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10月 27, 2005 9:56 pm
28 尷尬的處境
夏日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陽光燦爛的一天晴朗，太陽一落下山去，四面山野雲遊霧合，天空很快便變得陰霾沈沈了。
被亂雲擠壓著的強勁的風，從山谷裏掃蕩而來，吹皺了一大片湖水。也吹皺了躺在湖邊草地上的年輕漢子滿腦子雜亂的思緒。涼爽的山風也不能掃蕩他滿臉的疲憊與愁雲。彭躍東這天下午感到很疲倦，心頭莫名的煩燥，想出來通通空氣，散散心。這些天來，他連日連夜地加緊復習那已被丟開了很久的文化知識，準備迎接上邊的招幹考試，的確把他搞得身心很疲憊。他出門來到村後的山邊，順著河邊往上走的走的，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龍口堰處的水庫大壩腳下，又是不知不覺地朝大壩上走去。其實，這些年來，他經常都是這樣，好象在暗中有啥牽引似的，只要他想出來走走，往往不由自主地就走到這裏來了。
是的，這裏對他確實有一段特殊的感情啊！當年帶領修水庫戰天鬥地那段火熱的生活，那段奮鬥的經歷，確實已在他生命中烙下了很深的印記。
他登上高高的壩頂，心情一下子便好多了，一種豪情的東西油然而生。綠樹環繞的寬闊湖面映山映水，碧波蕩漾，這是多麽壯觀又壯美的景象啊！那年修的水庫，誕生的是一個多美的山地湖泊。這浩浩茫茫的水面，蜿蜿延延伸進山裏十裏，還是數十裏？真有些“高峽出平湖”的恢宏氣勢。這是他與那麽多的青年朋友們共同的努力，爲黃園增添的一大美景啊！他們曾在這裏艱苦奮戰數月，流血流汗，還犧牲了年輕的戰友。想到這裏，他便不由自主地朝那片山坡走去。那裏有醒目的一個墳包。那裏長眠著一個他的戰友。應該說是與他有著特殊關係的親密戰友。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年，作爲鐵姑娘戰鬥隊的隊長黃鳳蓮死後，按他倡議，在這水庫大壩上爲她召開了隆重的追悼大會。當時，團縣委也來了人，團縣委書記在會上追認黃鳳蓮爲優秀的共青團員 ，號召全縣的共青團員都向她學習。後來，他向她家裏建議，也如願以償地將她安埋在這水庫邊的山坡上。讓她與她獻出了年輕生命的水庫永遠在一起。這對她是有紀念意義的。後來的這些年裏，他確實也沒有踐約，在心裏一直沒忘去她的，每年的一些特殊的日子，逢年過節、特別是清明節，他都會一個人上山來看看她，面對故人發發憂思與感慨。也來這裏排遣排遣心中的煩悶。她也是在他生命中烙下了深深印記的一個女人啊！他永遠不會忘記她的。
他站在黃鳳蓮的墳前，看見當年的一堆黃土已長滿了青草，爲一片蓬勃的綠色覆蓋了。一個年輕的生命化著了這些生意盎然的綠草。他忽然感悟到，難道這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麽？那麽，大自然的萬物便是生生不息的了！這其實也是一種很美麗的形式啊！他感到自己這麽多年一直在這人世上苦苦掙扎，苦苦奮鬥，又咋樣呢？到今天還是一事無成，還是這樣茫然。還在那苦海裏沒掙扎出來。要是黃鳳蓮還活著，她又會咋樣呢？他知道她也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心中一直把外省那個與她同名不同姓的很有名的女人作爲自己的榜樣，努力地朝那個目標奮鬥著。但是，現實是殘酷的，要是她還活著，恐怕也不會比他好到哪里去。一腔的熱血冷卻下來，也會看到現實的殘酷和無情的。也會很傷心和無奈的。還得在現實裏退卻，走到父輩們的老落上去。她現在不會有這些煩惱了。生命化著另外一種美麗的形式在這大自然裏展露出來。他不知這是一種悲哀還是一種幸運。他感到這世界上的許多事情真是說不清啊！面對這埋葬了他一個永遠也不會爲人所知的秘密的墳墓，他感慨萬端。死的已長眠地下，生的還得苦苦地去奮鬥和掙扎。還得去拼搏掙出苦海方能得見天日。
他在黃鳳蓮的墳前默站了好一會，便來到湖邊的草地上躺下來。面對這天高地闊的世界，面對這青山綠水，他不禁思潮起伏，心裏啥滋味都有。他完全被一種很傷感的情緒控制住了，感到很不平很傷心的，他想到外邊那麽大的世界，有各樣官職各樣工作——即在山外那另外一個世界裏生活的人有成千上萬，爲啥就沒有自己一個位置呢？爲啥就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呢？這麽多年自己也努力了也奮鬥了，爲啥就邁不出這道農門坎呢？要跨進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生活裏，真是比登天還難麽？真所謂煩惱皆因強出頭，他正是這樣陷在很深的恐慌與絕望裏，直想得滿臉的淚水長流，看這世界一片模糊。面對這登天無門的尷尬境地，他只有傷心和無奈啊！
他躺在湖邊的草地上，往日那水庫工地大會戰的情景仿佛還在眼前浮現。他突然感到自己其實是躺在自己的功勞薄上啊！那年，要不是他出來承頭發動組織，後來又帶頭大幹，也許不會有這水庫的。這黃園上能有些影響的人物，王二通灰心了，何仲成老了，上黃園那些人絕對不會想到來修這水庫的。這完全是他們一大幫子熱血青年朋友們的功勞。自那水庫修好後，黃園歷史以來嚴重缺水的問題基本上解決了。有時候還要支援黃園以外的一些地方的灌溉。這不是立下大功了麽？而且是功在千秋的大功啊！但那又咋樣呢？他的命運沒有因此而有一點改變。還在暗無天日的地獄裏掙扎。這個世界公平麽？
山風刮得很大，大湖面上層層疊疊的水浪發出細語，仿佛在面對蒼天訴說，爲一個當年帶頭修水庫的英雄漢子訴說不平。
彭躍東聽著那湖面翻卷的細浪聲，仿佛聽懂了那不平的訴說。但不平又咋樣呢？傷心又咋樣呢？這一切都無濟於事的。沒有誰會對你發慈悲的。這老天也不會發慈悲的。他還得要努力去奮鬥和掙扎。現在，終於又有一個機會露出頭來了，他又要去進行一場全力的拼搏了。想著這些天來復習應考的事，他心裏又有些煩煩的。那天從公社高高興興地報了名回來，便讓小妹幫他找書找資料，幫他復習，信心十足地全心投入到復習中去了。他把家裏的事全都丟開了。更沒心思幹那編黃篾巴子的小買賣了。他一下子感到那些實在沒有啥意義的，起早貪黑東奔西忙累得臭汗濕衣，一天就能可憐巴巴地掙那麽三幾個打油買鹽的錢。只要這次苦拼一場，能奔出去便啥都有了。但願老天開眼，這次能讓他有個出頭之日啊！記得那幼小時躺在父親身邊，父親不是說他常夢見他身邊躺著一條小龍麽？他這條龍爲啥一直還陷在這泥地裏呢？他啥時候才能騰飛呢？
所以，他抛開了身邊的一切瑣事，全身心投入在復習中，又拉開了發奮讀書的陣勢，白天關在屋裏不出門，晚上還挑燈夜戰。誰知這樣首先便惹腦了父親。父親看不慣他行爲了，看他那樣子實在很氣憤。在他眼裏，你一個莊稼人，成天關在屋裏看書學習，象啥話呢？象個啥樣子呢？有啥用呢？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麽？完全是不務正業。父親對他又犯了老毛病不幹正經事，成天沒有好臉色，罵罵咧咧甩東砸西的。後來，父親從小妹那裏知道他要去參加招幹考試的事，更是氣得七竅生煙鬼火冒。在父親看來，他已是成家立業做父親的人了，就該安安分分地把日子過好是根本，還去考啥試呢？完全瞎胡鬧的。泥巴都泡黃了腳杆的人還不安分麽？大好的光陰早已過了，還去熬夜讀書，現在去修得廟來鬼都老了。總之父親感到他這樣做是很荒唐的事。總之父親不讓他有啥想法了，要他安安分分幹他該幹的事。他感到很難給父親解釋的，只有不去管他自行其事。
想起來，其實他與父親這矛盾已持續了多年了，應該從很久遠的少年時候就開始了。近幾年來，在他很無奈的時候，他該結婚也就結婚了，該撐持家裏的事也撐持了，與父親的矛盾，只是從表面上看來好象好了一點，不過現在遇到這樣的事又繼續了罷了。這矛盾是他們父子間的一個頑結，根本無法解開的。沒法說清解不開，他乾脆來個埋頭不理的軟抵抗政策。父親每天秋風黑臉的，他只當沒看見。父親進進出出的出不開氣，把啥東西甩得乒乒砰砰響，他只當沒聽見。他們父子倆就這樣相抗著。父親就象一個找不到對手的鬥士一樣瞎折騰著。終於在一天晚上，父親忍無可忍地向他開戰了。那天晚上他學習到很深夜了，也許已是半夜過了，他聽見咳咳喘喘也是沒睡好的父親，乒乒砰砰的起來，沖著他還浮動著光亮的窗口吼道：
“半夜三更的你還不睡麽？你到底要想幹啥子啊？”
他只好回答父親：“你睡你的，我曉得。”
父親仍舊氣得臉紅筋漲的吼：“你曉得個瘟！有家有室的人了還不安分麽？半夜三更的你還在搞啥子？你幹的是正經事麽？”
彭躍東想說咋不是正經事？啥才是正經事呢？想想又忍住了。
父親的吵鬧驚醒了對面廂房裏的小妹，她不滿地對父親說：“爸爸，半夜三更的你在吵啥子？二哥復習去應考，咋不是正事呢？他熬更打夜的爲的啥？爲了他自己拼出頭，也爲了這個家啊！硬要讓人在這黃泥巴裏滾打一輩子才是正事麽？那樣有啥意思啊？”小妹是站在他一邊堅決支援他去應考的，許多時還幫助他復習到深夜。
父親太氣了，對小妹也不認黃，這下子吼得更凶：“他做的啥雞巴正經事啊？生成農民了，還要去東想西想的，變了泥鰍還怕泥糊眼麽？安心過你日子才是正事，才是你本分。半夜三更的還瞎熬夜點燈看書不費油麽？你們曉得這油鹽貴麽？你看那瘟書有啥用啊？”
父親嫌他看書學習熬夜點燈費油啊！哪有父親嫌自己兒女刻苦用功費燈油的？他感到這多麽不可思議。感到這多麽可笑。更是多麽可憐啊！這費點燈油與他奔前程相比算個啥啊？他感到有那麽狹隘的農民意識的父親實在是太可憐了。不過，他當然不會跟父親計較的，父親有他的局限。父親哪里能理解，正象小妹說的，他作爲他的兒子的奮鬥裏面，也有爲他爲這個家的成分啊！他奔個好的出頭,不也是爲小妹有個靠頭，也是爲父母將來能過得好一點麽？他記得，父親從前不是常對他講成龍上天的故事，不是也有很濃的望子成龍的思想麽？咋老了就這樣糊塗頑固了？唉，想好好復習也不能讓他安靜啊！
