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10月 11, 2005 10:47 pm
2 3 驚夢
簡易而寬大的工棚裏，鋪連鋪的睡了許多人，這時候已是鼾聲四起了。那此起彼伏的鼾聲，打得真是豐富多彩各具特色。有的嗚嗚咽咽象哭泣，有的恩恩啊啊拖了綿綿長長象唱歌，有的呼呼的象很濁重的喘息，有的呼嚕嚕就象打雷擂鼓了。
彭躍東差不多是喪魂落魄的樣子一頭撞進工棚的。他那很狼狽的樣子，就像是從戰場上敗下陣來的逃兵。又像是一頭被人追趕著的受傷的野獸。他摸到自己的床邊，悄聲沒響的一頭睡下了。
可這時候他一點睡意也沒有，甚至沒有一點倦意，就是心裏煩亂，躺下來更難受，像是躺在了針氈上，紮得他渾身奇痛難耐。腦子裏這時候完全象倒海翻江，亂七八糟的東西混雜衝撞，攪了他滿腦子發脹發痛，象要暴裂的一樣。爲了不影響別人，他只得強忍著憋著。苦受折磨啊！
他突然間感到，自己這是在做夢麽？是不是剛剛做了場很荒唐的夢呢？那樣他便感到有些慶倖。但這好心情沒維持了多久。其實就是那麽短暫的一瞬，他很快便從那種其實是僥倖的心理中回到現實裏來了。因爲他往自己身上捏了一把，感到很生痛的。又對剛才發生的一切記得那麽真切。他不能再自己欺騙自己了，那一切真的發生了。那是多不該多可怕的喲！他感到突然掉到了無底的黑洞裏。
彭躍東這時候很氣恨自己，爲啥不好好想想便同黃鳳蓮做了那樣的事？氣恨自己爲啥就不忍一忍呢？這真是荒唐，真是混帳啊！爲啥就這樣稀裏糊塗的跟兩個女人扯上了關係呢？而且是那種做到那樣便輕易難以了斷的關係。這拿來咋辦呢？這咋對得起他一心要拯救的，多年來一直愛摹著的蓉表嫂呢？他已經許多次跟她有那種關係了，雖然不能娶她，她那裏的許多事情還不知咋樣發展，將來的情況還不知是個啥樣子，但他每次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不是說得那麽好麽？咋樣愛她，咋樣保護她，啥樣的好話都說過。他還說一定要幫助她擺脫那種勢力的欺壓。現在啥結果都還沒有，他又跟另外一個女人糾纏上了這樣的關係，把不該做的啥都做了。這不是很荒唐，而且是很無恥的事麽？這叫他今後咋樣去面對蓉表嫂？他變成啥樣的人了？
跟黃鳳蓮的交往，如果說他往日只是很後悔的話，那麽他現在真正是害怕了。做了那樣事，是要承擔責任的。要承擔這責任，就意味著他必須要娶黃鳳蓮的。他這會恍惚想起，黃鳳蓮剛才好象眼淚巴巴的說了要他負責的話。他好象也是答應了她的。可他咋去負這個責任啊？
彭躍東想到剛才答應了黃鳳蓮，完全的心慌意亂了，姑且不說愛與不愛，首先他是一點這方面的心理準備都沒有的。他至今還沒認真想過結婚成家的事。這麽多年他拼命地掙扎與反抗，不惜與家庭、特別與父親的關係搞得很僵，他所做的這一切，不就是爲了要掙脫婚姻、家庭的枷索麽？他一直在苦苦地奮鬥奔前程。要是讓他就這樣跟黃鳳蓮結了婚，接下來便是生兒育女。這樣，他就跟他父親、跟他的祖輩一樣，永遠就陷在黃園的泥土裏滾打一輩子了。那樣，他就被釘死在牛馬一樣的苦難日子裏了。而且讓他子孫後代也陷在黃園不得翻身。這讓他膽寒。讓他心裏充滿了恐懼。這樣，他這麽多年的努力與奮鬥，就全部前功盡棄了。他還有個啥的拼頭，啥的奔頭呢？他太後悔不該在不知不覺間，讓前頭橫著一個黃鳳蓮，擋住了他前程的光明，讓他只能看見一個黑洞洞陰森森的可怕世界。他感到頭上壓了一座黑沈沈的大山，讓他喘不過氣來，讓他不能掙扎了。他還有啥辦法麽？有誰能拯救他麽？
滿腦子的恐懼，把彭躍東的腦袋都擠得要爆了。除了恐懼，便是頹廢與失意，把他一心裏搞得很灰暗的。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著。不知什麽時候，他在迷迷糊糊中，看見朦朧的月光裏，黃鳳蓮懷裏抱著一個血淋淋的孩子向他跑來。他詫意的慌了神，不敢面對那現實，轉身便跑了。黃鳳蓮在後邊喊：“躍東，你不要跑，這是你的孩子啊——”他一聽更嚇得魂飛魄散，驚慌失措地逃得更快。黃鳳蓮在後邊緊追不捨：“躍東，你不要跑啊，你說過要對我負責的？現在我們是母子二人了，你要對我們負責啊？”他嚇了靈魂出竅，簡直是狂奔了。突然身子一栽，重重地跌在地上，摔得他哎喲的一聲慘叫，一跌醒了來，睜開眼睛一看，工棚外天已亮開了。工地上的喇叭也在這時候哇啦啦的響起來。工棚裏也隨之熱鬧起來。他一搖重沈沈象要爆炸樣的腦袋，也趕緊準備起床了。
2 4 時代的悲劇
水庫工地上果然死人了。
這是黃園上當初有人預言的事。也是有人擔心的事。以前修水庫死了人，現在修水庫又死了人。這不幸的事就象有人預言的那樣果然就發生了。
彭躍東他們當初提出的響亮口號是，大戰一百天，建成向陽水庫。那不過是他們在激進的政治大環境裏提出的響亮口號而已。是他們積極的主觀願望。但實際操作起來，由於要好好吸取上一次修水庫失敗的教訓，縣上專門派來了技術人員駐紮，在施工的技術質量上進行嚴格把關，因此，工程的進展相對就要慢些。
無論彭躍東咋樣組織廣大團員青年革命加拼命，拼命幹革命，還是不能按原計劃完成任務。他跟他的戰友們出大力流大汗可說是竭盡全力了。從水庫工程的百年大計出發，後來他們就按具體情況提出要搶在來年的春雨發洪水到來之前，把水庫工程全面完工。大幹了一冬，轉眼到了春天，從各地派到水庫工地上增援的人也多了。公社黨委還說，人員不夠，可以從外地調來支援。水庫工地上就是在這緊張而忙碌的時候出事了。
