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9月 22, 2005 4:43 pm
7 漂亮的蓉表嫂
太陽落下去，山風一吹拂，暮雲就從三面環繞的山頭向黃園漸漸掩罩過來，便預示著日子在黃園上走過了一個白天，又要向黑夜挺進了。
彭躍東這時候走出下黃園，順著一條彎彎的機耕道，急急朝大隊部所在地的黃家祠走去。收了工一從田裏起來，他就會把一身洗刷乾淨，穿得一身齊整，不象一般的農村人那么隨便，回到了家鄉，他舉止行動很大程度上還保持著軍人的作風。就連走路，也是挺挺的，目標前方，還走的差不多是標準的軍人步伐。他準備在這收了工的時候，去看望支部書記何仲成。聽說他身體不適，一定是病了，順便去大隊部的代銷店買一點禮物。
黃園這片廣闊的土地，靠三條河養育著。總源是從最南邊的山裏流出來的。出口處環山往兩邊流去，一邊向西流向上黃園，一邊向東流向下黃園，稱爲雙龍溪。關於河的名字有傳說，用一句古書上的話說叫住這裏暫且不表。從龍口堰逢中向黃園中部流去的一條小河，叫龍須河。反正這裏的河都沾一個龍字。其實，這是很形象的。如果把龍口堰處看著一個龍頭龍口，往下伸去的小河不是龍須么？龍須河上首是大黃園的第一個村子，也許那裏的龍脈好，過去黃氏家族把祠堂建在那塊風水寶地上，故名黃家祠。後來那裏發起了一家這黃園上最大的財主，緊挨黃家祠堂，建起了一座普具規模的莊園。就從那些現在尚存的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木，以及一些尚未拆除保持完好的古式建築上，也尚能看出它過去年代的優雅與輝煌。解放後，那財主的莊園與黃家祠便充了公，改作黃園的學校了。大隊部也設在那裏。
彭躍東來到大隊部的時候，他的父親與他兩個師兄還在那裏忙碌著。他們在那裏爲集體修理農具和學校的桌凳。作爲黃園上一個很有名望的木匠，他父親彭玉廷，每年總會有許多時間帶領他的弟子們在這裏工作。他走進去見那裏還很熱鬧，就說：
“天都要黑了，你們還不收工么？”然後又專門對他父親說：“爸爸，你還不回去么？”
彭玉廷臉上沒啥表情，也沒拿眼看兒子，只是應承的“唔”了一聲。
彭躍東已經很習慣了父親這個樣子，他向來就是這樣威嚴嚴的，像是很嚴厲的人，話一般很少，他因此而從小就對父親有種畏懼心理。他聽說他教的兩個徒弟也因此而很害怕他的。但同樣也是很尊敬他的。
一個師兄見他來了，很高興的說：“你看哇，有好多人擡來破桌子爛凳子的，我們要在這該收工的時候，幫他們的忙修理好，天要黑了也走不了。”
彭躍東果然看見，站了那么多人在那裏候著，他們都是來請父親他們幫他們修理那些爛桌爛凳的家具的。大家見他來了，氣氛一下子很活躍起來，都拿煙來敬他，敬他父親他們。父親謝絕著，他們堅持要敬，他看見父親面前已零零星星擺了許多香煙。每有人敬去，父親謝拒不了，臉上總是表現出對人家敬煙很過意不去的樣子。
人們又當了他父親的面，七嘴八舌的誇他，誇他聰明能幹，誇他有本事。更多的誇他長得威武漂亮，將來一定會娶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他聽了也沒啥反感，知道黃園上人，都有當著一個父親的面，誇他兒女的習慣。他們熱熱鬧鬧說了一氣，又反過來當他面誇他父親，說他是大好人，一年到頭總要幫他們那么多忙，人又耿直，要感謝他也不受。有時他幫了大忙，你堅持一定要感謝他，拉拉扯扯的他還要生氣呢。說起他父親，大家都是一口好話，他才知道父親是這么受人尊敬的。知道一輩子默默無聞的父親在大家心目中原來是很有地位的。他也才知道父親這輩子，其實也很受人尊敬的就這樣在黃園上走著，活著。不過，他這個時候也不願去多想，他要去辦他正事了，正要走，又一個師兄對他說：
“喂，躍東老弟，好久也來幹這行哇？學木匠也很好耍呢。一年裏我們有大半時間在這裏幹，比你在田壩裏頭日曬雨淋的安逸喲！”
彭躍東胡亂應了一句：“好，你們忙。”然後就邁步走了。
黃家祠雖然過去年代的輝煌不在，但那些幸存下來的楠木柏樹榕樹黃角樹等遮天蔽日的珍貴古樹的點綴，以及那些很有特色的古式建築，也成了整個黃園一道美麗的風景線。代銷店就在一棵高大的楠木樹下，一邊還有棵七彎八拐的老棗樹。店門前一條白亮小路，往下通向黃園的腹地，往上通往龍口堰，又彎彎曲曲伸向山裏。
一些收了工來買油打鹽的人散去以後，這會代銷店前冷清了下來。
