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10月 25, 2005 8:25 pm
(一)
浪潮在陰霾的傍晚嚴厲地衝激著支離脆弱的岩棚，翻滾湧溢的波沫野蠻地侵犯著細狹的海岬。強橫的海風撕扯著江抒芬的長髮，她踩著艱辛的步履，緩慢地在起伏猙獰的岩石間重溯來時曲折的小徑。
半晌，她回到了小旅店面海的後院，海風稍微緩了，她回身張望，沉沉黑雲壓天而下，似乎就要吞噬迆迆伸出的海蝕平台。岩岸遠處，澎湃的潮水逼漲，巨浪飛洒著令人驚懼的水波，江抒芬不禁有點擔憂，剛才岬角前邊更遠處，孤零零站著望海的中年男子，不知道會不會有事？
風一下子又猛烈颳起，霎時滂沱大雨像洪水似地掩蓋了一切。江抒芬慌慌張張地跑進旅店後面的平台簷下，這才在迷茫的急雨中，看到瘦削的中年男子從不遠處的岩叢中踽踽行來。大概是因為已經完全濕透了，所以也就不急不慌了吧？江抒芬尋思間，又知覺到，自己只在雨中耽擱了片刻，其實，也還是黏搭搭地濕透了。她無可如何地搖了搖頭，抖嗦著回房去了。
(二)
沖了滾熱的淋浴後，江抒芬換了輕鬆而高雅的麻布洋裝，戴了素淨的髮箍，便下樓去用餐了。餐廳門邊的小牌架上簡單地列著晚上的餐點，主菜是百合山菽、尖椒子芋、和琵琶豆腐，另外是蓮藕金針湯。除了胚芽米飯，還有紅豆小米粥跟全麥花卷。管事的老夫婦殷勤地跟分坐兩桌的四、五個客人閑談著。老太太看到剛進來的江抒芬，溫和地笑著，把她引到角落的一張小桌。小妹上來，江抒芬要了菊花茶。老太太仔細地交代著，冰糖不要加在茶壺裡，分開用小碟盛上來。
「柳岸別莊」是江抒芬的一位伯父，江天一，十多年前在野柳附近的海濱開的。小巧雅致的二層樓旅店，只有八間簡單而素雅的客房。因為地點稍嫌偏僻，主人又選擇只提供素餐，旅店生意平平，也不常客滿。
江天一旅居美國東北新英格蘭多年，一向喜愛那些家庭經營、古雅親切的「床與早餐」民宿旅店 ( Bed and Breakfast )，覺得充滿了在地的歷史性和家家不同的個人性，遠勝於千篇一律的摩登觀光飯店。他在美國行醫多年，退休後，決定返台養老，就隨興地開了「柳岸別莊」。江天一不久前過世，江抒芬這次來，就是為了執行遺囑的事。
江抒芬到自助餐台拿了飯菜回來，意外地發現，傍晚在海岬邊獨自望海的男子，在她對桌坐著。看到江抒芬回來，他禮貌地站了起來，簡單地自我介紹。
瘦削的男子名叫林風三，在台北財務界工作。林風三略略失神地回憶著跟江天一相識的往事。他在紐約唸博士時，每年夏天一定都到緬因州著名的灞港小城度假。因為數度在小旅店碰見江天一，加上兩人都喜愛古典詩詞，而成為忘年知交。
林風三淺酌著溫過的花雕，懷想著。有一次，兩人在大西洋濱的小酒館淺酌，數巡酒後，江天一嘆著氣說，原名叫作江憤台，字退東，都是抗日志士的祖父取的。江天一自己是個個性淡泊平易的人，常覺得自己的名字很激烈，並不像自己的性格。長大以後，就改了名，叫江天一，那是因為極愛柳永的詞。
林風三當時不假思索地就唸出了柳永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江天一又跟著吟道：「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兩人相視而笑，浮一大白。
「伯父比你大了二、三十歲，你們還真是忘年交呢。」江抒芬說。
或許因為伯父生前一向疼愛自己，江抒芬對這位平淡中帶了點憂鬱的中年男子，不自覺地有著自如的親切感。
林風三隨後也去拿了一小碟飯菜回來，跟江抒芬兩人，一面吃，一面回憶著溫柔敦厚的江天一。
(三)
晚飯後，管事的老人領了跟執行遺囑相關的四個人上到二樓後邊，那是江天一向深愛的、面海的書齋。老人泡了壺茶，自顧自地下去了。
律師吳偉平是個精明老道的中年人，自己介紹時，說是江天一的兒子在台大法學院的同學。在場，除了江抒芬和林風三之外，第四位的李憶川大夫，是江天一病危住院時的主治醫師，也是江天一老同事的兒子。
