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10月 03, 2005 5:12 pm
15 苦命放羊人
彭躍東深夜去造訪放羊老漢，其實不算有啥明確的目的，也可說是一時興致所至。因爲這水庫工地離那燈光閃亮的山腰也不遠，就算順便去看看老人。在他心裏，那放羊老漢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他一輩子都在山上放羊，小時候跟夥伴們在山裏打鳥攆野兔子，常到放羊人那裏去耍，看他放羊，有時候還能聽他高興了吼幾嗓子或吹吹蘆笛啥的。他會做蘆迪會吹蘆笛，其實也是跟放羊人學來的。放羊人的蘆笛做得好，吹得也好，很吸引童年時的他們。他吼出的歌也很有特色的，粗門大嗓又打著閃閃，閃悠悠應山應水的傳了好遠。這時候他站在河灘的月夜裏 ，耳邊仿佛又響起當年放羊人站在山坡上的吼唱：
太陽出來火辣辣
曬得我老漢眼發花
河壩裏的石頭金閃閃
滿山的黃土冒煙煙
漫漫長長的人生路喲
苦日子何處是個邊
……
他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他跟夥伴們在河裏洗澡捉魚正鬧得歡勢聽見放羊人在山坡上唱這歌的。那時候的太陽真是火辣辣的，曬得滿山的黃土冒煙呢。夥伴們都被那歌聲吸引住了，齊向放羊人跑去。去聽他站在山崗上，沖這山川大地很有意思的吼唱。
有時候黑夜裏也聽見他在吹蘆笛或吼唱。那其實也是一個很豁達樂觀的人，再孤苦的日子，總能找到發泄的方式。再卑微的人生，總還能讓人感到他在這天地間的存在。他現在的情況不知咋樣了？
彭躍東踏著朦朧的月色，順著彎彎曲曲的山道，走進山腰上那間破草棚裏，放羊老漢正坐在那裏吧噠吧噠的抽煙。一看煙斗上烏黑的煙，便知道他抽的是很劣質的老葉煙，弄得滿屋子煙霧騰騰。一盞滿身汙黑的老油燈，忽閃忽閃，晃著他那張老樹皮樣皺巴的臉。苦難的日子與人生，在那明明滅滅的煙火上跳躍。他心裏暗暗有些吃驚，歲月已無情地把一個人徹底改變了，過去的樂觀在他身上再也見不到一點影子，剩下的只是苦難日子留下的滄桑。可見老人這些年的日子過得苦啊！
“何表叔，這麽晚了你還沒睡？”彭躍東進屋便向老漢打招呼，不知是他聲音小了，還是老漢在想啥沈得太深，呆板板的沒有反應，他又大聲地喊了，他才擡了下眼皮，見來了人，臉上才活泛些，“啊”了一聲說：
“你來了。你是……”
“躍東。小時候我常到你這裏來耍的躍東。”
老放羊人表情木訥的想想說：“啊，是下黃園彭師傅彭老表家的。聽說你從隊伍上回來了？”
“復員回來好久了。回來後太忙，這麽久了才來看你，何表叔，你還好吧？”
“唔，就那樣子。”
彭躍東知道，這放羊老漢，因爲腿腳不方便，不能在田裏勞動，又沒啥別的本事，就擅長一點放羊。放羊他從小就開始了。那時候，黃園上有個大財主最喜歡吃羊肉，就讓他專門爲他放羊。黃園山上的麻羊肉，可是遠近聞名的一道美味呢。他爲那財主一直幹到解放，屬於長工的那種。解放後，他不會農事，集體仍然讓他在山上放一些羊。放羊人腿殘，三四十歲還沒女人跟他，光棍一條。直到後來黃園來了個逃荒的女人，餓倒在河邊，好心的放羊人看見，給她一些吃的，她後來好過來了，便不走了，成了放羊人的女人。關於這點黃園上傳著一些故事，說的是放羊人看到餓倒在山下的逃荒的女人，把她背回山腰上的草棚裏，由於草棚太窄，晚上他讓她睡在裏面，自己就在草棚外守著羊坐到天亮。逃荒的女人太虛弱了，一時半時還行動不便，他夜夜如此。他寧願自己忍饑挨餓，省下糧食精心照料著逃荒的女人。後來，逃荒的女人漸漸好起來後，他又憑自己的經驗，去山裏找些草藥調理她身子，逃荒的女人就完全好過來了，臉上有了紅潤，變成了一個清清秀秀的年輕女人。爲此，從王灘到滿黃園就傳出一些話來，說是放羊人那老光棍真是好福氣，白揀了個漂亮的女人做老婆。真讓滿黃園的男人們羡慕。不過也有的說，天底下哪有那樣的好事，恐怕那是狐狸精變的吧？這話倒讓人信，因爲山裏最容易出的就是狐狸精。而且憑他們的經驗認爲，大凡世上漂亮的女人，都是狐狸精變的。有好事者就在晚上偷偷地跑到山上去看，他們看到的情景好讓他們失望。他們看到那漂亮女人好好的睡在草棚裏，放羊人就坐在外邊睡。好事者把這樣的事帶回村裏傳遍黃園，於是一片譁然，都說放羊人那老光棍真是憨喲，守著那麽好個女人不去睡，守在門口守活寡。有說他是憨雞公麽？有說他還沒開竅不懂男女之間的事麽？人們普遍都爲他惋惜，認爲送上門這麽好的一個女人都白白把她放跑了，那老光棍這輩子都沒有希望粘上女人了。於是有好事者躍躍欲試，要上山去點醒那老光棍，促成這樁好事。但沒等他們上門，放羊人和逃荒的女人他們自己便把那事情辦好睡到一起了。
後來傳出的情況大致是這樣的，那是逃荒的女人完全恢復以後的一天夜裏，憨厚老實的放羊人對逃荒的女人說：“大妹子，你出來也有些日子了，你身體也恢復得差不多了，你家裏人一定在挂念你了，你找個時候上路吧。”逃荒的女人聽了，兩眼淚就撲簌簌的掉下來：“我哪里還有家喲？一河大水把個家連根沖走了，連三歲的孩子也沖走了。剩下的苦日子男人也不管我了跑得不見影子，我只得跑出來逃荒，現在哪里也不能去了。”老實的放羊人木訥的說：“那現在……”逃荒的女人這時侯再也忍不住，撲通的跪到他面前淚流滿面說：“大哥，你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人，要是你不嫌棄的話，就讓我留下來跟你吧？我也是啥都能幹的人，只要有口稀稀的吃就很滿足了。”放羊人慌得不知咋樣是好，忙要扶她好好坐著：“大妹子，我的日子過得很苦，會帶累你的，你還是走吧。”逃荒的女人順勢撲到他懷裏說：“大哥，再苦再累我也認了，這輩子我哪里也不走了。”後來，放羊人仍然習慣的要到草棚外去坐著睡，逃荒的女人便緊緊抱住他不讓他再走了。那天晚上，放羊人便結束了打了多年的光棍生活，成了有女人的男人。
逃荒的女人後來爲放羊人生了一兒，可沒多久，她命淺，一病嗚呼了。半路揀來的女人的死，對放羊人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他恨不得撲河跳岩跟她一塊去了。那天他撐了小船把女人的屍體從外邊的醫院裏運回來，在雙龍溪裏久久不肯上岸遊蕩到半夜，“啊——啊——”慘慘的吼叫聲震蕩著整個黃園，令人悚然地顫動著人們的心。他不願意他的女人離去。他的吼叫是對老天不公的抗議。人們知道放羊人心裏那個苦喲！人們擔心著放羊人會瘋了的。第二天人們上山看見，放羊人沒瘋，只呆呆地抱著女人僵硬的屍體在草棚裏一動不動地坐著。人們都好言勸他，寬慰他。都願意幫他把女人埋了。但他不要人幫忙，自己在晚上一個人把女人埋在草棚邊不遠的山坡上，他要每天看著她的墳，就這樣陪著她走完一輩子。