那天，春光明媚，豔陽燦爛。鐵姑娘美譽早已名聲在外的鐵姑娘戰鬥隊的隊長黃鳳蓮，帶領著那些花花綠綠生動活潑的姑娘們，彙入在修水庫的大軍中來往奔跑幹得正歡。她們尖挑滿筐的挑土，她們揮汗如雨的挖山，比那些生龍活虎的小夥子們毫不遜色。由黃鳳蓮帶領的這支鐵姑娘戰鬥隊，一直活躍在水庫工地上，幹得是非常出色的，完全頂起了半邊天。她們的事迹上了廣播，上了報紙。不斷有記者專門來工地對她們的事迹進行採訪，拍照。這支活躍在水庫工地上的鐵姑娘戰鬥隊，也早已是名聲遠揚了。她們的隊長黃鳳蓮更成了遠近聞名的英雄人物，先進事迹早已上了電臺報紙。
這天，就在整個水庫工地上的勞動場面正是熱火朝天如火如荼的時候，挑了滿滿的兩筐黃土，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奔跑的黃鳳蓮，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略停了停，忍忍又往前奔去了。誰知奔出不遠，一陣強烈的腹痛與頭暈，迫著她又停下來。痛得她站不住了，便放下擔子蹲了下去，用手緊緊按住自己的腹部。這時候過來了一個姑娘，忙放下擔子去看她。
“隊長，你咋了？”
“沒啥，就是肚子有些不舒服，忍一下就好了。”
那姑娘一看她那樣子吃驚的說：“隊長，沒對喲？你看你的臉色變得好青喲？那麽大顆的汗水象下雨的一樣，是不是發啥大病了？”
黃鳳蓮緊咬牙關，說聲“沒啥”，又強忍著站起來，挑起擔子往前沖去。輕傷不下火線，重傷堅持幹，這是工地上火熱的青年們發下的誓言。也是鐵姑娘戰鬥隊的隊員的本色啊！但是，人常說的，人強是強不過命的。黃鳳蓮沖出不遠，便撲通的栽倒在水庫大壩上，很快昏闕過去，啥也不知道了。許多人哄地圍了上來，慌得不知咋樣是好。彭躍東也丟下擔子邊揩著汗邊跑了過來。這時候，人們看見有殷紅的血從黃鳳蓮的腿間流出來，象女人開出的鮮花，在豔陽照耀裏燦爛而美麗。慌亂的人們，七嘴八舌的出主意想辦法，很快意見統一起來，應趕緊把人送醫院。
黃鳳蓮一路流淌著她身體裏的鮮血，被送到公社醫院的時候，她還在昏迷中沒醒過來。那張紅潤的胖胖的圓臉，已變成了白紙一樣的顔色。鼻孔裏已是氣若遊絲了。醫院裏馬上對她實施了搶救。
一陣忙忙亂亂的氣氛過後，從搶救室裏出來一個中年的女醫生，對堵塞在過道裏的人們說：“誰是病人的家屬？”
一臉驚惶，已是淚眼婆娑的黃鳳蓮的母親站出來，一邊抹著滿臉的淚水一邊說：“那是我女兒，老師……”
女醫生沒等她說完，便把她一個人領到旁邊的一間屋子裏，第一句話就用責備的口吻對她說：“你這當母親的，咋這麽大意呢？”
黃鳳蓮的母親眼巴巴的看著女醫生說：“老師，我女兒是啥病呢？嚴重麽？”
女醫生一臉嚴肅的說：“嚴重，非常嚴重。你女兒是流産了。可能是強勞動造成的，造成了罕見的流産帶來的大出血。現在失血過多，已很危險了。”
黃鳳蓮的母親懵了，使勁搖著頭對醫生說：“不、不可能啊？老師，我女兒還沒有耍朋友啊？她還沒有物件的？咋會……”
女醫生說：“我當婦産科醫生那麽多年了，這麽簡單的事情還會搞錯麽？”
黃鳳蓮的母親仍舊態度很堅決的否定說：“老師，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我女兒真的還沒有耍過朋友啊？”
女醫生說：“是你女兒真的沒談朋友，還是你不知道她談了朋友？”
黃鳳蓮的母親說：“我女兒很積極，真的沒耍過朋友。二十四五的人了，我說過她好多回都不願耍朋友呢，總是很積極的在外邊跑。我也不曉得她要等到啥時候。”
女醫生說：“你這當媽的也太大意了。年輕人在這些方面沒經驗，不知道個輕重，你應該早看出來，早讓她注意一些，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黃鳳蓮的母親感到事情嚴重了，說：“老師，我女兒真是那樣了麽？”
女醫生說：“千真萬確。那邊我們正組織在對她進行全力搶救。”
黃鳳蓮的母親抹了一把眼淚，用懇求的目光看著女醫生說：“死女子做下這麽醜的事，咋說啊？說出去丟人現眼的事，我們好好的人家咋丟得起這人啊？”
女醫生便沒有當衆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
但是，黃鳳蓮最終也沒有被搶救過來。鄉下醫院條件太差，醫院裏見不行了，準備要安排往上邊的醫院送的，但已經來不及了。黃鳳蓮很快就在公社醫院裏永遠閉上了她的眼睛，爲家鄉修水庫大辦水利的事業獻出了她年輕而寶貴的生命。黃鳳蓮就這樣結束了她還有許多事都來不及做，還有許多理想都還沒有實現的的短暫人生。她帶去了多少遺憾啊！
一個鮮活活充滿朝氣的年輕生命，轉瞬間就這樣在這人世間消失了。這在黃園上的震撼是巨大的。許多人都感到很震驚，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當黃鳳蓮的屍體運回黃園來的時候，人們便相信了。人們都感到很遺憾。感歎人生的莫測。許多人都感到真是可惜了，那麽積極能幹的好好的一個人，說沒有就沒有了。而黃鳳蓮突然就這樣死了，大家轉而都感到很奇怪，有的說是暴病，有的說是太勞累了，有的說犯了啥凶災。也有一些經驗豐富的婦人，以她們的推斷，又傳出了一些大膽的猜測，認爲黃鳳蓮那突發的蹊蹺的死，恐怕跟女人方面的事情有關。明說那就是流産之類的事。因爲黃鳳蓮倒在工地上大褪間流血不止的情景，讓有經驗的女人們可以那樣去推斷。女人不碰上那樣的事，一般都不會出現那樣可怕的血崩的。那真是怪怪的，流産也不是那麽可怕的啊？一般不會死人的？