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應該是四月的某一天吧!院內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躺在病床上的我不禁好奇的問剛進門的小洋發生了什麼事?小洋告訴我,有一位漂亮的妹妹陪她哥哥住進醫院來。我沒好氣地回了一聲「無聊」,又躺回病床;對於一個剛受愛情創傷的人而言,很多事根本激不起一灘死水,不是嗎?之後,從大夥的閒聊中,才漸漸地知道她的事情。(哎!男人真是的,只要是稍具姿色的,哪一個不是成了茶餘飯後的話題。)簡單地說,就是一個任性、目空一切的富家女來了。

  我的死黨小洋和胖胖,只要談起那個女孩,眼睛都亮了起來,言語中總是充滿了興奮之情,真讓我受不了。其實我也跟她打過幾次照面,直是口無遮攔、沒大沒小的小妮子。若是說到外貌,可愛是沒話說,但是氣質則在她的談吐中,讓我感到厭煩。

  正確的說,我對她沒有什麼好感。

  記得在開刀前的園藝課,我種了許多的波斯菊和蛇目菊。剛下病塌的我,迫不急待的推著輪椅去看看它們是否安然?一進園裡,映入眼簾是無以數計、綻放橘紅色花瓣的波斯菊,以及略帶紫黑色花心的蛇目菊,正迎風搖曳。也真難為了胖胖,三個禮拜的時間,要不是他細心照料,菊花是否歡欣綻放,可就令人懷疑囉!

  在我沉醉於風徐花香之際,胖胖和小洋帶著那位小妮子來找我,胖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他和小洋認了一個乾妹妹,又說,基於死黨的關係,他們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天啊!我能說什麼?我只好敷衍地與她寒喧幾句。胖胖接著又說,大家依照年紀來排行。於是,胖胖是老大、我是老二、小洋則為老三,「她」當然是大夥的妹妹。我禮貌性地點點頭,便推著輪椅離開了花圃。

  「蘇」的影子纏繞著我一個多月。對於朋友,除了客套話之外,我幾乎很少開口。只要一有空閒,便自個兒推著輪椅到小溪邊的千層樹下,或吹吹口琴、或躺在樹蔭底下的青翠草皮上,讓涼風不停地拂弄我那散亂、久未整理的長髮,真是愜意極了。小洋也就常常說我是得了「晚發性自閉症」的怪胎。也許吧!未經過感情洗禮的人,哪曉得箇中滋味呢?

   打從一開始,我就曉得這兩個男人,認小妮子做乾妹妹,不過是為了親近她所找的一個爛藉口,而我也不好說他們什麼,只有在所謂的「家族聚會」中哼哈個幾句,便不曾正眼瞧過她。哎,「蘇」的影子還真是揮之不去。只是,小妮子看我的眼神,似有幾許的怪異,管她的,我本來就對她沒什好感,又何須介意呢?

  一天早上,很平凡的早上,小洋憂心忡忡地告訴我小妮子生病了,肚子痛的躲在房內沒出來吃早餐,他和胖胖去探望,都被擋了出來。原來,是要我也過去看一看。我實在是沒那個心情去探視,怪只能怪自己,在結拜當時為什麼不拒絕?既然認了人家做妹妹,只好應小洋的要求去看看了。(現在,我才知道那叫生理痛,真是神經病,早知道就不可能去了。)來到門口,敲門告之來意,她居然請我入內,還捉著我聊個不停,之前對她的厭惡感,竟在閒聊中逐漸消除,取而代之的是--除了大小姐脾氣外的絕對天真。於是,我就改口喊她叫「傻瓜」,她高興地像隻小金絲雀般的對我吱吱喳喳。

  二三個小時在閒聊中快速飛掠。
 
  到了中午用膳時刻,她推著我一起走出房門,赫然發現小洋和胖胖尚在門外等待,倆人焦慮、無奈、驚訝的複雜心情齊湧臉上,我吃驚地不禁暗暗自責。這時,胖胖把我拉到一旁,「小洋瞧你進去那麼久,又不知道情況怎麼樣?急得要我也進去看看,而我自己也才吃了閉門羹,哪敢再去自討沒趣……嗯……咳,青蛙,雲裳是怎麼啦?」
  