彭躍東正是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攪得很煩了，今天才出來來到這水庫邊散心的。他躺在湖邊的草地上胡思亂想著，把一心里弄了很亂的。想的想的，他一下子從草地上坐起來，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來，腦子裏一下子很清醒的，仿佛産生了某種警覺。他這時候突然想到這次招幹的事，有那麽多人報名，他倒專心專意地在家裏關起門來復習，別人都在做啥呢？是不是跟他一樣在專心復習呢？會不會在做一些別的啥事呢？最近外邊有沒有啥消息呢？有沒有啥新的情況呢？他感到不能這樣關起門來讀死書了，應該出去看看，瞭解一下各方面的情況。
想到這裏，他腦子裏又産生了一些奇怪的問題來。這是這些天來一直沒想過的問題。這次招幹，就憑一個考試就能決定麽？這是考國家幹部啊？這是好多人夢寐以求的事。好久聽說國家正兒八經考過幹部呢？國家的幹部這麽多年都是學校出來的或是提拔上去的。只有過去實行科舉制度的時候才是這樣幹的。那東西早就被打爛了。現在只聽說過考工考學的。公開考國家幹部恐怕是破天荒的頭一次吧？全憑一個文化考試，恐怕不大可能吧？想到這裏，他有些緊張了，這麽關鍵的問題，往天咋沒想到呢？不行，得趕緊出去看看，資訊不通，誤了事才壞了。他一下子跳了起來，直奔山下而去。
彭躍東回家就推出車子，一路風快地蹬到古槐鎮，天色已灰暗了。走在人影稀少的鎮街上，才有些茫然，去找誰打聽呢？去公社打聽？也沒啥好關係，誰肯向你透露啥消息？象辦公室主任黃澤文那樣的人，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架式，去不但會問不到啥情況，說不定反而會受他一頓蹊落和譏諷。想想這鎮街上，好象也沒啥人可打聽的。一般人一般朋友同學不行，一定要有些身份和地位的人，才能瞭解一些比較重要的情況，才知道上面的一些事情。
他無助的在河街上轉悠，看到下游處那片廠區，才想到一個人來，那就是農機廠的廠長陳松。在他的熟人和朋友中，在這古槐鎮只有陳松是最有身份的一個，他常在上面走，經常與上面的人接觸，也許只有找他才能打聽到一些有用的情況。他們從前是同學，那時候多少有些交情。陳松的父親是個公社幹部，因此便很走運的，從學校回來便在農機廠找到工作，很快就幹上廠長了。自己的情況，與他有天壤之別，自然沒啥交往。有時偶爾在哪里碰上，也就是隨便打個招呼而已。而且，陳松也總是愛理不理的，總是表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樣子。他也只能忍氣吞聲。有啥辦法？誰讓人家有那身份和地位呢？而自己現在走到這山窮水盡的地步，就是低眉受辱也得去求求他，向他打聽一些情況。因爲他知道，陳松跟黨委書記遊萬超關係很好的，他肯定會知道一些內幕的事情。現在只有去找他是最適合的。要是找他能念著過去同學那點情，能給他出點主意，想點辦法，爲他指點一下迷津那就更好了。但是，他會不會這樣呢？甚至會不會接待他恐怕還要打一個問號。那天在那平橋上招呼他還理也不理呢，掃他一眼便蹬車走了，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不管咋樣，事到如今，他已不能去想那麽多了，他已沒有別的辦法了，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闖啊！何況恐怕還沒那麽嚴重的。
彭躍東打定主意，便向農機站那邊騎去。剛好過了那座寬寬的平橋，到農機廠門口，正碰上陳松從裏面出來，他趕緊跳下車來向他迎去，由於手忙腳亂的下車來沒站穩，還差點跌了一跤。他忙忙慌慌遠遠就拿出一支煙來高高地舉起，一臉討好的喊道：“喂，老同學，下班了！來，請抽煙。”
陳松斜眼看他那煙一眼，一副很不屑的樣子說：“你那破煙也拿來敬老子？你不怕敗壞老子的胃口麽？”
彭躍東仍然是一臉討好的說：“這煙好呢，‘大前門’的。”
陳松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冷冷地說：“‘大前門’？你曉得我一般抽的啥煙麽？算了，說了你們成天跟黃泥巴打交道的農二哥也懂不起。”說完便昂昂地走去了。
彭躍東被他挖苦得這樣一錢不值，卻不敢跟他計較，忙要留住他說：“老同學，我想找你一下，耽擱一會吧？”
陳松一臉厭惡的邊走邊說：“啥雞巴事？”
彭躍東突然靈機一動說：“喝酒。我請你進館子喝酒。”
陳松一聽哈哈大笑起來：“你請我喝酒？哈哈哈，你小子整錯沒有？你拿啥錢請我喝酒？不是我挖苦你，你們在土裏刨食的人，一天能刨出幾個錢來？我懷疑你包裏摸得出三幾十塊錢來麽？我堂堂個廠長，你還請我喝酒？等你二天重新投過胎升官發了財再來請我吧。”
彭躍東個子本來比他高出一頭的，卻自我感覺卑微而恭敬地把身子彎曲得比他矮一些下來，一臉誠懇的說：“真的，老同學，我想找你有點事。”
陳松很不耐煩的說：“你不要耽誤我的大事啊。你曉得我這是忙著去幹啥麽？去請遊書記和信用社的主任喝酒的！遊書記幫我打個招呼，我又要貸一筆大款了。這年辰，是他媽有奶就是娘，有錢就好辦事。我要去辦我的大事啊，趕緊給我讓開點，誤了我的事你八個狗腦袋也陪不起的。”
這時候，天眼見著就要黑下來了。
彭躍東見他急衝衝要去見那樣的一些重要人物，要去辦那樣的大事，知道留不住他了，只好說：“那今天我就不耽擱你了，我明天來找你吧？”
陳松很不耐煩的罵道：“媽的，你多球的事，下來說。”說完甩開大步朝前走去了。
彭躍東悻悻地看著那身影漸漸遠去，這才挺直了身子，收回了自己的尊嚴，換成了一臉的仇視，在心裏恨恨地罵道：狗日的，小人得志！有啥球了不起的，不就是個小小廠長麽？老子有朝一日能翻身得勢，讓你狗日的在地上當烏龜學狗爬！讓你給老子舔腳！這招白眼、不！簡直就是招了莫大的侮辱，這使他心裏轟隆隆鼓湧了無窮的動力，更使他在心裏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跳出那農門，奔個好前程。不然，就永遠也擡不起頭來，就只有這樣永遠趴在地上受人侮辱。那享受生活享受人生榮華富貴等等啥的就更談不上了。他娘的這就是這個世界！這就是人啊！
但是，氣歸氣，恨歸恨，發誓歸發誓，人在落難時，只有把這一切深深地埋在心裏。古人說的小不忍則亂大謀。古人有個叫張良的吧？還甘願忍受胯下之辱呢。這個陳松還沒那麽厲害吧？他不過就是圖了嘴巴痛快罵罵而已。他就是把巴掌打到自己臉上，把口水噴到自己臉上，恐怕也得忍了。只是在心裏給他記著這筆帳永遠不要忘去，二天讓他加倍償還就是了。現在還不是他要面子逞強，更不是他爭強鬥勝的時候。他把這一切都忍了，在心裏隱了很深。
特別從陳松的語氣裏，他更感到了他與遊書記的關係不一般，這是對他更大的誘惑。這更鼓舞了他忍氣吞聲，就是不惜一切也一定要去找那個陳松打聽情況。
第二天上午，彭躍東早早就來到了農機廠門口，離中午下班還早，他哪里也不去了，就在那裏候著，專等陳松出來。或等他進出的從這裏路過。他對裏面的情況不熟，不敢貿然而進。但是，他苦苦地等了好久，仍不見有啥動靜，他有些等不及了，便想進去看看。他怕錯過了誤了自己的大事。離考試的時間越來越近，到現在他心裏還沒有一點譜，感到很是著急。
他在農機廠裏轉悠，轉到臨河邊的一間辦公室裏找到了陳松，他正一個人坐在那裏抽煙喝茶，逍遙自在又閑得無聊的樣子。彭躍東感到這回來巧了，沒見他再那麽忙的樣子，忙跨進去欠著身子打招呼道：
“陳廠長好！”
陳松看見他，就象看見了瘟神一樣，馬上皺起了眉頭，厭惡的說：“你咋又來了？”他那樣子，就象對付上門討要的叫花子一樣。
彭躍東忙點頭哈腰地陪著小心說：“昨天你沒空，我不是說過今天來找你麽？”
陳松很不在意地哈哈笑道：“我昨天隨便說的，你他媽就那麽認真啊！”
彭躍東一臉討好的說：“陳廠長，你現在沒事了吧？”
陳松洋洋得意的說：“我這廠分工明確各幹各的事，我有球的事，你沒見我他媽現在正閑得發慌麽？”
彭躍東說：“那我現在請你去喝酒吧？”
陳松說：“你龜兒硬要請我喝酒麽，到底啥雞巴事嘛？”
彭躍東聽他口氣有了鬆動，很高興的說：“我們去邊喝邊談吧。我們兩個老同學這麽多年也難得一聚，今天好好聚一聚，中午反正你也要吃飯的，也耽誤不了你的時間。”
陳松叭地一拍桌子站起來，把彭躍東嚇了一跳，稍等了一會才很賞臉的樣子說：“好好，今天給你龜兒子一個面子，反正這時候閑下來我心頭也發慌，正想找一個人陪我去喝酒呢，就跟你去喝酒。你不說我還搞忘了，我們以前還同過學的啊？”
他們到鎮街裏古橋邊一家環境很幽雅的酒館裏坐下來喝酒。三杯酒下肚，陳松的臉就有些發起紅來，他是那種挂不住的人，人的本真就露出了些來，對彭躍東的態度就軟和了些，這會不無得意的說：
“你小子曉得昨天晚上我去辦了件大事麽？”
彭躍東忙說：“曉得，你老同學的面子大，昨天晚上去找遊書記和信用社主任喝酒了。”
陳松喜色洋洋的說：“辦成了，大事辦成了。遊書記一句話，信用社主任大筆一揮，就批給我五十萬。”
彭躍東一臉的驚訝說：“喲，一批就那麽大的數？嚇死人了。”
陳松很是老於事故的說：“反正那錢也不是從他自己的包裏掏出來的，人情一到，他把那大筆一揮就是了。這年辰的事情，反正大家都有好處就是了。”
彭躍東在農村呆得久了，對外邊這些事情聽得似懂非懂。不過，他現在並不關心這些事情，他只關心自己的事情，聽他得意洋洋地講著，自己只胡亂地喏喏應著。
陳松神秘兮兮的說：“你曉得我昨天晚上是咋給遊書記安排的麽？”
彭躍東笑道：“感謝遊書記的關心支援，給點回扣送點錢吧？”
陳松說：“那是下來以後的事，酒喝到那樣狀態了，在那樣的場合，你要給人家有個好安排啊！這是規矩。是現在很流行的。”
彭躍東不解的說：“酒喝好就是了嘛，下來再好好表示一下心意，還要咋安排呢？”
陳松古怪地笑道：“你他媽真是個土包子，這年辰，要侍侯好領導或特殊關係的人物，喝好酒不過是個插曲，是個形式，後面還要有更好的內容啊！這才是主要的，也是最重要的。這二年辰，人家領導才不會希奇你頓吃喝呢。”
彭躍東更不懂了：“還要啥內容呢？”
陳松說：“難怪你龜兒幹不了大事啊，連這些都不懂。就是要投其所好。你曉得遊書記最大的愛好是啥子？”
彭躍東搖了搖頭說：“不太清楚。”
陳松一臉得意的說：“所以說你他媽幹不了大事，一輩子成不了大器，啥都球不懂。女人啊！遊書記最大的喜好就是這個。領導都喜歡夜夜當新郎。昨天晚上我給他找了個讓他非常滿意的，就在酒店裏給他安排得讓他非常滿意。對領導，你把他侍侯好了，就啥都好辦了。老兄，在這些方面我就是內行了！”他三杯酒下肚，說話就更沒遮沒擋了。在他的一個落難的同學面前，他也沒啥忌諱，完全放開了肆無忌憚的樣子，圖個痛快高興。