幾人相互點頭問好之後，吳偉平不再多敘，平淡地唸了簡單的遺囑。
江天一在波士頓行醫多年，加上幾十年來留心投資，遺產相當可觀。因為獨子多年前過逝了，並沒有直系後人。遺囑中，三分之一捐給一所佛教慈善醫院，三分之一捐給台大法學院。最後的三分之一，有兩千多萬台幣。一半分給幾個姪子姪女，包含江抒芬。另一半則委託林風三，成立一個基金會，幫助海峽兩岸分隔兩地的親人重聚相認。最後，一小筆錢是給李憶川的小禮物，希望李憶川在需要的時候，能幫忙林風三。
談話結束前，律師吳偉平又說，江天一病危時曾特別交代，書齋裡的文物字畫等等，交由林風三處理。這點沒有加在遺囑中，不過希望林風三能尊重老人的託負。林風三毫不考慮地應允了。
次日，仍是風狂雨驟，幾人清早搭律師吳偉平的便車回台北，只有林風三多留一天，整理江天一的書齋。
(四)
江抒芬是在三天後接到林風三邀她吃飯的電話，她愉快地接受了邀請。林風三約的是位在士林、以精緻麵點而出名的煙霞樓。江抒芬盡興地吃著爽口的貓耳朵和清淡的小菜，林風三則有點出神似地沒吃多少。
飯後，兩人喝著杏仁露閑聊，江抒芬忍不住問林風三，怎麼回事？
林風三遲疑了許久，最後才凝重地說：「妳說過江老以妳為最親的姪女，像女兒一樣疼愛。我想，有些事情，應該告訴妳。不過，我有幾個疑問，要先問問妳。妳先說說看，江老的獨子、妳堂兄江維民是怎麼死的？」
江抒芬想了一下說：「對這事，伯父傷痛逾恆。我們只知道堂哥是使用毒品過量而致死，不過，詳情就沒有人敢多事詢問了。還有，當時他們是旅居在紐約，所以也有時空的隔絕。這件多年的往事，跟伯父去世有什麼關係？」
「不但有關係，而且還事關重大的政治變動。」林風三沉重地說：「這是老人背負了多年的個人創傷和秘密。」
好奇的江抒芬禁不住連連追問。林風三卻先又問她：「妳知不知道江維民吸食毒品的始末呢？」
「這點，我約略知道。」江抒芬啜著翠綠的雨前龍井茶，微蹙著秀眉回憶著：「堂哥是個性格極端衝動、烈性子的人，跟伯父完全不同。大概是隔代遺傳，繼承先祖抗日不屈的獨立精神吧！伯父雖然早年就旅美，卻讓堂哥回台灣唸高中和大學，希望他能承繼中華文化，不忘本。沒想到，堂哥在台大法學院，親近了黨外民主運動人士，熱烈地參與政治抗爭。好像就是在那段時間，因為心情鬱悶、情緒衝突，就開始有酗酒和嗑藥的問題。伯父要他回紐約，是讓他暫時跳出台灣不健康的環境，同時也親自照料他戒毒。誰料到，不久之後，就傳來堂哥吸毒過量死去的事。」
「當時，江老在紐約行醫？」
「對，伯父是紐約西奈山醫院的心臟科名醫，每一、兩年都回台大醫學院來客座。也同時替幾位黨政大員看心臟方面的毛病。」
林風三聽完又默默地思索了良久，最後說，他還有兩件事要先再查問一下，過兩天再找她吃飯。
(五)
接下來幾天，江抒芬臨時出差了一次山西省河津市，替公司洽談在河津設場生產鋁製家電零組件的事。河津有亞洲第二大鋁場，江抒芬和同行的上司爭取到鋁原料的特價保證，又加上山西省政府和運城經濟發展特區的貸款和合資，建廠成功的機率極高。江抒芬尤其高興的是，台北的研發、管理、和財務部門，又可以再度擴充，而她也會再昇一級吧！
山西回來的隔天，江抒芬就接到林風三的電話，這次是到和平東路巷道裡的「有樂町」吃日本料理。
林風三叫了烤魚肩、炸豆腐，江抒芬叫的是海鮮烏冬麵。
江抒芬興高采烈地敘述著匆匆的山西去來，林風三也饒有興味地聽著。末了，江抒芬問林風三，上次說什麼江天一背負的秘密，又說還要先查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林風三不肯多說，只邀她週六一起去柳岸別莊。
江抒芬有點怦怦心跳地答應了。
(六)
週六的海邊，雖然斜風細雨，卻不像前一次那樣海翻雲覆。
江抒芬和林風三在書齋的大窗前望著海喝茶，一向明朗的江抒芬可以感受到林風三掩不住的沉重。