  「那個傻瓜?呵,你瞧,她不是沒事好好的?」
  
  「傻瓜?!」
  
  「是啊!從現在起,她就叫『傻瓜』,我這綽號取的還不賴吧!」

  雲裳走過來推動輪椅,「胖子,這就叫傻瓜與大青蛙。」 說完,一溜煙兒地推著我往餐廳走去,小洋和胖胖霎時都楞住了。其實,所有看到的人全都傻眼了。

  雨潔是「蘇」的密友,也是我的異性知己。自從「蘇」的事情以後,她就常常來陪我散散心、聊聊天,幾乎是無話不談,但卻有一事說不得,那就是她與小洋的事。其實,小洋的夢中情人是那種大眼汪汪、長髮披肩的女孩,偏偏雨潔就屬這一類型。為此,感情豐富且執著的小洋,曾展開一段若有似無的追求。結果是一敗塗地,連朋友都做不成。雨潔告訴我說,「蘇」在這個星期天會從鶯歌來看我,
  
  「不是散了嗎?她還來幹嘛!」
  
  「應該是順道來探視幾個殘存的好友吧!」
  
  「這就是了,妳不要拿我尋開心。」
  
  我回頭凝望擺在桌面上,「蘇」送我的小鼓和鼓槌,心又再次被敲痛。

  陰雨綿綿的星期天早上,小洋和胖胖一起衝進房間來, 「青蛙!你的小青蛙已經來了,你還在睡?!」
  
  尾隨而至的雨潔看了小洋一眼,「青蛙,你還在冬眠啊!」
  
  我揉揉眼睛,一聽是雨潔的聲音,「喂!雨潔,這裡可是女人的禁地,妳不怕眼睛長瘡啊!」
  
  「你才長瘡咧!「蘇」已到了樓下,正在跟朋友寒喧,你快一起下樓吧!」
  
  「若真有心,她自己不會上來?」
  
  「隨便你啦!你不要等人走了,才又在那向我哭訴。」 說罷,雨潔甩頭就走。
 
  小洋和胖胖站在一旁用詭異的徵笑望著我,我沒好氣的套了件衣服,「你們是嫌我傷的不夠重,還是想看我笑話?」
  
  小洋回道:「好聚好散嘛!男子漢大丈夫,心眼不要這麼小。」
  
  胖胖跟著幫腔道:「就當是以前的朋友,出去寒喧一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我在心中嘀咕:「話說得倒輕鬆,等你們碰上了,我再看看你們的樣子。」

  就這樣,我被半推半就的跟著一起下樓。「蘇」與朋友聊得正高興,遠遠見到我走來,將臉偏向一邊,故做沒看見,我只好耐著性子過去打了一聲招呼, 「早啊!小青蛙。」
  
  「早啊!青蛙。」
  
  好生澀的一句回應,我氣沖沖的白了雨潔一眼,雨潔無奈的對我苦笑。適巧雲裳路過,直接走來跟我打招呼,我索性拉著雲裳直往停車場方向去,臨去時,雲裳惡狠狠地瞪了「蘇」幾眼。走到停車場,我等心中怒氣漸熄,立即問雲裳, 「傻瓜,妳剛才幹嘛瞪人家。」
  
  「我瞪她是為你抱不平呀!」
  
  「抱妳個頭,妳又不知道她是誰?有什麼好抱不平的。」
  
  「胖胖跟我說過,她就是讓你自閉多日的女人。」
  
  「傻妹妹,感情的事怎能分得出誰是誰非呢?說不定是妳青蛙哥哥的不是。」
  
  「二哥,可是剛剛就是她不對。」
  
  「算了,算了!傻瓜妳去幫我買兩罐飲料來,我們來唱歌,嗯?」
  
  「傻瓜」一溜煙地跑去買飲料。
  
  仰望天空,細雨如棉絲般的洩下來。

   時至黃昏,「蘇」回鶯歌去了,傻瓜與我一起繞過假山要回病房去,這時,雨潔正迎面走來,我一時惱火,雙手快速轉動輪椅,朝雨潔的腳使勁地撞過去,雨潔早有準備,雙腳一跳,竟差點跌入草叢裡。我得意地哈哈大笑,趕忙示意傻瓜快走。 雨潔則在後大叫: 「死青蛙!小青蛙有東西要給你,你不要啦!」