彭躍東聽了很吃驚，感到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事情變得更複雜了，名堂更多了。以前只是聽說送錢送物的，現在除了那些，還要作那樣的安排。他這些年身陷黃園的泥土裏，對外邊這個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孤陋寡聞了。真與這個世界隔膜得很了。不過，這樣的事落實到遊書記身上，他感到也沒啥好奇怪的。別的地方不說，就是在黃園，遊書記不就是這樣的麽？聽說他那麽多年在黃園也是貪了不少女人的。蓉表嫂就是被他害慘了的一個。但這終還讓他淋了一頭霧水，一個堂堂的公社黨委書記，在他心目中是很崇高的，是很有威望的，爲啥是這樣的呢？他有些看不清那遊書記到底是咋樣的一個人了。不過，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他很快便搖落了那頭霧水。他才不能去管那些事，才不能去管人家是啥樣人呢。他只能看見他是高高在上的黨委書記，是掌握著他命運的人，目前正需要他提拔出頭。他又敬陳松喝了一會酒，儘量要讓他喝得高興，討得他歡喜。見氣氛差不多了，他便趁機把自己的問題提了出來：
“喂，老同學，你曉得這回要招幹的事麽？”
陳松愣愣地看著他說：“這麽大的事，最近搞得很熱鬧的，我咋不曉得？咋？難道你小子也要去湊熱鬧？”
彭躍東說：“我已經報名了，也想去試試。”
陳松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彭躍東被他笑虛了，問他：“你笑啥？”
陳松笑道：“哈哈，我笑你龜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腳杆上的泥巴都沒球洗乾淨，也想去湊熱鬧，你說那國家幹部是那麽好當的麽？是黃泥巴腳杆也能當的麽？簡直是他媽不自量力，異想天開。”
彭躍東說：“你曉得我讀書的時候成績還是可以的，想去考一考試一試。”
陳松說：“我看你他媽還沒睡醒啊！現在的事情是個啥行情啊？你咋把這世界上的事情看得象三歲的娃娃看的那麽天真？你看到哪個幹部是真正考上去的？離開了學校，你那成績管球屁的用。就象你和我，你的成績比我好，你咋沒當廠長我當了？這是啥原因？你陷進那黃泥巴裏，恐怕一輩子也開不了竅了。”
彭躍東聽得心裏發慌了，一臉詫色的說：“老同學，正因爲我不懂，所以才來向你討教的，依你說那要憑啥呢？”
陳松說：“簡單的說就是兩個字：關係。”
搞關係這麽簡單的事，彭躍東當然是知道的，從部隊到農村，這方面的事他也見得很多。但這讓他爲難了：“老同學，可我沒啥關係啊？”
陳松說：“沒關係你就認命啊！你就老老實實吆你的牛尻子啊！你還要想啥子呢？”
彭躍東說：“要是我想去努力一下呢？”
陳松說：“不死心那你就去跑關係啊？這是最要緊的。”
彭躍東說：“可我沒啥很硬的關係，咋去跑呢？”
陳松說：“啥關係總不能坐著等人給你送上門啊？沒關係不曉得想辦法去跑去打麽？世界那麽大，一個人哪來那麽多的關係？其實，許多關係都是靠去打去跑出來的。”
彭躍東說：“請老同學多多指點，咋樣去打去跑呢？”
陳松說：“你他媽連這個都不懂啊？當然拿錢去跑去打啊！這世界上最好的東西當然就是錢了。錢是一把萬能的金鑰匙，這世間上沒有它打不通的。沒有那東西，啥都免談，啥關係都沒用。就是親爹也沒用。”
彭躍東說：“那依你說，這回招幹，還應該好好跑跑關係了？”
陳松說：“不是應該，而是必須。功夫全在考試之外。憑我曉得，好些人早就跑開了。”
彭躍東聽了嚇了一跳，感到自己行動遲了，忙說：“老同學，象這樣的事，依你看要拿出多少錢來去跑關係才好辦呢？”
陳松說：“你他媽真是個大笨蛋，這在底下幹的事，還有個標準麽？萬兒八千的不少，三萬五萬的不多，幹啥事情都是這樣，到時候那就要看誰的手伸得長了。”
彭躍東聽得一下子頭都大了，因爲陳松說的，對他簡直是個天文數子，他就是賣房賣産砸鍋賣鐵也湊不上那麽多錢啊！不過，他幸好不惜低三下四來找陳松瞭解了情況，不然，他只顧關在家裏埋頭復習讀死書，老老實實在那裏等著考試，到時候就一切都完了。他這時候感到跟陳松沒啥說的了，想到小妹曾向他提出過的事，感到今天正是個好機會，便借此向陳松提出來：
“喂，老同學，想求你件事行不行？”
陳松說：“啥事？”
彭躍東說：“我小妹中學畢業在家裏閑著，想到你們農機廠工作，你這個廠長能不能幫個忙呢？”
陳松說：“你小妹多大了？”
彭躍東說：“十九歲了。”
陳松說：“你以爲農機廠是那麽好進的麽？現在還是要遊書記說話才行。”
彭躍東懇求他說：“我們跟遊書記沒啥關係，老同學，你這個廠長幫幫忙吧？”
陳松態度生硬的說：“不行。我現在還沒那麽大的權力。要進來，只要遊書記一句話，啥都好辦。不然，一概免談。”
彭躍東無奈地端起酒杯來猛灌了一口，苦著一張臉“咕”地一聲吞下去，痛苦得象吞下的毒藥，十分的難受使他渾身打了個抖。這酒爲啥這樣刺心刺肺的苦喲？
2 9 送 禮
太陽被雲追趕著，很快就在西邊的山頭沈沒了。沒有了太陽的天空，一下子便陰暗了下來。風很猛地刮著，攪著大塊大塊的烏黑雲團滾滾而來。掀起的陣陣煙塵，夾著飄飛的殘枝敗葉在空中舞蹈。夏日的田野上綠浪滾滾，象翻卷的萬頃波濤。低空裏飛翔的燕子被大風吹得飄飄蕩蕩地打著旋兒，發出嘰嘰喳喳的驚慌失措的叫聲。
從黃園通往外邊世界的那條黃塵土路上，爲避風雨這傍晚來臨前已是人迹稀少，彭躍東騎著他那輛笨重的自行車，應著風奮力地朝古槐鎮方向蹬去。他這會的心上象墜了鉛一樣地沈重，而且很亂，有如這亂雲滾滾的天空。
彭躍東這會是準備去送禮跑關係的，按說他心情該開朗一些的。至少你裝也要裝得高興一些啊！但他開朗得起來麽？高興得起來麽？他懷揣著的三千元現金，他感到象座大山樣的沈重，壓得他氣都要喘不過來了。這三千元的現金，是大山一樣沈重的負擔，也是大山一樣沈重的希望啊！湊上這三千元的現金，對他來說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那天，他在街鎮裏請老同學陳松喝酒，那位春風得意的老同學雖是很傲慢的，雖是很看不起他這沒出息的老同學，酒喝得高興了，還是告訴了他一些實情，讓他不再在那裏關門復習讀死書了。老同學並且還對他指點了迷津。這他應該感謝他。哪怕那老同學當時說的聽得他頭都大了，感到那簡直是一些天文數子，但那是很實在的。他對他說的是真話。他必須要去做的。就是天大的問題擺在面前，他也得想辦法去辦，不然他這回又無望了。他已被折騰得死去活來心力交瘁，再也不能失敗了。再失敗不被逼瘋也會去跳岩的。
那天回到黃園，他便不再一門心思地關門復習了，而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湊錢上。湊錢去送禮搞關係。但恰恰就是這個錢字，又對他是個天大的難事。人常說的一分錢難到英雄漢，況且那要拿出好大的一筆數啊！動不動就是幾百幾千的。一個鐵釘都能咬得斷的漢子，你要他去上刀山下火海也許他眼也不會眨一下的，就是這個錢字把他難倒了。那東西天上不落地上不長，需要時急得你要跳河也是沒法的。他當兵到現在，見過多少的錢？現在的農村，剛剛開始實行新的責任制，剛剛緩過那口氣來，剛勉強能填飽點肚子，哪去想辦法湊那麽多的錢？家裏就那幾間已是很破了的屋子，啥能變成錢？全家裏人靠農閒時編黃篾笆子的小副業，才能勉強維持家庭的日常開支。父親經常需要看病買藥，還感到很難的。現在家裏可以說是一貧如洗，哪里拿得出錢來去送禮？而且還要好大的一個數？他一時真是急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開，急得真要發瘋了。實在沒有辦法，唯一的路子就只得去借了。最後決定破釜沈舟借錢去送禮。
於是，彭躍東開始了艱難的借錢之旅。這也差不多是他從來沒幹過的事。他知道老話說的，這人在世上，啥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錢，啥都可以借，就是不能向人借錢。但他是實在沒有辦法被逼上梁山了。走上借錢的路，他也才真正深切地體會到了，這世上最難的一件事真正是借錢。他幾乎把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跑遍了。整個村裏凡是好一點的人家都借遍了。辛辛苦苦跑了幾天，才艱難地湊上一千多塊錢。這“湊”字真是太準確了，不是人家不願借他，現在的農村裏，誰一下子能拿得出那麽多錢來呢，全是三十二十的幫他湊的。有時湊得他真有些過意不去啊。他好感激人家的一片誠意。
接連跑了三天，第三天的下午，他從外邊回來，一頭便栽到床上長籲短歎。那時候，他小妹走了進來，有些奇怪的問他：
“二哥，你咋了？這幾天我看見你總是東奔西跑的，你在做啥呢？咋沒見你好好復習呢？你要抓緊啊，再不能錯過這次的機會了。”
彭躍東坐起來，精神頹廢，神情沮喪，一臉的愁悶。他有許多的難處，有一肚子的煩惱與委屈沒人訴說，在自己的親妹子面前，他才很傷感地吐露說：“成天關門復習不行啊，小妹，那天我從古槐鎮回來，有許多事情我沒有對你說，這回的招幹考試，恐怕不是那麽簡單的。”
小妹說：“咋的呢？”
彭躍東說：“其實，我也曾想過這些問題，只聽說過考工考學，哪有考幹部的呢？哪有招國家幹部就憑一個考試的呢？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能成功，那是要有很好的關係的。我們沒啥關係，恐怕就只有去送禮搞關係了，不想辦法跑跑關係是沒有希望的。”
小妹說：“這幾天你跑的就是這事麽？”
彭躍東說：“恩。我聽說這次招幹，好多人都行動起來了。”
小妹問他：“人家咋行動的呢？”
彭躍東說：“送禮啊。”
小妹說：“你準備咋辦呢？”
彭躍東說：“我聽人家說了，最好是去送錢。”
小妹說：“可我們家沒錢啊？”
彭躍東說：“這幾天我就到處去借了。”
小妹問：“借到了嗎？”
彭躍東爲難的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就借了一千多塊錢。”
小妹驚訝的說：“一千多呀？送禮要送那麽多呀？”
彭躍東說：“多？差得多。人家說，有人萬兒八千的送呢。”
小妹這下更是瞪大了眼睛說：“要送那麽多，我們賣房子屋基都不夠的？”
彭躍東說：“我正爲這事發愁啊。雖然拿不出那麽多，我想起碼要湊上三幾千的才行。”