林風三把弄著大書桌上分成四、五堆的卷軸文物，深思地說：「這堆裡面有善本嘉慶君遊臺灣，這邊這堆裡面有鄭成功的手蹟，那一堆裡有劉銘傳的碑拓跟治台奏摺，再下來還有連橫的詩文……這書齋裡反映著半部台灣歷史。」
「伯父一向愛搜集古董文物。」江抒芬不多深思地說。
林風三卻面帶深意地搖搖頭說：「他這裡除了跟台灣相關的文物之外，一件別朝別代的古董文物也沒有，這顯然不同於一般的搜集古董。另外，他書桌上有小記事本，每一件文物購於何時何地都有記錄，旁邊也都還有，維民當喜之，這一類的評語。我查對日期，他從江維民唸台大時就開始為獨子收集台灣歷史文物，一直到江維民死前。而江維民死後，就再沒有搜購台灣歷史文物的記錄了。這些台灣歷史文物，是江老對獨子寵愛的象徵吧？」
「你別繞圈子，快點說伯父的歷史秘密吧！」江抒芬急躁地說：「這跟李憶川又有什麼關係。」
「我前幾天去問李憶川，江老死前有沒有託負什麼時，才知道，李憶川的父親是江老在紐約西奈山醫院的老同事。江老病危在台大住院時，曾拜託李憶川，如果有一天有人來詢問江老的事，就給詢問者一份江老的病歷。而且，李憶川還說，江老好像一付知道自己即將要死的樣子，有一種解脫重擔的感覺。」林風三說著由背包裡拿出兩個檔案，又再說明：「這裡，第一份是江老的病例。第二份，是我在江老書桌下鎖著的抽屜裡找到的。」
江抒芬好奇地把第二份拿過去，翻了一下說：「沒有名字！」
林風三又在書桌抽屜裡翻出幾本日記本，找了一本出來，對照那第二份病例上的日期，找出當時的日記。
七十三年春天，江維民死後不到半年，江天一回台大醫學院客座，也同時在台大心臟科看病。二月間，江天一主治一位行政高級長官的心臟病。」
「是他的病歷！」江抒芬驚訝地問：「他的病歷，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林風三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這要退一步先說江維民了。」
(七)
林風三雙手捧著微微燙手的熱茶杯，望著江抒芬俏麗的面孔，此刻滿溢著好奇，不覺微微心顫。他有點自覺地低下頭，抓下了眼鏡，把弄了兩下，有點失神地說，前幾天，他原想找江抒芬一起去查詢，不過她出差不在。
林風三一個人去找了李憶川的父親，問他清不清楚江維民在紐約休養戒毒的事。
李憶川的父親的記憶是，當時江維民一心想趕快回台灣參加民主抗爭運動，但是江天一扣住了他的護照，一定要他戒了毒才准他回台北。父子兩人經常在病房裡為了台灣的政治而爭執。
有一次，李憶川的父親正巧從江維民的病房外走過，聽見江維民大聲吼著說，國民黨出了勤政愛民的外省人行政首長，將來一定會接任總統，這樣下去，台灣人主政的日子還要多等十年八年，台灣人的出頭天要等到何時？一定要加緊激進政治抗爭，讓外省人的行政首長下台。
江天一反駁說，有勤政愛民的外省人行政首長，老百姓過得好，國家社會安定進步，有什麼不好？
江維民瘋了似地大罵父親封建落伍，不懂真正的民主和民族自決。只有真正的民主之下，老百姓才有真正的政治參與，暫時的不安定，只是過渡和學習的必然過程……
「堂哥是蠻激進的。」江抒芬感嘆地說：「跟伯父完全不同。」
「他們父子之間在這上面的關連，我下面再說。總之，據李憶川的父親說，江維民剛到紐約時，還是忍不住到哈林區去買毒品，而且還跟人合用髒針管。後來住院戒毒時，突然出現心律不整的現象，緊接著又發生輕度中風，右半身行動受到影響。江天一親自診斷，發現是先前髒針管上的病菌在心臟瓣膜上著生，病菌繁衍後傷害心肌，才造成心律不整。這是住射海洛因經常發生的心內發炎(endocarditis)。而後，整團的病菌又從著生的心肌上脫落，隨著血液流落身體各處。如果流入肺部，就會生肺炎。其中如果有病菌團流入腦部的話，就會發生中風的現象。聽李憶川的父親說來，這在紐約的社會低層，似乎是司空見慣的事。」林風三說著，深深嘆了一口氣：「一般吸毒患者大半抵抗力極差，所以一旦發炎，死亡率相當高。