  老天爺的脾氣真是陰晴難定。趁著這幾日的放晴,大夥就常一起到小溪旁,或唱歌、或瞎聊、或擲飛盤,這時的我已打上硬石膏,可以撐著一枝枴杖和小洋在偌大的草地上追擲飛盤,傻瓜總是和胖胖在一旁靜靜的乘風呆望。而慧心(一位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她是因為喜歡小洋,藉著傻瓜的關係加入這個家族,她曾不只一次的告訴我,她非常欣賞小洋)則在一旁替小洋打氣,只是小洋的眼神總是瞄向傻瓜。這種氣氛雖然怪異,卻也維持一種溫馨的平衡。胖胖總愛說他自己是一個飢不擇食的人。所以常把我的多愁善感當作珍膳般的一再咀嚼。小洋則處處散發他文人的氣息,「詩」味十足,我想慧心最欣賞他的應該就是這一點。至於傻瓜,她最怕我了,哪怕是我的眼神一掃,就會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什麼?一家族倒也相處得蠻快樂的。

  一天下午,我正在園藝課的花圃裡澆花,只見傻瓜嘟著小嘴、一臉不悅的來找我,「胖胖跟那洋蔥實在有夠無聊。」
  
  我一聽她的口氣怪怪的,本能回道:「發生什麼事?」
  
  「早上胖胖問我是不是喜歡洋蔥,洋蔥剛剛也問我是不是喜歡胖子,真是莫名其妙。」
  
  「是嗎?」
  
  「青蛙哥哥,是真的!我早就感到氣氛不對,只是沒有想到會這樣子?」
  
  「妳太多心啦!他們不過是鬧著妳玩的,傻瓜!」 我在心裡卻暗暗責怪他倆的魯莽,只是,會一起發生也算是湊巧吧,「神經病,妳以為妳漂亮啊?喂!妳先過來幫我把水管捲起來,收到倉庫去,然後再和我一起挖地瓜,怎樣?」
  
  沒一回兒功夫,兄妹倆捲起袖子開始沒頭沒腦的在一處荒蕪多時的菜圃裡亂挖一通,說也奇怪,這塊地至少也有半年沒有種過東西,才沒幾下子,竟挖出一堆地瓜,最大的也有兩個拳頭大。
  
  「妳瞧!成果不錯吧。喂!傻瓜,趁老師不在,我到倉庫旁,割幾隻玉米來加菜,如何?」
  
  傻瓜點點頭,蹲在菜圃邊傻笑。我二話不說,迅速地割下幾根肥美的玉米,「快開溜吧!」
  
  那天晚上,胖胖向烹飪老師借了鑰匙,一夥人躲進烹飪教室,煮了一大鍋地瓜湯和熟玉米,吃它個四腳朝天。

  自從那天開始,傻瓜就像小跟班似的跟進跟出,我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雨潔就曾不只一次的說我重色輕友,說我有了新人忘舊人。
  
  「嗟!真是有病,不過是和小妹到處走走罷了。」我也不止一次的在心裡犯嘀咕。
 
  只是,小洋可就不這麼想,雖然礙於我倆深厚的友誼,他不曾在我面前發作,但我從旁人的告知及種種行為舉止中,察覺到他陷的很深。於是,我總會找機會在傻瓜面前讚提他,細數小洋比我好太多的優點,結果對小洋而言,卻是無情的反效果。