只是碰上那很少有的可怕的血崩，弄不好很容易要死人的。各種猜測各種說法很快傳遍了黃園的每一個角落。各種迷信方面的說法，更是乘機猖獗起來。有人說，那老龍的口不是說不能隨便動的麽？硬要動不就死人了麽？不出事才是怪事喲！有人說，那年修水庫就死了人，這年也會出事是早在預料中的事。有人說，大壩一攔，讓水漲起來，剛淹到龍王洞那地方，老龍發了怒，就出事了，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啊！還有的說，這回是犯了血光之災，血光沖天，這不是個好兆頭啊！這凶災頭上死了個人，恐怕還要出事。這樣便有人說，應該趕緊到從前天官寺的老地兒上去燒點香燭紙錢，請天官菩薩鎮住老龍，保佑大家平安。各種說法莫衷一時，黃園上一時間好熱鬧。並且，這熱鬧恐怕會在人們寡寡淡淡的生活裏持續好長一段時間呢。
這天下午收工以後，晚上又是安排的放假的時間。這天水庫工地上出了事，紛紛回家去的人就比往常多。人們散去以後，水庫工地上就顯得冷清下來。
彭躍東這天下午照樣沒有回家。水庫工地開工以來，除了中間隔了個過年的時間，他回去過幾回，一般情況下日夜堅守在水庫工地是不回家的。這天，從團支部工作到來這水庫工地上以來，一直是他很得力的助手黃鳳蓮出了事，後來又聽說人死了，這對他的震驚是很大的。他不肯相信這是事實。那是每天都要在這水庫工地上看到的活潑的身影啊！還有那種他們之間不爲人知的特殊關係。而且，就因爲他們之間那種特殊的關係，時時還把他攪得很苦惱很煩亂的。那個跟他牽扯著一種特殊關係的人突然就死了。他並沒有卑鄙的因此而感到輕鬆，甚至慶倖。他的心情同樣是很沈重的。很意外很不是滋味的那種。畢竟是一個年輕活潑的生命突然就在眼前消失了。另外，就是不管咋說，他們之間已有了那種友情和親情，他一時間真有些難以接受那殘酷的事實。整個下午他都把心情弄得很糟糕，強打起精神支撐著。下午過後，大家紛紛回家去了，他才一個人來到這高聳的攔河大壩上走著。看著這山，看著這水，他愁眉緊鎖。看得出來，他的心情是很沈痛的。他心頭象突然被啥挖空了樣空落落的，神情木木，不知道自己該咋樣辦。
他正恍恍惚惚愁眉緊鎖的在大壩上走著，他小妹彭小芸和下黃園的一些人，這時候來到了水庫大壩上。他們有些人是給沒回家的家裏人送東西來的。
彭小芸登上大壩，看見彭躍東就高興得瞪大了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驚呼：“喲！二哥，你們真是太偉大，太了不起了，一下子就修起了這麽高的大壩，都要有那山高了！”
這時候幾個沒回家的下黃園的年輕人都圍了過來。一個高興的逗彭小芸說：
“喲！小芸，才沒多久不見，你就長成這麽漂亮的一個大姑娘了。將來，你一定會長得跟黃家祠代銷店那個女的一樣漂亮呢！”
已是中學生的彭小芸聽了馬上不高興的說：“你咋把我跟她比？她是她，我是我。我是一個獨特的我，我不會跟誰比的。”
那人見把釉子上反了，趕緊道歉說：“對對，我說錯了，你一定長得很獨特。一定長得比她還漂亮！長出黃園上一個大美人來！”
大家一陣嘻嘻哈哈的歡笑過後，彭小芸興致勃勃的跑到大壩邊去，看見滿滿蕩蕩的一大片綠水，風兒裏微波翻卷，一直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山裏去，高興得跳了起來，驚喜的連連說：“太美了！這景兒真是太美了。二哥，你們在這山裏造了好美的風景啊！這好象個大湖啊！”
一老漢卻感慨的說：“你們年輕人看到的是好景致，莊稼人看重的是這水啊！看這水真是愛死人了。這下好了，有了這大水庫，有了這麽好的水，今後黃園上就不用愁了，就有飽飯吃了。每年爲爭水打打鬥鬥的事就不會發生了。躍東啊，這了不起啊！你們做了件功德千秋的大好事。”
這時候，黃漢江的小兒子黃天良不知突然從哪里冒了出來，粗粗壯壯好大的一個少年了，也不張揚胡攪鬧，愣頭愣腦的站那裏聽別人說話。正因爲他的從不張揚，是那麽厚厚道道規規矩矩的一個人，大家對他的態度便很友好的。只有彭小芸，一見了他先是吃了一驚，然後便漲紅了臉說：
“你這人真是，咋老是象跟屁蟲一樣的，人家走到哪里，你就攆到哪里，討厭死了。”
彭躍東強笑著說：“小妹，你這嘴好利害啊。你們不是同學麽？人家來看看水庫的好風景也是可以的嘛。”
一小夥子笑著打抱不平說：“是啊，這水庫的好風景又不是你們家的！”
說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彭躍東心情複雜再沒有心思，情緒再壞，也得強忍著，陪著小妹他們在水庫大壩上閑聚到天黑，才送了他們下山回去。直到了晚上，工地上完全安靜下來以後，他才避開衆人，一個人躲到了後山的樹林裏。
春天的山林已經很熱鬧起來了。野草叢生，樹林一派鬱鬱蔥蔥。許多盛開的野草花，在這月色昏昏的夜晚散發出沁人的芳香。不時一些脆響的鳥叫，山呼水應，打破這夜晚的寧靜。這一切彭躍東是多麽熟悉啊！他感到眼前的這一切，是多麽的溫馨與親切。但他今晚上有一種特別冷的感覺。不是說天涼不是秋，心冷才覺寒麽？他這是心涼涼的冷。孤寂寂的冷。他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感。因爲常在無人知曉的夜晚，跟他躲到這裏來幽會的那個人不在身邊。不！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已永遠不可能來到他身邊了。這真是太意外，太快了。快得真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讓人不敢相信。他想著曾經跟她在這裏的那些也算溫馨而美好的夜晚，自己多少回呆到後來忍不住，就在這野地裏脫去了她衣服，滾在草地上跟她作了愛。那是驚險而刺激的，往往特別讓人興奮而忘形。往往讓他把許多身外的事情都抛到腦後去了。那多少回的忘情與銷魂真令人難忘啊！轉眼間那一切便不復存在了。而且永遠也不會再有了。想到這裏，他心裏便有些悲悲的，酸酸的，直至禁不住滾出了幾顆清淚來。