彭躍東走近店前往裏一看，頓時一驚，心禁不住怦怦直跳，臉也有些熱乎乎的感覺。他看見裏面靜靜地坐個大美人。那白淨的瓜子臉兒水靈秀氣，篷松著一頭秀髮，性情兒溫溫沈沈穩穩的。看去氣質很是高雅的女人，像是從戲裏從畫上走下來的，美得使人有些眩目！瞬間的楞神過後，他恍然記起，這不是梁秀蓉他的蓉表嫂么？他丈夫何萬雲是他遠房的表哥。他回來聽說他表哥何萬雲，那年在黃園修水庫中死去了，丟下蓉表嫂孤兒寡母的。蓉表嫂家住龍口堰那邊的王灘，咋來這裏看守代銷店了？他知道現在的代銷店也是集體性質的，是集體分派的一個很輕鬆的工作，一般人是不會被分派到這裏工作的。這方面他沒去多想，只想這么些年以後，眼前的蓉表嫂還一點沒變，還是那樣的年輕漂亮，這使他不由自主的心潮激蕩。
他在激情蕩漾中浮想連綿，眼前立時浮現了許多有趣的往事來。
小時候他常到河上游兩村相隔不遠的王灘耍，爲的追隨他崇拜的偶象何萬雲表哥。何萬雲表哥雖然比他大了好些歲，但他們是很好的朋友。他從小就很佩服何萬雲表哥是個非常聰明能幹的人，那時候上山捉鳥，下河洗澡逮魚，他都是非常出色的好手。他的少年時代追隨著何萬雲表哥記下了說不完的樂趣。在他十五六歲的時候，何萬雲表哥結婚了，他從外邊娶回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何萬雲表哥結婚那天的情景是他終身難忘的。不！他第一次看到新娶來的蓉表嫂是那么漂亮是他終身難忘的。那天差不多滿黃園的人都來看熱鬧，把何萬雲表哥家院前院後都擠了水泄不通，都驚奇地讚歎新娘子是那么漂亮。說她是蓋過整個黃園的最好的女人。有說她是這天底下最美貌的女人。真讓人羡慕得死！他擠在人群裏伸長著脖子把眼睛都看得直了，貪婪的口水從喉頭沽沽而下。只感到喉頭乾澀難耐，象陣陣無名的心火直往上沖。渾身燥熱得有些耐不住。下面那小雄雞昂昂的要學打鳴了！情竇初開的少年是充滿幻想的季節。他在心裏暗暗發誓，長大了也一定要娶一個這樣美貌漂亮的女人。
他從此奔王灘便多了一層含義——沖漂亮的蓉表嫂而去。他除了跟何萬雲表哥他們在一塊外，就是去看漂亮的蓉表嫂。蓉表嫂挑水拿啥他都願意幫上一把。不知爲啥，他看到蓉表嫂跟她說說話心情就感到特別歡暢。爲此他還鬧出許多尷尬來。有回他看見蓉表嫂從河邊回來，紅紅的夕陽把她打扮得象仙女下凡一樣，爲了多看一會多激動一會，他躲進河灘上那片茂密的蘆葦叢中看，直到蓉表嫂走近發現了秘密他還沒回過神。蓉表嫂發現了他問躍東老表你看啥？他頓時鬧了個大紅臉，結結巴巴的說我、我看鳥，我看到一只好漂亮的鳥飛到這裏來了。還有一次他看見蓉表嫂走進那大片蘆葦叢中去了，尾隨而去。他不知道她要去幹啥，一直在後面保持著一定距離緊跟著她。他看見蓉表嫂直走到水邊停下來，脫下鞋子走到清亮亮的淺水裏去了。原來蓉表嫂要去洗腳呢。他便躲在一邊偷偷地看。他看見蓉表嫂把褲管高高地挽起來，露出好白嫩的腳杆，這使他想起解讒解渴時剛從沙地裏扯起來的新鮮嫩嫩的大白蘿蔔。他看見蓉表嫂洗的洗的，那白裏便透出紅來。這又使他想起解讒解渴時剛從沙地裏扯起來的新鮮嫩嫩的紅蘿蔔。那鮮嫩嫩的白蘿蔔紅蘿蔔吃去多鮮美喲！就象詩人被觸發了靈感，少年人真發揮了天才的想象！他完全看得呆了，直到蓉表嫂洗完了轉身回來他也不知道。當蓉表嫂發現了有人躲在旁邊偷看，羞了張大紅臉：“躍東老表，你不正經呢，咋躲在那裏偷看人家洗澡呢？”他馬上尷尬的漲紅了臉說：“我從這裏路過，看你洗腳不是洗澡，洗澡我才不會偷看呢。”有次他躺在蘆葦叢裏吹蘆笛，看著藍天白雲，吹得很投入很動情的，仿佛在抒發著少年人的某種心事，突然聽見不遠一陣蟋蟋蟀蟀的響動，起身一看，不禁一陣怦然心動，看見漂亮的蓉表嫂在那裏折蘆花，忙丟了蘆笛高興地跑過去說：“蓉表嫂，你折蘆花來做啥子？”蘆叢裏突然冒出一個人來，蓉表嫂被嚇了一條，驚紅了一張臉說：“躍東老表你藏在這裏做啥子，嚇了我一跳。我折蘆花來打掃灰塵。人家城裏人用雞毛撣子，我們不花錢用這蘆花也一樣的。”他高興地跑去幫她折。當他把一大把蘆花交到蓉表嫂手裏的時候，呆呆地看著她說：“蓉表嫂，你真漂亮！”蓉表嫂羞得紅了臉說：“躍東老表，你才多大個人，真是人小心大呢。”他不服氣地挺挺身子，挺出小男子漢的氣魄說：“我都要成大人了，你才大我幾歲呢？”蓉表嫂含笑說：“人小鬼大呢！”……唉，才短短幾年後回來，何萬雲表哥就不在了，過去的一切便不存在了，讓人感到這真像是做了一場夢啊。
彭躍東突然發現，自己呆楞楞的走了神不免有些失態，便趕緊朝裏面喊了一聲：“蓉表嫂！