  一次大夥玩接龍的場合,傻瓜脾氣不知怎麼地,極不禮貌回應一位追求者的纏擾,小洋抬手輕撥傻瓜的腿示意,傻瓜抖地臉色大變,「你又不是我親哥哥,憑什麼管我?」 說完,憤憤地起身衝回房內。小洋楞住了,只有悻悻地躲到一旁沉默不語;胖胖和慧心輪流去叫傻瓜開門,竟都碰了一鼻子的灰。

  待我在門外敲了幾聲,「傻瓜,妳出來一下。」
  
  門開了,她站在門口跟我陪著笑臉,「二哥,我沒事,您不用擔心。」
  
  「我不是擔心妳……對了,妳幹嘛發那麼大的脾氣?再怎麼說,他總是你的乾哥哥呀!」
  
  「我就是不喜歡他碰我,他憑什麼教訓我?」
  
  我立刻伸手往她腿上打下去,「我也打妳了,妳生氣呀?」
  
  傻瓜一點也不傻的望著我,又一陣淺淺的笑, 「二哥,你不要生氣,下次不會再犯了。」
  
  接著,兩人就天南地北的瞎扯個沒完,約莫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從傻瓜的房間走出來,胖胖急忙跑過來告訴我,在我進去這一段時間,小洋在房內魂不守舍的踱來踱去。於是我急忙趕去找小洋,小洋紅著眼眶、一身酒氣的等待我的回答,(天啊!醫院內是不准喝酒的。)我告訴小洋,傻瓜已經沒事了。(天知道,我的善意,只是延長他的痛苦。)

  為了小洋,也為了糾正傻瓜的言行,我開始不假言詞的對待傻瓜,哪怕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只要是她的不對,我也會毫不留情的當場指正她。說也奇怪,她除了愈來愈聽我的話外,其它根本就沒有什麼改變?甚至連她親大哥的話,也不當一回兒事!這期間,我還是繼續暢飲我的惆悵,傻瓜也一直陪伴我四處走走。

  記不得是什麼時候,有一次在小溪旁,她好奇地剝著千層樹的皮,將它一層一層的剝下來,並對我說那是一棵快死的樹,我啞然苦笑,搖頭告訴她說:「這就是千層樹的特性。它用層層已死的過去,把真實而存在的自我封在裡頭,是為了不再讓自己受到傷害。」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手卻停止了繼續剝皮的動作。
  
  六月,台北的天氣是很燠熱。
  
  除了做復健,躲在冷氣房裡還真是悶得慌,心想住院病患又不能溜出大門去玩,於是就設法在籬笆下面鑽了個「狗洞」,要傻瓜先到狗洞外等我,然後再一起前往北投或士林的夜市蹓躂;或是在假日時,搭火車到關渡看落日;甚或無聊到搭著公車兜風,一直到終站,兩人再嬉嬉哇哇的搭原車返回。只是還裏著石膏腳的我,行動很是不便,還真虧傻瓜在一旁幫忙,方能四處遊玩。
  
  某個假日,兩人又溜出來,跑到士林去看電影,至於裡面演的是什麼?不問也罷!只記得看沒多久,我和傻瓜受不了戲院內的髒空氣,中途就逃出來。那時,傻瓜提議要逛新士林,只好由她了。但在我的心裡卻有百般的不願意,只因「蘇」的影子還殘存在過去的記憶中。看到這個市集,「蘇」的倩影就躍躍然的在眼前飛舞,傻瓜可管不了那麼多,拉著我就往人群裡鑽。小女孩的心情真好,胃口也出奇的好,吃完一攤接一攤,走在街上,手裡還拿著兩串烤魷魚,邊走邊往我的嘴裡塞,「有個小妹真好!」心裡感到一陣溫馨,遂買了兩樣小飾品給她,她開心的扶著枴杖,直到搭上公車離去時才放手。

  隨著小洋眼光的怪異,我察覺情況不對,遂開始刻意製迼機會,讓他與傻瓜相處。

  過了一些時日,小洋的目光又開始放出異采,我深信我做對了,即便我事先一再叮嚀傻瓜不要任性,亂發小洋的脾氣,當然,小洋是不可能知道我為他做了什麼?事實上,我除了自覺條件不如小洋,而他又是我的好友外,同在一個所謂的家族裡,小妹和哥哥聯絡感情也是必須的。更況,我又不是傻瓜的親哥哥,怎麼可能要人家一直陪在我身旁呢?只是,這番心意卻為小洋的感情世界帶來更大的創傷,卻是我所始料未及。