小妹也感到爲難了。她看見自己的二哥愁成那個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她悶悶的輕歎一聲說：“唉，要是我有個工作就好了，就可以幫你湊些錢了。二哥，我上次給你說過的，不能在縣城裏找個工作，就在古槐鎮幫我找個工作也好啊，你不是有個同學在那裏的農機廠當廠長麽，你給他說一聲吧？二哥，我回來這麽久了，你不知道我成天憋得有多難受，好想出去工作啊！再這樣呆下去，說不定有一天會把我憋瘋的。”她說到動情處，眼淚也流出來了。
彭躍東看著小妹那個樣子，心裏也很難受，酸酸的也要流出眼淚來了，他好想說：小妹啊，只怪你二哥沒出息啊！要是他能有個好前程，你能這樣麽？你會爲一個工作的事這樣發愁麽？他也沒有把自己已找過那個廠長同學，遭到了拒絕的事對她說，讓小妹保留著一個美好的念想吧，等他情況有了好轉，再爲她想辦法。他只說：
“我記著你的事，等我找個適當的時候去對他說吧。古槐鎮有那麽多企業，農機廠不行還有其他的，我一定想辦法給你找個工作。”
小妹感激得熱淚盈盈說：“還是二哥好啊！父母是靠不住了，大哥大嫂是一對老實人，只曉得過他們的窮日子，我二天就只有靠二哥了。”
彭躍東也很激動的說：“小妹，你放心吧，就是二哥這輩子不行，也要向人求情一定要讓你有個好的出路，不能讓你在這農村受苦。況且，二哥並沒有甘心的，這輩子拼死拼活也一定要奔出頭的。”
小妹好感動啊，她真想撲到親愛的二哥身上好好跟他親密一場，但她強忍住說：“謝謝你啊，二哥。二哥，你咋不行啊？你那麽行的。那年當兵回來以後，你幹得轟轟烈烈的，按說早該跳出去有個好前程了，這回你一定會成功的。只要你出頭了，我就好辦了。二哥，我祝福你！”
彭躍東感到，就沖小妹這話，他也一定要努力。他的努力不光是爲自己，也爲小妹和家人。於是，他精神振奮地站了起來說：“現在唯一的辦法，就只有去找你嫂子幫助想點辦法了。”
小妹也支援他說：“對，去找嫂子幫助想點辦法吧，反正我們也是一家人。嫂子在那邊當民辦老師，也許會幫著想點辦法的。”
彭躍東馬上就到了愛人杜雲芳那邊去。到了以後，把事情一說，愛人說她沒有那麽多錢，答應幫他想辦法去借一點。第二天，她就找同事借，找親戚朋友借，也是東拼西湊的，總算讓他湊成了三千的數。這天回來，他就帶著那三千元直奔古槐鎮而去了。
這樣湊成的三千元，那分量可想而知。彭躍東一個沈甸甸的希望全在其中了。
原野上的風刮得很猛，不時掀起土路上的一些塵埃，撲面向彭躍東打來，讓他眼睛都要睜不開了。飛沙走石，把車身打得哢哢嚓嚓的響。由於逆風而行，他蹬得就有些吃力。不過，那希望就象一盞光芒耀眼的明燈，在前頭牽引著他奮力地前行。
到了古槐鎮，彭躍東又爲送禮的事犯愁了。現在不是愁沒錢，現在愁的是這禮咋送了。畢竟也是頭一次幹這樣的事，一點這方面的經驗也沒有。他在丁字街頭的公社門外徘徊了一陣，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想了想，決定還是去向老同學陳松討教，他在這方面是很內行的。
已快到下班時間了，農機廠裏還很熱鬧。機聲隆隆，爐火旺旺，到處的工人還在認真地工作。彭躍東最近跟陳松有了些接觸，並請他喝了酒，關係相對就要融洽一些了，他便照直到他的辦公室找到了他，正好又是他一個人在那裏準備要收拾下班了。他走進去便高興的說：
“陳廠長，要下班了麽？”
陳松看了他一眼，好象把這些天跟他有過些接觸的事忘光了，還是以前那個傲慢的態度對他說：“你龜兒咋又來了？啥子事？該不會又是來請我喝酒的吧？”
彭躍東陪著小心說：“我今天是來向你討教的。不過，你想喝酒也可以，我請你。”
陳松很不耐煩的說：“你請我也不去了，哪個成天沒球事跟你去喝酒？白耽誤了老子的工夫。”
彭躍東說：“那天多謝你點撥，讓我茅塞頓開。我回去準備了一下，只是這送禮的事——咋辦呢？”
陳松罵道：“真他媽是個土包子，大膿包，連送禮的事都不會麽？三歲的娃娃都會幹的。你吃屎還要人教麽？”
彭躍東忙陪笑道：“我從來沒幹過這事，不習慣，不曉得該咋辦，想來請你老同學幫個忙，你跟遊書記很熟的，能不能請你陪我去遊書記那裏走一趟呢？”
陳松聽了沒好氣地罵道：“你他媽整拐沒有？讓我當你的陪頭啊？讓我給你提包打傘，你龜兒有啥資格啊？你反過來給老子提包看你夠格麽？”
彭躍東忙陪小心說：“不，決不是那意思，你是大廠長，我咋敢有那意思呢？我算啥呢？我是說你跟遊書記很有交情的，想請你給我領個路。”
陳松說：“你小子說這話也是他媽外行，真是沒見過世面的農二哥。哪個送禮還要第三個人在場呢？那樣誰還敢要呢？就是有人在場也是要儘量避開的。你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還出來幹啥呢？還是回去好好吆你的牛尻子吧。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會打洞，這人生來啥子命就是啥子命，是沒有辦法的。”
彭躍東感到這傢夥也真他媽太挖苦人了，氣得心裏陣陣地絞疼，恨不得撲上去撕碎了他。但他敢麽？能麽？只得忍氣吞聲說：“老同學，我真的不知道該咋樣送？”
陳松說：“不懂麽？好好，不懂老子教你幾招哇。這送禮可有講究的？”
彭躍東說：“還有啥講究？”
陳松說：“這裏頭的講究多啊！啥婚喪嫁娶了，生兒養女了，老人大壽了，還有啥病災了，生日了，孩子讀書了，多得說球不完。你以爲平白無故送人家錢財就收你的了？大小要有個名目，有個理由，人家受之才感到自然，拿之才感到順理。你以爲當官的都是他媽的餓癆鬼？人家要吃得坦然，又要拿又要維護自己形象。”
彭躍東聽得一驚一怍的：“這送禮還有這麽多的講究啊？那我這次……”
陳松只想趕緊打發他走，就說：“遊書記那寶貝女兒遊麗，本來要推選出去讀大學的，這高考制度一改，也只得去上並不正規的啥技校了，你就以這理由去送也要得。”
彭躍東見請不動陳松了，只得自己往公社趕去。雖然沒請動他，但也受了他點撥，曉得了那裏頭的講究，懂得了送禮的規矩。雖然這樣，可他感到還是有些底氣不足，感到還是有些彆扭。一個戰士出身的他，這真要比叫他去上戰場還要使他難啊！但再難也得上，當兵出身的他，就把這當上戰場吧！進了公社大院，人已紛紛下班走了。他開頭雄赳赳豁出去的樣子，走的走的心裏就又有些虛虛的，搞得很緊張起來，象人人都看透了他心懷鬼胎樣的，很不自在地東張西望。辦公室那邊還有些熱鬧，他鼓起勇氣走近去，沒走攏心就開始咚咚直跳，一臉的不自然，心裏很虛，像是去做賊一樣，鼓了幾回勇氣才走進去小心的問道：
“請問黃主任，遊書記在麽？”
黃澤文仍舊是那個居高臨下的樣子說：“你咋又來了？名不是已報了麽，你還有啥事呢？”
彭躍東象做賊當場被人抓住一樣臉就有些發紅，說：“我找遊書記有個事。”
黃澤文生硬地說：“下班了。遊書記今天家裏有事回去了。”
所謂做賊心虛，彭躍東不是做賊也心虛，這又使他深切地體會到了這求人送禮也是天底下的一大難事，想見人又怕見人，被人家盤問幾句，就象做賊被人當場抓住樣的恨不得找地洞鑽下去。他這會就感到象被黃澤文看穿了動機，不自在地臉一紅，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
遊書記回家了，現在只有送到他家裏去了。這錢是不能再帶回家去的，早一分鐘送出去，他心裏早一分鐘塌實早一分鐘的希望。說不定就晚那麽一分鐘就會誤了大事。遊書記的家在鄉下的遊家壩，那地方他曉得，只是好遠的路，到了恐怕就要天黑了。他突然又感到天黑好，天黑了才不會有人看見，陳松說的這樣才好。於是，彭躍東忙忙地出了古槐鎮，便直奔遊書記家去了。
出了古槐鎮，天就漸漸黑了下來，四野裏竹搖樹晃，煙霧迷茫，頭頂上烏雲滾滾。一路晃晃蕩蕩地奔到遊書記家，天果然就完全黑了。遊書記在堂屋裏接待了他，就遊書記一個人，別的人好象都在竈房那邊忙著，鬧哄哄的。他不知遊書記家都有些啥人。
到家裏來，遊書記就顯得客氣了些，問他：“小夥子，咋個天都黑了跑來，有啥事麽？”
彭躍東有些窘迫，鎮靜著說：“我到公社去找你，聽說你回來了，我就趕來了。”
遊萬超說：“這麽遠的路，專門跑來，有啥急事麽？”
彭躍東真不知該咋樣回答，這下搞得更窘，心裏更緊張，憋得臉都發紅了，結結呐呐的說：“也沒啥要緊的事，就、是想來、看看遊書記。聽說你家妹子、要出去讀書了，我來看看，也、表示一點心意。”這比讓他挑了三百斤的擔子還難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說到這裏，抖抖索索地從身上摸出一大把錢來，往旁邊的桌上放下，然後正襟危坐，心跳得很厲害，象罪犯在等著大法官的判決。
遊萬超看見，也是那種很平常的樣子說：“不要這樣。你咋能這樣呢？”
彭躍東這才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一臉感激的說：“遊書記，表示一點心意吧。也表示對你家妹子的祝賀。”
遊萬超很隨便的說：“不要這樣。”然後就轉了話題，“好好幹吧，你們那邊的老何那個支部書記，早該退下來了，一直沒忙過來辦這事，最近就要著手辦這事了，我會有個好好的安排的。”
彭躍東早不在乎那個支部書記的位置了，這會聽了馬上是一臉的詫意，心跳了很厲害地提醒遊書記說：“遊書記，這回招幹，我報了名的？”
遊萬超想想說：“啊，報了名麽？那就好好準備去考一下吧。”
彭躍東在遊萬超對面坐著，感到很壓抑，心裏搞得很緊張的。該做的做了，該說的說了，便起身告辭了。
從遊書記家出來，他才舒了一口氣，感到全身心都輕鬆了。大禮送出去了，希望寄託出去了，他能不輕鬆麽？但是，這時他心裏又隱隱有種不是滋味的感覺，他想到了那來得多麽不容易的三千元，那是他這輩子揣過的最大的一筆錢啊！就這樣輕輕鬆松地就送出去了。人家也是象陳松說的那樣坦坦然然地就接受了。這對自己是有所圖的。這對當官的就是他們的好處了。當官了拿錢就是這麽容易。難怪人們要拼命往裏鑽啊！這公平麽？唉，不能想，說來也不是人家伸手向你要的，是你自己心甘情願還想方設法送上門去的。人家接受了，你還受寵若驚感激涕零呢。人家不受，你才不自在才感到大事不好。反正現在送出去了，希望也就有了。希望！希望！那多誘人的希望啊！
他蹬車出了遊家壩，這時候天已黑了好一會了，雖然沒有月亮的夜晚，彭躍東完全感覺不到天黑。因爲前頭高懸了一盞耀眼的明燈，明亮亮地照亮著他的心，照耀著他奮力地前行。