梁秀蓉習慣地站起來，看著外邊的人不免有些吃驚：“躍東老表，是你么？你當兵回來了！”
彭躍東點了點頭說：“回來了。蓉表嫂，你還好吧？”
梁秀蓉遲疑了會說：“好。不是說你在部隊上當官了么，咋又回來了？”
彭躍東說：“沒當啥官。外邊的官不是那么好當的喲！”
梁秀蓉善解人意的說：“啊，沒當官，回來也好。”
彭躍東說：“蓉表嫂，聽說萬雲老表不幸了，你帶著一個孩子咋過？一定很不容易啊？”
提起傷心事，梁秀蓉神色便黯然了許多，眼睛也象紅紅的，埋下了些頭說：“就那樣過唄。”
彭躍東說：“孩子呢？侄兒還是侄女，幾歲了？”
梁秀蓉說：“是個牛兒。四五歲了。可能跟他萬才爸河里弄魚去了。”
彭躍東聽了吃了一驚：“萬才？何萬才？大家說的那個何爛才？不是說他瘋了么？”
提到這件事，似乎又撞到了梁秀蓉某根很傷痛的神經，她一下子更加黯然神傷了，用一種很低沈的聲音說：“牛兒從小就很親近他，現在也很喜歡跑回王灘去跟他在一起耍。”
彭躍東說：“聽說那個何萬才已瘋了，你讓牛兒經常跟他在一起耍，不怕出啥事么？”
梁秀蓉這會差不多完全把頭埋下去了，眼紅紅的悶了好久，才搖了搖重沈沈的頭說：“他沒瘋。”
彭躍東心裏又是猛地一驚，本來他對放羊人何拐子的兒何萬才瘋了就有些疑慮，好好的一個人咋突然就瘋了呢？又說是讓上黃園那些人害的，沒把他害死，倒害成瘋人了。現在又從蓉表嫂口裏說出他沒瘋，這到底是咋回事呢？蓉表嫂說到這事表情感情都很複雜的樣子，神色一下子很不好，她有啥難言的傷痛么？這黃園到底藏著多少秘密多少蹊蹺事呢？
8 起步的階梯
地處下黃園上首的王灘，因爲緊鄰龍口堰下首一片衝擊形成的荒灘而得名。是黃園上一個自然村，三四十戶人家的一個小隊。王灘並不因爲是支部書記何仲成家的所在地而有啥特別之處，它跟下黃園一樣的尋常。從那些破房爛屋和蕭蕭條條的景象看，也跟下黃園是一樣的貧窮。
彭躍東一直沒想通一個問題，上黃園的黃漢江，這么多年不過就是主任、大隊長的，爲啥就有那么大的勢力？上黃園爲啥處處優先，啥好處都由他們占去了，在整個黃園日子總要比別人過得好？何仲成當了那么多年支部書記，應當說在黃園掌握著最高權力，爲啥就幹得不是有聲有色的，好象也沒啥聲望。自己不象黃漢江那樣威風八面，風風光光的，使得王灘人也不能靠他那支部書記沾一點光，也象下黃園人一樣，經常要受上黃園人的氣。他總感到很奇怪的，可當他走進支部書記家的時候，那一切便釋然了。
彭躍東從代銷店買來一點禮物，走進何仲成家的時候，看到的實在是個尋常的家庭，房屋低矮，以土牆草屋爲主。狹小的院子，到處都說得上是破破爛爛的。生氣勃勃的只有房屋四周那些竹林樹木，在這初夏季節裏一片濃陰。這時候已是傍晚了，他看見黑乎乎的走廊裏，孤獨地坐著一個咳咳喘喘的老人，病蔫蔫的樣子，這就是黃園的支部書記何仲成了。這樣的一個人，咋能跟精明過人油滑奸奸的黃漢江相比呢？他也就釋然了，爲啥黃漢江黃天龍他們，視這個支部書記可有可無，這實在是個很不起眼的人，跟一般日子過得寒酸酸慘兮兮的農村老漢沒啥兩樣。
彭躍東的到來，使老書記心裏非常高興。一激動起來，他就咳喘得更加厲害，以至於把一張瘦臉漲得有些發紅，忙招呼著客人坐。彭躍東關切的說：
“何書記，你身體一直不好么？”
何仲成說：“前些年還好些，這些年越來越不行了。”
彭躍東說：“你跟我爸爸年齡差不多么？”
何仲成說：“我比你爸爸要大些，老了，這人老了就沒用了。你爸爸身體還好吧？”
彭躍東說：“我爸爸也不行，經常也是咳咳喘喘的。人上了年紀，就要出些毛病。”
何仲成說：“你回來了，好。在部隊上鍛煉了那么多年，好啊！”
彭躍東誠懇的說：“何書記，我現在回來了，就靠你幫助，靠你培養了。”
何仲成說：“你回來了好，現在黃園上正缺人啊。我身體已經不行了，多次去公社說不能再幹這個支部書記了。今後，這黃園就全靠你們了。”
彭躍東說：“我看上黃園的黃天龍，現在也是大隊長，不是很能幹的么？”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是對老書記的試探，還是自己隨便說的。
何仲成一下子不說話了，好象陷入了某種沈思中。過了好會，他才長長地歎了口氣。
彭躍東說：“何書記，你——有啥難處么？”
何仲成搖了搖重沈沈的頭說：“有些話，真是不好說啊。”
彭躍東感覺到，老書記心裏，一定有啥難言之處。不過，他等待著，他相信老書記會對他說些真心話的。那樣，對他瞭解黃園目前的情況，就很有好處了。
終於，老書記顯得很無奈，向他吐出了些心事：“我對他們，始終有些不放心啊。”