  小洋心情轉好後,常和胖胖到我上園藝課的花園來找我閒聊。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清除雜草時,發現一株四瓣的酢漿草,(酢漿草一般有三瓣心形的葉子)小洋見到後,馬上興奮地告訴我:「青蛙,你找到幸運草了!傳說找到幸運草的人就會找到愛情。青蛙,你真走運!」

  「胡扯!也不過是株雜草,高興個屁。」 我隨手扔給胖胖,「胖子,幸運草給你,喏!拿去送給你喜歡的女孩子。」
  
  同時,小洋早已興緻勃勃的在花團內搜尋。不一會兒,他尖叫道,他找到了。摘起來一看,竟有五瓣葉子,我挖苦的說:「四瓣的是幸運草。那你這五瓣的,不知如何稱呼?」
  
  小洋在興頭上,哪管我在消遣什麼?拿著那株他認為的幸運草,匆匆忙忙的離去。我和胖胖有默契的莞爾對望,因為,他除了拿去給傻瓜還會拿去給誰?說也奇怪,小洋走沒多久,我又在相同的地方,找到一株幸運草。

  小洋生日的那個早晨,用膳後,我獨自一人漫步於假山中。苦思著不知要如何替死黨慶祝一番?左思右想,也只有生日蛋糕較合適。遂找來胖胖合計一番,胖胖說他要負責張羅零嘴及飲料,並叫慧心先部置一番,而我則負責溜出狗洞去訂蛋糕,小洋那邊就由傻瓜去纏著他。孰料傻瓜硬是不肯,直說中山北路有家麵包店,做的蛋糕相當不錯,並要為我帶路,我琢磨片刻,心想由傻瓜挑選的蛋糕,小洋應該會更高興才是,便不再堅持。

  兩人搭上指南客運。上車後,我告訴傻瓜,今天的計劃是要讓小洋驚喜一番。傻瓜吭也不吭、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此時,車窗開著小縫,和風不斷從細縫中送進來,飄起傻瓜的髮絲,不停的在我鼻前飛舞;一股股襲來的泌香不斷衝擊我的腦門。我亟欲壓抑自己突萌的妄念,內心卻開始盪漾不已。和傻瓜相處也有一段時日,怎麼從來也沒有想到感情世界所起的微妙變化呢?傻瓜伸手拉鈴,告訴我該下車了,一切思路便趨於平靜。

  來到那家位於中山北路的麵包店。推門走進去後,便交由傻瓜負責物色蛋糕樣式。待選好等著付帳及包裝同時,有位老外也選好麵包等著付帳,「HOW MUCH MONEY?」
  
  「啥咪?」老闆娘顯然不知如何應對,隨口道: 「二十七塊!」
  
  老外還是不懂,說得更慢,「HOW MUCH?」
  
  「TWENTY SEVEN DOLLARS.」

  「WHAT?」
  
  我隨即察覺用詞不對,改口道:「TWENTY SEVEN NT DOLLARS.」
  
  老外滿意的付錢後離去。出了麵包店,傻瓜直稱讚我的語文應對能力,我心虛的告訴她,我的英文真得很破,剛剛只是瞎貓碰到死耗子,論實力尚不及小洋的十分之一。她顯然聽不進去,只因剛剛的一幕,她又喜悅的踏著輕快的腳步。

  回到院裡,胖胖急忙將我拉到一旁,「小洋知道傻瓜和你一起出門,成天魂不守舍、心急如焚的到處晃,我都已經告訴他,你們是去買蛋糕,哪知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更是焦急失魂,一個人躲到花圃裡去了。」
  