夏日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剛才還是陽光燦爛的一天晴朗，太陽一落下山去，四面山野雲遊霧合，天空很快便變得陰霾沈沈了。
被亂雲擠壓著的強勁的風，從山谷裏掃蕩而來，吹皺了一大片湖水。也吹皺了躺在湖邊草地上的年輕漢子滿腦子雜亂的思緒。涼爽的山風也不能掃蕩他滿臉的疲憊與愁雲。彭躍東這天下午感到很疲倦，心頭莫名的煩燥，想出來通通空氣，散散心。這些天來，他連日連夜地加緊復習那已被丟開了很久的文化知識，準備迎接上邊的招幹考試，的確把他搞得身心很疲憊。他出門來到村後的山邊，順著河邊往上走的走的，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龍口堰處的水庫大壩腳下，又是不知不覺地朝大壩上走去。其實，這些年來，他經常都是這樣，好象在暗中有啥牽引似的，只要他想出來走走，往往不由自主地就走到這裏來了。
是的，這裏對他確實有一段特殊的感情啊！當年帶領修水庫戰天鬥地那段火熱的生活，那段奮鬥的經歷，確實已在他生命中烙下了很深的印記。
他登上高高的壩頂，心情一下子便好多了，一種豪情的東西油然而生。綠樹環繞的寬闊湖面映山映水，碧波蕩漾，這是多麽壯觀又壯美的景象啊！那年修的水庫，誕生的是一個多美的山地湖泊。這浩浩茫茫的水面，蜿蜿延延伸進山裏十裏，還是數十裏？真有些“高峽出平湖”的恢宏氣勢。這是他與那麽多的青年朋友們共同的努力，爲黃園增添的一大美景啊！他們曾在這裏艱苦奮戰數月，流血流汗，還犧牲了年輕的戰友。想到這裏，他便不由自主地朝那片山坡走去。那裏有醒目的一個墳包。那裏長眠著一個他的戰友。應該說是與他有著特殊關係的親密戰友。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年，作爲鐵姑娘戰鬥隊的隊長黃鳳蓮死後，按他倡議，在這水庫大壩上爲她召開了隆重的追悼大會。當時，團縣委也來了人，團縣委書記在會上追認黃鳳蓮爲優秀的共青團員 ，號召全縣的共青團員都向她學習。後來，他向她家裏建議，也如願以償地將她安埋在這水庫邊的山坡上。讓她與她獻出了年輕生命的水庫永遠在一起。這對她是有紀念意義的。後來的這些年裏，他確實也沒有踐約，在心裏一直沒忘去她的，每年的一些特殊的日子，逢年過節、特別是清明節，他都會一個人上山來看看她，面對故人發發憂思與感慨。也來這裏排遣排遣心中的煩悶。她也是在他生命中烙下了深深印記的一個女人啊！他永遠不會忘記她的。
他站在黃鳳蓮的墳前，看見當年的一堆黃土已長滿了青草，爲一片蓬勃的綠色覆蓋了。一個年輕的生命化著了這些生意盎然的綠草。他忽然感悟到，難道這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麽？那麽，大自然的萬物便是生生不息的了！這其實也是一種很美麗的形式啊！他感到自己這麽多年一直在這人世上苦苦掙扎，苦苦奮鬥，又咋樣呢？到今天還是一事無成，還是這樣茫然。還在那苦海裏沒掙扎出來。要是黃鳳蓮還活著，她又會咋樣呢？他知道她也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心中一直把外省那個與她同名不同姓的很有名的女人作爲自己的榜樣，努力地朝那個目標奮鬥著。但是，現實是殘酷的，要是她還活著，恐怕也不會比他好到哪里去。一腔的熱血冷卻下來，也會看到現實的殘酷和無情的。也會很傷心和無奈的。還得在現實裏退卻，走到父輩們的老落上去。她現在不會有這些煩惱了。生命化著另外一種美麗的形式在這大自然裏展露出來。他不知這是一種悲哀還是一種幸運。他感到這世界上的許多事情真是說不清啊！面對這埋葬了他一個永遠也不會爲人所知的秘密的墳墓，他感慨萬端。死的已長眠地下，生的還得苦苦地去奮鬥和掙扎。還得去拼搏掙出苦海方能得見天日。
他在黃鳳蓮的墳前默站了好一會，便來到湖邊的草地上躺下來。面對這天高地闊的世界，面對這青山綠水，他不禁思潮起伏，心裏啥滋味都有。他完全被一種很傷感的情緒控制住了，感到很不平很傷心的，他想到外邊那麽大的世界，有各樣官職各樣工作——即在山外那另外一個世界裏生活的人有成千上萬，爲啥就沒有自己一個位置呢？爲啥就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呢？這麽多年自己也努力了也奮鬥了，爲啥就邁不出這道農門坎呢？要跨進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生活裏，真是比登天還難麽？真所謂煩惱皆因強出頭，他正是這樣陷在很深的恐慌與絕望裏，直想得滿臉的淚水長流，看這世界一片模糊。面對這登天無門的尷尬境地，他只有傷心和無奈啊！
他躺在湖邊的草地上，往日那水庫工地大會戰的情景仿佛還在眼前浮現。他突然感到自己其實是躺在自己的功勞薄上啊！那年，要不是他出來承頭發動組織，後來又帶頭大幹，也許不會有這水庫的。這黃園上能有些影響的人物，王二通灰心了，何仲成老了，上黃園那些人絕對不會想到來修這水庫的。這完全是他們一大幫子熱血青年朋友們的功勞。自那水庫修好後，黃園歷史以來嚴重缺水的問題基本上解決了。有時候還要支援黃園以外的一些地方的灌溉。這不是立下大功了麽？而且是功在千秋的大功啊！但那又咋樣呢？他的命運沒有因此而有一點改變。還在暗無天日的地獄裏掙扎。這個世界公平麽？
山風刮得很大，大湖面上層層疊疊的水浪發出細語，仿佛在面對蒼天訴說，爲一個當年帶頭修水庫的英雄漢子訴說不平。
彭躍東聽著那湖面翻卷的細浪聲，仿佛聽懂了那不平的訴說。但不平又咋樣呢？傷心又咋樣呢？這一切都無濟於事的。沒有誰會對你發慈悲的。這老天也不會發慈悲的。他還得要努力去奮鬥和掙扎。現在，終於又有一個機會露出頭來了，他又要去進行一場全力的拼搏了。想著這些天來復習應考的事，他心裏又有些煩煩的。那天從公社高高興興地報了名回來，便讓小妹幫他找書找資料，幫他復習，信心十足地全心投入到復習中去了。他把家裏的事全都丟開了。更沒心思幹那編黃篾巴子的小買賣了。他一下子感到那些實在沒有啥意義的，起早貪黑東奔西忙累得臭汗濕衣，一天就能可憐巴巴地掙那麽三幾個打油買鹽的錢。只要這次苦拼一場，能奔出去便啥都有了。但願老天開眼，這次能讓他有個出頭之日啊！記得那幼小時躺在父親身邊，父親不是說他常夢見他身邊躺著一條小龍麽？他這條龍爲啥一直還陷在這泥地裏呢？他啥時候才能騰飛呢？
所以，他抛開了身邊的一切瑣事，全身心投入在復習中，又拉開了發奮讀書的陣勢，白天關在屋裏不出門，晚上還挑燈夜戰。誰知這樣首先便惹腦了父親。父親看不慣他行爲了，看他那樣子實在很氣憤。在他眼裏，你一個莊稼人，成天關在屋裏看書學習，象啥話呢？象個啥樣子呢？有啥用呢？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麽？完全是不務正業。父親對他又犯了老毛病不幹正經事，成天沒有好臉色，罵罵咧咧甩東砸西的。後來，父親從小妹那裏知道他要去參加招幹考試的事，更是氣得七竅生煙鬼火冒。在父親看來，他已是成家立業做父親的人了，就該安安分分地把日子過好是根本，還去考啥試呢？完全瞎胡鬧的。泥巴都泡黃了腳杆的人還不安分麽？大好的光陰早已過了，還去熬夜讀書，現在去修得廟來鬼都老了。總之父親感到他這樣做是很荒唐的事。總之父親不讓他有啥想法了，要他安安分分幹他該幹的事。他感到很難給父親解釋的，只有不去管他自行其事。
想起來，其實他與父親這矛盾已持續了多年了，應該從很久遠的少年時候就開始了。近幾年來，在他很無奈的時候，他該結婚也就結婚了，該撐持家裏的事也撐持了，與父親的矛盾，只是從表面上看來好象好了一點，不過現在遇到這樣的事又繼續了罷了。這矛盾是他們父子間的一個頑結，根本無法解開的。沒法說清解不開，他乾脆來個埋頭不理的軟抵抗政策。父親每天秋風黑臉的，他只當沒看見。父親進進出出的出不開氣，把啥東西甩得乒乒砰砰響，他只當沒聽見。他們父子倆就這樣相抗著。父親就象一個找不到對手的鬥士一樣瞎折騰著。終於在一天晚上，父親忍無可忍地向他開戰了。那天晚上他學習到很深夜了，也許已是半夜過了，他聽見咳咳喘喘也是沒睡好的父親，乒乒砰砰的起來，沖著他還浮動著光亮的窗口吼道：
“半夜三更的你還不睡麽？你到底要想幹啥子啊？”
他只好回答父親：“你睡你的，我曉得。”
父親仍舊氣得臉紅筋漲的吼：“你曉得個瘟！有家有室的人了還不安分麽？半夜三更的你還在搞啥子？你幹的是正經事麽？”
彭躍東想說咋不是正經事？啥才是正經事呢？想想又忍住了。
父親的吵鬧驚醒了對面廂房裏的小妹，她不滿地對父親說：“爸爸，半夜三更的你在吵啥子？二哥復習去應考，咋不是正事呢？他熬更打夜的爲的啥？爲了他自己拼出頭，也爲了這個家啊！硬要讓人在這黃泥巴裏滾打一輩子才是正事麽？那樣有啥意思啊？”小妹是站在他一邊堅決支援他去應考的，許多時還幫助他復習到深夜。
父親太氣了，對小妹也不認黃，這下子吼得更凶：“他做的啥雞巴正經事啊？生成農民了，還要去東想西想的，變了泥鰍還怕泥糊眼麽？安心過你日子才是正事，才是你本分。半夜三更的還瞎熬夜點燈看書不費油麽？你們曉得這油鹽貴麽？你看那瘟書有啥用啊？”
父親嫌他看書學習熬夜點燈費油啊！哪有父親嫌自己兒女刻苦用功費燈油的？他感到這多麽不可思議。感到這多麽可笑。更是多麽可憐啊！這費點燈油與他奔前程相比算個啥啊？他感到有那麽狹隘的農民意識的父親實在是太可憐了。不過，他當然不會跟父親計較的，父親有他的局限。父親哪里能理解，正象小妹說的，他作爲他的兒子的奮鬥裏面，也有爲他爲這個家的成分啊！他奔個好的出頭,不也是爲小妹有個靠頭，也是爲父母將來能過得好一點麽？他記得，父親從前不是常對他講成龍上天的故事，不是也有很濃的望子成龍的思想麽？咋老了就這樣糊塗頑固了？唉，想好好復習也不能讓他安靜啊！
彭躍東正是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攪得很煩了，今天才出來來到這水庫邊散心的。他躺在湖邊的草地上胡思亂想著，把一心里弄了很亂的。想的想的，他一下子從草地上坐起來，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來，腦子裏一下子很清醒的，仿佛産生了某種警覺。他這時候突然想到這次招幹的事，有那麽多人報名，他倒專心專意地在家裏關起門來復習，別人都在做啥呢？是不是跟他一樣在專心復習呢？會不會在做一些別的啥事呢？最近外邊有沒有啥消息呢？有沒有啥新的情況呢？他感到不能這樣關起門來讀死書了，應該出去看看，瞭解一下各方面的情況。