彭躍東心裏一陣高興：“你是說他們……”他說到這裏趕緊住了口，不敢往下說了。他剛回來還不知深淺，咋能把有些話點明說透呢？他只要曉得一些真實內幕就是了。
何仲成有些感慨的說：“解放初，就我和你們一個彭姓的幹部，還有黃漢江，我們三個人頂起幹，那時候，你們彭姓的幹部，與黃漢江鬥得很凶，這裏面有歷史形成的原因。後來爲了平衡關係，上頭就讓我當了支部書記。你們彭姓的幹部，一氣之下回到下黃園，再不願出來幹了。我跟黃漢江聯手幹了這么多年，我瞭解他們，私心重啊。”
一句“他們私心重啊”，便把一切都道破了。爲啥他們上黃園發展了那么大的勢力？爲啥他們過的比別人優越的日子？爲啥眼前的老書記一輩子都過得清苦貧寒？不是那“私心”二字都說明了這一切么？他感到很高興，因爲他進一步瞭解了黃園的一些內幕。瞭解了老書記心裏，其實是對上黃園那些人懷了不滿的。但也使他感到擔心，擔心眼前的老書記身體是越來越不行了，今後黃園的事情咋辦呢？要是讓大權全部落到上黃園那些人手裏，他們不知會專橫霸道成啥樣子？
何仲成把渾濁的兩眼投向遠處，突然憋著好大的一口氣說：“我曉得他們早就盯著這個支部書記的位置了，只要我還有能力，我就不讓他們得逞的。”
心懷坦蕩，正直無私的老書記，卻是外軟內剛，看來一身正氣地要跟他們較著勁，要跟他們鬥呢！這使彭躍東看到黃園上還是有正氣的，心裏很高興。先前很重的擔心也感到輕鬆些了。當然他不敢把心裏的高興表現出來。
何仲成說：“所以，我聽說你回來了很高興，這是很好的事情。現在看到你，我更感到高興，我看你是有一身本事的人，是個能成大氣幹大事的樣子。”
彭躍東激動得有些渾身發熱了，忙謙虛的說：“老書記，你過獎了。我還年輕，要學的東西還很多，現在回來了，還要靠你多多批評幫助。還要靠你老書記栽培。”
何仲成也有些激動的說：“你的條件好，有文化，又在部隊上鍛煉過，黃園現在很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啊。”他說得語重心長，也意味深長。
彭躍東趁機說：“我現在回來了，希望老書記給我加一些擔子。”
何仲成說：“這樣吧，現在黃園的團支部書記超齡退下來了，正缺一個有朝氣的年輕人補上，正好你來幹吧，我向上邊打個報告。你帶著年輕人把黃園的氣氛活躍下子。另外，下黃園的隊長王二通多次對我說，他硬是不幹了，適當的時候，我要考慮讓你來接那擔子。”
彭躍東沒想到，他剛回來，老書記心裏已裝上他了，已對他作了這樣的安排，這意外的驚喜使他渾身燥熱了，他非常激動的說：“何書記，我一定不辜負你的希望，一定把你交給我的工作幹好。一定幹出成績來報答你老人家對我的信任與栽培。”
彭躍東從老書記家出來的時候，月亮已從東山上升起來了。一派清輝鋪滿山崗，鋪滿黃園。清風涼涼的夜裏，他心頭卻熱浪滾滾的，久久也不能平靜。他太激動了。他沒有想到來看望老書記會有如此大的收穫。他瞭解了黃園過去和現在的一些內幕。瞭解了老書記對上黃園那些人的不滿情緒。並且一身正氣的他，會以自己全部的能耐跟他們鬥的。還有最大的收穫，就是剛見面，老書記就表明了對他那么大的信任，就要往他身上放擔子了。沒想到這么快一個嶄新的局面就要打開了。有了這好的局面乘勝前進，一切就大有希望了。
彭躍東回來的這些天裏，從來沒感到有這么高興，沒這么有信心有希望與力量。這時候，他感到天格外高，地格外闊，月亮也格外的明亮。他邁著堅實有力的步子，在鋪滿月輝的大地上走著。走的走的，擡眼看見天上那輪明晃晃的月亮，不禁想起童年的時候，在月夜的池塘邊，父親對他講的月亮裏張果砍樹的故事時的情景。那時候，他天真地說要上好玩的月亮上去呢。父親說上天沒那么長的梯呢。後來，父親就說到這世間上的事，說世間的人上天爲龍，下地便爲蟲了。他說人當官就是上天了。但要有臺階有梯踏著扒著才能上去。那階那梯，就是要有人提拔。這些年來，他對此深有體會，他感到父親說得很好。他以前在家時沒有任何出頭的機會，是因爲世世代代爲貧寒的農家，沒有關係，沒有靠山。後來到了部隊上，一心想往上攀的，也是因爲沒有好的關係，沒人提拔，終是沒梯扒上去。他回到黃園來，想的從頭再來，拼出一條生路。現在機會來了，老書記信任他，要提拔他。雖然這算不得啥，離他奮鬥的目標還隔了十萬八千里，但這是好的開頭啊！雖然他的心並不在黃園，但他必須從黃園幹起。這是他奔前程第一個必不可少的臺階啊！老書記就是他的第一個階梯。他一定要好好抓住這個機會努力奮鬥。