她咋突然就會死了呢？他突然在心裏向這山野爆發出一聲喊叫。他向這山野發問，向這老天發問，可天蒼蒼野茫茫，沒有誰能回答他。
他在這悲情時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來，在不久前的一個晚上，也是在這裏，他記得黃鳳蓮好象對他說過一件事。那時候他青春的欲火燒得很旺，正猴急急的在脫她衣服，她沒阻止他，只是揚著紅撲撲的臉對他說：“你別忙吧，我先告訴你一件事。”他衝動了渾身顫動著，迫不及待的說：“啥事，你快說吧，我、我都好等不及喲！”她羞紅著臉說：“我那個事，已經一月多沒來了。”他問：“啥事？”她說：“你真笨！月經啊！我的月經一月多沒來了，我是不是懷上了呢？”他有些吃驚：“不會吧？有這麽快麽？”她便很溫柔地貼緊了他說：“可能是的，不然不會有這麽怪。要真是，我好害怕啊？”她等了好一會，他沒說話，她接了說：“不管咋樣，我們已經好久就這樣了，你一定要對我負責啊？”又是那個沈甸甸的負責！他擁著那個熱乎乎的身體，渾身沸騰的血液已湧到了頂點，一邊回答著她的話，一邊就忙亂地脫著她的衣服。那天晚上，他也是痛痛快快地要了她的。他當時由於急躁躁的，也許沒太去注意她的話，事後就把那事忘去了。現在去好好想想她那晚說的話，她是不是真的懷上了呢？這樣想著頓時使他大爲驚恐，因爲他聽到工地上傳著一些說法，有人好象懷疑她是因爲啥流産大出血而死的。這使他馬上冒了一身冷汗，要是那樣，就是他害了她了？他成了罪魁禍首了？他突然有了很深的負罪感。
彭躍東心裏一下子更不平靜了，象大海的驚濤駭浪在翻騰衝撞。當那種負罪感很強烈，象座大山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就想馬上下山到她家裏去，去看看她。就算最後送她一程吧。也向她懺悔自己的罪過。他們畢竟那樣的好了一場，于情於理都應該的。可他剛跨出幾步，便無奈的站住了，想到，他去算啥呢？他們的事是很秘密的，至今還無人知道，要是他去了讓人去亂猜測，對他今後不利的。那樣人們會譴責他。說不定還會影響到他的前程。也許還會議論她。她畢竟還是個大姑娘啊！也會對她不好的，死了還留個不好的名聲。對他們家也是不好，出了這樣事，家人也會留下不好的名聲。這樣掩著，讓人們去猜測也只是個猜測而已，對大家都是好的。這讓他陷入了一種很無奈的苦痛裏。他該咋辦呢？就這樣不明不白讓他成了無情無義之人麽？在這孤獨無援的境地裏，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失敗，眼下前程無望，這裏又種了惡果，禁不住擡頭問蒼天：“這是不是我人生的一大失敗啊？”蒼天不能回答他，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卻喊出了滿臉的淚水。
彭躍東陷在很無奈很痛苦的深淵裏掙扎著，許多事都讓他想不出個明白來。他象一頭很受傷的困獸樣的在黑夜裏徘徊著。那數月來的火熱生活不事地撞進他腦海裏來。同時撞進來的，還有那個永遠消失了的黃鳳蓮的音容笑貌。這一切睜開眼便活生生的在他眼前展現。當這一切攪了他很不安寧的時候，他靈魂開竅突然作出了一個決定來，那就是要組織全體青年團員，在這水庫工地上爲黃鳳蓮召開一個隆重的追悼大會。她是肩上壓著擔子倒在火熱的水庫工地上的。她是爲修水庫獻出了自己年輕而寶貴的生命的。不能讓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爲她召開一個追悼大會是完全應該的。也是很有意義的。號召全體青年們向她學習。要大家永遠記住那個爲黃園大辦水利事業而光榮犧牲的英雄。他還要建議她的家人，最好就把她安葬在水庫旁邊的山坡上，讓她永遠跟她獻出寶貴生命的水庫在一起。讓今後的人們得到水庫的好處的時候便會記起她。他感到這是很有意義的。他感到這是自己的一種責任。他感到自己有責任爲她做這些。而且也是理直氣壯的。他現在真爲能想到這樣做感到慶倖。這樣對黃鳳蓮才有了個交代。也是對自己有了個交代。
彭躍東作出了這樣的決定，心頭才感到了一點輕鬆，面對這曾是那麽親切而溫馨的環境，含著眼淚在心裏深情地說：鳳蓮，我們的事都還沒有好好想過該咋辦，這樣不幸的事就發生了。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也許該怪我粗心了。這樣不幸的事已經發生了，我現在能咋辦呢？我只有對著這蒼天，對著這山野，對你說一聲對不起了。你就好好的安息吧，今生今世，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我一定要說服你的家人，就在這水庫大壩的工地上，爲你召開了隆重的追悼大會以後，就把你安葬在這你獻出了青春與理想的水庫旁邊。我們要給你樹永垂不朽的碑，讓全黃園的人永遠記住你。今後，不管啥時候，我都會想到你，會常到這裏來看你的。