江天一當然是盡心盡力為獨子治療，戒毒的同時，每天用高單位的抗生素，這才擊敗了江維民體內的病菌。江維民出院後，興奮地準備著返台抗爭。沒想到，三天後，江維民又被送進急診室，急救不回而死去了。死因是，已經戒了幾個月毒的他，身體對毒品的承受量已經減低了許多。然而興奮的他，出院後卻照舊使用往日的劑量，就這麼死在毒品過量上。江天一為此而深深自責，覺得獨子是因為他強迫戒毒而死的，有一段時間，整個人完全變了樣，變得衝動而偏激，許久以後都還過不去。一年多後，江天一由台灣客座後返美，不久就離開傷心的紐約，轉到波士頓的醫院去了。」
江抒芬聽得一陣傷感，眼眶紅了起來，林風三也沉默地望著海。
良久，江抒芬用林風三遞過來的白手帕抹著眼眶，清了清嗓子，才又說：「你說了半天伯父的家族和個人悲劇，還是沒說到什麼政治歷史的謎。」
「其實，我已經說了，只是你沒聽到。」林風三挑戰地說。
(八)
江抒芬望著微雨中的海，濛濛雨霧中，海天迷茫一片。她像是深陷在濃濃的灰霧裡，尋不清方向。她沉思了半晌，最後自白似地喃喃說著：「你最先說的是伯父搜集台灣歷史文物中對堂哥的寵愛，而後是李憶川給你的伯父的病歷，下來是伯父書桌裡鎖著的外省人行政首長的病歷，最後是堂哥的死。」
「對，不錯。」林風三提示地說：「你記得江老死前的病狀嗎？」
「先是像感冒，而後肺炎，而後心律不整，最後中風……」江抒芬突然若有所悟，急急地去伸手去翻開那第二份病歷：「難道說！難道伯父自己讓自己感染了引致中風的病菌？而這位外省籍的行政首長，也是伯父……」
林風三突兀地把卷案合上，搶了回去說：「不需要看了。那位外省籍的行政首長，是中風下台的。」
兩人沉默地坐了良久，林風三才拉了江抒芬走到後院。
黏稠的綿綿細雨，仍然下個沒完。鹹鹹的海風，像含著淚。
江抒芬想著想著，禁不住抽泣起來說：「難道，伯父在喪子之痛下，衝動偏激，真的做出了改變台灣政治歷史的事？」
「歷史，卻往往是很反諷的。」林風三伸手摟住在風中抖縮著的江抒芬說：「江維民一心要做民主抗爭的烈士，卻死在異鄉，死在不值得的毒品過量。而一生溫柔敦厚的江天一，沒有特別強烈的政治意識，卻改變了歷史。」
「那麼，他為何不甘脆告訴你或我，而要你再去猜測追查呢？」
「我也想過，如果我也只是草草率率地，把書齋裡的文物粗枝大葉地收拾一下就算了，而不去查究，無名的病歷是誰？以及遺囑為何給李憶川禮物，請他幫我？以及那藏在台灣歷史文物裡的深深的父愛和糾結的情緒？那就不會發現這歷史的曲折和秘密了。」
「所以伯父安排你參與執行遺囑和清理書齋，還算是看對人了。」江抒芬眨著微潤的雙眼，深邃的眼眸中泛漾著複雜的情緒：「他深知，你是個細膩而值得託負的人。」
林風三沒答應，臉頰卻閃過一絲紅潤。
江抒芬順手勾起林風三的手臂，倚著他一同望海。稍許，她又疑惑地說：「不過，他深藏了這麼多年的秘密，為何最後又向你透露呢？」
「或許是將死的老人，對近來台灣政壇混亂的一種反抗？也或許是將死的老人，對獨子的一種紀念？終究，老人只是留下了一片破碎的拼圖，或許只是看看，會不會，在歷史的巧合中，碎落的拼圖破片，會重組出歷史的真相？」林風三突然尖銳地說：「然而，回頭看去，拼不拼出這片真相，又復如何呢？所剩的，仍只是歷史的反諷罷了！」
「那麼，你現在怎麼做呢？」江抒芬有點憂心的問。
「我？」林風三低頭望了望洋溢著依賴的小女子，首次捉挾地笑著說：「江老當我是忘年知交，我現在已然為知己解了謎。這個謎底，就交給他疼如女兒的妳來處理吧！」
說完，林風三大步走向綿延的海岬，把江抒芬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後面。
海風起處，一陣綿綿的細雨飄落下來，籠罩了整片海岸。
江抒芬覺得心口一團糾結纏綿，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猶豫了半晌，她咬了咬嘴唇，拾步走向那海波衝激的岬角遠處、踽踽望海的孤單身影。