想到這裏，他腦子裏又産生了一些奇怪的問題來。這是這些天來一直沒想過的問題。這次招幹，就憑一個考試就能決定麽？這是考國家幹部啊？這是好多人夢寐以求的事。好久聽說國家正兒八經考過幹部呢？國家的幹部這麽多年都是學校出來的或是提拔上去的。只有過去實行科舉制度的時候才是這樣幹的。那東西早就被打爛了。現在只聽說過考工考學的。公開考國家幹部恐怕是破天荒的頭一次吧？全憑一個文化考試，恐怕不大可能吧？想到這裏，他有些緊張了，這麽關鍵的問題，往天咋沒想到呢？不行，得趕緊出去看看，資訊不通，誤了事才壞了。他一下子跳了起來，直奔山下而去。
彭躍東回家就推出車子，一路風快地蹬到古槐鎮，天色已灰暗了。走在人影稀少的鎮街上，才有些茫然，去找誰打聽呢？去公社打聽？也沒啥好關係，誰肯向你透露啥消息？象辦公室主任黃澤文那樣的人，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架式，去不但會問不到啥情況，說不定反而會受他一頓蹊落和譏諷。想想這鎮街上，好象也沒啥人可打聽的。一般人一般朋友同學不行，一定要有些身份和地位的人，才能瞭解一些比較重要的情況，才知道上面的一些事情。
他無助的在河街上轉悠，看到下游處那片廠區，才想到一個人來，那就是農機廠的廠長陳松。在他的熟人和朋友中，在這古槐鎮只有陳松是最有身份的一個，他常在上面走，經常與上面的人接觸，也許只有找他才能打聽到一些有用的情況。他們從前是同學，那時候多少有些交情。陳松的父親是個公社幹部，因此便很走運的，從學校回來便在農機廠找到工作，很快就幹上廠長了。自己的情況，與他有天壤之別，自然沒啥交往。有時偶爾在哪里碰上，也就是隨便打個招呼而已。而且，陳松也總是愛理不理的，總是表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樣子。他也只能忍氣吞聲。有啥辦法？誰讓人家有那身份和地位呢？而自己現在走到這山窮水盡的地步，就是低眉受辱也得去求求他，向他打聽一些情況。因爲他知道，陳松跟黨委書記遊萬超關係很好的，他肯定會知道一些內幕的事情。現在只有去找他是最適合的。要是找他能念著過去同學那點情，能給他出點主意，想點辦法，爲他指點一下迷津那就更好了。但是，他會不會這樣呢？甚至會不會接待他恐怕還要打一個問號。那天在那平橋上招呼他還理也不理呢，掃他一眼便蹬車走了，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不管咋樣，事到如今，他已不能去想那麽多了，他已沒有別的辦法了，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闖啊！何況恐怕還沒那麽嚴重的。
彭躍東打定主意，便向農機站那邊騎去。剛好過了那座寬寬的平橋，到農機廠門口，正碰上陳松從裏面出來，他趕緊跳下車來向他迎去，由於手忙腳亂的下車來沒站穩，還差點跌了一跤。他忙忙慌慌遠遠就拿出一支煙來高高地舉起，一臉討好的喊道：“喂，老同學，下班了！來，請抽煙。”
陳松斜眼看他那煙一眼，一副很不屑的樣子說：“你那破煙也拿來敬老子？你不怕敗壞老子的胃口麽？”
彭躍東仍然是一臉討好的說：“這煙好呢，‘大前門’的。”
陳松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冷冷地說：“‘大前門’？你曉得我一般抽的啥煙麽？算了，說了你們成天跟黃泥巴打交道的農二哥也懂不起。”說完便昂昂地走去了。
彭躍東被他挖苦得這樣一錢不值，卻不敢跟他計較，忙要留住他說：“老同學，我想找你一下，耽擱一會吧？”
陳松一臉厭惡的邊走邊說：“啥雞巴事？”
彭躍東突然靈機一動說：“喝酒。我請你進館子喝酒。”
陳松一聽哈哈大笑起來：“你請我喝酒？哈哈哈，你小子整錯沒有？你拿啥錢請我喝酒？不是我挖苦你，你們在土裏刨食的人，一天能刨出幾個錢來？我懷疑你包裏摸得出三幾十塊錢來麽？我堂堂個廠長，你還請我喝酒？等你二天重新投過胎升官發了財再來請我吧。”
彭躍東個子本來比他高出一頭的，卻自我感覺卑微而恭敬地把身子彎曲得比他矮一些下來，一臉誠懇的說：“真的，老同學，我想找你有點事。”
陳松很不耐煩的說：“你不要耽誤我的大事啊。你曉得我這是忙著去幹啥麽？去請遊書記和信用社的主任喝酒的！遊書記幫我打個招呼，我又要貸一筆大款了。這年辰，是他媽有奶就是娘，有錢就好辦事。我要去辦我的大事啊，趕緊給我讓開點，誤了我的事你八個狗腦袋也陪不起的。”
這時候，天眼見著就要黑下來了。
彭躍東見他急衝衝要去見那樣的一些重要人物，要去辦那樣的大事，知道留不住他了，只好說：“那今天我就不耽擱你了，我明天來找你吧？”
陳松很不耐煩的罵道：“媽的，你多球的事，下來說。”說完甩開大步朝前走去了。
彭躍東悻悻地看著那身影漸漸遠去，這才挺直了身子，收回了自己的尊嚴，換成了一臉的仇視，在心裏恨恨地罵道：狗日的，小人得志！有啥球了不起的，不就是個小小廠長麽？老子有朝一日能翻身得勢，讓你狗日的在地上當烏龜學狗爬！讓你給老子舔腳！這招白眼、不！簡直就是招了莫大的侮辱，這使他心裏轟隆隆鼓湧了無窮的動力，更使他在心裏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跳出那農門，奔個好前程。不然，就永遠也擡不起頭來，就只有這樣永遠趴在地上受人侮辱。那享受生活享受人生榮華富貴等等啥的就更談不上了。他娘的這就是這個世界！這就是人啊！
但是，氣歸氣，恨歸恨，發誓歸發誓，人在落難時，只有把這一切深深地埋在心裏。古人說的小不忍則亂大謀。古人有個叫張良的吧？還甘願忍受胯下之辱呢。這個陳松還沒那麽厲害吧？他不過就是圖了嘴巴痛快罵罵而已。他就是把巴掌打到自己臉上，把口水噴到自己臉上，恐怕也得忍了。只是在心裏給他記著這筆帳永遠不要忘去，二天讓他加倍償還就是了。現在還不是他要面子逞強，更不是他爭強鬥勝的時候。他把這一切都忍了，在心裏隱了很深。
特別從陳松的語氣裏，他更感到了他與遊書記的關係不一般，這是對他更大的誘惑。這更鼓舞了他忍氣吞聲，就是不惜一切也一定要去找那個陳松打聽情況。
第二天上午，彭躍東早早就來到了農機廠門口，離中午下班還早，他哪里也不去了，就在那裏候著，專等陳松出來。或等他進出的從這裏路過。他對裏面的情況不熟，不敢貿然而進。但是，他苦苦地等了好久，仍不見有啥動靜，他有些等不及了，便想進去看看。他怕錯過了誤了自己的大事。離考試的時間越來越近，到現在他心裏還沒有一點譜，感到很是著急。
他在農機廠裏轉悠，轉到臨河邊的一間辦公室裏找到了陳松，他正一個人坐在那裏抽煙喝茶，逍遙自在又閑得無聊的樣子。彭躍東感到這回來巧了，沒見他再那麽忙的樣子，忙跨進去欠著身子打招呼道：
“陳廠長好！”
陳松看見他，就象看見了瘟神一樣，馬上皺起了眉頭，厭惡的說：“你咋又來了？”他那樣子，就象對付上門討要的叫花子一樣。
彭躍東忙點頭哈腰地陪著小心說：“昨天你沒空，我不是說過今天來找你麽？”
陳松很不在意地哈哈笑道：“我昨天隨便說的，你他媽就那麽認真啊！”
彭躍東一臉討好的說：“陳廠長，你現在沒事了吧？”
陳松洋洋得意的說：“我這廠分工明確各幹各的事，我有球的事，你沒見我他媽現在正閑得發慌麽？”
彭躍東說：“那我現在請你去喝酒吧？”
陳松說：“你龜兒硬要請我喝酒麽，到底啥雞巴事嘛？”
彭躍東聽他口氣有了鬆動，很高興的說：“我們去邊喝邊談吧。我們兩個老同學這麽多年也難得一聚，今天好好聚一聚，中午反正你也要吃飯的，也耽誤不了你的時間。”
陳松叭地一拍桌子站起來，把彭躍東嚇了一跳，稍等了一會才很賞臉的樣子說：“好好，今天給你龜兒子一個面子，反正這時候閑下來我心頭也發慌，正想找一個人陪我去喝酒呢，就跟你去喝酒。你不說我還搞忘了，我們以前還同過學的啊？”
他們到鎮街裏古橋邊一家環境很幽雅的酒館裏坐下來喝酒。三杯酒下肚，陳松的臉就有些發起紅來，他是那種挂不住的人，人的本真就露出了些來，對彭躍東的態度就軟和了些，這會不無得意的說：
“你小子曉得昨天晚上我去辦了件大事麽？”
彭躍東忙說：“曉得，你老同學的面子大，昨天晚上去找遊書記和信用社主任喝酒了。”
陳松喜色洋洋的說：“辦成了，大事辦成了。遊書記一句話，信用社主任大筆一揮，就批給我五十萬。”
彭躍東一臉的驚訝說：“喲，一批就那麽大的數？嚇死人了。”
陳松很是老於事故的說：“反正那錢也不是從他自己的包裏掏出來的，人情一到，他把那大筆一揮就是了。這年辰的事情，反正大家都有好處就是了。”
彭躍東在農村呆得久了，對外邊這些事情聽得似懂非懂。不過，他現在並不關心這些事情，他只關心自己的事情，聽他得意洋洋地講著，自己只胡亂地喏喏應著。
陳松神秘兮兮的說：“你曉得我昨天晚上是咋給遊書記安排的麽？”
彭躍東笑道：“感謝遊書記的關心支援，給點回扣送點錢吧？”
陳松說：“那是下來以後的事，酒喝到那樣狀態了，在那樣的場合，你要給人家有個好安排啊！這是規矩。是現在很流行的。”
彭躍東不解的說：“酒喝好就是了嘛，下來再好好表示一下心意，還要咋安排呢？”
陳松古怪地笑道：“你他媽真是個土包子，這年辰，要侍侯好領導或特殊關係的人物，喝好酒不過是個插曲，是個形式，後面還要有更好的內容啊！這才是主要的，也是最重要的。這二年辰，人家領導才不會希奇你頓吃喝呢。”
彭躍東更不懂了：“還要啥內容呢？”
陳松說：“難怪你龜兒幹不了大事啊，連這些都不懂。就是要投其所好。你曉得遊書記最大的愛好是啥子？”
彭躍東搖了搖頭說：“不太清楚。”
陳松一臉得意的說：“所以說你他媽幹不了大事，一輩子成不了大器，啥都球不懂。女人啊！遊書記最大的喜好就是這個。領導都喜歡夜夜當新郎。昨天晚上我給他找了個讓他非常滿意的，就在酒店裏給他安排得讓他非常滿意。對領導，你把他侍侯好了，就啥都好辦了。老兄，在這些方面我就是內行了！”他三杯酒下肚，說話就更沒遮沒擋了。在他的一個落難的同學面前，他也沒啥忌諱，完全放開了肆無忌憚的樣子，圖個痛快高興。