放羊人從此又沒了女人，身邊可多了個活口。他靠放羊，苦苦挨挨把兒子拉扯成人。他後來一直爲集體放羊，也常年一直吃住在山上那草棚裏。人不離羊，不離山。他在山下王灘的村裏，還有幾間很破的草屋，兒子漸大後，他就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裏，自己常年就在外邊伴著山，伴著羊。也伴著那一直牽著他心的逃荒的女人。從此白天黑夜裏聽見放羊人在山坡上吼出的歌，便充滿了蒼涼。放羊人以前的情況，彭躍東大概就知道這些。也許這時候老放羊人，又在孤獨的回憶過去的時光。
彭躍東回想著過去的一些往事，正跟老放羊人閒談著，突然聽見哪里有呼嚕聲，一看，才發現一邊的黑角落裏，狗樣的蜷曲著一個人。他知道一定是老放羊人的兒了，問：“萬才老哥不是住在村裏麽？他也跑來這裏跟你擠來了？”
仿佛刺到了老人的最痛處，他馬上把先前剛活泛一點的感情關住，神色黯然下來不說話了。他又陷進那很深的愁悶裏去了。
早早就鬱結在彭躍東心裏關於何萬才的那團疑雲，忽然地躍到眼面前來了。他恍恍然然的思緒裏，隱隱地出現了一片銀白的河灘。河灘上活躍著三個捉魚的少年，大的兩個十六七了，那拿了魚罩欲罩魚的是何萬雲。另一個兩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河面的是何萬才。那個十來歲的少年，便是他彭躍東自己了。那拿魚罩的少年何萬雲聰明過人的樣子，亮亮的兩眼燈泡樣的閃，只見他“嗖”地一罩下去，喊聲“遭了”，那早作好準備的何萬才，便“嗖”地一下竄去，一雙寬大的光腳踩進淺水裏，濺起一片白白的水花，那手準確地從罩口伸進去，很快便從水裏捉起一條歡蹦蹦的魚兒來，於是樂不可支的大聲喊著拿傢夥來，小小少年彭躍東便趕緊遞傢夥去裝了魚。幾少年都快樂無比的尋找下一個目標去了。
彭躍東眨眨眼，恍然間，眼前又出現了一片春天的山野，到處開滿了紅白的鮮花，樹林裏許多的鳥兒在歌唱。三個少年鬼崇地在樹林間尋找著目標。何萬雲忽然的提了鳥槍竄到前邊去了。彭躍東與何萬才便在後邊屏住氣息靜候著。“砰”的槍聲響後，何萬才光著那雙大腳，又是“嗖”地箭一樣射出去，跑得比兔子還快。很快，他便抓住那受傷的野兔或鳥兒回來了。野兔或鳥兒的還在他手上撲騰著。他便高興得嗷嗷地叫著。——就是那樣活潑也挺能幹的一個人，咋說瘋就瘋了呢？
彭躍東從往事的回憶裏回過神來，說：“何表叔，萬才老哥到底是咋回事呢？以前我常到你們王灘來耍的時候，他也經常跟我們在一起，他也是很能幹，很聰明的，經常跑得比兔子還快，好好的一個人咋就那樣了呢？”
老放羊人突然兩眼迷惘——那完全是一種絕望的表情，然後痛苦地搖了搖頭，長長地歎息一聲：“作孽啊——”
彭躍東說：“何表叔，你有啥難處麽？說出來也許你心裏會好受些。說出來我聽聽，也許我會對你們有點啥幫助。或者幫你們出點啥主意也好。”
老放羊人聽了大爲感動，感動了兩眼熱乎乎的老淚滾動。他常年累月孤獨地在山上生活，以山爲伴，以羊爲伴，有誰來這樣關心過他？他好久這樣真切地體會過他的同類——這來自人間的關懷與溫暖？只有集體需要花錢賣羊的時候，人們要殺羊過年的時候，才能想起他。並且，他對自己已經完全絕望了，說不定那一天就把這把老骨頭抛在這荒山野嶺了。可他還留在這世上一個魔魔症症的兒啊？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他現在受到這年輕人這樣的關切，絕望的心裏便升起一點希望來。這是個好人啊！也許他有一天去了，說不定會指靠他多少給他留下的孽障一點幫助的。那樣，他在九泉之下也就能瞑目了。這是老放羊人很希望的。於是，他便顫抖著嘴唇，向他吐出了滿心的冤曲……
1 6 瘋人的故事
當年那逃荒的女人爲放羊人留下的兒子何萬才，除了讀書少，也少些管理，以前各方面都是個很健康正常的一個人。他由於少管束，從小就喜歡到處逛蕩，養成了閒散的習慣。不過腦袋瓜子也很好用的，對啥事一留心也就會了，還是挺聰明能幹的一個人。長大以後他也不惜力，做啥事都下得力，吃得苦。在村裏也很愛爲人幫忙，看別人做啥事都願意幫一把，是很活潑個人，很討人喜歡的。只因從小沒人好好的管理，所以養成了許多缺點，裏裏外外都不愛收拾，成了很懶散的一個人，除了在外邊捨得花力氣做事，家裏搞得亂七八糟，穿戴很隨便，走出來也不給人齊齊整整的感覺，因此便得了何爛才的外號。因爲是爛才，因爲家裏窮，所以年齡跟他差不多大的少時的夥伴何萬雲，成家立業孩子都有了，他還是光棍一條。光棍是光棍，他也沒啥劣行，照樣做，照樣吃，照樣耍，人照樣活得晃裏浪蕩逍遙自在。他的倒楣，是從何萬雲修水庫死了以後開始的。
何萬才與何萬雲都住在王灘，同在一個村裏，並且兩家隔得很近，基本是比鄰而居。他們是自家人，同一個輩份的本家兄弟。何萬雲長些月份爲兄長。何萬才從小就很崇拜他那兄長，從小到大都一直跟著他。那兄長那年慘死，他很傷心，在水庫工地上，他抱著血肉模糊的死人，一個大男人，眼淚汪汪哭得死去活來，就象他要跟他那兄長一塊去的樣子，後來，許多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拉開。
他以前就經常在兄長何萬雲家進出，碰到吃的吃，碰到做的做，大家親親善善像是一家人。兄長死了以後，丟下無依無靠的一對孤兒寡母，他照樣還來。而且比以前來得更勤了，他要替兄長承擔起照顧他們母子的責任。他把他們所有的重活都包攬了。就是每天要去井臺上擔水，他也不讓嫂子操心。有時還幫她帶孩子。所以牛兒從小就很親近他的。那時候的何萬才，也就被一個家庭的環境鍛煉出來，各方面都變得非常能幹了。幹啥事都曉得用心了。