浪潮在陰霾的傍晚嚴厲地衝激著支離脆弱的岩棚，翻滾湧溢的波沫野蠻地侵犯著細狹的海岬。強橫的海風撕扯著江抒芬的長髮，她踩著艱辛的步履，緩慢地在起伏猙獰的岩石間重溯來時曲折的小徑。
半晌，她回到了小旅店面海的後院，海風稍微緩了，她回身張望，沉沉黑雲壓天而下，似乎就要吞噬迆迆伸出的海蝕平台。岩岸遠處，澎湃的潮水逼漲，巨浪飛洒著令人驚懼的水波，江抒芬不禁有點擔憂，剛才岬角前邊更遠處，孤零零站著望海的中年男子，不知道會不會有事？
風一下子又猛烈颳起，霎時滂沱大雨像洪水似地掩蓋了一切。江抒芬慌慌張張地跑進旅店後面的平台簷下，這才在迷茫的急雨中，看到瘦削的中年男子從不遠處的岩叢中踽踽行來。大概是因為已經完全濕透了，所以也就不急不慌了吧？江抒芬尋思間，又知覺到，自己只在雨中耽擱了片刻，其實，也還是黏搭搭地濕透了。她無可如何地搖了搖頭，抖嗦著回房去了。
(二)
沖了滾熱的淋浴後，江抒芬換了輕鬆而高雅的麻布洋裝，戴了素淨的髮箍，便下樓去用餐了。餐廳門邊的小牌架上簡單地列著晚上的餐點，主菜是百合山菽、尖椒子芋、和琵琶豆腐，另外是蓮藕金針湯。除了胚芽米飯，還有紅豆小米粥跟全麥花卷。管事的老夫婦殷勤地跟分坐兩桌的四、五個客人閑談著。老太太看到剛進來的江抒芬，溫和地笑著，把她引到角落的一張小桌。小妹上來，江抒芬要了菊花茶。老太太仔細地交代著，冰糖不要加在茶壺裡，分開用小碟盛上來。
「柳岸別莊」是江抒芬的一位伯父，江天一，十多年前在野柳附近的海濱開的。小巧雅致的二層樓旅店，只有八間簡單而素雅的客房。因為地點稍嫌偏僻，主人又選擇只提供素餐，旅店生意平平，也不常客滿。
江天一旅居美國東北新英格蘭多年，一向喜愛那些家庭經營、古雅親切的「床與早餐」民宿旅店 ( Bed and Breakfast )，覺得充滿了在地的歷史性和家家不同的個人性，遠勝於千篇一律的摩登觀光飯店。他在美國行醫多年，退休後，決定返台養老，就隨興地開了「柳岸別莊」。江天一不久前過世，江抒芬這次來，就是為了執行遺囑的事。
江抒芬到自助餐台拿了飯菜回來，意外地發現，傍晚在海岬邊獨自望海的男子，在她對桌坐著。看到江抒芬回來，他禮貌地站了起來，簡單地自我介紹。
瘦削的男子名叫林風三，在台北財務界工作。林風三略略失神地回憶著跟江天一相識的往事。他在紐約唸博士時，每年夏天一定都到緬因州著名的灞港小城度假。因為數度在小旅店碰見江天一，加上兩人都喜愛古典詩詞，而成為忘年知交。
林風三淺酌著溫過的花雕，懷想著。有一次，兩人在大西洋濱的小酒館淺酌，數巡酒後，江天一嘆著氣說，原名叫作江憤台，字退東，都是抗日志士的祖父取的。江天一自己是個個性淡泊平易的人，常覺得自己的名字很激烈，並不像自己的性格。長大以後，就改了名，叫江天一，那是因為極愛柳永的詞。
林風三當時不假思索地就唸出了柳永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江天一又跟著吟道：「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兩人相視而笑，浮一大白。
「伯父比你大了二、三十歲，你們還真是忘年交呢。」江抒芬說。
或許因為伯父生前一向疼愛自己，江抒芬對這位平淡中帶了點憂鬱的中年男子，不自覺地有著自如的親切感。
林風三隨後也去拿了一小碟飯菜回來，跟江抒芬兩人，一面吃，一面回憶著溫柔敦厚的江天一。
(三)
晚飯後，管事的老人領了跟執行遺囑相關的四個人上到二樓後邊，那是江天一向深愛的、面海的書齋。老人泡了壺茶，自顧自地下去了。
律師吳偉平是個精明老道的中年人，自己介紹時，說是江天一的兒子在台大法學院的同學。在場，除了江抒芬和林風三之外，第四位的李憶川大夫，是江天一病危住院時的主治醫師，也是江天一老同事的兒子。
幾人相互點頭問好之後，吳偉平不再多敘，平淡地唸了簡單的遺囑。