  聽完,我暗暗叫道:「不妙!」
  
  匆忙撇下傻瓜和胖胖,火速衝到花圃,只見小洋全身煙味、斜靠在一角,滿地盡是抽到一半的煙蒂。他抬頭呆望著我,充滿血絲的眼珠和泛著淚光的紅眼眶,透露著多少失望與無奈。他右手輕輕抬起,將香煙放至嘴邊,猛力吸了一口,又緩緩噴出煙霧。
  
  「不會抽煙就不要學人家抽煙,讓傻瓜看到了,會理你才怪!」
  
  小洋眼睛一亮,「傻瓜回來啦!」
  
  「廢話!是我跟她一起回來的,呼,而且蛋糕也是她挑的,你不怕傻瓜看到你抽煙會生氣?」
  
  小洋連忙扔掉手中香煙,雙腿一蹬、拍拍身上煙灰,掩不住臉上的喜悅,興奮地回房梳洗更衣。望著小洋離去的身影,我不禁悵然:「一入情關,便不足觀」。

  此刻,斜陽暉映、俯照園內,菊花好似凋落幾許。

  暴風雨要來臨前,總是會有徵兆,只是大多數人總是相信--受害者絕對不是他。腳上的石膏拆下來後,不勤於做復健是不行的,傻瓜又總是喜歡陪著我去做復健,然後坐在一旁靜靜等候;如果我想到什麼好笑的事情逗她,她就會像隻小畫眉般的又叫又笑,護士們總是投以溫馨的眼光,「應該是一對感情很好的兄妹!」

  這是她們共同的看法。

  六月的最後一天,護士告訴我說,我的復健進度不錯,下個星期要做最後的複診。聽到這消息,真令人興奮不已,因為這代表我離出院的日子近了。哪知道傻瓜的反應卻極其冷淡,我以為她大概心不在焉,遂不以為意。只是一想到離家都快一年了,終於可以回去復學,(我還真擔心又得休學一年,繼續留院裡治療)雀躍的心情何曾注意到一雙異樣的眼神在閃爍?

  也許是快要出院的關係,整個人又開始活躍起來,開朗的笑聲常掩沒整個醫療大樓。小洋和胖胖都說我變了,雨潔也說這才是原來的青蛙,只有傻瓜,也只有傻瓜,態度變得忽冷忽熱,有時甚至在我面前與小洋故作親暱狀。雖然心裡不是滋味,可這不就是當初我所企求的結果嗎?於是,我裝做一付若無其事般的談笑自若,放晴的心卻開始蒙上陰影。

  如此明爭暗鬥數日,我發覺我開始沉淪了,竟有點兒快爬不出泥沼的無力感,我慌了!這種無形夢魘壓的我喘不過氣來。我安慰自己這只是一種對兄妹情結難以割捨的感覺,是自己太多心了。

  又隔幾日,我在停車場與傻瓜不期而遇。雖然確是有點湊巧,我還是帶她到相思樹下乘涼,只見樹上及草地上,佈滿黃色的相思樹花,我激動的告訴傻瓜,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相思樹開出那麼多的花。傻瓜隨即彎下腰,拾起幾朵塞進我的口袋,說是要留給我當紀念,我開玩笑的說:「為什麼不送我一把泥土?」
  
  她噘著小嘴望著我,我失神凝視半晌,一種微妙的氣氛油然而生。突然,小洋如鬼魅般的蹦出,(還真巧,其實我知道他絕對不是無意的。)「我四處走走,不巧…會在這裡碰見你們。」
  
  我識趣的以復健的名義走人,轉頭往醫療大樓而去。

  傻瓜忽地大喊道:「青蛙哥哥,我一定會去台中找你!」

  七月六日!一個令人難忘的日子。傻瓜如往常般的陪我去做復健,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傻瓜對護士做出極不友善的言行,我大聲嚇止、兩眼瞪著她,要她馬上向護士道歉,傻瓜再也不像以往一樣聽從我的話,臉兒一沉、轉頭就走,我瞭解情況有異,但自尊心的作崇,挽留的話到嘴邊又吞了回來。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察覺我是寂寞的;傻瓜氣沖沖地走開,於今也過了好幾個小時。