然而，寡婦門前是非多，這是自古顛撲不破的真理。那時候，村裏的議論一下子多起來，說啥的都有，甚是熱鬧。人們普遍認爲，何萬才在打那漂亮小寡婦的主意了。那麽賣命的在那裏掙表現，簡直把那個家當成他的家了。甚至有的認爲，何萬才已得手了。不然他能那麽賣命？一個二三十歲的大男人，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寡婦，乾柴烈火的，經常在一起撞來撞去，還有不撞出火來，撞出名堂來的麽？有的在外邊碰上何萬才，攔住問他那漂亮的小寡婦啥味道？是不是象仙女樣的安逸得他魂都沒有了？還有的說，你狗娘的光棍漢從沒碰過女人，這下子嘗夠味道了，安逸慘了。何萬才總是紅著臉爭辯說沒有，然後掙脫，便拔腿跑了。
甚至有的好事者，爲了把事情弄個清楚明白，晚上還去聽牆腳，抓住了把柄，好強迫何萬才承認，逗他說感受取樂。也好有憑有據的大造輿論。其實大家也沒啥用心，總的一個目的，就是要儘量把這事搞得很熱鬧。不然，大家終年四季那苦苦悶悶寡寡淡淡的日子，就太沒鹽沒味了。
好事的人，沒有把何萬才逮住抓到把柄來，倒是何萬才逮住別人了。何萬才那時候，不僅白天常跑去幫那小寡婦做事，晚上也常跑去她家周圍轉來轉去的，他不是心懷鬼胎在打啥歪主意，而是去保護他們母子的，看看黑夜裏有無啥異常動靜。他不僅要幫助照顧萬雲老哥留下的孤兒寡母，還把保護他們母子，也看成了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
何萬才哪里知道，他一何等平凡之人，不僅不能保護那對母子，最終連他自己也保護不了。
那是他在黑夜裏的轉悠中，有天晚上突然發現了一個異常現象。他看見村子裏安靜下來的時候，有個高大的黑影，一閃鑽進了那孤兒寡母的屋裏去了。他慌得趕緊跑近去聽，裏面卻久久沒啥動靜，他眨眨眼睛，以爲是自己剛才眼睛花了。又等了好會兒，仍然不見有啥動靜，也就走了，認爲是自己真的眼睛看花了。
那樣的情況，何萬才後來又發現了幾回，便使他産生懷疑了，認定那黑夜裏冒出的黑影不是鬼，也不是自己眼花了，而真是有一個人鑽進那屋裏去了。爲了看清楚，看個究竟，他在一個黑夜裏躲在貼近那屋子的地方，專等那黑影出現。
那天晚上，他終於看清楚了，那不是鬼，真正是個人，是這黃園上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恍然啥都明白了。有了這個驚人的發現，他再也受不了，他急得都要發瘋了。他無可奈何，他束手無策，只是血紅著一雙眼睛怒發衝衝狂躁地一路嗷嗷叫著，奔向村外的河灘。河灘上夜色朦朧，靜寂無聲，一大片蘆葦在夜風裏飄拂著。他在空曠的河灘上，在茂密的蘆葦叢裏狂奔著，嗷叫著，象一頭絕望而發狂的野獸。跑累了，跑熱了，便跑到水邊，撲通地一聲跪下去，雙手發瘋地擊打著河水，直打了水花四濺，滿河蕩漾，他一邊擊打著一邊喊著：“萬雲老哥啊——萬雲老哥啊——”一個軟弱無能的人，他只有這樣爲他死去的萬雲老哥訴說，只有這樣爲他鳴不平啊！他直喊了滿面淚水，直濺了自己一頭一臉一身全是水，水淋淋的象河裏跑出來的一個水鬼。
發現了那個真相以後的第二天，何萬才完全喪魂落魄蔫頭蔫腦的成了個蔫人。這使他多麽痛苦。他感到這個世界一下子黯然無光了。
如果說何萬才對新寡的漂亮嫂子梁秀蓉沒有想法，決不是實在的。有想法才是實在的，也正常的。不然，他會痛苦失望成那樣麽？會感到這世界、這本來充滿歡樂的生活，會在他眼前突然暗淡無光索然無味麽？萬雲老哥娶來的嫂子，是全黃園公認的大美人。那個時候，他只爲本家老哥感到高興感到驕傲，當然不會有啥想法的。但後來的事情發生了變化，萬雲老哥沒那個福份，修水庫中出了意外死去了。失去了他向來就很尊敬和崇拜的老哥，他除了飽受痛苦，另外就承擔了照顧嫂子母子的責任。在這麽久的接觸中，看著那漂亮又可憐的嫂子，他那正火旺的春心也常常蠢蠢欲動，許多時弄得心癢癢的。但他總是克制著，把這種感情掩飾著。他還沒敢往那方面去想，一是還礙著本家老哥那方面的原因，只對嫂子懷著尊敬的心情，不敢有啥非份之想。二是覺得自己把日子過得很糟糕，連個像樣的家業也沒有，配不上那漂亮的嫂子。雖然自己是高高大大的一個小夥子，人也算象模像樣的，但懶懶散散的，連自己也不會收拾，被人稱作爛才，嫂子咋能喜歡自己呢？
不過，也許沒人細心地去注意到，近一些日子來，何萬才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收拾得光鮮一些了。也不再象以前那樣的懶散了。說話做事也規矩多了，不再那樣大大咧咧無所用心的樣子。臉上也有了光彩，對啥事都充滿信心的樣子，渾身象有使不完的力氣，好象就要變成一個很出息的人了。只有他知道他這變化的動力來自哪里。但他還一點也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對那漂亮的嫂子，就連單相思也算不上。所以，他對嫂子一直沒有任何表示。更沒有出格的言談舉止了。他還不敢。不過，他似乎在努力著，等待著，心裏生著朦朧的希望。
然而，還沒有等到他希望的那一天到來，便出事了。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嫂子身上出那樣的事。平時，看著嫂子漂亮，許多人要討她一些便宜，那不過是說說而已。有大膽些的，也不過做做樣子而已，沒有人會來真的。哪曉得就出那樣的事了。那事讓他看見了，一回一回的在黑夜裏證實了。這對他的打擊太大了。本來滿懷希望熱氣騰騰的他，就象辟頭蓋臉淋了一大盆冰水。面對這樣的事，他不知道該咋辦，只有悶著氣和急。他氣昏了頭，最終氣倒了，一頭紮進村外河灘上那一大片蔓延的蘆葦叢裏，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露面。他茶飯不思滴水未進，就那麽失魂落魄的在蘆葦叢裏死挺著。
這事可急壞了梁秀蓉。她不知道是咋一回事，大兄弟何萬才，一下子在她眼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象突然從這人世上蒸發了樣的。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沒見他成天在眼面前晃來晃去的，她感覺有些不習慣，心裏有些空落落的。那牛兒更是離不開他啊！牛兒經常跟他在一起耍慣了，沒見他萬才爸便不依她，成天都哭著要找他萬才爸。這使她著急了。她到處找他都找不著。第三天下午過後，她跑到山上去，到他放羊的父親那裏去也沒找到人回來，天都要黑下來了，從那片蘆葦叢裏走過，意外的發現了他。她看見他一個人跑到這蘆葦叢裏來昏睡，感到好意外和奇怪。更使她大吃一驚的是，三天後的何萬才大變了樣，精神萎靡，嘴唇乾裂，象大病了一場樣的，人整個瘦了一大圈。她吃驚的說：