江天一在波士頓行醫多年，加上幾十年來留心投資，遺產相當可觀。因為獨子多年前過逝了，並沒有直系後人。遺囑中，三分之一捐給一所佛教慈善醫院，三分之一捐給台大法學院。最後的三分之一，有兩千多萬台幣。一半分給幾個姪子姪女，包含江抒芬。另一半則委託林風三，成立一個基金會，幫助海峽兩岸分隔兩地的親人重聚相認。最後，一小筆錢是給李憶川的小禮物，希望李憶川在需要的時候，能幫忙林風三。
談話結束前，律師吳偉平又說，江天一病危時曾特別交代，書齋裡的文物字畫等等，交由林風三處理。這點沒有加在遺囑中，不過希望林風三能尊重老人的託負。林風三毫不考慮地應允了。
次日，仍是風狂雨驟，幾人清早搭律師吳偉平的便車回台北，只有林風三多留一天，整理江天一的書齋。
(四)
江抒芬是在三天後接到林風三邀她吃飯的電話，她愉快地接受了邀請。林風三約的是位在士林、以精緻麵點而出名的煙霞樓。江抒芬盡興地吃著爽口的貓耳朵和清淡的小菜，林風三則有點出神似地沒吃多少。
飯後，兩人喝著杏仁露閑聊，江抒芬忍不住問林風三，怎麼回事？
林風三遲疑了許久，最後才凝重地說：「妳說過江老以妳為最親的姪女，像女兒一樣疼愛。我想，有些事情，應該告訴妳。不過，我有幾個疑問，要先問問妳。妳先說說看，江老的獨子、妳堂兄江維民是怎麼死的？」
江抒芬想了一下說：「對這事，伯父傷痛逾恆。我們只知道堂哥是使用毒品過量而致死，不過，詳情就沒有人敢多事詢問了。還有，當時他們是旅居在紐約，所以也有時空的隔絕。這件多年的往事，跟伯父去世有什麼關係？」
「不但有關係，而且還事關重大的政治變動。」林風三沉重地說：「這是老人背負了多年的個人創傷和秘密。」
好奇的江抒芬禁不住連連追問。林風三卻先又問她：「妳知不知道江維民吸食毒品的始末呢？」
「這點，我約略知道。」江抒芬啜著翠綠的雨前龍井茶，微蹙著秀眉回憶著：「堂哥是個性格極端衝動、烈性子的人，跟伯父完全不同。大概是隔代遺傳，繼承先祖抗日不屈的獨立精神吧！伯父雖然早年就旅美，卻讓堂哥回台灣唸高中和大學，希望他能承繼中華文化，不忘本。沒想到，堂哥在台大法學院，親近了黨外民主運動人士，熱烈地參與政治抗爭。好像就是在那段時間，因為心情鬱悶、情緒衝突，就開始有酗酒和嗑藥的問題。伯父要他回紐約，是讓他暫時跳出台灣不健康的環境，同時也親自照料他戒毒。誰料到，不久之後，就傳來堂哥吸毒過量死去的事。」
「當時，江老在紐約行醫？」
「對，伯父是紐約西奈山醫院的心臟科名醫，每一、兩年都回台大醫學院來客座。也同時替幾位黨政大員看心臟方面的毛病。」
林風三聽完又默默地思索了良久，最後說，他還有兩件事要先再查問一下，過兩天再找她吃飯。
(五)
接下來幾天，江抒芬臨時出差了一次山西省河津市，替公司洽談在河津設場生產鋁製家電零組件的事。河津有亞洲第二大鋁場，江抒芬和同行的上司爭取到鋁原料的特價保證，又加上山西省政府和運城經濟發展特區的貸款和合資，建廠成功的機率極高。江抒芬尤其高興的是，台北的研發、管理、和財務部門，又可以再度擴充，而她也會再昇一級吧！
山西回來的隔天，江抒芬就接到林風三的電話，這次是到和平東路巷道裡的「有樂町」吃日本料理。
林風三叫了烤魚肩、炸豆腐，江抒芬叫的是海鮮烏冬麵。
江抒芬興高采烈地敘述著匆匆的山西去來，林風三也饒有興味地聽著。末了，江抒芬問林風三，上次說什麼江天一背負的秘密，又說還要先查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林風三不肯多說，只邀她週六一起去柳岸別莊。
江抒芬有點怦怦心跳地答應了。
(六)
週六的海邊，雖然斜風細雨，卻不像前一次那樣海翻雲覆。
江抒芬和林風三在書齋的大窗前望著海喝茶，一向明朗的江抒芬可以感受到林風三掩不住的沉重。
林風三把弄著大書桌上分成四、五堆的卷軸文物，深思地說：「這堆裡面有善本嘉慶君遊臺灣，這邊這堆裡面有鄭成功的手蹟，那一堆裡有劉銘傳的碑拓跟治台奏摺，再下來還有連橫的詩文……這書齋裡反映著半部台灣歷史。」