  傍晚,路過醫療大樓,金色餘暉灑散在落地窗外,我如同往常般,走著相同的路,不同的是,身邊少了一個跟班--傻瓜。繞過彎道,腳步忽然覺得好沉重,今天的陽光好悲哀,今天的走廊好昏暗,轉角與轉角之間是如此遙遠,一股膨脹的莫名壓在心口,整個胸膛似要爆裂開來。迎面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我抬頭昏看,小洋與胖胖已怒氣騰騰的奔至眼前。小洋開口問我:
  
  「你跟傻瓜怎麼了?她剛剛在停車場哭著說要脫離我們家族,呼!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麼?」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臉色淒然,一直搖頭,「我真的不知道!你們要我回答什麼?」
  
  不知怎地,我淚珠盈眶。小洋忽地一拳重搥在牆上,「青蛙,發生了什麼事,你會不知道?別騙人了,你一直都是喜歡傻瓜的,對不對?」
  
  這一拳重重地擊在我心坎,「我只是她當做妹妹,你不也看到我是怎麼對她的。」
  
  「表面是如此,實際上,你嚴格的約束傻瓜的言行,只是在雕塑你自己心目中的維納斯,哎,或許你是無意的,可是,你總不至於連這層微妙關係都看不出來吧?」小洋哽咽著,淚水似泉湧般的滴下來,「你知道…看見她傷心,我的心有多痛嗎?我真的好希望我能取代你去安慰她。」
  
  我強忍住心中的酸楚,不讓它爆開。小洋站在一旁,早已泣不成聲,慧心不知何時悄悄地挨到小洋身邊,安慰小洋。胖胖紅著眼,拍拍我的肩膀,「傻瓜還在停車場,要不要過去看看?」

  思緒紊亂的我,瞧著傷感的場面、看著慘紅的夕陽、望著漫黑的長廊,一股熱氣在體內翻滾,另一股難以忍受的冰涼,從頭直下腳底,腦中浮現出一長串的問號?「我喜歡傻瓜嗎?我能喜歡她嗎?我還在怕什麼?這樣子的表達還不夠嗎?這種感情是真的嗎?事已至此,還能繼續嗎?」頓時,無以計數、難以言擬的情感在內心交戰。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冷冷的說:「我沒有錯。」
  
  小洋憤然揪住我的衣襟,「你就這麼一句無情的回答!」
  
  我用力甩開小洋的手,「不要說我不給你機會。」 說完,竟自跑回病房,丟下了三個楞住的夥伴。

  關上房門,我再也壓不住內心的澎湃,眼水排山倒海的傾瀉而下,心中的酸楚竟是稠得化不開。我激動的拿起紙筆,想要告訴我的感覺,卻發現揮落桌下的日記,出現了二個多月的空白,我、震、住、了!原來兩個多月來的日記盡皆寫在傻瓜身上,這是多麼遲來的體悟。我矛盾的開始掙扎,心頭突然湧起早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的念頭,手中握住的筆,此刻再也不聽使喚的寫下了:

  「飛鴻一宇,徒留滿目怔忡;染過橋虹,錦絲衣帶成空;話不想,不還鄉,雙淚欲垂,無限悲涼。終須袂絕不相干,且似雲雲各兩方,何必尋夢?又入滿腔之辛酸。」
  
  「曲未了,人已散,琴箏哀鳴落淚殘;悲且歡唱席宴長,空嘆世事知音少;把意寄,絃音外,曲彈未罷淚已淌。」
 
  「虹映窗牖乘歸風,一帆單飛野楓紅;了無殘,夢迴中,波斯蛇目寥寥菊園中;自將成龍,縱向長空,也叫殘淚化土散花叢。」
 
  七月七日的下午,那是個陰天,我倉促的辦過出院手續,走出大門,坐上公車,一陣斗大的雨點突然傾盆而下,朦朧中,我清楚的看見傻瓜躲在站牌後,心裡頭不禁泛起了一陣甜蜜的漣漪。
  
  此刻我才真正瞭解,什麼是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