彭躍東想得渾身熱血沸騰，這才心歡意暢地往家裏趕。但他哪里曉得，他父親這時候正在家裏氣得鐵青了一張臉等著他呢？
太陽落下去，山風一吹拂，暮雲就從三面環繞的山頭向黃園漸漸掩罩過來，便預示著日子在黃園上走過了一個白天，又要向黑夜挺進了。
彭躍東這時候走出下黃園，順著一條彎彎的機耕道，急急朝大隊部所在地的黃家祠走去。收了工一從田裏起來，他就會把一身洗刷乾淨，穿得一身齊整，不象一般的農村人那么隨便，回到了家鄉，他舉止行動很大程度上還保持著軍人的作風。就連走路，也是挺挺的，目標前方，還走的差不多是標準的軍人步伐。他準備在這收了工的時候，去看望支部書記何仲成。聽說他身體不適，一定是病了，順便去大隊部的代銷店買一點禮物。
黃園這片廣闊的土地，靠三條河養育著。總源是從最南邊的山裏流出來的。出口處環山往兩邊流去，一邊向西流向上黃園，一邊向東流向下黃園，稱爲雙龍溪。關於河的名字有傳說，用一句古書上的話說叫住這裏暫且不表。從龍口堰逢中向黃園中部流去的一條小河，叫龍須河。反正這裏的河都沾一個龍字。其實，這是很形象的。如果把龍口堰處看著一個龍頭龍口，往下伸去的小河不是龍須么？龍須河上首是大黃園的第一個村子，也許那裏的龍脈好，過去黃氏家族把祠堂建在那塊風水寶地上，故名黃家祠。後來那裏發起了一家這黃園上最大的財主，緊挨黃家祠堂，建起了一座普具規模的莊園。就從那些現在尚存的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木，以及一些尚未拆除保持完好的古式建築上，也尚能看出它過去年代的優雅與輝煌。解放後，那財主的莊園與黃家祠便充了公，改作黃園的學校了。大隊部也設在那裏。
彭躍東來到大隊部的時候，他的父親與他兩個師兄還在那裏忙碌著。他們在那裏爲集體修理農具和學校的桌凳。作爲黃園上一個很有名望的木匠，他父親彭玉廷，每年總會有許多時間帶領他的弟子們在這裏工作。他走進去見那裏還很熱鬧，就說：
“天都要黑了，你們還不收工么？”然後又專門對他父親說：“爸爸，你還不回去么？”
彭玉廷臉上沒啥表情，也沒拿眼看兒子，只是應承的“唔”了一聲。
彭躍東已經很習慣了父親這個樣子，他向來就是這樣威嚴嚴的，像是很嚴厲的人，話一般很少，他因此而從小就對父親有種畏懼心理。他聽說他教的兩個徒弟也因此而很害怕他的。但同樣也是很尊敬他的。
一個師兄見他來了，很高興的說：“你看哇，有好多人擡來破桌子爛凳子的，我們要在這該收工的時候，幫他們的忙修理好，天要黑了也走不了。”
彭躍東果然看見，站了那么多人在那裏候著，他們都是來請父親他們幫他們修理那些爛桌爛凳的家具的。大家見他來了，氣氛一下子很活躍起來，都拿煙來敬他，敬他父親他們。父親謝絕著，他們堅持要敬，他看見父親面前已零零星星擺了許多香煙。每有人敬去，父親謝拒不了，臉上總是表現出對人家敬煙很過意不去的樣子。
人們又當了他父親的面，七嘴八舌的誇他，誇他聰明能幹，誇他有本事。更多的誇他長得威武漂亮，將來一定會娶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他聽了也沒啥反感，知道黃園上人，都有當著一個父親的面，誇他兒女的習慣。他們熱熱鬧鬧說了一氣，又反過來當他面誇他父親，說他是大好人，一年到頭總要幫他們那么多忙，人又耿直，要感謝他也不受。有時他幫了大忙，你堅持一定要感謝他，拉拉扯扯的他還要生氣呢。說起他父親，大家都是一口好話，他才知道父親是這么受人尊敬的。知道一輩子默默無聞的父親在大家心目中原來是很有地位的。他也才知道父親這輩子，其實也很受人尊敬的就這樣在黃園上走著，活著。不過，他這個時候也不願去多想，他要去辦他正事了，正要走，又一個師兄對他說：
“喂，躍東老弟，好久也來幹這行哇？學木匠也很好耍呢。一年裏我們有大半時間在這裏幹，比你在田壩裏頭日曬雨淋的安逸喲！”
彭躍東胡亂應了一句：“好，你們忙。”然後就邁步走了。
黃家祠雖然過去年代的輝煌不在，但那些幸存下來的楠木柏樹榕樹黃角樹等遮天蔽日的珍貴古樹的點綴，以及那些很有特色的古式建築，也成了整個黃園一道美麗的風景線。代銷店就在一棵高大的楠木樹下，一邊還有棵七彎八拐的老棗樹。店門前一條白亮小路，往下通向黃園的腹地，往上通往龍口堰，又彎彎曲曲伸向山裏。
一些收了工來買油打鹽的人散去以後，這會代銷店前冷清了下來。