「伯父一向愛搜集古董文物。」江抒芬不多深思地說。
林風三卻面帶深意地搖搖頭說：「他這裡除了跟台灣相關的文物之外，一件別朝別代的古董文物也沒有，這顯然不同於一般的搜集古董。另外，他書桌上有小記事本，每一件文物購於何時何地都有記錄，旁邊也都還有，維民當喜之，這一類的評語。我查對日期，他從江維民唸台大時就開始為獨子收集台灣歷史文物，一直到江維民死前。而江維民死後，就再沒有搜購台灣歷史文物的記錄了。這些台灣歷史文物，是江老對獨子寵愛的象徵吧？」
「你別繞圈子，快點說伯父的歷史秘密吧！」江抒芬急躁地說：「這跟李憶川又有什麼關係。」
「我前幾天去問李憶川，江老死前有沒有託負什麼時，才知道，李憶川的父親是江老在紐約西奈山醫院的老同事。江老病危在台大住院時，曾拜託李憶川，如果有一天有人來詢問江老的事，就給詢問者一份江老的病歷。而且，李憶川還說，江老好像一付知道自己即將要死的樣子，有一種解脫重擔的感覺。」林風三說著由背包裡拿出兩個檔案，又再說明：「這裡，第一份是江老的病例。第二份，是我在江老書桌下鎖著的抽屜裡找到的。」
江抒芬好奇地把第二份拿過去，翻了一下說：「沒有名字！」
林風三又在書桌抽屜裡翻出幾本日記本，找了一本出來，對照那第二份病例上的日期，找出當時的日記。
七十三年春天，江維民死後不到半年，江天一回台大醫學院客座，也同時在台大心臟科看病。二月間，江天一主治一位行政高級長官的心臟病。」
「是他的病歷！」江抒芬驚訝地問：「他的病歷，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林風三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這要退一步先說江維民了。」
(七)
林風三雙手捧著微微燙手的熱茶杯，望著江抒芬俏麗的面孔，此刻滿溢著好奇，不覺微微心顫。他有點自覺地低下頭，抓下了眼鏡，把弄了兩下，有點失神地說，前幾天，他原想找江抒芬一起去查詢，不過她出差不在。
林風三一個人去找了李憶川的父親，問他清不清楚江維民在紐約休養戒毒的事。
李憶川的父親的記憶是，當時江維民一心想趕快回台灣參加民主抗爭運動，但是江天一扣住了他的護照，一定要他戒了毒才准他回台北。父子兩人經常在病房裡為了台灣的政治而爭執。
有一次，李憶川的父親正巧從江維民的病房外走過，聽見江維民大聲吼著說，國民黨出了勤政愛民的外省人行政首長，將來一定會接任總統，這樣下去，台灣人主政的日子還要多等十年八年，台灣人的出頭天要等到何時？一定要加緊激進政治抗爭，讓外省人的行政首長下台。
江天一反駁說，有勤政愛民的外省人行政首長，老百姓過得好，國家社會安定進步，有什麼不好？
江維民瘋了似地大罵父親封建落伍，不懂真正的民主和民族自決。只有真正的民主之下，老百姓才有真正的政治參與，暫時的不安定，只是過渡和學習的必然過程……
「堂哥是蠻激進的。」江抒芬感嘆地說：「跟伯父完全不同。」
「他們父子之間在這上面的關連，我下面再說。總之，據李憶川的父親說，江維民剛到紐約時，還是忍不住到哈林區去買毒品，而且還跟人合用髒針管。後來住院戒毒時，突然出現心律不整的現象，緊接著又發生輕度中風，右半身行動受到影響。江天一親自診斷，發現是先前髒針管上的病菌在心臟瓣膜上著生，病菌繁衍後傷害心肌，才造成心律不整。這是住射海洛因經常發生的心內發炎(endocarditis)。而後，整團的病菌又從著生的心肌上脫落，隨著血液流落身體各處。如果流入肺部，就會生肺炎。其中如果有病菌團流入腦部的話，就會發生中風的現象。聽李憶川的父親說來，這在紐約的社會低層，似乎是司空見慣的事。」林風三說著，深深嘆了一口氣：「一般吸毒患者大半抵抗力極差，所以一旦發炎，死亡率相當高。江天一當然是盡心盡力為獨子治療，戒毒的同時，每天用高單位的抗生素，這才擊敗了江維民體內的病菌。江維民出院後，興奮地準備著返台抗爭。沒想到，三天後，江維民又被送進急診室，急救不回而死去了。死因是，已經戒了幾個月毒的他，身體對毒品的承受量已經減低了許多。然而興奮的他，出院後卻照舊使用往日的劑量，就這麼死在毒品過量上。江天一為此而深深自責，覺得獨子是因為他強迫戒毒而死的，有一段時間，整個人完全變了樣，變得衝動而偏激，許久以後都還過不去。一年多後，江天一由台灣客座後返美，不久就離開傷心的紐約，轉到波士頓的醫院去了。」