“萬才兄弟，你咋了？你病了？”
這蒼蒼涼涼的大河灘上，綿延遠去的一大片蘆葦叢太茂密了，任你多少人進去，連個影兒也見不到。這時候，從山裏吹來的風，吹得滿蘆叢波濤樣起伏滾蕩，並發出嘩嘩的響聲。隨了山風吹來的，還有老放羊人充滿悲涼意味的吼唱，讓這世界蒙上了一層很濃的蒼涼色彩。
何萬才看著他漂亮的嫂子心愛的嫂子，看著他朝思暮想的嫂子，看著折磨了他這樣苦的嫂子，再也忍不住自己奔突的感情，撲通地跪到她面前，聲淚俱下地顫聲說：
“嫂子，你要嫁人就嫁給我吧，我要娶你。我要照顧你和牛兒。我一定會對你們母子好的。我要盡到萬雲老哥的那份責任。我有的是力氣，啥都能做，我不會讓你們母子受苦的。嫂子，你一定要答應我啊？”
梁秀蓉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花容失色，她好吃驚，做夢也沒想到，原來他是爲這事折磨成這樣的。她慌得一時沒了主張，大爲震驚中，那眼淚禁不住嘩啦啦地流出來，她是一心裏的苦楚啊！她能咋樣對眼前的人說呢？只是狠著心腸對他搖了搖頭說：
“現在我不能了。我不能作這主了。”
何萬才哭流抹淚地極力勸著嫂子：“嫂子，你一定不要跟那黃天龍來往啊？他是有家有室的人，他會害了你的。我是真心對你的。這事我好想啊，想了好久好久，我好想和你成一家人啊，只是一直不敢對你說。”
梁秀蓉哭泣得更傷心：“你不要說了。”然後狠著心腸說，“你不要管這事，你就當不曉得這事吧。”
何萬才說：“嫂子，我會害你麽？你不相信我麽？”
梁秀蓉更是揪心揪肺的痛苦，她說：“不是相信不相信的事。我不好，我不是你的好嫂子。嫂子也不配你。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的。”說完，毅然地流著淚走了。
何萬才好痛苦和絕望地喊道：“嫂子，不管咋樣，我就要你啊！”
梁秀蓉走出不遠，在前邊站住了，轉身忍住巨大的悲傷對他說：“萬才兄弟，回去吧，牛兒在等著你。他成天哭著要找你。”
聽著“牛兒”二字，何萬才站起了身來，強忍著滿心的失望與痛苦，跟著他的嫂子走去。不過，有兩點堅毅的火光在他眼裏閃爍。他一定要等到嫂子有朝一日會答應他的一天。
傍晚的山風，吹著茂密的蘆叢呼啦啦喧囂不停。把這段人間的傷心事，吹向那無聲的遙遙遠遠的世界。也送著一對苦苦的人兒在蘆叢裏一前一後默默地走。
何萬才不甘心啊！他不是不甘心向嫂子求婚的失敗，他現在主要不甘心的是嫂子受上黃園那個人的欺負。那個有家有室的傢夥，仗著是幹部那權力，他認定他是欺負他嫂子的。
何萬才很痛苦，他感到沒保護好嫂子，對不起萬雲老哥啊！他不甘心就這樣算了，他太氣憤了。但，這事又不能張揚，張揚了怕對嫂子的名聲不好，他一個人的力量有多大呢？面對那強大的勢力，他選擇的辦法，就只有黑夜裏仍舊守侯在那對孤兒寡母家的周圍，一旦發現那個黑影鑽進去了，就在黑夜裏學鬼叫。嗚哇嗚哇圍著那屋子轉來轉去地叫，想以此嚇走那人。也想的到時候要是不行便召出村人來，一同商討對付的辦法。後來的事，可讓他失望了。好幾回發現了那事，他在黑夜裏仇恨地瞪著血紅的眼睛，把嗓子都吼叫破了，那人都沒被嚇走。滿村裏清風雅靜的也沒有一個人被召喚出來。這使他心裏感到很氣憤不平，以前這裏沒事的時候，有人捕風捉影跑來這裏聽牆腳，要抓他把柄，現在這裏真正有事了，卻沒人出來了，他心裏不平而生了對村裏人的詛咒。沒人幫他，就他不放棄的孤獨地一個人戰鬥。他好氣憤，好著急，好不甘心啊！仍然堅持在黑夜裏守侯，一旦發現那情況，他就更加大聲地吼叫，弄出很大的動靜，以嚇跑那壞蛋。他孜孜不倦地戰鬥著，孤軍奮戰著。可何萬才哪里知道，他沒聽寡嫂叫他不要管這事的話，沒理解得她意思，那樣幹下去，一場很慘的悲劇就在他身上發生了。
那是一個寒冬的夜晚，山風呼呼地吹拂，細雨裏好象還夾著飄飛的雪花。何萬才又看見那情況在黑夜裏出現了。他忠於職守地開始鬼叫。繼續著對那他不能撼動的強大勢力的抗議和聲討。突然，從黑夜裏竄出幾條黑影，還沒等他搞清是咋回事，便被結結實實地捆了，稀裏嘩啦地朝啥地方擡去。何萬才感到身子越來越冷，感到風力也越來越大，知道他們把他往野外擡去。他剛要喊，臉上便被重重地打了幾巴掌，便感到嘴裏鹹鹹的，知道被打出血來了。他再不敢喊，只抱定了任人去宰割。走了好遠，便聽見有流水的聲音。他感到山風也比先前刮得猛，知道已到了村外好遠的河邊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裏，他聽見有人在說：
“到了。”
接了，是黃天龍的聲音在說：“對頭，就把這狗日的丟在這龍口堰的大水沱裏淹死。”
有人說：“就這樣綁了麽？”
有人說：“就這樣綁了。綁了才能把龜兒的淹死。”
又是黃天龍的聲音在說：“不能綁了。綁了被人發現，就鬧成陷害了，留些麻煩事。這樣冷的天，鬆開了綁丟下去，也會把龜兒的凍死的。狗娘的，癩蛤蟆也要想吃天鵝肉，經常在那裏鬼叫喚，弄得人很不舒服的，這下讓你到閻王爺那裏去吃屁！”
何萬才知道是黃天龍他們要害他了，求生的本能使他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救命。但是，在這無人的野外，他這反抗已無濟於事了。他已被許多的手高高地抛起。他本能地手腳亂午要抓住啥，可啥也沒抓住，只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懸空了，然後一陣迅速地墜落，緊接了便是“撲通”的一聲水響，萬箭穿心般的冰冷立即把他包裹起來，他感到自己栽進了死亡的深淵。
何萬才沒死成。他命窮，卻也是命大，沒把他凍死淹死。他從死神那裏爬回來，便病倒起不來床了，幾回病得死去又活過來，終也沒把他病死。但他在屋裏躺了兩月，整整兩月他床也沒離過。兩月後起來，人形就大變了，精神也散了，兩眼透出一種恐懼的光，象受驚野獸樣飄忽不定，經過大刺激以後變得詫眉詫眼的，見誰都很害怕的樣子。不敢近人，見誰都要躲了遠遠的，便不能按正常人那樣生活了，沒事就在黃園上到處亂跑，餓了就跑到山上放羊的老子那裏去吃，累了就跑到他那草棚裏去困。原本好好的一個人，就廢了，人們就說他瘋了。