彭躍東聽了很吃驚，感到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事情變得更複雜了，名堂更多了。以前只是聽說送錢送物的，現在除了那些，還要作那樣的安排。他這些年身陷黃園的泥土裏，對外邊這個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孤陋寡聞了。真與這個世界隔膜得很了。不過，這樣的事落實到遊書記身上，他感到也沒啥好奇怪的。別的地方不說，就是在黃園，遊書記不就是這樣的麽？聽說他那麽多年在黃園也是貪了不少女人的。蓉表嫂就是被他害慘了的一個。但這終還讓他淋了一頭霧水，一個堂堂的公社黨委書記，在他心目中是很崇高的，是很有威望的，爲啥是這樣的呢？他有些看不清那遊書記到底是咋樣的一個人了。不過，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他很快便搖落了那頭霧水。他才不能去管那些事，才不能去管人家是啥樣人呢。他只能看見他是高高在上的黨委書記，是掌握著他命運的人，目前正需要他提拔出頭。他又敬陳松喝了一會酒，儘量要讓他喝得高興，討得他歡喜。見氣氛差不多了，他便趁機把自己的問題提了出來：
“喂，老同學，你曉得這回要招幹的事麽？”
陳松愣愣地看著他說：“這麽大的事，最近搞得很熱鬧的，我咋不曉得？咋？難道你小子也要去湊熱鬧？”
彭躍東說：“我已經報名了，也想去試試。”
陳松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彭躍東被他笑虛了，問他：“你笑啥？”
陳松笑道：“哈哈，我笑你龜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腳杆上的泥巴都沒球洗乾淨，也想去湊熱鬧，你說那國家幹部是那麽好當的麽？是黃泥巴腳杆也能當的麽？簡直是他媽不自量力，異想天開。”
彭躍東說：“你曉得我讀書的時候成績還是可以的，想去考一考試一試。”
陳松說：“我看你他媽還沒睡醒啊！現在的事情是個啥行情啊？你咋把這世界上的事情看得象三歲的娃娃看的那麽天真？你看到哪個幹部是真正考上去的？離開了學校，你那成績管球屁的用。就象你和我，你的成績比我好，你咋沒當廠長我當了？這是啥原因？你陷進那黃泥巴裏，恐怕一輩子也開不了竅了。”
彭躍東聽得心裏發慌了，一臉詫色的說：“老同學，正因爲我不懂，所以才來向你討教的，依你說那要憑啥呢？”
陳松說：“簡單的說就是兩個字：關係。”
搞關係這麽簡單的事，彭躍東當然是知道的，從部隊到農村，這方面的事他也見得很多。但這讓他爲難了：“老同學，可我沒啥關係啊？”
陳松說：“沒關係你就認命啊！你就老老實實吆你的牛尻子啊！你還要想啥子呢？”
彭躍東說：“要是我想去努力一下呢？”
陳松說：“不死心那你就去跑關係啊？這是最要緊的。”
彭躍東說：“可我沒啥很硬的關係，咋去跑呢？”
陳松說：“啥關係總不能坐著等人給你送上門啊？沒關係不曉得想辦法去跑去打麽？世界那麽大，一個人哪來那麽多的關係？其實，許多關係都是靠去打去跑出來的。”
彭躍東說：“請老同學多多指點，咋樣去打去跑呢？”
陳松說：“你他媽連這個都不懂啊？當然拿錢去跑去打啊！這世界上最好的東西當然就是錢了。錢是一把萬能的金鑰匙，這世間上沒有它打不通的。沒有那東西，啥都免談，啥關係都沒用。就是親爹也沒用。”
彭躍東說：“那依你說，這回招幹，還應該好好跑跑關係了？”
陳松說：“不是應該，而是必須。功夫全在考試之外。憑我曉得，好些人早就跑開了。”
彭躍東聽了嚇了一跳，感到自己行動遲了，忙說：“老同學，象這樣的事，依你看要拿出多少錢來去跑關係才好辦呢？”
陳松說：“你他媽真是個大笨蛋，這在底下幹的事，還有個標準麽？萬兒八千的不少，三萬五萬的不多，幹啥事情都是這樣，到時候那就要看誰的手伸得長了。”
彭躍東聽得一下子頭都大了，因爲陳松說的，對他簡直是個天文數子，他就是賣房賣産砸鍋賣鐵也湊不上那麽多錢啊！不過，他幸好不惜低三下四來找陳松瞭解了情況，不然，他只顧關在家裏埋頭復習讀死書，老老實實在那裏等著考試，到時候就一切都完了。他這時候感到跟陳松沒啥說的了，想到小妹曾向他提出過的事，感到今天正是個好機會，便借此向陳松提出來：
“喂，老同學，想求你件事行不行？”
陳松說：“啥事？”
彭躍東說：“我小妹中學畢業在家裏閑著，想到你們農機廠工作，你這個廠長能不能幫個忙呢？”
陳松說：“你小妹多大了？”
彭躍東說：“十九歲了。”
陳松說：“你以爲農機廠是那麽好進的麽？現在還是要遊書記說話才行。”
彭躍東懇求他說：“我們跟遊書記沒啥關係，老同學，你這個廠長幫幫忙吧？”
陳松態度生硬的說：“不行。我現在還沒那麽大的權力。要進來，只要遊書記一句話，啥都好辦。不然，一概免談。”
彭躍東無奈地端起酒杯來猛灌了一口，苦著一張臉“咕”地一聲吞下去，痛苦得象吞下的毒藥，十分的難受使他渾身打了個抖。這酒爲啥這樣刺心刺肺的苦喲？
2 9 送 禮
太陽被雲追趕著，很快就在西邊的山頭沈沒了。沒有了太陽的天空，一下子便陰暗了下來。風很猛地刮著，攪著大塊大塊的烏黑雲團滾滾而來。掀起的陣陣煙塵，夾著飄飛的殘枝敗葉在空中舞蹈。夏日的田野上綠浪滾滾，象翻卷的萬頃波濤。低空裏飛翔的燕子被大風吹得飄飄蕩蕩地打著旋兒，發出嘰嘰喳喳的驚慌失措的叫聲。
從黃園通往外邊世界的那條黃塵土路上，爲避風雨這傍晚來臨前已是人迹稀少，彭躍東騎著他那輛笨重的自行車，應著風奮力地朝古槐鎮方向蹬去。他這會的心上象墜了鉛一樣地沈重，而且很亂，有如這亂雲滾滾的天空。
彭躍東這會是準備去送禮跑關係的，按說他心情該開朗一些的。至少你裝也要裝得高興一些啊！但他開朗得起來麽？高興得起來麽？他懷揣著的三千元現金，他感到象座大山樣的沈重，壓得他氣都要喘不過來了。這三千元的現金，是大山一樣沈重的負擔，也是大山一樣沈重的希望啊！湊上這三千元的現金，對他來說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那天，他在街鎮裏請老同學陳松喝酒，那位春風得意的老同學雖是很傲慢的，雖是很看不起他這沒出息的老同學，酒喝得高興了，還是告訴了他一些實情，讓他不再在那裏關門復習讀死書了。老同學並且還對他指點了迷津。這他應該感謝他。哪怕那老同學當時說的聽得他頭都大了，感到那簡直是一些天文數子，但那是很實在的。他對他說的是真話。他必須要去做的。就是天大的問題擺在面前，他也得想辦法去辦，不然他這回又無望了。他已被折騰得死去活來心力交瘁，再也不能失敗了。再失敗不被逼瘋也會去跳岩的。
那天回到黃園，他便不再一門心思地關門復習了，而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湊錢上。湊錢去送禮搞關係。但恰恰就是這個錢字，又對他是個天大的難事。人常說的一分錢難到英雄漢，況且那要拿出好大的一筆數啊！動不動就是幾百幾千的。一個鐵釘都能咬得斷的漢子，你要他去上刀山下火海也許他眼也不會眨一下的，就是這個錢字把他難倒了。那東西天上不落地上不長，需要時急得你要跳河也是沒法的。他當兵到現在，見過多少的錢？現在的農村，剛剛開始實行新的責任制，剛剛緩過那口氣來，剛勉強能填飽點肚子，哪去想辦法湊那麽多的錢？家裏就那幾間已是很破了的屋子，啥能變成錢？全家裏人靠農閒時編黃篾笆子的小副業，才能勉強維持家庭的日常開支。父親經常需要看病買藥，還感到很難的。現在家裏可以說是一貧如洗，哪里拿得出錢來去送禮？而且還要好大的一個數？他一時真是急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開，急得真要發瘋了。實在沒有辦法，唯一的路子就只得去借了。最後決定破釜沈舟借錢去送禮。
於是，彭躍東開始了艱難的借錢之旅。這也差不多是他從來沒幹過的事。他知道老話說的，這人在世上，啥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錢，啥都可以借，就是不能向人借錢。但他是實在沒有辦法被逼上梁山了。走上借錢的路，他也才真正深切地體會到了，這世上最難的一件事真正是借錢。他幾乎把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跑遍了。整個村裏凡是好一點的人家都借遍了。辛辛苦苦跑了幾天，才艱難地湊上一千多塊錢。這“湊”字真是太準確了，不是人家不願借他，現在的農村裏，誰一下子能拿得出那麽多錢來呢，全是三十二十的幫他湊的。有時湊得他真有些過意不去啊。他好感激人家的一片誠意。
接連跑了三天，第三天的下午，他從外邊回來，一頭便栽到床上長籲短歎。那時候，他小妹走了進來，有些奇怪的問他：
“二哥，你咋了？這幾天我看見你總是東奔西跑的，你在做啥呢？咋沒見你好好復習呢？你要抓緊啊，再不能錯過這次的機會了。”
彭躍東坐起來，精神頹廢，神情沮喪，一臉的愁悶。他有許多的難處，有一肚子的煩惱與委屈沒人訴說，在自己的親妹子面前，他才很傷感地吐露說：“成天關門復習不行啊，小妹，那天我從古槐鎮回來，有許多事情我沒有對你說，這回的招幹考試，恐怕不是那麽簡單的。”
小妹說：“咋的呢？”
彭躍東說：“其實，我也曾想過這些問題，只聽說過考工考學，哪有考幹部的呢？哪有招國家幹部就憑一個考試的呢？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能成功，那是要有很好的關係的。我們沒啥關係，恐怕就只有去送禮搞關係了，不想辦法跑跑關係是沒有希望的。”
小妹說：“這幾天你跑的就是這事麽？”
彭躍東說：“恩。我聽說這次招幹，好多人都行動起來了。”
小妹問他：“人家咋行動的呢？”
彭躍東說：“送禮啊。”
小妹說：“你準備咋辦呢？”
彭躍東說：“我聽人家說了，最好是去送錢。”
小妹說：“可我們家沒錢啊？”
彭躍東說：“這幾天我就到處去借了。”
小妹問：“借到了嗎？”
彭躍東爲難的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就借了一千多塊錢。”
小妹驚訝的說：“一千多呀？送禮要送那麽多呀？”
彭躍東說：“多？差得多。人家說，有人萬兒八千的送呢。”
小妹這下更是瞪大了眼睛說：“要送那麽多，我們賣房子屋基都不夠的？”
彭躍東說：“我正爲這事發愁啊。雖然拿不出那麽多，我想起碼要湊上三幾千的才行。”