彭躍東走近店前往裏一看，頓時一驚，心禁不住怦怦直跳，臉也有些熱乎乎的感覺。他看見裏面靜靜地坐個大美人。那白淨的瓜子臉兒水靈秀氣，篷松著一頭秀髮，性情兒溫溫沈沈穩穩的。看去氣質很是高雅的女人，像是從戲裏從畫上走下來的，美得使人有些眩目！瞬間的楞神過後，他恍然記起，這不是梁秀蓉他的蓉表嫂么？他丈夫何萬雲是他遠房的表哥。他回來聽說他表哥何萬雲，那年在黃園修水庫中死去了，丟下蓉表嫂孤兒寡母的。蓉表嫂家住龍口堰那邊的王灘，咋來這裏看守代銷店了？他知道現在的代銷店也是集體性質的，是集體分派的一個很輕鬆的工作，一般人是不會被分派到這裏工作的。這方面他沒去多想，只想這么些年以後，眼前的蓉表嫂還一點沒變，還是那樣的年輕漂亮，這使他不由自主的心潮激蕩。
他在激情蕩漾中浮想連綿，眼前立時浮現了許多有趣的往事來。
小時候他常到河上游兩村相隔不遠的王灘耍，爲的追隨他崇拜的偶象何萬雲表哥。何萬雲表哥雖然比他大了好些歲，但他們是很好的朋友。他從小就很佩服何萬雲表哥是個非常聰明能幹的人，那時候上山捉鳥，下河洗澡逮魚，他都是非常出色的好手。他的少年時代追隨著何萬雲表哥記下了說不完的樂趣。在他十五六歲的時候，何萬雲表哥結婚了，他從外邊娶回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何萬雲表哥結婚那天的情景是他終身難忘的。不！他第一次看到新娶來的蓉表嫂是那么漂亮是他終身難忘的。那天差不多滿黃園的人都來看熱鬧，把何萬雲表哥家院前院後都擠了水泄不通，都驚奇地讚歎新娘子是那么漂亮。說她是蓋過整個黃園的最好的女人。有說她是這天底下最美貌的女人。真讓人羡慕得死！他擠在人群裏伸長著脖子把眼睛都看得直了，貪婪的口水從喉頭沽沽而下。只感到喉頭乾澀難耐，象陣陣無名的心火直往上沖。渾身燥熱得有些耐不住。下面那小雄雞昂昂的要學打鳴了！情竇初開的少年是充滿幻想的季節。他在心裏暗暗發誓，長大了也一定要娶一個這樣美貌漂亮的女人。
他從此奔王灘便多了一層含義——沖漂亮的蓉表嫂而去。他除了跟何萬雲表哥他們在一塊外，就是去看漂亮的蓉表嫂。蓉表嫂挑水拿啥他都願意幫上一把。不知爲啥，他看到蓉表嫂跟她說說話心情就感到特別歡暢。爲此他還鬧出許多尷尬來。有回他看見蓉表嫂從河邊回來，紅紅的夕陽把她打扮得象仙女下凡一樣，爲了多看一會多激動一會，他躲進河灘上那片茂密的蘆葦叢中看，直到蓉表嫂走近發現了秘密他還沒回過神。蓉表嫂發現了他問躍東老表你看啥？他頓時鬧了個大紅臉，結結巴巴的說我、我看鳥，我看到一只好漂亮的鳥飛到這裏來了。還有一次他看見蓉表嫂走進那大片蘆葦叢中去了，尾隨而去。他不知道她要去幹啥，一直在後面保持著一定距離緊跟著她。他看見蓉表嫂直走到水邊停下來，脫下鞋子走到清亮亮的淺水裏去了。原來蓉表嫂要去洗腳呢。他便躲在一邊偷偷地看。他看見蓉表嫂把褲管高高地挽起來，露出好白嫩的腳杆，這使他想起解讒解渴時剛從沙地裏扯起來的新鮮嫩嫩的大白蘿蔔。他看見蓉表嫂洗的洗的，那白裏便透出紅來。這又使他想起解讒解渴時剛從沙地裏扯起來的新鮮嫩嫩的紅蘿蔔。那鮮嫩嫩的白蘿蔔紅蘿蔔吃去多鮮美喲！就象詩人被觸發了靈感，少年人真發揮了天才的想象！他完全看得呆了，直到蓉表嫂洗完了轉身回來他也不知道。當蓉表嫂發現了有人躲在旁邊偷看，羞了張大紅臉：“躍東老表，你不正經呢，咋躲在那裏偷看人家洗澡呢？”他馬上尷尬的漲紅了臉說：“我從這裏路過，看你洗腳不是洗澡，洗澡我才不會偷看呢。”有次他躺在蘆葦叢裏吹蘆笛，看著藍天白雲，吹得很投入很動情的，仿佛在抒發著少年人的某種心事，突然聽見不遠一陣蟋蟋蟀蟀的響動，起身一看，不禁一陣怦然心動，看見漂亮的蓉表嫂在那裏折蘆花，忙丟了蘆笛高興地跑過去說：“蓉表嫂，你折蘆花來做啥子？”蘆叢裏突然冒出一個人來，蓉表嫂被嚇了一條，驚紅了一張臉說：“躍東老表你藏在這裏做啥子，嚇了我一跳。我折蘆花來打掃灰塵。人家城裏人用雞毛撣子，我們不花錢用這蘆花也一樣的。”他高興地跑去幫她折。當他把一大把蘆花交到蓉表嫂手裏的時候，呆呆地看著她說：“蓉表嫂，你真漂亮！”蓉表嫂羞得紅了臉說：“躍東老表，你才多大個人，真是人小心大呢。”他不服氣地挺挺身子，挺出小男子漢的氣魄說：“我都要成大人了，你才大我幾歲呢？”蓉表嫂含笑說：“人小鬼大呢！”……唉，才短短幾年後回來，何萬雲表哥就不在了，過去的一切便不存在了，讓人感到這真像是做了一場夢啊。
彭躍東突然發現，自己呆楞楞的走了神不免有些失態，便趕緊朝裏面喊了一聲：“蓉表嫂！
梁秀蓉習慣地站起來，看著外邊的人不免有些吃驚：“躍東老表，是你么？你當兵回來了！”
彭躍東點了點頭說：“回來了。蓉表嫂，你還好吧？”