簡易而寬大的工棚裏，鋪連鋪的睡了許多人，這時候已是鼾聲四起了。那此起彼伏的鼾聲，打得真是豐富多彩各具特色。有的嗚嗚咽咽象哭泣，有的恩恩啊啊拖了綿綿長長象唱歌，有的呼呼的象很濁重的喘息，有的呼嚕嚕就象打雷擂鼓了。
彭躍東差不多是喪魂落魄的樣子一頭撞進工棚的。他那很狼狽的樣子，就像是從戰場上敗下陣來的逃兵。又像是一頭被人追趕著的受傷的野獸。他摸到自己的床邊，悄聲沒響的一頭睡下了。
可這時候他一點睡意也沒有，甚至沒有一點倦意，就是心裏煩亂，躺下來更難受，像是躺在了針氈上，紮得他渾身奇痛難耐。腦子裏這時候完全象倒海翻江，亂七八糟的東西混雜衝撞，攪了他滿腦子發脹發痛，象要暴裂的一樣。爲了不影響別人，他只得強忍著憋著。苦受折磨啊！
他突然間感到，自己這是在做夢麽？是不是剛剛做了場很荒唐的夢呢？那樣他便感到有些慶倖。但這好心情沒維持了多久。其實就是那麽短暫的一瞬，他很快便從那種其實是僥倖的心理中回到現實裏來了。因爲他往自己身上捏了一把，感到很生痛的。又對剛才發生的一切記得那麽真切。他不能再自己欺騙自己了，那一切真的發生了。那是多不該多可怕的喲！他感到突然掉到了無底的黑洞裏。
彭躍東這時候很氣恨自己，爲啥不好好想想便同黃鳳蓮做了那樣的事？氣恨自己爲啥就不忍一忍呢？這真是荒唐，真是混帳啊！爲啥就這樣稀裏糊塗的跟兩個女人扯上了關係呢？而且是那種做到那樣便輕易難以了斷的關係。這拿來咋辦呢？這咋對得起他一心要拯救的，多年來一直愛摹著的蓉表嫂呢？他已經許多次跟她有那種關係了，雖然不能娶她，她那裏的許多事情還不知咋樣發展，將來的情況還不知是個啥樣子，但他每次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不是說得那麽好麽？咋樣愛她，咋樣保護她，啥樣的好話都說過。他還說一定要幫助她擺脫那種勢力的欺壓。現在啥結果都還沒有，他又跟另外一個女人糾纏上了這樣的關係，把不該做的啥都做了。這不是很荒唐，而且是很無恥的事麽？這叫他今後咋樣去面對蓉表嫂？他變成啥樣的人了？
跟黃鳳蓮的交往，如果說他往日只是很後悔的話，那麽他現在真正是害怕了。做了那樣事，是要承擔責任的。要承擔這責任，就意味著他必須要娶黃鳳蓮的。他這會恍惚想起，黃鳳蓮剛才好象眼淚巴巴的說了要他負責的話。他好象也是答應了她的。可他咋去負這個責任啊？
彭躍東想到剛才答應了黃鳳蓮，完全的心慌意亂了，姑且不說愛與不愛，首先他是一點這方面的心理準備都沒有的。他至今還沒認真想過結婚成家的事。這麽多年他拼命地掙扎與反抗，不惜與家庭、特別與父親的關係搞得很僵，他所做的這一切，不就是爲了要掙脫婚姻、家庭的枷索麽？他一直在苦苦地奮鬥奔前程。要是讓他就這樣跟黃鳳蓮結了婚，接下來便是生兒育女。這樣，他就跟他父親、跟他的祖輩一樣，永遠就陷在黃園的泥土裏滾打一輩子了。那樣，他就被釘死在牛馬一樣的苦難日子裏了。而且讓他子孫後代也陷在黃園不得翻身。這讓他膽寒。讓他心裏充滿了恐懼。這樣，他這麽多年的努力與奮鬥，就全部前功盡棄了。他還有個啥的拼頭，啥的奔頭呢？他太後悔不該在不知不覺間，讓前頭橫著一個黃鳳蓮，擋住了他前程的光明，讓他只能看見一個黑洞洞陰森森的可怕世界。他感到頭上壓了一座黑沈沈的大山，讓他喘不過氣來，讓他不能掙扎了。他還有啥辦法麽？有誰能拯救他麽？
滿腦子的恐懼，把彭躍東的腦袋都擠得要爆了。除了恐懼，便是頹廢與失意，把他一心裏搞得很灰暗的。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著。不知什麽時候，他在迷迷糊糊中，看見朦朧的月光裏，黃鳳蓮懷裏抱著一個血淋淋的孩子向他跑來。他詫意的慌了神，不敢面對那現實，轉身便跑了。黃鳳蓮在後邊喊：“躍東，你不要跑，這是你的孩子啊——”他一聽更嚇得魂飛魄散，驚慌失措地逃得更快。黃鳳蓮在後邊緊追不捨：“躍東，你不要跑啊，你說過要對我負責的？現在我們是母子二人了，你要對我們負責啊？”他嚇了靈魂出竅，簡直是狂奔了。突然身子一栽，重重地跌在地上，摔得他哎喲的一聲慘叫，一跌醒了來，睜開眼睛一看，工棚外天已亮開了。工地上的喇叭也在這時候哇啦啦的響起來。工棚裏也隨之熱鬧起來。他一搖重沈沈象要爆炸樣的腦袋，也趕緊準備起床了。
2 4 時代的悲劇
水庫工地上果然死人了。
這是黃園上當初有人預言的事。也是有人擔心的事。以前修水庫死了人，現在修水庫又死了人。這不幸的事就象有人預言的那樣果然就發生了。
彭躍東他們當初提出的響亮口號是，大戰一百天，建成向陽水庫。那不過是他們在激進的政治大環境裏提出的響亮口號而已。是他們積極的主觀願望。但實際操作起來，由於要好好吸取上一次修水庫失敗的教訓，縣上專門派來了技術人員駐紮，在施工的技術質量上進行嚴格把關，因此，工程的進展相對就要慢些。
無論彭躍東咋樣組織廣大團員青年革命加拼命，拼命幹革命，還是不能按原計劃完成任務。他跟他的戰友們出大力流大汗可說是竭盡全力了。從水庫工程的百年大計出發，後來他們就按具體情況提出要搶在來年的春雨發洪水到來之前，把水庫工程全面完工。大幹了一冬，轉眼到了春天，從各地派到水庫工地上增援的人也多了。公社黨委還說，人員不夠，可以從外地調來支援。水庫工地上就是在這緊張而忙碌的時候出事了。