彭躍東深夜去造訪放羊老漢，其實不算有啥明確的目的，也可說是一時興致所至。因爲這水庫工地離那燈光閃亮的山腰也不遠，就算順便去看看老人。在他心裏，那放羊老漢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他一輩子都在山上放羊，小時候跟夥伴們在山裏打鳥攆野兔子，常到放羊人那裏去耍，看他放羊，有時候還能聽他高興了吼幾嗓子或吹吹蘆笛啥的。他會做蘆迪會吹蘆笛，其實也是跟放羊人學來的。放羊人的蘆笛做得好，吹得也好，很吸引童年時的他們。他吼出的歌也很有特色的，粗門大嗓又打著閃閃，閃悠悠應山應水的傳了好遠。這時候他站在河灘的月夜裏 ，耳邊仿佛又響起當年放羊人站在山坡上的吼唱：
太陽出來火辣辣
曬得我老漢眼發花
河壩裏的石頭金閃閃
滿山的黃土冒煙煙
漫漫長長的人生路喲
苦日子何處是個邊
……
他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他跟夥伴們在河裏洗澡捉魚正鬧得歡勢聽見放羊人在山坡上唱這歌的。那時候的太陽真是火辣辣的，曬得滿山的黃土冒煙呢。夥伴們都被那歌聲吸引住了，齊向放羊人跑去。去聽他站在山崗上，沖這山川大地很有意思的吼唱。
有時候黑夜裏也聽見他在吹蘆笛或吼唱。那其實也是一個很豁達樂觀的人，再孤苦的日子，總能找到發泄的方式。再卑微的人生，總還能讓人感到他在這天地間的存在。他現在的情況不知咋樣了？
彭躍東踏著朦朧的月色，順著彎彎曲曲的山道，走進山腰上那間破草棚裏，放羊老漢正坐在那裏吧噠吧噠的抽煙。一看煙斗上烏黑的煙，便知道他抽的是很劣質的老葉煙，弄得滿屋子煙霧騰騰。一盞滿身汙黑的老油燈，忽閃忽閃，晃著他那張老樹皮樣皺巴的臉。苦難的日子與人生，在那明明滅滅的煙火上跳躍。他心裏暗暗有些吃驚，歲月已無情地把一個人徹底改變了，過去的樂觀在他身上再也見不到一點影子，剩下的只是苦難日子留下的滄桑。可見老人這些年的日子過得苦啊！
“何表叔，這麽晚了你還沒睡？”彭躍東進屋便向老漢打招呼，不知是他聲音小了，還是老漢在想啥沈得太深，呆板板的沒有反應，他又大聲地喊了，他才擡了下眼皮，見來了人，臉上才活泛些，“啊”了一聲說：
“你來了。你是……”
“躍東。小時候我常到你這裏來耍的躍東。”
老放羊人表情木訥的想想說：“啊，是下黃園彭師傅彭老表家的。聽說你從隊伍上回來了？”
“復員回來好久了。回來後太忙，這麽久了才來看你，何表叔，你還好吧？”
“唔，就那樣子。”
彭躍東知道，這放羊老漢，因爲腿腳不方便，不能在田裏勞動，又沒啥別的本事，就擅長一點放羊。放羊他從小就開始了。那時候，黃園上有個大財主最喜歡吃羊肉，就讓他專門爲他放羊。黃園山上的麻羊肉，可是遠近聞名的一道美味呢。他爲那財主一直幹到解放，屬於長工的那種。解放後，他不會農事，集體仍然讓他在山上放一些羊。放羊人腿殘，三四十歲還沒女人跟他，光棍一條。直到後來黃園來了個逃荒的女人，餓倒在河邊，好心的放羊人看見，給她一些吃的，她後來好過來了，便不走了，成了放羊人的女人。關於這點黃園上傳著一些故事，說的是放羊人看到餓倒在山下的逃荒的女人，把她背回山腰上的草棚裏，由於草棚太窄，晚上他讓她睡在裏面，自己就在草棚外守著羊坐到天亮。逃荒的女人太虛弱了，一時半時還行動不便，他夜夜如此。他寧願自己忍饑挨餓，省下糧食精心照料著逃荒的女人。後來，逃荒的女人漸漸好起來後，他又憑自己的經驗，去山裏找些草藥調理她身子，逃荒的女人就完全好過來了，臉上有了紅潤，變成了一個清清秀秀的年輕女人。爲此，從王灘到滿黃園就傳出一些話來，說是放羊人那老光棍真是好福氣，白揀了個漂亮的女人做老婆。真讓滿黃園的男人們羡慕。不過也有的說，天底下哪有那樣的好事，恐怕那是狐狸精變的吧？這話倒讓人信，因爲山裏最容易出的就是狐狸精。而且憑他們的經驗認爲，大凡世上漂亮的女人，都是狐狸精變的。有好事者就在晚上偷偷地跑到山上去看，他們看到的情景好讓他們失望。他們看到那漂亮女人好好的睡在草棚裏，放羊人就坐在外邊睡。好事者把這樣的事帶回村裏傳遍黃園，於是一片譁然，都說放羊人那老光棍真是憨喲，守著那麽好個女人不去睡，守在門口守活寡。有說他是憨雞公麽？有說他還沒開竅不懂男女之間的事麽？人們普遍都爲他惋惜，認爲送上門這麽好的一個女人都白白把她放跑了，那老光棍這輩子都沒有希望粘上女人了。於是有好事者躍躍欲試，要上山去點醒那老光棍，促成這樁好事。但沒等他們上門，放羊人和逃荒的女人他們自己便把那事情辦好睡到一起了。
後來傳出的情況大致是這樣的，那是逃荒的女人完全恢復以後的一天夜裏，憨厚老實的放羊人對逃荒的女人說：“大妹子，你出來也有些日子了，你身體也恢復得差不多了，你家裏人一定在挂念你了，你找個時候上路吧。”逃荒的女人聽了，兩眼淚就撲簌簌的掉下來：“我哪里還有家喲？一河大水把個家連根沖走了，連三歲的孩子也沖走了。剩下的苦日子男人也不管我了跑得不見影子，我只得跑出來逃荒，現在哪里也不能去了。”老實的放羊人木訥的說：“那現在……”逃荒的女人這時侯再也忍不住，撲通的跪到他面前淚流滿面說：“大哥，你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人，要是你不嫌棄的話，就讓我留下來跟你吧？我也是啥都能幹的人，只要有口稀稀的吃就很滿足了。”放羊人慌得不知咋樣是好，忙要扶她好好坐著：“大妹子，我的日子過得很苦，會帶累你的，你還是走吧。”逃荒的女人順勢撲到他懷裏說：“大哥，再苦再累我也認了，這輩子我哪里也不走了。”後來，放羊人仍然習慣的要到草棚外去坐著睡，逃荒的女人便緊緊抱住他不讓他再走了。那天晚上，放羊人便結束了打了多年的光棍生活，成了有女人的男人。
逃荒的女人後來爲放羊人生了一兒，可沒多久，她命淺，一病嗚呼了。半路揀來的女人的死，對放羊人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他恨不得撲河跳岩跟她一塊去了。那天他撐了小船把女人的屍體從外邊的醫院裏運回來，在雙龍溪裏久久不肯上岸遊蕩到半夜，“啊——啊——”慘慘的吼叫聲震蕩著整個黃園，令人悚然地顫動著人們的心。他不願意他的女人離去。他的吼叫是對老天不公的抗議。人們知道放羊人心裏那個苦喲！人們擔心著放羊人會瘋了的。第二天人們上山看見，放羊人沒瘋，只呆呆地抱著女人僵硬的屍體在草棚裏一動不動地坐著。人們都好言勸他，寬慰他。都願意幫他把女人埋了。但他不要人幫忙，自己在晚上一個人把女人埋在草棚邊不遠的山坡上，他要每天看著她的墳，就這樣陪著她走完一輩子。