梁秀蓉遲疑了會說：“好。不是說你在部隊上當官了么，咋又回來了？”
彭躍東說：“沒當啥官。外邊的官不是那么好當的喲！”
梁秀蓉善解人意的說：“啊，沒當官，回來也好。”
彭躍東說：“蓉表嫂，聽說萬雲老表不幸了，你帶著一個孩子咋過？一定很不容易啊？”
提起傷心事，梁秀蓉神色便黯然了許多，眼睛也象紅紅的，埋下了些頭說：“就那樣過唄。”
彭躍東說：“孩子呢？侄兒還是侄女，幾歲了？”
梁秀蓉說：“是個牛兒。四五歲了。可能跟他萬才爸河里弄魚去了。”
彭躍東聽了吃了一驚：“萬才？何萬才？大家說的那個何爛才？不是說他瘋了么？”
提到這件事，似乎又撞到了梁秀蓉某根很傷痛的神經，她一下子更加黯然神傷了，用一種很低沈的聲音說：“牛兒從小就很親近他，現在也很喜歡跑回王灘去跟他在一起耍。”
彭躍東說：“聽說那個何萬才已瘋了，你讓牛兒經常跟他在一起耍，不怕出啥事么？”
梁秀蓉這會差不多完全把頭埋下去了，眼紅紅的悶了好久，才搖了搖重沈沈的頭說：“他沒瘋。”
彭躍東心裏又是猛地一驚，本來他對放羊人何拐子的兒何萬才瘋了就有些疑慮，好好的一個人咋突然就瘋了呢？又說是讓上黃園那些人害的，沒把他害死，倒害成瘋人了。現在又從蓉表嫂口裏說出他沒瘋，這到底是咋回事呢？蓉表嫂說到這事表情感情都很複雜的樣子，神色一下子很不好，她有啥難言的傷痛么？這黃園到底藏著多少秘密多少蹊蹺事呢？
8 起步的階梯
地處下黃園上首的王灘，因爲緊鄰龍口堰下首一片衝擊形成的荒灘而得名。是黃園上一個自然村，三四十戶人家的一個小隊。王灘並不因爲是支部書記何仲成家的所在地而有啥特別之處，它跟下黃園一樣的尋常。從那些破房爛屋和蕭蕭條條的景象看，也跟下黃園是一樣的貧窮。
彭躍東一直沒想通一個問題，上黃園的黃漢江，這么多年不過就是主任、大隊長的，爲啥就有那么大的勢力？上黃園爲啥處處優先，啥好處都由他們占去了，在整個黃園日子總要比別人過得好？何仲成當了那么多年支部書記，應當說在黃園掌握著最高權力，爲啥就幹得不是有聲有色的，好象也沒啥聲望。自己不象黃漢江那樣威風八面，風風光光的，使得王灘人也不能靠他那支部書記沾一點光，也象下黃園人一樣，經常要受上黃園人的氣。他總感到很奇怪的，可當他走進支部書記家的時候，那一切便釋然了。
彭躍東從代銷店買來一點禮物，走進何仲成家的時候，看到的實在是個尋常的家庭，房屋低矮，以土牆草屋爲主。狹小的院子，到處都說得上是破破爛爛的。生氣勃勃的只有房屋四周那些竹林樹木，在這初夏季節裏一片濃陰。這時候已是傍晚了，他看見黑乎乎的走廊裏，孤獨地坐著一個咳咳喘喘的老人，病蔫蔫的樣子，這就是黃園的支部書記何仲成了。這樣的一個人，咋能跟精明過人油滑奸奸的黃漢江相比呢？他也就釋然了，爲啥黃漢江黃天龍他們，視這個支部書記可有可無，這實在是個很不起眼的人，跟一般日子過得寒酸酸慘兮兮的農村老漢沒啥兩樣。
彭躍東的到來，使老書記心裏非常高興。一激動起來，他就咳喘得更加厲害，以至於把一張瘦臉漲得有些發紅，忙招呼著客人坐。彭躍東關切的說：
“何書記，你身體一直不好么？”
何仲成說：“前些年還好些，這些年越來越不行了。”
彭躍東說：“你跟我爸爸年齡差不多么？”
何仲成說：“我比你爸爸要大些，老了，這人老了就沒用了。你爸爸身體還好吧？”
彭躍東說：“我爸爸也不行，經常也是咳咳喘喘的。人上了年紀，就要出些毛病。”
何仲成說：“你回來了，好。在部隊上鍛煉了那么多年，好啊！”
彭躍東誠懇的說：“何書記，我現在回來了，就靠你幫助，靠你培養了。”
何仲成說：“你回來了好，現在黃園上正缺人啊。我身體已經不行了，多次去公社說不能再幹這個支部書記了。今後，這黃園就全靠你們了。”
彭躍東說：“我看上黃園的黃天龍，現在也是大隊長，不是很能幹的么？”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是對老書記的試探，還是自己隨便說的。
何仲成一下子不說話了，好象陷入了某種沈思中。過了好會，他才長長地歎了口氣。
彭躍東說：“何書記，你——有啥難處么？”
何仲成搖了搖重沈沈的頭說：“有些話，真是不好說啊。”
彭躍東感覺到，老書記心裏，一定有啥難言之處。不過，他等待著，他相信老書記會對他說些真心話的。那樣，對他瞭解黃園目前的情況，就很有好處了。
終於，老書記顯得很無奈，向他吐出了些心事：“我對他們，始終有些不放心啊。”