那天，春光明媚，豔陽燦爛。鐵姑娘美譽早已名聲在外的鐵姑娘戰鬥隊的隊長黃鳳蓮，帶領著那些花花綠綠生動活潑的姑娘們，彙入在修水庫的大軍中來往奔跑幹得正歡。她們尖挑滿筐的挑土，她們揮汗如雨的挖山，比那些生龍活虎的小夥子們毫不遜色。由黃鳳蓮帶領的這支鐵姑娘戰鬥隊，一直活躍在水庫工地上，幹得是非常出色的，完全頂起了半邊天。她們的事迹上了廣播，上了報紙。不斷有記者專門來工地對她們的事迹進行採訪，拍照。這支活躍在水庫工地上的鐵姑娘戰鬥隊，也早已是名聲遠揚了。她們的隊長黃鳳蓮更成了遠近聞名的英雄人物，先進事迹早已上了電臺報紙。
這天，就在整個水庫工地上的勞動場面正是熱火朝天如火如荼的時候，挑了滿滿的兩筐黃土，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奔跑的黃鳳蓮，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略停了停，忍忍又往前奔去了。誰知奔出不遠，一陣強烈的腹痛與頭暈，迫著她又停下來。痛得她站不住了，便放下擔子蹲了下去，用手緊緊按住自己的腹部。這時候過來了一個姑娘，忙放下擔子去看她。
“隊長，你咋了？”
“沒啥，就是肚子有些不舒服，忍一下就好了。”
那姑娘一看她那樣子吃驚的說：“隊長，沒對喲？你看你的臉色變得好青喲？那麽大顆的汗水象下雨的一樣，是不是發啥大病了？”
黃鳳蓮緊咬牙關，說聲“沒啥”，又強忍著站起來，挑起擔子往前沖去。輕傷不下火線，重傷堅持幹，這是工地上火熱的青年們發下的誓言。也是鐵姑娘戰鬥隊的隊員的本色啊！但是，人常說的，人強是強不過命的。黃鳳蓮沖出不遠，便撲通的栽倒在水庫大壩上，很快昏闕過去，啥也不知道了。許多人哄地圍了上來，慌得不知咋樣是好。彭躍東也丟下擔子邊揩著汗邊跑了過來。這時候，人們看見有殷紅的血從黃鳳蓮的腿間流出來，象女人開出的鮮花，在豔陽照耀裏燦爛而美麗。慌亂的人們，七嘴八舌的出主意想辦法，很快意見統一起來，應趕緊把人送醫院。
黃鳳蓮一路流淌著她身體裏的鮮血，被送到公社醫院的時候，她還在昏迷中沒醒過來。那張紅潤的胖胖的圓臉，已變成了白紙一樣的顔色。鼻孔裏已是氣若遊絲了。醫院裏馬上對她實施了搶救。
一陣忙忙亂亂的氣氛過後，從搶救室裏出來一個中年的女醫生，對堵塞在過道裏的人們說：“誰是病人的家屬？”
一臉驚惶，已是淚眼婆娑的黃鳳蓮的母親站出來，一邊抹著滿臉的淚水一邊說：“那是我女兒，老師……”
女醫生沒等她說完，便把她一個人領到旁邊的一間屋子裏，第一句話就用責備的口吻對她說：“你這當母親的，咋這麽大意呢？”
黃鳳蓮的母親眼巴巴的看著女醫生說：“老師，我女兒是啥病呢？嚴重麽？”
女醫生一臉嚴肅的說：“嚴重，非常嚴重。你女兒是流産了。可能是強勞動造成的，造成了罕見的流産帶來的大出血。現在失血過多，已很危險了。”
黃鳳蓮的母親懵了，使勁搖著頭對醫生說：“不、不可能啊？老師，我女兒還沒有耍朋友啊？她還沒有物件的？咋會……”
女醫生說：“我當婦産科醫生那麽多年了，這麽簡單的事情還會搞錯麽？”
黃鳳蓮的母親仍舊態度很堅決的否定說：“老師，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我女兒真的還沒有耍過朋友啊？”
女醫生說：“是你女兒真的沒談朋友，還是你不知道她談了朋友？”
黃鳳蓮的母親說：“我女兒很積極，真的沒耍過朋友。二十四五的人了，我說過她好多回都不願耍朋友呢，總是很積極的在外邊跑。我也不曉得她要等到啥時候。”
女醫生說：“你這當媽的也太大意了。年輕人在這些方面沒經驗，不知道個輕重，你應該早看出來，早讓她注意一些，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黃鳳蓮的母親感到事情嚴重了，說：“老師，我女兒真是那樣了麽？”
女醫生說：“千真萬確。那邊我們正組織在對她進行全力搶救。”
黃鳳蓮的母親抹了一把眼淚，用懇求的目光看著女醫生說：“死女子做下這麽醜的事，咋說啊？說出去丟人現眼的事，我們好好的人家咋丟得起這人啊？”
女醫生便沒有當衆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
但是，黃鳳蓮最終也沒有被搶救過來。鄉下醫院條件太差，醫院裏見不行了，準備要安排往上邊的醫院送的，但已經來不及了。黃鳳蓮很快就在公社醫院裏永遠閉上了她的眼睛，爲家鄉修水庫大辦水利的事業獻出了她年輕而寶貴的生命。黃鳳蓮就這樣結束了她還有許多事都來不及做，還有許多理想都還沒有實現的的短暫人生。她帶去了多少遺憾啊！
一個鮮活活充滿朝氣的年輕生命，轉瞬間就這樣在這人世間消失了。這在黃園上的震撼是巨大的。許多人都感到很震驚，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當黃鳳蓮的屍體運回黃園來的時候，人們便相信了。人們都感到很遺憾。感歎人生的莫測。許多人都感到真是可惜了，那麽積極能幹的好好的一個人，說沒有就沒有了。而黃鳳蓮突然就這樣死了，大家轉而都感到很奇怪，有的說是暴病，有的說是太勞累了，有的說犯了啥凶災。也有一些經驗豐富的婦人，以她們的推斷，又傳出了一些大膽的猜測，認爲黃鳳蓮那突發的蹊蹺的死，恐怕跟女人方面的事情有關。明說那就是流産之類的事。因爲黃鳳蓮倒在工地上大褪間流血不止的情景，讓有經驗的女人們可以那樣去推斷。女人不碰上那樣的事，一般都不會出現那樣可怕的血崩的。那真是怪怪的，流産也不是那麽可怕的啊？一般不會死人的？只是碰上那很少有的可怕的血崩，弄不好很容易要死人的。各種猜測各種說法很快傳遍了黃園的每一個角落。各種迷信方面的說法，更是乘機猖獗起來。有人說，那老龍的口不是說不能隨便動的麽？硬要動不就死人了麽？不出事才是怪事喲！有人說，那年修水庫就死了人，這年也會出事是早在預料中的事。有人說，大壩一攔，讓水漲起來，剛淹到龍王洞那地方，老龍發了怒，就出事了，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啊！還有的說，這回是犯了血光之災，血光沖天，這不是個好兆頭啊！這凶災頭上死了個人，恐怕還要出事。這樣便有人說，應該趕緊到從前天官寺的老地兒上去燒點香燭紙錢，請天官菩薩鎮住老龍，保佑大家平安。各種說法莫衷一時，黃園上一時間好熱鬧。並且，這熱鬧恐怕會在人們寡寡淡淡的生活裏持續好長一段時間呢。
