悔,你也將不會忘記我,因為我愛你!」

大影子搖搖頭,再搖搖頭:「妳不懂!妳不懂的!」

「那就告訴我哪裡不懂,而不是只告訴我這個結論,讓我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小影子越說越大聲。

小花阿媽忍不住把頭伸出雨棚外大聲叫喊:「吵什麼吵!走開!」說完隨手打開一盞昏黃的燈泡,倒也照亮棚外流著雨水的小路,希望過客都清楚去向。

大影子轉身邁開,幾番停頓,才又回頭說:「來年,妳們都畢了業,我很快就會忘了。」

「你騙人!」小影子說:「你不可能忘了我!」

「我會的。因為,我從來就不想記起…」

「你不可能忘了我…」小影子的聲音成了雨,淅淅瀝瀝。

「忍,是因為不忍心告訴妳…」

三梅正聽得出神,白頭老人家一個橫身掠過三梅,試圖用鐵桿再撐起雨棚。棚布打著燈泡,光影盪漾著雨路交會的銘黃和灰黑。老人家還直說:「怎麼地老在轉呢?」

一週後,輪到三梅報告梵谷的畫。前一天晚上她還想著,星夜咖啡館在哪裡?旋轉的星,是老人眼中的六十燭光燈泡,棚架下,是摸不透的吵吵鬧鬧夫妻生涯,而梵谷沒畫出來的雨,下在失落的故事裏,那故事,被自己不經意的耳朵記下。故事裏,有模糊的熟悉背影,和最後溶化在雨中的擁抱。哪有梵谷?只是台北街頭一景而已。

上了台,三梅想了想,望著蘋蘋,說:「我把梵谷,忘在捷運上了!梵谷太悲傷。我想說說台北街角的皮影戲,可以嗎?」


10.29.2005

覺得這篇小說給我種峰迴路轉的感覺。
三梅靜靜地看著所有故事,最後的感悟,讓她做下了本來似乎不很肯定的決定。
對老夫妻的著墨不多,但之間的關係還是能讓人感受到。跟蘋蘋與郭老師間也是個有意思的對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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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