彭躍東心裏一陣高興：“你是說他們……”他說到這裏趕緊住了口，不敢往下說了。他剛回來還不知深淺，咋能把有些話點明說透呢？他只要曉得一些真實內幕就是了。
何仲成有些感慨的說：“解放初，就我和你們一個彭姓的幹部，還有黃漢江，我們三個人頂起幹，那時候，你們彭姓的幹部，與黃漢江鬥得很凶，這裏面有歷史形成的原因。後來爲了平衡關係，上頭就讓我當了支部書記。你們彭姓的幹部，一氣之下回到下黃園，再不願出來幹了。我跟黃漢江聯手幹了這么多年，我瞭解他們，私心重啊。”
一句“他們私心重啊”，便把一切都道破了。爲啥他們上黃園發展了那么大的勢力？爲啥他們過的比別人優越的日子？爲啥眼前的老書記一輩子都過得清苦貧寒？不是那“私心”二字都說明了這一切么？他感到很高興，因爲他進一步瞭解了黃園的一些內幕。瞭解了老書記心裏，其實是對上黃園那些人懷了不滿的。但也使他感到擔心，擔心眼前的老書記身體是越來越不行了，今後黃園的事情咋辦呢？要是讓大權全部落到上黃園那些人手裏，他們不知會專橫霸道成啥樣子？
何仲成把渾濁的兩眼投向遠處，突然憋著好大的一口氣說：“我曉得他們早就盯著這個支部書記的位置了，只要我還有能力，我就不讓他們得逞的。”
心懷坦蕩，正直無私的老書記，卻是外軟內剛，看來一身正氣地要跟他們較著勁，要跟他們鬥呢！這使彭躍東看到黃園上還是有正氣的，心裏很高興。先前很重的擔心也感到輕鬆些了。當然他不敢把心裏的高興表現出來。
何仲成說：“所以，我聽說你回來了很高興，這是很好的事情。現在看到你，我更感到高興，我看你是有一身本事的人，是個能成大氣幹大事的樣子。”
彭躍東激動得有些渾身發熱了，忙謙虛的說：“老書記，你過獎了。我還年輕，要學的東西還很多，現在回來了，還要靠你多多批評幫助。還要靠你老書記栽培。”
何仲成也有些激動的說：“你的條件好，有文化，又在部隊上鍛煉過，黃園現在很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啊。”他說得語重心長，也意味深長。
彭躍東趁機說：“我現在回來了，希望老書記給我加一些擔子。”
何仲成說：“這樣吧，現在黃園的團支部書記超齡退下來了，正缺一個有朝氣的年輕人補上，正好你來幹吧，我向上邊打個報告。你帶著年輕人把黃園的氣氛活躍下子。另外，下黃園的隊長王二通多次對我說，他硬是不幹了，適當的時候，我要考慮讓你來接那擔子。”
彭躍東沒想到，他剛回來，老書記心裏已裝上他了，已對他作了這樣的安排，這意外的驚喜使他渾身燥熱了，他非常激動的說：“何書記，我一定不辜負你的希望，一定把你交給我的工作幹好。一定幹出成績來報答你老人家對我的信任與栽培。”
彭躍東從老書記家出來的時候，月亮已從東山上升起來了。一派清輝鋪滿山崗，鋪滿黃園。清風涼涼的夜裏，他心頭卻熱浪滾滾的，久久也不能平靜。他太激動了。他沒有想到來看望老書記會有如此大的收穫。他瞭解了黃園過去和現在的一些內幕。瞭解了老書記對上黃園那些人的不滿情緒。並且一身正氣的他，會以自己全部的能耐跟他們鬥的。還有最大的收穫，就是剛見面，老書記就表明了對他那么大的信任，就要往他身上放擔子了。沒想到這么快一個嶄新的局面就要打開了。有了這好的局面乘勝前進，一切就大有希望了。
彭躍東回來的這些天裏，從來沒感到有這么高興，沒這么有信心有希望與力量。這時候，他感到天格外高，地格外闊，月亮也格外的明亮。他邁著堅實有力的步子，在鋪滿月輝的大地上走著。走的走的，擡眼看見天上那輪明晃晃的月亮，不禁想起童年的時候，在月夜的池塘邊，父親對他講的月亮裏張果砍樹的故事時的情景。那時候，他天真地說要上好玩的月亮上去呢。父親說上天沒那么長的梯呢。後來，父親就說到這世間上的事，說世間的人上天爲龍，下地便爲蟲了。他說人當官就是上天了。但要有臺階有梯踏著扒著才能上去。那階那梯，就是要有人提拔。這些年來，他對此深有體會，他感到父親說得很好。他以前在家時沒有任何出頭的機會，是因爲世世代代爲貧寒的農家，沒有關係，沒有靠山。後來到了部隊上，一心想往上攀的，也是因爲沒有好的關係，沒人提拔，終是沒梯扒上去。他回到黃園來，想的從頭再來，拼出一條生路。現在機會來了，老書記信任他，要提拔他。雖然這算不得啥，離他奮鬥的目標還隔了十萬八千里，但這是好的開頭啊！雖然他的心並不在黃園，但他必須從黃園幹起。這是他奔前程第一個必不可少的臺階啊！老書記就是他的第一個階梯。他一定要好好抓住這個機會努力奮鬥。
彭躍東想得渾身熱血沸騰，這才心歡意暢地往家裏趕。但他哪里曉得，他父親這時候正在家裏氣得鐵青了一張臉等著他呢？