放羊人從此又沒了女人，身邊可多了個活口。他靠放羊，苦苦挨挨把兒子拉扯成人。他後來一直爲集體放羊，也常年一直吃住在山上那草棚裏。人不離羊，不離山。他在山下王灘的村裏，還有幾間很破的草屋，兒子漸大後，他就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裏，自己常年就在外邊伴著山，伴著羊。也伴著那一直牽著他心的逃荒的女人。從此白天黑夜裏聽見放羊人在山坡上吼出的歌，便充滿了蒼涼。放羊人以前的情況，彭躍東大概就知道這些。也許這時候老放羊人，又在孤獨的回憶過去的時光。
彭躍東回想著過去的一些往事，正跟老放羊人閒談著，突然聽見哪里有呼嚕聲，一看，才發現一邊的黑角落裏，狗樣的蜷曲著一個人。他知道一定是老放羊人的兒了，問：“萬才老哥不是住在村裏麽？他也跑來這裏跟你擠來了？”
仿佛刺到了老人的最痛處，他馬上把先前剛活泛一點的感情關住，神色黯然下來不說話了。他又陷進那很深的愁悶裏去了。
早早就鬱結在彭躍東心裏關於何萬才的那團疑雲，忽然地躍到眼面前來了。他恍恍然然的思緒裏，隱隱地出現了一片銀白的河灘。河灘上活躍著三個捉魚的少年，大的兩個十六七了，那拿了魚罩欲罩魚的是何萬雲。另一個兩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河面的是何萬才。那個十來歲的少年，便是他彭躍東自己了。那拿魚罩的少年何萬雲聰明過人的樣子，亮亮的兩眼燈泡樣的閃，只見他“嗖”地一罩下去，喊聲“遭了”，那早作好準備的何萬才，便“嗖”地一下竄去，一雙寬大的光腳踩進淺水裏，濺起一片白白的水花，那手準確地從罩口伸進去，很快便從水裏捉起一條歡蹦蹦的魚兒來，於是樂不可支的大聲喊著拿傢夥來，小小少年彭躍東便趕緊遞傢夥去裝了魚。幾少年都快樂無比的尋找下一個目標去了。
彭躍東眨眨眼，恍然間，眼前又出現了一片春天的山野，到處開滿了紅白的鮮花，樹林裏許多的鳥兒在歌唱。三個少年鬼崇地在樹林間尋找著目標。何萬雲忽然的提了鳥槍竄到前邊去了。彭躍東與何萬才便在後邊屏住氣息靜候著。“砰”的槍聲響後，何萬才光著那雙大腳，又是“嗖”地箭一樣射出去，跑得比兔子還快。很快，他便抓住那受傷的野兔或鳥兒回來了。野兔或鳥兒的還在他手上撲騰著。他便高興得嗷嗷地叫著。——就是那樣活潑也挺能幹的一個人，咋說瘋就瘋了呢？
彭躍東從往事的回憶裏回過神來，說：“何表叔，萬才老哥到底是咋回事呢？以前我常到你們王灘來耍的時候，他也經常跟我們在一起，他也是很能幹，很聰明的，經常跑得比兔子還快，好好的一個人咋就那樣了呢？”
老放羊人突然兩眼迷惘——那完全是一種絕望的表情，然後痛苦地搖了搖頭，長長地歎息一聲：“作孽啊——”
彭躍東說：“何表叔，你有啥難處麽？說出來也許你心裏會好受些。說出來我聽聽，也許我會對你們有點啥幫助。或者幫你們出點啥主意也好。”
老放羊人聽了大爲感動，感動了兩眼熱乎乎的老淚滾動。他常年累月孤獨地在山上生活，以山爲伴，以羊爲伴，有誰來這樣關心過他？他好久這樣真切地體會過他的同類——這來自人間的關懷與溫暖？只有集體需要花錢賣羊的時候，人們要殺羊過年的時候，才能想起他。並且，他對自己已經完全絕望了，說不定那一天就把這把老骨頭抛在這荒山野嶺了。可他還留在這世上一個魔魔症症的兒啊？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他現在受到這年輕人這樣的關切，絕望的心裏便升起一點希望來。這是個好人啊！也許他有一天去了，說不定會指靠他多少給他留下的孽障一點幫助的。那樣，他在九泉之下也就能瞑目了。這是老放羊人很希望的。於是，他便顫抖著嘴唇，向他吐出了滿心的冤曲……
1 6 瘋人的故事
當年那逃荒的女人爲放羊人留下的兒子何萬才，除了讀書少，也少些管理，以前各方面都是個很健康正常的一個人。他由於少管束，從小就喜歡到處逛蕩，養成了閒散的習慣。不過腦袋瓜子也很好用的，對啥事一留心也就會了，還是挺聰明能幹的一個人。長大以後他也不惜力，做啥事都下得力，吃得苦。在村裏也很愛爲人幫忙，看別人做啥事都願意幫一把，是很活潑個人，很討人喜歡的。只因從小沒人好好的管理，所以養成了許多缺點，裏裏外外都不愛收拾，成了很懶散的一個人，除了在外邊捨得花力氣做事，家裏搞得亂七八糟，穿戴很隨便，走出來也不給人齊齊整整的感覺，因此便得了何爛才的外號。因爲是爛才，因爲家裏窮，所以年齡跟他差不多大的少時的夥伴何萬雲，成家立業孩子都有了，他還是光棍一條。光棍是光棍，他也沒啥劣行，照樣做，照樣吃，照樣耍，人照樣活得晃裏浪蕩逍遙自在。他的倒楣，是從何萬雲修水庫死了以後開始的。
何萬才與何萬雲都住在王灘，同在一個村裏，並且兩家隔得很近，基本是比鄰而居。他們是自家人，同一個輩份的本家兄弟。何萬雲長些月份爲兄長。何萬才從小就很崇拜他那兄長，從小到大都一直跟著他。那兄長那年慘死，他很傷心，在水庫工地上，他抱著血肉模糊的死人，一個大男人，眼淚汪汪哭得死去活來，就象他要跟他那兄長一塊去的樣子，後來，許多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拉開。
他以前就經常在兄長何萬雲家進出，碰到吃的吃，碰到做的做，大家親親善善像是一家人。兄長死了以後，丟下無依無靠的一對孤兒寡母，他照樣還來。而且比以前來得更勤了，他要替兄長承擔起照顧他們母子的責任。他把他們所有的重活都包攬了。就是每天要去井臺上擔水，他也不讓嫂子操心。有時還幫她帶孩子。所以牛兒從小就很親近他的。那時候的何萬才，也就被一個家庭的環境鍛煉出來，各方面都變得非常能幹了。幹啥事都曉得用心了。
然而，寡婦門前是非多，這是自古顛撲不破的真理。那時候，村裏的議論一下子多起來，說啥的都有，甚是熱鬧。人們普遍認爲，何萬才在打那漂亮小寡婦的主意了。那麽賣命的在那裏掙表現，簡直把那個家當成他的家了。甚至有的認爲，何萬才已得手了。不然他能那麽賣命？一個二三十歲的大男人，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寡婦，乾柴烈火的，經常在一起撞來撞去，還有不撞出火來，撞出名堂來的麽？有的在外邊碰上何萬才，攔住問他那漂亮的小寡婦啥味道？是不是象仙女樣的安逸得他魂都沒有了？還有的說，你狗娘的光棍漢從沒碰過女人，這下子嘗夠味道了，安逸慘了。何萬才總是紅著臉爭辯說沒有，然後掙脫，便拔腿跑了。