這天下午收工以後，晚上又是安排的放假的時間。這天水庫工地上出了事，紛紛回家去的人就比往常多。人們散去以後，水庫工地上就顯得冷清下來。
彭躍東這天下午照樣沒有回家。水庫工地開工以來，除了中間隔了個過年的時間，他回去過幾回，一般情況下日夜堅守在水庫工地是不回家的。這天，從團支部工作到來這水庫工地上以來，一直是他很得力的助手黃鳳蓮出了事，後來又聽說人死了，這對他的震驚是很大的。他不肯相信這是事實。那是每天都要在這水庫工地上看到的活潑的身影啊！還有那種他們之間不爲人知的特殊關係。而且，就因爲他們之間那種特殊的關係，時時還把他攪得很苦惱很煩亂的。那個跟他牽扯著一種特殊關係的人突然就死了。他並沒有卑鄙的因此而感到輕鬆，甚至慶倖。他的心情同樣是很沈重的。很意外很不是滋味的那種。畢竟是一個年輕活潑的生命突然就在眼前消失了。另外，就是不管咋說，他們之間已有了那種友情和親情，他一時間真有些難以接受那殘酷的事實。整個下午他都把心情弄得很糟糕，強打起精神支撐著。下午過後，大家紛紛回家去了，他才一個人來到這高聳的攔河大壩上走著。看著這山，看著這水，他愁眉緊鎖。看得出來，他的心情是很沈痛的。他心頭象突然被啥挖空了樣空落落的，神情木木，不知道自己該咋樣辦。
他正恍恍惚惚愁眉緊鎖的在大壩上走著，他小妹彭小芸和下黃園的一些人，這時候來到了水庫大壩上。他們有些人是給沒回家的家裏人送東西來的。
彭小芸登上大壩，看見彭躍東就高興得瞪大了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驚呼：“喲！二哥，你們真是太偉大，太了不起了，一下子就修起了這麽高的大壩，都要有那山高了！”
這時候幾個沒回家的下黃園的年輕人都圍了過來。一個高興的逗彭小芸說：
“喲！小芸，才沒多久不見，你就長成這麽漂亮的一個大姑娘了。將來，你一定會長得跟黃家祠代銷店那個女的一樣漂亮呢！”
已是中學生的彭小芸聽了馬上不高興的說：“你咋把我跟她比？她是她，我是我。我是一個獨特的我，我不會跟誰比的。”
那人見把釉子上反了，趕緊道歉說：“對對，我說錯了，你一定長得很獨特。一定長得比她還漂亮！長出黃園上一個大美人來！”
大家一陣嘻嘻哈哈的歡笑過後，彭小芸興致勃勃的跑到大壩邊去，看見滿滿蕩蕩的一大片綠水，風兒裏微波翻卷，一直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山裏去，高興得跳了起來，驚喜的連連說：“太美了！這景兒真是太美了。二哥，你們在這山裏造了好美的風景啊！這好象個大湖啊！”
一老漢卻感慨的說：“你們年輕人看到的是好景致，莊稼人看重的是這水啊！看這水真是愛死人了。這下好了，有了這大水庫，有了這麽好的水，今後黃園上就不用愁了，就有飽飯吃了。每年爲爭水打打鬥鬥的事就不會發生了。躍東啊，這了不起啊！你們做了件功德千秋的大好事。”
這時候，黃漢江的小兒子黃天良不知突然從哪里冒了出來，粗粗壯壯好大的一個少年了，也不張揚胡攪鬧，愣頭愣腦的站那裏聽別人說話。正因爲他的從不張揚，是那麽厚厚道道規規矩矩的一個人，大家對他的態度便很友好的。只有彭小芸，一見了他先是吃了一驚，然後便漲紅了臉說：
“你這人真是，咋老是象跟屁蟲一樣的，人家走到哪里，你就攆到哪里，討厭死了。”
彭躍東強笑著說：“小妹，你這嘴好利害啊。你們不是同學麽？人家來看看水庫的好風景也是可以的嘛。”
一小夥子笑著打抱不平說：“是啊，這水庫的好風景又不是你們家的！”
說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彭躍東心情複雜再沒有心思，情緒再壞，也得強忍著，陪著小妹他們在水庫大壩上閑聚到天黑，才送了他們下山回去。直到了晚上，工地上完全安靜下來以後，他才避開衆人，一個人躲到了後山的樹林裏。
春天的山林已經很熱鬧起來了。野草叢生，樹林一派鬱鬱蔥蔥。許多盛開的野草花，在這月色昏昏的夜晚散發出沁人的芳香。不時一些脆響的鳥叫，山呼水應，打破這夜晚的寧靜。這一切彭躍東是多麽熟悉啊！他感到眼前的這一切，是多麽的溫馨與親切。但他今晚上有一種特別冷的感覺。不是說天涼不是秋，心冷才覺寒麽？他這是心涼涼的冷。孤寂寂的冷。他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感。因爲常在無人知曉的夜晚，跟他躲到這裏來幽會的那個人不在身邊。不！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已永遠不可能來到他身邊了。這真是太意外，太快了。快得真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讓人不敢相信。他想著曾經跟她在這裏的那些也算溫馨而美好的夜晚，自己多少回呆到後來忍不住，就在這野地裏脫去了她衣服，滾在草地上跟她作了愛。那是驚險而刺激的，往往特別讓人興奮而忘形。往往讓他把許多身外的事情都抛到腦後去了。那多少回的忘情與銷魂真令人難忘啊！轉眼間那一切便不復存在了。而且永遠也不會再有了。想到這裏，他心裏便有些悲悲的，酸酸的，直至禁不住滾出了幾顆清淚來。