小妹也感到爲難了。她看見自己的二哥愁成那個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她悶悶的輕歎一聲說：“唉，要是我有個工作就好了，就可以幫你湊些錢了。二哥，我上次給你說過的，不能在縣城裏找個工作，就在古槐鎮幫我找個工作也好啊，你不是有個同學在那裏的農機廠當廠長麽，你給他說一聲吧？二哥，我回來這麽久了，你不知道我成天憋得有多難受，好想出去工作啊！再這樣呆下去，說不定有一天會把我憋瘋的。”她說到動情處，眼淚也流出來了。
彭躍東看著小妹那個樣子，心裏也很難受，酸酸的也要流出眼淚來了，他好想說：小妹啊，只怪你二哥沒出息啊！要是他能有個好前程，你能這樣麽？你會爲一個工作的事這樣發愁麽？他也沒有把自己已找過那個廠長同學，遭到了拒絕的事對她說，讓小妹保留著一個美好的念想吧，等他情況有了好轉，再爲她想辦法。他只說：
“我記著你的事，等我找個適當的時候去對他說吧。古槐鎮有那麽多企業，農機廠不行還有其他的，我一定想辦法給你找個工作。”
小妹感激得熱淚盈盈說：“還是二哥好啊！父母是靠不住了，大哥大嫂是一對老實人，只曉得過他們的窮日子，我二天就只有靠二哥了。”
彭躍東也很激動的說：“小妹，你放心吧，就是二哥這輩子不行，也要向人求情一定要讓你有個好的出路，不能讓你在這農村受苦。況且，二哥並沒有甘心的，這輩子拼死拼活也一定要奔出頭的。”
小妹好感動啊，她真想撲到親愛的二哥身上好好跟他親密一場，但她強忍住說：“謝謝你啊，二哥。二哥，你咋不行啊？你那麽行的。那年當兵回來以後，你幹得轟轟烈烈的，按說早該跳出去有個好前程了，這回你一定會成功的。只要你出頭了，我就好辦了。二哥，我祝福你！”
彭躍東感到，就沖小妹這話，他也一定要努力。他的努力不光是爲自己，也爲小妹和家人。於是，他精神振奮地站了起來說：“現在唯一的辦法，就只有去找你嫂子幫助想點辦法了。”
小妹也支援他說：“對，去找嫂子幫助想點辦法吧，反正我們也是一家人。嫂子在那邊當民辦老師，也許會幫著想點辦法的。”
彭躍東馬上就到了愛人杜雲芳那邊去。到了以後，把事情一說，愛人說她沒有那麽多錢，答應幫他想辦法去借一點。第二天，她就找同事借，找親戚朋友借，也是東拼西湊的，總算讓他湊成了三千的數。這天回來，他就帶著那三千元直奔古槐鎮而去了。
這樣湊成的三千元，那分量可想而知。彭躍東一個沈甸甸的希望全在其中了。
原野上的風刮得很猛，不時掀起土路上的一些塵埃，撲面向彭躍東打來，讓他眼睛都要睜不開了。飛沙走石，把車身打得哢哢嚓嚓的響。由於逆風而行，他蹬得就有些吃力。不過，那希望就象一盞光芒耀眼的明燈，在前頭牽引著他奮力地前行。
到了古槐鎮，彭躍東又爲送禮的事犯愁了。現在不是愁沒錢，現在愁的是這禮咋送了。畢竟也是頭一次幹這樣的事，一點這方面的經驗也沒有。他在丁字街頭的公社門外徘徊了一陣，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想了想，決定還是去向老同學陳松討教，他在這方面是很內行的。
已快到下班時間了，農機廠裏還很熱鬧。機聲隆隆，爐火旺旺，到處的工人還在認真地工作。彭躍東最近跟陳松有了些接觸，並請他喝了酒，關係相對就要融洽一些了，他便照直到他的辦公室找到了他，正好又是他一個人在那裏準備要收拾下班了。他走進去便高興的說：
“陳廠長，要下班了麽？”
陳松看了他一眼，好象把這些天跟他有過些接觸的事忘光了，還是以前那個傲慢的態度對他說：“你龜兒咋又來了？啥子事？該不會又是來請我喝酒的吧？”
彭躍東陪著小心說：“我今天是來向你討教的。不過，你想喝酒也可以，我請你。”
陳松很不耐煩的說：“你請我也不去了，哪個成天沒球事跟你去喝酒？白耽誤了老子的工夫。”
彭躍東說：“那天多謝你點撥，讓我茅塞頓開。我回去準備了一下，只是這送禮的事——咋辦呢？”
陳松罵道：“真他媽是個土包子，大膿包，連送禮的事都不會麽？三歲的娃娃都會幹的。你吃屎還要人教麽？”
彭躍東忙陪笑道：“我從來沒幹過這事，不習慣，不曉得該咋辦，想來請你老同學幫個忙，你跟遊書記很熟的，能不能請你陪我去遊書記那裏走一趟呢？”
陳松聽了沒好氣地罵道：“你他媽整拐沒有？讓我當你的陪頭啊？讓我給你提包打傘，你龜兒有啥資格啊？你反過來給老子提包看你夠格麽？”
彭躍東忙陪小心說：“不，決不是那意思，你是大廠長，我咋敢有那意思呢？我算啥呢？我是說你跟遊書記很有交情的，想請你給我領個路。”
陳松說：“你小子說這話也是他媽外行，真是沒見過世面的農二哥。哪個送禮還要第三個人在場呢？那樣誰還敢要呢？就是有人在場也是要儘量避開的。你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還出來幹啥呢？還是回去好好吆你的牛尻子吧。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會打洞，這人生來啥子命就是啥子命，是沒有辦法的。”
彭躍東感到這傢夥也真他媽太挖苦人了，氣得心裏陣陣地絞疼，恨不得撲上去撕碎了他。但他敢麽？能麽？只得忍氣吞聲說：“老同學，我真的不知道該咋樣送？”
陳松說：“不懂麽？好好，不懂老子教你幾招哇。這送禮可有講究的？”
彭躍東說：“還有啥講究？”
陳松說：“這裏頭的講究多啊！啥婚喪嫁娶了，生兒養女了，老人大壽了，還有啥病災了，生日了，孩子讀書了，多得說球不完。你以爲平白無故送人家錢財就收你的了？大小要有個名目，有個理由，人家受之才感到自然，拿之才感到順理。你以爲當官的都是他媽的餓癆鬼？人家要吃得坦然，又要拿又要維護自己形象。”
彭躍東聽得一驚一怍的：“這送禮還有這麽多的講究啊？那我這次……”
陳松只想趕緊打發他走，就說：“遊書記那寶貝女兒遊麗，本來要推選出去讀大學的，這高考制度一改，也只得去上並不正規的啥技校了，你就以這理由去送也要得。”
彭躍東見請不動陳松了，只得自己往公社趕去。雖然沒請動他，但也受了他點撥，曉得了那裏頭的講究，懂得了送禮的規矩。雖然這樣，可他感到還是有些底氣不足，感到還是有些彆扭。一個戰士出身的他，這真要比叫他去上戰場還要使他難啊！但再難也得上，當兵出身的他，就把這當上戰場吧！進了公社大院，人已紛紛下班走了。他開頭雄赳赳豁出去的樣子，走的走的心裏就又有些虛虛的，搞得很緊張起來，象人人都看透了他心懷鬼胎樣的，很不自在地東張西望。辦公室那邊還有些熱鬧，他鼓起勇氣走近去，沒走攏心就開始咚咚直跳，一臉的不自然，心裏很虛，像是去做賊一樣，鼓了幾回勇氣才走進去小心的問道：
“請問黃主任，遊書記在麽？”
黃澤文仍舊是那個居高臨下的樣子說：“你咋又來了？名不是已報了麽，你還有啥事呢？”
彭躍東象做賊當場被人抓住一樣臉就有些發紅，說：“我找遊書記有個事。”
黃澤文生硬地說：“下班了。遊書記今天家裏有事回去了。”
所謂做賊心虛，彭躍東不是做賊也心虛，這又使他深切地體會到了這求人送禮也是天底下的一大難事，想見人又怕見人，被人家盤問幾句，就象做賊被人當場抓住樣的恨不得找地洞鑽下去。他這會就感到象被黃澤文看穿了動機，不自在地臉一紅，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
遊書記回家了，現在只有送到他家裏去了。這錢是不能再帶回家去的，早一分鐘送出去，他心裏早一分鐘塌實早一分鐘的希望。說不定就晚那麽一分鐘就會誤了大事。遊書記的家在鄉下的遊家壩，那地方他曉得，只是好遠的路，到了恐怕就要天黑了。他突然又感到天黑好，天黑了才不會有人看見，陳松說的這樣才好。於是，彭躍東忙忙地出了古槐鎮，便直奔遊書記家去了。
出了古槐鎮，天就漸漸黑了下來，四野裏竹搖樹晃，煙霧迷茫，頭頂上烏雲滾滾。一路晃晃蕩蕩地奔到遊書記家，天果然就完全黑了。遊書記在堂屋裏接待了他，就遊書記一個人，別的人好象都在竈房那邊忙著，鬧哄哄的。他不知遊書記家都有些啥人。
到家裏來，遊書記就顯得客氣了些，問他：“小夥子，咋個天都黑了跑來，有啥事麽？”
彭躍東有些窘迫，鎮靜著說：“我到公社去找你，聽說你回來了，我就趕來了。”
遊萬超說：“這麽遠的路，專門跑來，有啥急事麽？”
彭躍東真不知該咋樣回答，這下搞得更窘，心裏更緊張，憋得臉都發紅了，結結呐呐的說：“也沒啥要緊的事，就、是想來、看看遊書記。聽說你家妹子、要出去讀書了，我來看看，也、表示一點心意。”這比讓他挑了三百斤的擔子還難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說到這裏，抖抖索索地從身上摸出一大把錢來，往旁邊的桌上放下，然後正襟危坐，心跳得很厲害，象罪犯在等著大法官的判決。
遊萬超看見，也是那種很平常的樣子說：“不要這樣。你咋能這樣呢？”
彭躍東這才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一臉感激的說：“遊書記，表示一點心意吧。也表示對你家妹子的祝賀。”
遊萬超很隨便的說：“不要這樣。”然後就轉了話題，“好好幹吧，你們那邊的老何那個支部書記，早該退下來了，一直沒忙過來辦這事，最近就要著手辦這事了，我會有個好好的安排的。”
彭躍東早不在乎那個支部書記的位置了，這會聽了馬上是一臉的詫意，心跳了很厲害地提醒遊書記說：“遊書記，這回招幹，我報了名的？”
遊萬超想想說：“啊，報了名麽？那就好好準備去考一下吧。”
彭躍東在遊萬超對面坐著，感到很壓抑，心裏搞得很緊張的。該做的做了，該說的說了，便起身告辭了。
從遊書記家出來，他才舒了一口氣，感到全身心都輕鬆了。大禮送出去了，希望寄託出去了，他能不輕鬆麽？但是，這時他心裏又隱隱有種不是滋味的感覺，他想到了那來得多麽不容易的三千元，那是他這輩子揣過的最大的一筆錢啊！就這樣輕輕鬆松地就送出去了。人家也是象陳松說的那樣坦坦然然地就接受了。這對自己是有所圖的。這對當官的就是他們的好處了。當官了拿錢就是這麽容易。難怪人們要拼命往裏鑽啊！這公平麽？唉，不能想，說來也不是人家伸手向你要的，是你自己心甘情願還想方設法送上門去的。人家接受了，你還受寵若驚感激涕零呢。人家不受，你才不自在才感到大事不好。反正現在送出去了，希望也就有了。希望！希望！那多誘人的希望啊！
他蹬車出了遊家壩，這時候天已黑了好一會了，雖然沒有月亮的夜晚，彭躍東完全感覺不到天黑。因爲前頭高懸了一盞耀眼的明燈，明亮亮地照亮著他的心，照耀著他奮力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