甚至有的好事者，爲了把事情弄個清楚明白，晚上還去聽牆腳，抓住了把柄，好強迫何萬才承認，逗他說感受取樂。也好有憑有據的大造輿論。其實大家也沒啥用心，總的一個目的，就是要儘量把這事搞得很熱鬧。不然，大家終年四季那苦苦悶悶寡寡淡淡的日子，就太沒鹽沒味了。
好事的人，沒有把何萬才逮住抓到把柄來，倒是何萬才逮住別人了。何萬才那時候，不僅白天常跑去幫那小寡婦做事，晚上也常跑去她家周圍轉來轉去的，他不是心懷鬼胎在打啥歪主意，而是去保護他們母子的，看看黑夜裏有無啥異常動靜。他不僅要幫助照顧萬雲老哥留下的孤兒寡母，還把保護他們母子，也看成了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
何萬才哪里知道，他一何等平凡之人，不僅不能保護那對母子，最終連他自己也保護不了。
那是他在黑夜裏的轉悠中，有天晚上突然發現了一個異常現象。他看見村子裏安靜下來的時候，有個高大的黑影，一閃鑽進了那孤兒寡母的屋裏去了。他慌得趕緊跑近去聽，裏面卻久久沒啥動靜，他眨眨眼睛，以爲是自己剛才眼睛花了。又等了好會兒，仍然不見有啥動靜，也就走了，認爲是自己真的眼睛看花了。
那樣的情況，何萬才後來又發現了幾回，便使他産生懷疑了，認定那黑夜裏冒出的黑影不是鬼，也不是自己眼花了，而真是有一個人鑽進那屋裏去了。爲了看清楚，看個究竟，他在一個黑夜裏躲在貼近那屋子的地方，專等那黑影出現。
那天晚上，他終於看清楚了，那不是鬼，真正是個人，是這黃園上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恍然啥都明白了。有了這個驚人的發現，他再也受不了，他急得都要發瘋了。他無可奈何，他束手無策，只是血紅著一雙眼睛怒發衝衝狂躁地一路嗷嗷叫著，奔向村外的河灘。河灘上夜色朦朧，靜寂無聲，一大片蘆葦在夜風裏飄拂著。他在空曠的河灘上，在茂密的蘆葦叢裏狂奔著，嗷叫著，象一頭絕望而發狂的野獸。跑累了，跑熱了，便跑到水邊，撲通地一聲跪下去，雙手發瘋地擊打著河水，直打了水花四濺，滿河蕩漾，他一邊擊打著一邊喊著：“萬雲老哥啊——萬雲老哥啊——”一個軟弱無能的人，他只有這樣爲他死去的萬雲老哥訴說，只有這樣爲他鳴不平啊！他直喊了滿面淚水，直濺了自己一頭一臉一身全是水，水淋淋的象河裏跑出來的一個水鬼。
發現了那個真相以後的第二天，何萬才完全喪魂落魄蔫頭蔫腦的成了個蔫人。這使他多麽痛苦。他感到這個世界一下子黯然無光了。
如果說何萬才對新寡的漂亮嫂子梁秀蓉沒有想法，決不是實在的。有想法才是實在的，也正常的。不然，他會痛苦失望成那樣麽？會感到這世界、這本來充滿歡樂的生活，會在他眼前突然暗淡無光索然無味麽？萬雲老哥娶來的嫂子，是全黃園公認的大美人。那個時候，他只爲本家老哥感到高興感到驕傲，當然不會有啥想法的。但後來的事情發生了變化，萬雲老哥沒那個福份，修水庫中出了意外死去了。失去了他向來就很尊敬和崇拜的老哥，他除了飽受痛苦，另外就承擔了照顧嫂子母子的責任。在這麽久的接觸中，看著那漂亮又可憐的嫂子，他那正火旺的春心也常常蠢蠢欲動，許多時弄得心癢癢的。但他總是克制著，把這種感情掩飾著。他還沒敢往那方面去想，一是還礙著本家老哥那方面的原因，只對嫂子懷著尊敬的心情，不敢有啥非份之想。二是覺得自己把日子過得很糟糕，連個像樣的家業也沒有，配不上那漂亮的嫂子。雖然自己是高高大大的一個小夥子，人也算象模像樣的，但懶懶散散的，連自己也不會收拾，被人稱作爛才，嫂子咋能喜歡自己呢？
不過，也許沒人細心地去注意到，近一些日子來，何萬才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收拾得光鮮一些了。也不再象以前那樣的懶散了。說話做事也規矩多了，不再那樣大大咧咧無所用心的樣子。臉上也有了光彩，對啥事都充滿信心的樣子，渾身象有使不完的力氣，好象就要變成一個很出息的人了。只有他知道他這變化的動力來自哪里。但他還一點也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對那漂亮的嫂子，就連單相思也算不上。所以，他對嫂子一直沒有任何表示。更沒有出格的言談舉止了。他還不敢。不過，他似乎在努力著，等待著，心裏生著朦朧的希望。
然而，還沒有等到他希望的那一天到來，便出事了。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嫂子身上出那樣的事。平時，看著嫂子漂亮，許多人要討她一些便宜，那不過是說說而已。有大膽些的，也不過做做樣子而已，沒有人會來真的。哪曉得就出那樣的事了。那事讓他看見了，一回一回的在黑夜裏證實了。這對他的打擊太大了。本來滿懷希望熱氣騰騰的他，就象辟頭蓋臉淋了一大盆冰水。面對這樣的事，他不知道該咋辦，只有悶著氣和急。他氣昏了頭，最終氣倒了，一頭紮進村外河灘上那一大片蔓延的蘆葦叢裏，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露面。他茶飯不思滴水未進，就那麽失魂落魄的在蘆葦叢裏死挺著。
這事可急壞了梁秀蓉。她不知道是咋一回事，大兄弟何萬才，一下子在她眼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象突然從這人世上蒸發了樣的。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沒見他成天在眼面前晃來晃去的，她感覺有些不習慣，心裏有些空落落的。那牛兒更是離不開他啊！牛兒經常跟他在一起耍慣了，沒見他萬才爸便不依她，成天都哭著要找他萬才爸。這使她著急了。她到處找他都找不著。第三天下午過後，她跑到山上去，到他放羊的父親那裏去也沒找到人回來，天都要黑下來了，從那片蘆葦叢裏走過，意外的發現了他。她看見他一個人跑到這蘆葦叢裏來昏睡，感到好意外和奇怪。更使她大吃一驚的是，三天後的何萬才大變了樣，精神萎靡，嘴唇乾裂，象大病了一場樣的，人整個瘦了一大圈。她吃驚的說：