江抒芬聽得一陣傷感，眼眶紅了起來，林風三也沉默地望著海。
良久，江抒芬用林風三遞過來的白手帕抹著眼眶，清了清嗓子，才又說：「你說了半天伯父的家族和個人悲劇，還是沒說到什麼政治歷史的謎。」
「其實，我已經說了，只是你沒聽到。」林風三挑戰地說。
(八)
江抒芬望著微雨中的海，濛濛雨霧中，海天迷茫一片。她像是深陷在濃濃的灰霧裡，尋不清方向。她沉思了半晌，最後自白似地喃喃說著：「你最先說的是伯父搜集台灣歷史文物中對堂哥的寵愛，而後是李憶川給你的伯父的病歷，下來是伯父書桌裡鎖著的外省人行政首長的病歷，最後是堂哥的死。」
「對，不錯。」林風三提示地說：「你記得江老死前的病狀嗎？」
「先是像感冒，而後肺炎，而後心律不整，最後中風……」江抒芬突然若有所悟，急急地去伸手去翻開那第二份病歷：「難道說！難道伯父自己讓自己感染了引致中風的病菌？而這位外省籍的行政首長，也是伯父……」
林風三突兀地把卷案合上，搶了回去說：「不需要看了。那位外省籍的行政首長，是中風下台的。」
兩人沉默地坐了良久，林風三才拉了江抒芬走到後院。
黏稠的綿綿細雨，仍然下個沒完。鹹鹹的海風，像含著淚。
江抒芬想著想著，禁不住抽泣起來說：「難道，伯父在喪子之痛下，衝動偏激，真的做出了改變台灣政治歷史的事？」
「歷史，卻往往是很反諷的。」林風三伸手摟住在風中抖縮著的江抒芬說：「江維民一心要做民主抗爭的烈士，卻死在異鄉，死在不值得的毒品過量。而一生溫柔敦厚的江天一，沒有特別強烈的政治意識，卻改變了歷史。」
「那麼，他為何不甘脆告訴你或我，而要你再去猜測追查呢？」
「我也想過，如果我也只是草草率率地，把書齋裡的文物粗枝大葉地收拾一下就算了，而不去查究，無名的病歷是誰？以及遺囑為何給李憶川禮物，請他幫我？以及那藏在台灣歷史文物裡的深深的父愛和糾結的情緒？那就不會發現這歷史的曲折和秘密了。」
「所以伯父安排你參與執行遺囑和清理書齋，還算是看對人了。」江抒芬眨著微潤的雙眼，深邃的眼眸中泛漾著複雜的情緒：「他深知，你是個細膩而值得託負的人。」
林風三沒答應，臉頰卻閃過一絲紅潤。
江抒芬順手勾起林風三的手臂，倚著他一同望海。稍許，她又疑惑地說：「不過，他深藏了這麼多年的秘密，為何最後又向你透露呢？」
「或許是將死的老人，對近來台灣政壇混亂的一種反抗？也或許是將死的老人，對獨子的一種紀念？終究，老人只是留下了一片破碎的拼圖，或許只是看看，會不會，在歷史的巧合中，碎落的拼圖破片，會重組出歷史的真相？」林風三突然尖銳地說：「然而，回頭看去，拼不拼出這片真相，又復如何呢？所剩的，仍只是歷史的反諷罷了！」
「那麼，你現在怎麼做呢？」江抒芬有點憂心的問。
「我？」林風三低頭望了望洋溢著依賴的小女子，首次捉挾地笑著說：「江老當我是忘年知交，我現在已然為知己解了謎。這個謎底，就交給他疼如女兒的妳來處理吧！」
說完，林風三大步走向綿延的海岬，把江抒芬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後面。
海風起處，一陣綿綿的細雨飄落下來，籠罩了整片海岸。
江抒芬覺得心口一團糾結纏綿，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猶豫了半晌，她咬了咬嘴唇，拾步走向那海波衝激的岬角遠處、踽踽望海的孤單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