她咋突然就會死了呢？他突然在心裏向這山野爆發出一聲喊叫。他向這山野發問，向這老天發問，可天蒼蒼野茫茫，沒有誰能回答他。
他在這悲情時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來，在不久前的一個晚上，也是在這裏，他記得黃鳳蓮好象對他說過一件事。那時候他青春的欲火燒得很旺，正猴急急的在脫她衣服，她沒阻止他，只是揚著紅撲撲的臉對他說：“你別忙吧，我先告訴你一件事。”他衝動了渾身顫動著，迫不及待的說：“啥事，你快說吧，我、我都好等不及喲！”她羞紅著臉說：“我那個事，已經一月多沒來了。”他問：“啥事？”她說：“你真笨！月經啊！我的月經一月多沒來了，我是不是懷上了呢？”他有些吃驚：“不會吧？有這麽快麽？”她便很溫柔地貼緊了他說：“可能是的，不然不會有這麽怪。要真是，我好害怕啊？”她等了好一會，他沒說話，她接了說：“不管咋樣，我們已經好久就這樣了，你一定要對我負責啊？”又是那個沈甸甸的負責！他擁著那個熱乎乎的身體，渾身沸騰的血液已湧到了頂點，一邊回答著她的話，一邊就忙亂地脫著她的衣服。那天晚上，他也是痛痛快快地要了她的。他當時由於急躁躁的，也許沒太去注意她的話，事後就把那事忘去了。現在去好好想想她那晚說的話，她是不是真的懷上了呢？這樣想著頓時使他大爲驚恐，因爲他聽到工地上傳著一些說法，有人好象懷疑她是因爲啥流産大出血而死的。這使他馬上冒了一身冷汗，要是那樣，就是他害了她了？他成了罪魁禍首了？他突然有了很深的負罪感。
彭躍東心裏一下子更不平靜了，象大海的驚濤駭浪在翻騰衝撞。當那種負罪感很強烈，象座大山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就想馬上下山到她家裏去，去看看她。就算最後送她一程吧。也向她懺悔自己的罪過。他們畢竟那樣的好了一場，于情於理都應該的。可他剛跨出幾步，便無奈的站住了，想到，他去算啥呢？他們的事是很秘密的，至今還無人知道，要是他去了讓人去亂猜測，對他今後不利的。那樣人們會譴責他。說不定還會影響到他的前程。也許還會議論她。她畢竟還是個大姑娘啊！也會對她不好的，死了還留個不好的名聲。對他們家也是不好，出了這樣事，家人也會留下不好的名聲。這樣掩著，讓人們去猜測也只是個猜測而已，對大家都是好的。這讓他陷入了一種很無奈的苦痛裏。他該咋辦呢？就這樣不明不白讓他成了無情無義之人麽？在這孤獨無援的境地裏，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失敗，眼下前程無望，這裏又種了惡果，禁不住擡頭問蒼天：“這是不是我人生的一大失敗啊？”蒼天不能回答他，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卻喊出了滿臉的淚水。
彭躍東陷在很無奈很痛苦的深淵裏掙扎著，許多事都讓他想不出個明白來。他象一頭很受傷的困獸樣的在黑夜裏徘徊著。那數月來的火熱生活不事地撞進他腦海裏來。同時撞進來的，還有那個永遠消失了的黃鳳蓮的音容笑貌。這一切睜開眼便活生生的在他眼前展現。當這一切攪了他很不安寧的時候，他靈魂開竅突然作出了一個決定來，那就是要組織全體青年團員，在這水庫工地上爲黃鳳蓮召開一個隆重的追悼大會。她是肩上壓著擔子倒在火熱的水庫工地上的。她是爲修水庫獻出了自己年輕而寶貴的生命的。不能讓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爲她召開一個追悼大會是完全應該的。也是很有意義的。號召全體青年們向她學習。要大家永遠記住那個爲黃園大辦水利事業而光榮犧牲的英雄。他還要建議她的家人，最好就把她安葬在水庫旁邊的山坡上，讓她永遠跟她獻出寶貴生命的水庫在一起。讓今後的人們得到水庫的好處的時候便會記起她。他感到這是很有意義的。他感到這是自己的一種責任。他感到自己有責任爲她做這些。而且也是理直氣壯的。他現在真爲能想到這樣做感到慶倖。這樣對黃鳳蓮才有了個交代。也是對自己有了個交代。
彭躍東作出了這樣的決定，心頭才感到了一點輕鬆，面對這曾是那麽親切而溫馨的環境，含著眼淚在心裏深情地說：鳳蓮，我們的事都還沒有好好想過該咋辦，這樣不幸的事就發生了。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也許該怪我粗心了。這樣不幸的事已經發生了，我現在能咋辦呢？我只有對著這蒼天，對著這山野，對你說一聲對不起了。你就好好的安息吧，今生今世，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我一定要說服你的家人，就在這水庫大壩的工地上，爲你召開了隆重的追悼大會以後，就把你安葬在這你獻出了青春與理想的水庫旁邊。我們要給你樹永垂不朽的碑，讓全黃園的人永遠記住你。今後，不管啥時候，我都會想到你，會常到這裏來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