“萬才兄弟，你咋了？你病了？”
這蒼蒼涼涼的大河灘上，綿延遠去的一大片蘆葦叢太茂密了，任你多少人進去，連個影兒也見不到。這時候，從山裏吹來的風，吹得滿蘆叢波濤樣起伏滾蕩，並發出嘩嘩的響聲。隨了山風吹來的，還有老放羊人充滿悲涼意味的吼唱，讓這世界蒙上了一層很濃的蒼涼色彩。
何萬才看著他漂亮的嫂子心愛的嫂子，看著他朝思暮想的嫂子，看著折磨了他這樣苦的嫂子，再也忍不住自己奔突的感情，撲通地跪到她面前，聲淚俱下地顫聲說：
“嫂子，你要嫁人就嫁給我吧，我要娶你。我要照顧你和牛兒。我一定會對你們母子好的。我要盡到萬雲老哥的那份責任。我有的是力氣，啥都能做，我不會讓你們母子受苦的。嫂子，你一定要答應我啊？”
梁秀蓉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花容失色，她好吃驚，做夢也沒想到，原來他是爲這事折磨成這樣的。她慌得一時沒了主張，大爲震驚中，那眼淚禁不住嘩啦啦地流出來，她是一心裏的苦楚啊！她能咋樣對眼前的人說呢？只是狠著心腸對他搖了搖頭說：
“現在我不能了。我不能作這主了。”
何萬才哭流抹淚地極力勸著嫂子：“嫂子，你一定不要跟那黃天龍來往啊？他是有家有室的人，他會害了你的。我是真心對你的。這事我好想啊，想了好久好久，我好想和你成一家人啊，只是一直不敢對你說。”
梁秀蓉哭泣得更傷心：“你不要說了。”然後狠著心腸說，“你不要管這事，你就當不曉得這事吧。”
何萬才說：“嫂子，我會害你麽？你不相信我麽？”
梁秀蓉更是揪心揪肺的痛苦，她說：“不是相信不相信的事。我不好，我不是你的好嫂子。嫂子也不配你。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的。”說完，毅然地流著淚走了。
何萬才好痛苦和絕望地喊道：“嫂子，不管咋樣，我就要你啊！”
梁秀蓉走出不遠，在前邊站住了，轉身忍住巨大的悲傷對他說：“萬才兄弟，回去吧，牛兒在等著你。他成天哭著要找你。”
聽著“牛兒”二字，何萬才站起了身來，強忍著滿心的失望與痛苦，跟著他的嫂子走去。不過，有兩點堅毅的火光在他眼裏閃爍。他一定要等到嫂子有朝一日會答應他的一天。
傍晚的山風，吹著茂密的蘆叢呼啦啦喧囂不停。把這段人間的傷心事，吹向那無聲的遙遙遠遠的世界。也送著一對苦苦的人兒在蘆叢裏一前一後默默地走。
何萬才不甘心啊！他不是不甘心向嫂子求婚的失敗，他現在主要不甘心的是嫂子受上黃園那個人的欺負。那個有家有室的傢夥，仗著是幹部那權力，他認定他是欺負他嫂子的。
何萬才很痛苦，他感到沒保護好嫂子，對不起萬雲老哥啊！他不甘心就這樣算了，他太氣憤了。但，這事又不能張揚，張揚了怕對嫂子的名聲不好，他一個人的力量有多大呢？面對那強大的勢力，他選擇的辦法，就只有黑夜裏仍舊守侯在那對孤兒寡母家的周圍，一旦發現那個黑影鑽進去了，就在黑夜裏學鬼叫。嗚哇嗚哇圍著那屋子轉來轉去地叫，想以此嚇走那人。也想的到時候要是不行便召出村人來，一同商討對付的辦法。後來的事，可讓他失望了。好幾回發現了那事，他在黑夜裏仇恨地瞪著血紅的眼睛，把嗓子都吼叫破了，那人都沒被嚇走。滿村裏清風雅靜的也沒有一個人被召喚出來。這使他心裏感到很氣憤不平，以前這裏沒事的時候，有人捕風捉影跑來這裏聽牆腳，要抓他把柄，現在這裏真正有事了，卻沒人出來了，他心裏不平而生了對村裏人的詛咒。沒人幫他，就他不放棄的孤獨地一個人戰鬥。他好氣憤，好著急，好不甘心啊！仍然堅持在黑夜裏守侯，一旦發現那情況，他就更加大聲地吼叫，弄出很大的動靜，以嚇跑那壞蛋。他孜孜不倦地戰鬥著，孤軍奮戰著。可何萬才哪里知道，他沒聽寡嫂叫他不要管這事的話，沒理解得她意思，那樣幹下去，一場很慘的悲劇就在他身上發生了。
那是一個寒冬的夜晚，山風呼呼地吹拂，細雨裏好象還夾著飄飛的雪花。何萬才又看見那情況在黑夜裏出現了。他忠於職守地開始鬼叫。繼續著對那他不能撼動的強大勢力的抗議和聲討。突然，從黑夜裏竄出幾條黑影，還沒等他搞清是咋回事，便被結結實實地捆了，稀裏嘩啦地朝啥地方擡去。何萬才感到身子越來越冷，感到風力也越來越大，知道他們把他往野外擡去。他剛要喊，臉上便被重重地打了幾巴掌，便感到嘴裏鹹鹹的，知道被打出血來了。他再不敢喊，只抱定了任人去宰割。走了好遠，便聽見有流水的聲音。他感到山風也比先前刮得猛，知道已到了村外好遠的河邊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裏，他聽見有人在說：
“到了。”
接了，是黃天龍的聲音在說：“對頭，就把這狗日的丟在這龍口堰的大水沱裏淹死。”
有人說：“就這樣綁了麽？”
有人說：“就這樣綁了。綁了才能把龜兒的淹死。”
又是黃天龍的聲音在說：“不能綁了。綁了被人發現，就鬧成陷害了，留些麻煩事。這樣冷的天，鬆開了綁丟下去，也會把龜兒的凍死的。狗娘的，癩蛤蟆也要想吃天鵝肉，經常在那裏鬼叫喚，弄得人很不舒服的，這下讓你到閻王爺那裏去吃屁！”
何萬才知道是黃天龍他們要害他了，求生的本能使他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救命。但是，在這無人的野外，他這反抗已無濟於事了。他已被許多的手高高地抛起。他本能地手腳亂午要抓住啥，可啥也沒抓住，只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懸空了，然後一陣迅速地墜落，緊接了便是“撲通”的一聲水響，萬箭穿心般的冰冷立即把他包裹起來，他感到自己栽進了死亡的深淵。
何萬才沒死成。他命窮，卻也是命大，沒把他凍死淹死。他從死神那裏爬回來，便病倒起不來床了，幾回病得死去又活過來，終也沒把他病死。但他在屋裏躺了兩月，整整兩月他床也沒離過。兩月後起來，人形就大變了，精神也散了，兩眼透出一種恐懼的光，象受驚野獸樣飄忽不定，經過大刺激以後變得詫眉詫眼的，見誰都很害怕的樣子。不敢近人，見誰都要躲了遠遠的，便不能按正常人那樣生活了，沒事就在黃園上到處亂跑，餓了就跑到山上放羊的老子那裏去吃，累了就跑到他那草棚裏去困。原本好好的一個人，就廢了，人們就說他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